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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平静的武德九年(2 / 2)

新帝登基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将士,他决定在以前曾经的战场上再修建几座寺院,以超度那些阵亡的将士;

除此之外,他还召沙门玄琬进宫,为皇太子承乾及诸王子授“菩萨戒”,并造普光寺以居之;

在魏征的建议下,他还决定重新安葬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并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超度法会。

看到新君所做的这一切,整个京城佛教界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菩萨保佑!这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当今皇上还是敬重佛门的,”萧瑀很欣慰地对玄奘说,“圣上九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多方延医无效,当时并不太信佛的太上皇病急乱投医,只好向寺院祈请,求菩萨慈悲加佑。后来圣体果然康愈。为此,太上皇专门请人铸了一尊佛像送给寺院算是还愿。”

随着萧瑀的这些话,玄奘眼前出现了一位慈祥而又焦虑的父亲形象。虽然这位太上皇在位时一心抑佛崇道,甚至险些让佛教面临一场沉重的打击,就连自己也差一点被勒令还俗。但一想到他亲生的骨肉拼得你死我活,十个年幼的孙儿也被残忍杀害,本人更是被儿子逼下了皇位,玄奘还是不禁从心里为他感到悲悯,不因为他曾是纵横四海的天子,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位父亲。

御书房内,登基不久的太宗皇帝坐在书案前,正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帛绢,这是明慨法师应他的诏令呈给他的一份高僧名录。

要在从前的战场上建造那么多寺院以超度亡魂,这可是一项国家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还需要一批有德有行的高僧去住持那些寺院。可是,由于以前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夺取皇位上,对佛教关注较少,自己所知道的名僧数量实在有限,只能在最有名望的“京城十大德”中挑选。

谁知挑来挑去,只挑出个明慨法师。其余大德中,智实遭廷杖而死,另有几位离开了京城,去深山荒野独自修行,有诏也称病不奉;留下来的高僧们大都奉法琳为首,可惜法琳是个刺儿头和尚,脾气倔强得令人头痛……

“难怪太上皇起了灭佛的心思,”太宗轻笑道,“这些老和尚的脾气确实不小。”

还不都是被朝廷逼的吗?明慨法师心想。

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自古以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一个皇帝的个人喜好便可以决定佛法的命运,明慨法师又怎能不小心谨慎呢?

好在太宗的内心并不认可父亲的行为,他明白堵不如疏,简单粗暴的灭佛行为,最终的结果通常都不怎么好。

他一向对自己有着极强的自信,政变的成功,更加强化了这种自信。他坚信,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他所用。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大庄严寺,既然是皇家寺院,自然听命于朝廷。

“庄严寺的住持是哪一位?”他问明慨法师。

“回陛下,是慧因法师,”明慨合掌答道。

“朕现在就起一道诏令,传他来见朕。”

“陛下,”明慨赶紧说道,“慧因法师早在三个月前就圆寂了。”

“哦?”太宗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么现在的住持是谁?”

“现在……无人住持。”

“怎么可能?!”太宗一巴掌拍在了案上,“堂堂皇家寺院,居然一连三个月无人住持?朕不信现在的和尚都这么清高,连住持之位都不要!”

明慨法师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得很,僧人之中确实有清高的,但大多数都没这么清高,渴望住持皇家寺院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当此多事之秋,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罢了。

如今,见皇帝怒气勃发,明慨法师只能硬着头皮合掌奏道:“陛下想是忘了,皇家寺院的住持一向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

听了这话,太宗终于冷静下来,他对明慨法师说:“朕建寺院超度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亡灵,也是弘扬佛法。老法师们大都年事已高,以修行为务,也无可厚非。但总会有些年富力强的僧人吧?法师可否辛苦一下,帮朕草拟一份新的‘京城十大德’名录呢?”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明慨法师自然不能拒绝,合掌领命而去。

现在,这份名录就摆在太宗皇帝的面前。

太宗的目光从那十个人名中逐一扫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他是知道的,比如道岳、法常……都是京城名硕,声名显赫的大德。但也有几个陌生的名字。比如——

他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大觉寺沙门,玄奘。

太宗皱紧了眉头,这名字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在哪儿听到过呢?

