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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第22节(2 / 2)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参奏定远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众罪名。

  群情激奋之中,定远公反而笑了,她的笑声如刀尖划过明堂的青砖:“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黄泉。”

  即使隔着珠帘,隔着龙椅,在这偌大明堂之中众人仿佛还是听见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声:“来人,将定远公给我拿下!着刑部……”

  这时,一个人深深一礼,道:“皇后娘娘,定远公与臣于赈灾分派一事有争执,来往几句是寻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杀敌,多了几分凶气,或有几分言语不当之处,请皇后娘娘看在她守边十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动气。”

  说话之人腰深深地弯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长的老松。

  方才还人心浮动的明堂内肃然了起来。

  因为此人是尚书令姜清玄。

  他的蓄养多年的白须还在地上,他弯下了腰替定远公说话。

  “尚书令!”珠帘一片嘈杂的脆响,有一只手似乎想掀开珠帘,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书令,群臣之首,领议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将定远公严惩,尚书令大人,你告诉我,我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处?”

  姜清玄沉声道:“皇后娘娘,你抱玺临朝,是因圣人龙体有恙,您避坐帘后听政,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人之耳目,并非因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冰霜封冻了一般的明堂上,尚书令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当朝皇后、他的亲外孙女说:

  “娘娘,这朝堂上本就没有皇后的威风,方才定远公大人那句话,算不得错。”

  大梁立国数年之后,高祖便召集史官为前唐修史,那史书朝上众人尽皆读过,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帘于御座之后,后并称“二圣”,乱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当初的卫皇后温良恭俭,在群臣的坚持之下,圣人还是发了明旨,说皇后是奉玺听政,代听国事,朝中诸事,奏秉与圣人。

  就如姜清玄所说,她并非武氏那般“二圣临朝”,而只是圣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