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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宝石之海(2 / 2)




「那么,请好好休息。」



「晚安了。」



艾莉莎语气略显疲惫,稍驼著背返回教堂。



待余韵散尽,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



「现在回旅舍,你也不会这么早睡吧?」



昨完赫萝为了挑庆典用的蒸馏酒,试喝到醉成一滩泥。



上午当然爬不起来,到了中午都还在呻吟,日影歪斜才总算恢复神智,晚餐只吃了几条沙丁鱼和一点汤。而现在城里即将收市又在准备庆典,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



现在街上又比白天更来得喧噪,到处都是笑闹的酒客。



「嗯嗯,咱想吃肥滋滋的肉。」



「好好好。」



罗伦斯谨从上意,走进附近的酒馆。



看著赫萝大啖羊肋排的罗伦斯,小啜一口啤酒。



在农产品齐聚一堂的秋季大市集上,不只城里的酒庄会展售自己酿的啤酒,还会有外地酿酒师带自己的酿造锅和密传工法来到这里大展身手。罗伦斯现在喝的酒,据说就是用果树木片烟熏过的大麦制成的,有种淡淡的果香,非常顺口。



要是不盯著点,赫萝恐怕会一次喝掉一整桶。



「你觉得我应该帮哪边?」



「嗯?」



赫萝用啤酒洗去满口羊脂,用堆起白色小胡子的脸看过来。



「只论道理的话,我应该像商人那样只看天平往哪边倒啦。」



苏尔特和拉登这件事,似乎无法用道理摆平。



「还是我根本不该插手?」



外地人自以为是地乱搞,反而容易使事情恶化。



之前的债务问题,只是凑巧适合让外地人处理而已。



不过他们之间问题明确到甚至能抓在手里,而且不像是能够自力解决的事。



「汝是为什么想帮他们吶?」



赫萝对匆忙送餐的酒馆女侍摇了摇她舔乾净的羊骨。



「因为我觉得怪可惜的。」



「可惜什么?」



赫萝把配料里的炒豆啃得嘎吱作响,表情很意外。



「就像看到一个商人来卖顶级羊肉,可是他不懂行情,也不知道他的羊肉比别人好,想便宜卖给什么都大锅炖的小摊贩一样。」



「笨死啦!好羊肉就要配上好香草,像面包那样慢慢烤出来呀!炖是用来煮碎肉的!」



「你看,懂的都会想说句话吧?」



赫萝听了点点头。



「那就是这种情况?」



「就是啊。虽然土地来源可疑,拉登仍将它开垦成一个名声响亮的村庄。没有圣职人员身分的他被人尊称为主教,后来有一天,教廷竟然有意要提拔他作真正的主教了。这教我是要怎么拒绝呢?」



主教可是个高得不得了的职位。原本是要先修习所谓博雅教育的学业,然后修习高阶教会法并服侍教会,从助祭开始一步步踏上晋升的台阶才到得了的地位。



而且这光凭虔诚还不可能达成,必须滴水不漏地到处疏通,还要给各级上司丰厚的谢礼,不然一关都过不去。



面对这个可以省去一切麻烦的机会,拉登却断然拒绝,任谁都会大叹可惜吧。



「说不定他是根本没兴趣。寇尔小鬼也很爱圣经,但他也不是想当教会大人物的人呗?」



「我觉得那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当上主教以后,那个村子就会成为真正的主教区。愈是为村子著想的人,就愈明白那实际上有多大利益才对……」



「嗯……」



不知赫萝是不懂罗伦斯的话,还是窥见了厨房里正从烤炉拿出大块羊肉,反应很淡。



「这里的主教也说过了,拉登主教区用的是代理已经不存在的教堂而得来的权状。要是有哪个贵族后代主张自己才是土地的主人,声称他们诈欺,我就没辙了。」



「这……有道理,的确有可能。」



「如果是有正牌主教的主教区,遇上这种危急时刻,教会都会出手相救。除非贵族这边够坚决,不然是拿不回土地的。和周边地主起争执的时候也都是这样。」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用蝴蝶结将红发束起来的活泼女侍碰一声送上现烤的羊肉。