终于,他想起来了!年初,他率兵去夏州攻打梁师都,回来时却被告知,他刚刚错过了一场精彩的佛道辩论,当时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那场辩论,以及那个叫玄奘的少年法师。

这个名单上的玄奘就是在那场辩论会上大放异彩的僧人吗?

太宗看了看名字后面的小字:二十四岁。在整个十大德名单中,这是唯一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僧侣。

“这个和尚看来有点意思……”太宗这样想着,便将这个名字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个声音:“臣萧瑀见过陛下。”

“是萧爱卿吗?快请进来!”太宗将这份名录放在书案上,站起身来。

“谢陛下。”萧瑀说罢,沉稳地走了进去。

虽然换了皇帝,但萧瑀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仍然上朝当他的宰相,下朝读他的佛经,当今皇帝对他的信任更胜过老皇帝。

人们曾这样描述萧瑀的地位:“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尚书左仆射,天子亲家翁。”

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萧衍,父亲则是后梁孝明皇帝萧岿,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他本人原在隋朝做官,后因忤于炀帝,逐渐疏远。隋末之乱,萧瑀受高祖之召,襄助唐室。高祖曾说:“得公之言,社稷所赖。”他因此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官至尚书左仆射,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太宗为秦王时,太子、齐王常进谗言,而往往此时秦王都领兵在外,难以为自己辩解。萧瑀生性耿直,每当这时便在高祖面前为秦王鸣不平。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是太宗赠与萧瑀的诗句,对于这些往事,太宗是非常感激的。

太宗即位后,对萧瑀格外敬重,亲口将自己的大女儿襄城公主许配给萧瑀的儿子萧锐为妻。这样,他又成了当朝天子的亲家,身份尊贵无比。

君臣二人坐在御书房内,太宗随口问道:“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因病圆寂,住持之位一直空缺。这段日子国事繁忙,因而也没顾得上这个。朕知爱卿佛缘深厚,对京城佛界甚为熟悉,可知有谁能担此重任吗?”

“回陛下,”萧瑀立即说道,“臣以为,大觉寺玄奘法师可担此任。”

“哦?”太宗没想到萧瑀竟如此干脆地给出了人选,他拿起书桌上的那一纸帛绢,指着上面玄奘的名字问:“爱卿说的,可是这个和尚?”

萧瑀点头:“正是。臣有缘,曾与玄奘法师见过几面,蒙法师宣讲佛理,饱尝醍醐,遍饮甘露,当真是受益非浅。”

太宗有些难以置信:“那玄奘年纪轻轻,当真如此了得?”

萧瑀道:“玄奘法师确是佛门百年难遇之奇才,很多大德修行数十载,却还自愧不及玄奘法师天生慧根。”

太宗依然不信:“如果那玄奘开坛说法,爱卿会去听吗?”

“这是自然,”萧瑀道,“法师开坛讲法,老臣只要有空,必会前去洗耳恭听,天簌之音可除去积年蒙障。”

听得此言,太宗不禁暗暗称奇。

玄奘还在积极地为西行做着准备,他在禅房中一边取出出门穿的短褐,一边想,骊山已经没什么爬头了,要想把身体练得更好些,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蜀道呢?

就在这时,忽听到一声响亮的“大唐皇帝令!”倒把他吓了一跳。

前来传旨的是大唐鸿胪寺一位年轻的官员,道岳法师带领寺中弟子,站在殿前,合掌听宣——

“大觉寺沙门玄奘听诏!皇帝有令,即日起去往长安大庄严寺,住持皇家道场。钦此。”

僧人们立即窃窃私议起来,皇帝任命玄奘担任庄严寺住持?这殊荣可不是一般的大呀!大唐国寺,皇家道场,日常清众数以千计,住持的宝座是多少大师级的僧人都梦寐以求的?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来,聚焦到玄奘身上,充满艳羡。

传令的官员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恭喜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

玄奘依然站在那里发愣——数次上表请求西行,一直没有等来朝廷的回复,这会儿突然来了这么个任命,倒真是天大的殊荣。难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不准西行么?

庄严寺住持?……玄奘不禁苦笑。

这确实不是一个容易抗拒的诱惑,一方面说明自己的修为学识、名望道德得到了皇家的肯定和认可,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年纪轻轻的他正式步入了全国顶级高僧的行列。

单就这个职位而言,在俗,其名利双收风光多多,是多少僧人想都想不来的;在教,这也是一个能够充分展示个人才能的平台,他完全可以籍此做一番事业,实现他少年时立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

可是,这真的,真的……就是我所需要的吗?

“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道岳法师站在一旁,小声提醒他道。

玄奘终于抬起头,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眸中,重新汇聚起坚定的光芒:“玄奘不能接诏。”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不吝于一声炸雷,响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仅宣诏的官员当场傻眼,周围的僧众也是一片哗然!

道岳法师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刻把玄奘拽过来大骂一通!

最轻松的反倒是玄奘,他冲着那一身儒袍、脸色铁青的传诏官员淡淡一笑道:“这位大人,劳烦您回去禀奏圣上,玄奘将上表备述详情。”

那官员总算平静下来,脸色却是异常难看,冷冷地说道:“备述详情?究竟是什么理由能够让法师抗旨?法师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玄奘叹道:“若因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玄奘这就去修表,劳烦大人带回。”

说罢合掌施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面对皇帝的圣旨,面对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玄奘在禅房内铺好纸张写他的表文,他已经数次上表请求出关,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送到还是没批复。而这一回,皇帝派鸿胪寺官员来传诏书,那么自己的回表理应由这位官员直接带给皇帝。因此这一次对他来说,不管是麻烦还是机会,至少可以确保表文能到达皇帝的手中了。

先前打算跟他一同西行的几个僧侣跑到他的身边,苦劝不已——

“法师你好糊涂啊!圣上亲自任命你做皇家寺院的住持,这是何等的荣耀!你怎可如此拒绝朝廷的美意?”

“法师啊,这圣旨一下,不尊崇的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不说别的,单单一句藐视朝廷,藐视皇帝,就足以让你身首分离了!”

“法师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就为了你那个看上去渺不可及的心愿吗?这不是太不值了吗?”

“现在这种情况,西行是绝不可能的!你这番得罪了圣上,一旦龙颜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啊!”

……

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劝说玄奘,实际一些,不要再作非分之想。

玄奘默然不语,提笔疾书。

这时,道岳法师也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着:“玄奘啊玄奘,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多年的修行,你就这样轻视?”

“师父!”玄奘低低地叫了一声。

在他的印象里,道岳法师一直是一位敦厚长者,从未如此失态过。这一次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何至于此?

“你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道岳法师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声回答:“师父,弟子无法安心。”

听到这平静至极的回答,道岳法师哑然了。

对一个佛门弟子而言,安心确实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世间所有的理论都在教人如何做事,唯独佛学教人安心。

老法师终于平静下来,在玄奘身旁颓然坐下,疲惫地说道:“你心中所想,老衲我何尝不知?可是玄奘啊,你要知道,人生苦短而佛理渊深,经论浩瀚如海,非一人所能尽学,也不可能一时尽数传来。”

“弟子知道。”玄奘轻声说道。

道岳法师依然摇头:“如今中国的佛法,般若毗昙均已传来,而瑜伽一宗也已由菩提流支大师和真谛大师译出《地论》、《摄论》和《二十唯识论》等,你觉得,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呢?”