赫萝顺道请她续酒,拿刀子在肉上划出一条线。



「这边是咱的。」



当场实地展示争夺领土是多么困难。



「而且假如未来村子经济出问题,萨罗尼亚教堂也比较容易出手。同样都是教会组织的一员,不问理由就送钱过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咱也懂。还在跟汝到处旅行的时候,光是吃汝付钱买的东西都会不好意思。当了太太之后,才终于没有那么客气。」



「……」



罗伦斯用抽搐的乾笑回应,赫萝则以可爱到可恶的笑脸回敬。然后开开心心地切肉,大口啃咬。



「总之,拉登成为主教以后会得到很多那方面的好处。就算他未来有个万一,也不用那么担心村子会过不下去。」



赫萝嘎吱嘎吱嚼著软骨,油也不擦地问:



「应该也有坏处呗?」



不愧是贤狼。



「有啊。纳入教会组织,教会以后就会另外派人来继承拉登的位子。」



「嗯,有惹来麻烦精的疑虑吶。」



「拉登会不会就是在担心这个呢。」



那是他一手拉拔起来的村子,让外人跑进来摆出一副以首领自居的嘴脸,感觉一定很呕。



罗伦斯这么想著,将赫萝切的较小的肉切得更小送进嘴里。油脂丰富的羊肉是愈嚼愈香。



「话说,你在听拉登解释的时候有注意到些什么吧?」



听他这么问,蜷著身子啃带骨肉的赫萝保持那姿势抬眼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是说猎鹿不稳定,想让村子回去养鱼吗?」



「那是骗人的?」



赫萝耸起瘦小的肩,转动手上光溜溜的骨枝看了看,往残存的一小块筋咬下去。



「照汝等那样说来,鹿是猎得很顺利的样子。那头大笨驴是不喜欢猎鹿呗。」



听她的语气,彷佛是想保持距离。给人并没有特别想掩饰,但不愿触及核心的感觉。



思考为什么时,拉登的话浮现脑海。



「拉登在山上挖鱼池,会不会不是因为能赚钱,而是纪念消失了的故乡呢?」



他说他是受到最先记住的圣经章节感召,然而这样就挖鱼池似乎不太自然。



赫萝没有立刻回话,咔咔咔地啃了几下骨头才叹道:



「咱不懂人心。」



赫萝说得像放弃了思考,但罗伦斯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她从前是和同伴居住在名叫约伊兹的土地,某天心血来潮就离开故乡,以为很快就会回来结果到处流浪,在因缘际会之下成了小村帕斯罗掌管麦作丰收的神。然后老实的赫萝只因为遵守与某个村人的承诺,任劳任怨地守了几百年。最后时光荏苒,赫萝甚至忘了回家的路,过去的伙伴也在时间的洪流中消失了,再也没有狼会回应她的长嚎。



现在,有个人在曾有此经历的赫萝面前想重建消失的故乡。



从前挖个洞埋起来,当作眼不见为净的问题就冒出来了。



不过罗伦斯虽能体谅赫萝想保持距离的心情,有个问题他依然无法理解。



「可是这跟他当不当主教没有关系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伦斯捧著啤酒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老实说,拉登拒绝主教一职是件非常不合理的事,但似乎也用不著责怪为此奔走的苏尔特在教堂大吵大闹。



拉登拒绝成为主教,会有更深的理由吗。



想著想著,罗伦斯发现赫萝在肉的另一边一脸没趣地看著他。



「嗯?怎、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他先是以为脸沾上东西而摸了摸,又以为赫萝将自己爱吃的肥肉切给他而往羊肉看。



这反应让赫萝不禁叹息。



然后以犹豫了很久的样子开口说:



「汝啊,咱觉得──」



赫萝正想说下去,却被一道大声吆喝给打断了。



「喔喔,这不是罗伦斯先生吗!」



错愕一看,原来是秃头大白须,顶著一团大肥肚,简直是画中人物的老商人劳德。他是萨罗尼亚的债务风波当中,头一个对罗伦斯几个亮出汇票的商行老板。



从那件事起,他已经完全把罗伦斯当商界英雄来崇拜。



「尊夫人今晚也美到不行啊。」



赫萝平时是一夸就乐的人,但她现在是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只是暧昧地笑了笑。



「我听说喽,一大堆拉登主教区的人杀到教堂里来,然后你被找过去。是要谈能不能让拉登大人真正成为主教的事吧?」



苏尔特已经找商行借过钱,事情早就满城皆知了吧。



「是啊,他们说城里的商行不肯借……所以就来找我了。」



罗伦斯语带调侃,是因为劳德正是商行这边的人。听他话中有话,劳德拿著装满的啤酒杯耸耸肩。



「如果只是要捐点钱还无所谓……可是那金额不小,最近局势又那样。然后你也知道,就算拉登大人真的能当上主教好了,他的下一任才是问题,不是没有倒债的可能。」



罗伦斯也考虑过这点,无论哪个商人都听说过一、两件这类真实案例。



「但是我们私底下也说,那里真的成了主教区的话也是有好处。罗伦斯先生,你看起来是什么感觉?」



「事情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劳德喝口酒,同情地笑道:



「毕竟拉登大人自己没什么意愿嘛。」



原来他连这也知道了。



「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劳德润了润喝得发红的眼睛,回答:



「嗯……这件事我也想不透。说道理的话,能一口气升上主教,就像村姑突然被王子看上一样。虽然一定有很多苦要吃,但既然人家都把王子妃的位子摆出来了,当然是先坐上去再说嘛?」



罗伦斯不禁发笑,这的确是个合适的比喻。



「总之,如果他答应了,势必得离开村子一阵子。鱼塭出状况应该还是占了一部分原因。村长他们都忙著猎鹿跟加工,要让鱼塭复活就只能靠自己了吧。」



问苏尔特是否想借钱重振鱼塭时,他答得很含糊。



想必是认为现在猎鹿生意做得正好,回头对困难重重的养殖业投注资金和劳力并不妥当。



「而且那个池子,不是拉登大人为了故乡的理想大海而造的吗?」



「果然真的有这层原因吗?」



这原本只是罗伦斯自己的推测,听劳德这么说立刻引起他的兴趣。



「那当然啊。原本就有池子就算了,他是特地挖洞弄出来的,是不是很感人啊。村长他们又何必管好不好赚,帮他完成心愿不就得了。」



劳德说得很不满的样子,但下一句「那里的鳟鱼特别肥美啊」似乎才是真心话。



然而就算挖池和养鱼真的是为了重现理想的故乡,罗伦斯依然觉得有哪里兜不拢。



「他的梦想已经成真过一次了吧?」



「嗯嗯?」



劳德反问。



「萨罗尼亚的大事记上也写到,那里的鱼曾经多到满池都是,解救了萨罗尼亚的饥饿百姓之类的。」



「对喔对喔,那是我脸上还挂著鼻涕的年代。还记得,当时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鳟鱼呢。」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拉登依然执著呢。



「我顺便问一下,村长他们没打算乾脆把池子填起来吧?」



离家时担心自己的私房钱,是在外工作的男性共通的烦恼。



听见这猜想,劳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哪会有那么蠢的事!要是拉登大人自己不养鱼,池水直接就用来鞣皮了。我看村长他们还会把拉登大人挖出的池子当作二度拯救了村子的奇迹之泉,真的当神一样拜呢!」



这样说倒也没错。即使不再是拉登理想中的故乡大海,池子仍能为村人所利用。



不过就是离村一年,办理成为主教的手续罢了。而且听劳德的口气,村人不太可能趁拉登不在偷偷将那里改成鞣皮场。



如此一来,成为主教以后再回来重振鱼塭也犹未不可。



这时劳德的脸忽然凑近苦思的罗伦斯,吐著满口酒臭贼兮兮地说:



「其实我们都在猜,拉登大人说不定就快完成他第二个梦想了。」



「咦?」



「你看嘛,拉登大人的故乡不是会去采海底的宝石吗?」



「是有这件事……咦?呃,不会吧!」



在山上挖一口采得到宝石的池子未免太异想天开。这么想时,劳德笑得肩膀乱颤说:



「哈、哈、哈!只是酒醉的玩笑啦!但如果不是这样,不就说不通了吗?」



「哎呀,这件事真的就是这么让人想不透。」



「呵呵呵。他们已经找过很多城里的商人谈这件事了,最后每一个都有相同的疑问。不过这次他们找上了你,大家都在猜说不定会有解喔。」



原来是这样。罗伦斯表示理解。



「你们有在赌我会不会成功吧?」



这场对话就是为了搜集情报,好在赌局中占上风。



劳德俏皮地眨眨一只眼睛。



「话说回来,这宝石会是什么?很不巧,我实在想不到。」



「嗯?」



「比如北方的海岸,暴风雨过后有机会捡到琥珀嘛。难道是……珍珠吗?」



琥珀大的难寻,小的倒是肯定找得到。珍珠虽然稀少,但毕竟是扇贝的副产物,三年采不到而倒村实在不太合理。捞不到扇贝就算了,感觉不像是那样。



「不是琥珀也不是珍珠,叫什么来著……这一带鲜少听说,它叫……」



劳德一拍秃头,睁大眼说:



「对对对,珊瑚啦!」



「珊瑚?」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专卖精致首饰的旅行商人带了个要卖给贵族的东西过来。红得很漂亮,像宝石一样。当时为了镶在银饰里而磨成了球形,不过听说原本像是长在海里的树那样。」



长在海里的树。罗伦斯对此也略有耳闻。



尽管心中没有具体形象,但世界如此之大,海底真有宝石树也不足为奇。



「听说那长在很深的海里,根本不能潜下去采。所以要用教会徽记那种形状的铁棒串起来做钩子,绑上绳子丢到海里去捞,没钩到就再丢。纯粹碰运气,想到就累人啊。而且那个树干还要粗到可以磨成珠子,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



罗伦斯不禁赞叹世上仍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而劳德则露出伤脑筋的笑。



「想不到可以用鱼池重现这种事。」



「听起来很有梦吧?」



确是如此。



「总之,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不管怎么问,他一概回答养鱼。」



这么说来,多问也没用。



「无论如何,要是拉登大人要当主教了就快来告诉我一声,我得捐点钱表达心意才行。」



劳德堆起满脸精打细算的微笑,随后回到自己的桌位。



那大肚腩和油腻的气氛退去之后,两人吐了一口气,却又吸回满腔近似徒劳的空虚。



「唔唔……我愈想愈迷糊了啦……」



罗伦斯抱起胸来叹息嘟哝。



这件事在他这样的旁人眼中是可惜得不得了,但既然当事人拉登自己不愿意,别人也不好强求。当然罗伦斯和劳德一样多少存有私心,怀著在这件事上出了力,就能多一个主教朋友的想法。



而撇开拉登的动机不谈,罗伦斯对于苏尔特他们的行动略显强硬这点,其实有所共鸣。



苏尔特等村民是打从心底感谢拉登。所以他们应该是打算报答拉登才对。



尤其拉登是受到教会布道的刺激才来到此地,那么他心里应该也会有成为正式圣职人员的想法,甚至认为那是神所给予的机会才对。



一边是长年来领导群众的老人,一边是希望报答老人的群众,这样的架构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很常见。



比如来了对父子贵族,父亲老到牙齿全掉光,却仍时常强调自己不输年轻人。儿子也到了开始长皱纹的年纪,不时抱怨老是要跟著父亲骑马巡视领地,没日没夜地出席各地的领主法庭等。