玄奘道:“般若毗昙虽然传来,但都零散不全。至于瑜伽宗的一本十支,所缺更多,尤其是《十七地论》这一根本宝典,大部均未寻得。所以才会出现地论师与摄论师在教义上因见解不同而引发数百年争执的问题。若是对整个教理盲然无知,则一切异论歧义便无法解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道岳法师:“师父,弟子以为,今日佛教之弊,盖有二端:一曰孤陋寡闻,局于门户;二曰不精法相,谬解纷纭。此二者均缘于此。”

见道岳法师默然无语,玄奘知道他其实是赞同自己的说法,便接着说道:“像成实宗、俱舍宗、地论宗、摄论宗、涅槃宗等,皆执一经一论,便自立为一宗。如此,则一身六足、一本十支、四阿含、方广经论无穷,不知要立多少宗了。每个宗都说自己是真理,甚至编出一些神迹来宣扬自己的正确,此之谓孤陋寡闻。

“而佛法名相精审,范畴明确,思想体系严密分明。像什么色心心所,有为无为,有漏无漏,常与无常,能证所证,都是界域分明、系统不紊的。但是中国学者没有经过阿毗达磨的严格训练,既未见真谛,又不能严守圣言,于是望文生义,附会穿凿。此之谓谬见纷纭。

“多年来,弟子发愤研读佛典,周游各地,遍访高僧,却对各种学说深感有异,莫知适从。地论宗有法界依持真如生起万法之说,摄论宗有第九阿摩罗识和真常净识和有情真体。慧远大师在《大乘义章》中说,阿陀那识为无明痴暗之识,以阿赖耶识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凡此种种,既紊乱了有为无为,又紊乱了有漏无漏,常法真如转生杂染,无常心识错作真常。名相乱则法理乖。想当年,古大德们苦心弘法,阐扬经论,决不希望看到今日这般谬解丛生、争论纷然的情形吧?”

“可是你西行就能改变这些吗?”道岳法师问,“此事重大,只怕不能寄望于一人一时吧?”

“话虽如此,但最重要、最急需的典籍,必须求得翻出。”

道岳法师无奈了,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就因为这些疑惑,使你不能安心?”

“正是,”玄奘道,“这些年来,弟子一直摸索于迷雾之中,从来没有重现天日,从来不曾豁然开朗。师父,佛法传到中原已经六百多年了,弟子觉得,这个重大分歧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应该有人去做这件事,使天下的学佛向道之士都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可走,同时,也不会再因为我们内部的纷争而成为他人攻击佛门的口实。”

老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道:“这个人就非得是你吗?”

“是玄奘有疑惑,是玄奘不能安心,是玄奘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玄奘去做这件事,又应该是谁呢?”

道岳法师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玄奘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非常高远的、常人难以企及的目标,同时也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坎坷、充满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将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践行信仰的探索。

很快,表文写好,玄奘从容地将其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传诏官员。

“玄奘感念圣上的恩德,然而人各有志,还请圣上见谅。”

那官员“哼”了一声,接过表文道:“这封表文本官自然给你带到。至于圣上见不见谅,本官可就不敢保证了。”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一众僧人面面相觑。

现在,太宗的面前摆放着两份表文。

一份是太史令傅奕上的,主张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佛教。太宗知道,这已经是傅奕第八次上同样的表文了。

另一份则出自那位年轻的高僧玄奘之手,婉言谢绝朝廷对他的任命,再一次重申想要获得关文以便西行求法的心愿。同样的请求在高祖时期他就已经上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太宗苦笑,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执著呢?

他默念着玄奘的表文——

“……自释流西来,慧风东扇,译本残缺,讹谬百出,以管窥豹,难概宏义。中土诸师,或迂而乖本,或偏而不即,各执其见,聚讼纷纭。惟有振锡西去,广求异本,方可正本清源,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沙门玄奘立誓西行,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缺,定玄门之指南。使我东土法雨常注,善根广播,王公黎首,皆可福荫,宗庙社稷,万世不颓……”

很不错的文章,太宗想,能写出这么优美庄重又有说服力的文字的人,如果在俗,当为经国治世之才吧?

太宗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一位绝顶聪明又略带稚气的年轻僧侣,正站在自己面前。他面貌庄严,言辞恳切,侃侃而谈。要求西行的理由又很充分。太宗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他给说服了。

可是不行!他断然对自己说,大唐建国还不满十年,又刚刚经历了玄武门之变,内有忧患,外有强敌,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就拿国内的情况来说吧,自己这边刚刚登上皇位,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了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的叛乱事件。紧接着,利州都督李孝常反叛,令人头大不已。

内部政局不稳定,外部胡族更是虎视眈眈,特别是东突厥骑兵,经常对边疆进行袭扰,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一想到突厥人,太宗就恨得牙痒痒——这帮狼崽子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大的威胁,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就趁汉人忙着争夺中原之际夺取了丝绸之路的控制权,使得大唐在建国之初就断绝了同西域各国的外交关系。尤其是东突厥,由于与大唐接壤,直接威胁到帝都长安的安全!

当年,就连太上皇都曾低声下气地向他们称臣,这真是大唐的奇耻大辱!

太宗脸色阴沉,他想起上个月,刚登上皇位还不满二十天的他,就接到了东突厥颉利可汗率领十多万人马直扑渭水的消息。

颉利显然认为新皇帝刚刚即位,又是在一场血腥政变之后,国内政局不稳,很可能会像李渊那样派人求和,不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上一笔竹杠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长安城去见太宗,扬言突厥百万骑兵已经杀到渭水四十里外。

然而这位突厥可汗打错了算盘,年轻的太宗皇帝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而是直接将使者拘押,然后亲率六员大将来到渭水桥头,指名要与颉利可汗隔河对话。

原本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看到南岸顶盔贯甲跃马横刀的大唐皇帝,和军容整齐杀气腾腾的唐军,竟不觉害怕起来。双方很快在桥上达成协议,并杀白马签订盟约,太宗重申了大唐会继续向突厥称臣纳贡的政策,突厥人呼啸而退。史称“渭水之盟”。

提起这次会盟,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于皇帝的胆识与气魄,而太宗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只是感觉到越来越深重的耻辱。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渭水之盟”背后,是大唐朝廷被迫送给东突厥大量金帛而换来的短暂太平,这批金帛数额巨大,甚至到了“空府库”的地步!

此后太宗一想起“渭水之盟”,就恨恨地称其为“渭水之辱”!

如果说,金银玉帛什么的还可以看作是身外之物的话,那么,东突厥大军一度逼近长安,这一事实也给了太宗极大的震动——这帮狼崽子反复无常,结盟显然是靠不住的。

从此以后,太宗把东突厥看作是心腹大患,一方面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积聚国力,另一方面厉兵秣马,用外交分化和封锁边关的手段削弱东突厥,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彻底解决他们。

正当太宗清理着自己繁复的思绪时,有人来报:“陛下,鸿胪卿郑大人求见。”

太宗一喜,放下手中的表文:“宣他进来!”

这位郑大人便是郑元璹,几个月前刚刚派他出使东突厥,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东突厥那边怎么样?”太宗斜坐在御书房中的软塌上,问道。

“回陛下,”郑元璹道,“今冬突厥境内遭受了罕见的大风雪,大批牲畜死亡,这半年来一直没有回复元气,如今食物严重不足,闹起了饥荒。”

“哦?”太宗眼中现出喜色,身体略略前倾了些,“那可得加紧边关防卫,别让那帮狼崽子去抢边民的粮食。”

“是,陛下。”郑元璹说完,依然保持着恭敬行礼的样子,一副还有话要说的神情。

“爱卿还有什么事要奏吗?”

“回陛下,”郑元璹上前一步道,“颉利可汗因政令苛刻繁琐,内部早已怨声载道。如今突厥内忧外患,臣以为,这是趁机出击东突厥的好时机。”

正合我意!太宗强按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确定现在开战是最佳时机么?”

“臣认为如此,”郑元璹道,“最近这段时间,颉利可汗重用汉人赵德言,大改突厥旧俗,政局一片混乱。散居漠北的铁勒各部如薛延陀、回纥、拔野古、仆固等十五部,最初依附于东突厥,如今见东突厥政治混乱,也相继叛离。现在开战,正是最佳时机!”

太宗心中认同他的话,但出兵毕竟是件大事,怎么说也得谨慎一些。

于是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打算明日早朝之时,与诸位大臣共议一下。爱卿一路辛苦,就请先回府歇息吧。”

“谢陛下。”郑元璹再行一礼,俯身退出。

郑元璹一走,太宗便将身子重新靠回到了软塌上,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终于可以对这帮狼崽子采取强硬措施了,”太宗恨恨地想,“眼下他们正遭饥荒,只怕又要到处抄掠,中原的盐、米、茶、铁都是他们所需要的……必须严格限制百姓和商人出境,彻底断绝那帮狼崽子从我中原获取物资的可能!也不能让他们从边境流民那里得到大唐的情报,对了,还有那个和尚……”

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又转回到玄奘身上,显然,这个僧人只想西行取经,对大唐的安全并无防害。

可是,从萧瑀的评价中却可以看出,这个玄奘和尚年纪轻轻却游历颇广,与官场也有交往,万一西行途中被那帮狼崽子擒获,无意中泄露国家机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者说了,怎么着他也是个出了名的高僧,我若正式批准他出行,万一路上被劫持,外交方面也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太宗提起朱笔在表文上写下了驳回的话,他希望这个僧人能够知难而退,放弃那些异想天开甚至疯狂的念头。

转眼到了第二天早朝,郑元璹果然上奏皇帝,要求对东突厥用兵。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太宗将这个议题交给了群臣讨论。

萧瑀当即站出来奏道:“陛下,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极是,突厥人犯我边境,实为我大唐之祸患,如今它君臣昏虐,内忧外患之际,危亡就在眼前。此时出兵讨伐,是个难得的机会。”

太宗点了点头。

“陛下,臣以为不可!”又有一位站了出来,却是国舅长孙无忌。

“辅机以为如何?”太宗问道。

“陛下难道忘了吗?我大唐与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率先撕毁盟约而出兵的话,岂非名不正而言不顺?”

太宗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事他怎么会忘?

只要一想起那个该死的盟约,皇帝就开始在心里磨牙。

“臣以为,”长孙无忌没有抬头,因此也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就算要对突厥用兵,也要等他们先动手。否则,道义上讲不通,也与我大唐礼仪之邦的身份不符。”

“长孙大人,”萧瑀不满地说道,“两国交兵,自古以来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难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就活该吃亏吗?如果换了突厥人,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会在乎这一纸盟约吗?”

“突厥乃是未开化的蛮夷,我堂堂中华上国岂能与他们相比?”长孙无忌道。

“对待未开化之人,就得用未开化的手段,”萧瑀道,“今日我们坐失良机,他日待他们缓过气来,岂非又要前来侵扰?”

但长孙无忌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调转头对太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才是。蛮虏并未侵我边境,若是贸然出兵,一战而胜则好说,否则既违背盟约又劳民伤财,实在是得不偿失。”

太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绝非鲁莽之人,虽然急切地想要解决东突厥的问题,但又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说的也有些道理。唐与东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先进攻的话,须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师出有名,对内对外都好有个交待。

直到退朝,此事也没议出个结果。

但太宗心里已经有数——虽然此时还不便于出兵,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仗都是非打不可的了!

回到寝宫,太宗再次召见了萧瑀,并且拿出了玄奘的上表:“爱卿上次跟朕推荐的那个叫玄奘的和尚,朕已亲自下诏,任命他为庄严寺的住持,爱卿猜猜后来怎么样?”

这种事情也叫臣子猜,这皇帝倒真是童心未抿呐!萧瑀感叹地想。

“臣猜想,玄奘法师定然上表谢恩来了。”

你手里明明拿着表文,这还用得着猜吗?

“爱卿猜错了,”太宗笑着晃了晃表轴,“他上表拒绝了这个任命。”

“拒绝?!”萧瑀大惊失色,“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抗诏不从,”太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平淡,“他说他要出关西行。”

萧瑀目瞪口呆——这小和尚!他究竟想干什么?

“朕已在表文上做了批示,爱卿顺便带回,交给他好了。”太宗说着,便将表轴交给了萧瑀。

看到对方满脸惊鄂的样子,年轻的皇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没办法,谁叫你推荐了这么个麻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