于是儿子这边为了劝怎么也不肯歇脚的父亲好好休息,半拉半扯地将人带来了纽希拉。



到了这一步,作父亲的大多都会了解到自己或许真的该退休了。



「我想拉登应该也知道自己该接受这个主教的位子吧……」



就在罗伦斯如此低语的同时,他发现对面的赫萝手拿啤酒杯低头不语。



「喂,还好吗?」



劳德来了以后,赫萝都没出过声,脸色还有点糟糕。双颊泛红,其他部分却白得出奇。她只喝了两、三杯,并不算多,或许是宿醉所致。



羊肉还剩几块,但有剩就表示她状况不好。不如就打包起来带回住房吧。



「赫萝,回去喽。」



罗伦斯从低头闭眼的赫萝手中取下啤酒杯,跟红发女侍埋单之后,背起了赫萝,并拿走打包的羊肉。



这不晓得是罗伦斯第几次背赫萝回旅舍了。赫萝也多半是知道罗伦斯都会背她,才会这么掉以轻心吧。



有时候,罗伦斯也会怀疑她在装醉,但表面上当然是装作不在意。



满足客人的要求,就是商人的喜悦。



既然公主都全力撒娇了,他自当全力接受。



「外面真的有够冷。」



出了酒馆,外头已尽是寒凉的秋夜。罗伦斯心想是不是该在赫萝身上加件毛毯,又感到自己过度呵护而苦笑。



于是他抬抬快滑下去的赫萝,一步步往旅舍走去。



「这家伙……好像一年比一年重啊。」



外表一点改变也没有,实在很不可思议。忽然间,他想到或许不是赫萝变重,而是自己的腰腿衰弱了。



如此将赫萝背上床的过程,终有一日会成为遥远的回忆。



罗伦斯心想,自己总任凭赫萝耍任性,或许是因为替赫萝设身处地著想的缘故。



自己将会老去,只有赫萝永保年轻,被岁月遗落。一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就觉得再怎么宠她都不够。



他无法永远与赫萝相守。结婚誓词中「直至死亡将两人分开」,注定是罗伦斯先走。



在旅舍门前露天桌位客人们的起哄声中,罗伦斯苦笑著走向房间。老板心照不宣地先替他开了门,还顺便备了个桶子以防不时之需。



罗伦斯唏嘘地要将赫萝放下床,发现她已经醒了。



她自己伸腿下来,碰地一屁股落在床上。



「你老是这样。」



罗伦斯笑了笑,赫萝蜷著身体「呜~」地无力呻吟。



「不舒服啊?」



脸色恢复了许多,但保险起见,还是问一声的好,而赫萝摇了头。天底下哪有会说自己不能喝的醉汉,当然不可信,但赫萝不只是摇头而已。



她还伸手拉住罗伦斯的袖子,要他坐到身旁。



「好好好。」



赫萝虚弱时,行为比外表更低龄。人家说人愈老愈孩子气,不是说假的。罗伦斯在赫萝右侧坐下,赫萝便将额头靠上他的肩说:



「咱喝得好难受……」



能说自己不舒服,表示她已经好多了。



罗伦斯左手扶上她的背,右手牵起她的手说:



「吃到一半被劳德打岔,害你很孤单吗?」



调侃的语气,惹来牵著罗伦斯的手使劲一抓。



「对不起嘛。」



罗伦斯在赫萝耳根轻轻一吻。



与总是用昂贵精油保养,实际散发花香的尾巴不同,耳边有另一种香甜的味道。那是满满赫萝的味道。



闻得太入迷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浅尝即止。这时,赫萝忽然说:



「说不定真的能说是孤单吶。」



「……」



罗伦斯稍微一惊,脸上自动浮现关怀的微笑。



「不,就是孤单。所以才会喝成这样。」



赫萝主动用耳根磨蹭罗伦斯脸颊。



如此萎靡的回答,让罗伦斯一时语塞,思绪慢了几拍才跟上。



「……对了,劳德过来之前,你有话没说完嘛。」



是想到了关于拉登的事吗。说起来,赫萝也是从那时起显得闷闷不乐。罗伦斯摇摇赫萝的手,要跟她对答案,而那只小手也无力地摇了摇。



「咱是发现汝真的是头大笨驴……才会想那么多。」



「嗯?」



赫萝竖起指甲抠罗伦斯手背。



「汝这头大笨驴,明明聪明得咱都会惊讶,答案就在眼前却还想不通。」



她打哑谜似的接著说:



「说不定,咱也是个大笨驴吶。就像鼻子和耳朵厉害,却没发现眼睛不好那样。」



事情是在纽希拉发生的。某天他们意外发现,赫萝的字怎么写也写不好的原因居然是出在眼睛不好上。于是罗伦斯给她用玻璃磨成的放大镜片来看字,结果一看吓一跳。



那么,这么话题要怎么混过去呢。



罗伦斯慢慢地想,回答:



「……难道我,一直都想错方向了吗?」



论道理,拉登的行为并不合理。直接升为主教可是村姑变王子妃那样的奇迹,且不管怎么想,拉登成为主教都能让村子有个常保稳固的基础,他却一口拒绝了。



假如拉登将村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要委屈自己,他也会按捺下来答应才对。



这么说来,拉登的却步应与道理无关。



若要说理论商,罗伦斯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但遇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问题,他就比不上赫萝了。



「咱一直在想那个像大树一样的人在想什么。」



不是熊,不是岩石,是大树。



拉登的确像棵参天巨木。



「为什么那个老顽固就是不接受大伙的好意。」



看来赫萝也是以此为出发点,这表示苏尔特等人是真心为拉登著想。



然而他们只是出发点相同,赫萝看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咱啊……觉得那实在是无病呻吟,心里闷死了吶。」



罗伦斯的诧异并不是来自他无法理解赫萝的心情。



而是发觉自己踏入了禁区。



「……也就是说……」



罗伦斯不禁支吾起来,赫萝却眯眼而笑。



「没错,就是帕斯罗村。咱待了很久的那个村子。」



赫萝说起老故事似的,以略带睡意的方式说:



「那也是把咱赶走的村子。」



罗伦斯抽气般大口吸气。



他就是在那个村子与赫萝相遇,但赫萝也在那里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咱可是被咱照顾了很久的村人赶走的人,对咱来说,那棵大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喔。」



赫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著,但有一半是真心话吧。



背后那条尾巴有些膨胀。



「不过他的痛苦也不是骗人的,他真的很迷惘,很纠结。咱真的不懂,他奉献生命保护那么多年的人都是打从心底担心他,为什么不接受吶?怎么说都不合理。于是啊──」



原本依附在罗伦斯身上的赫萝挺直身体说:



「咱就想像了一下当大树的心情。」



「拉登的心情?」



赫萝点点头,露出像是苦笑,又像是脚麻时被人碰了的表情。



「那个叫拉登的,会不会是以为村民要赶他走呢?」



「嗯……咦?赶、赶他走?」



罗伦斯觉得太莫名其妙而不由得反问。



「也不算是赶他走呗,不过很接近。」



完全搞不懂。



苏尔特他们是真的关心拉登,假如他们在使诡计要赶他走,应该逃不过赫萝的耳朵才对。



罗伦斯茫然的视线,让赫萝无奈地笑。



「汝想想,他可是赌上一切挖那口鱼塭喔?可现在鱼都死了。」



「可、可是,村民不都是诚心感念他的奉献吗?用鹿另寻出路,也是为了替拉登减轻负担吧?」



「嗯,一点也没错。可是啊,如果咱是他……」



赫萝从木窗仰望夜空,再转向罗伦斯。



然后头槌似的将额头抵上他胸口。



「会觉得很孤单。」



「孤……单?」



赫萝把脸埋著,点头说:



「帕斯罗村的人啊,也懂得靠人的智慧和力量创造出让小麦丰收的方法,没有咱也能丰收。咱当初答应那个人要让村里的麦子结实累累,所以只要小麦丰收了,无论是谁做的都无所谓才对。无论是谁做的,只要能丰收,咱就该高兴才对。」



「……」



赫萝彷佛随时会掉泪的口吻,使罗伦斯心里也难受起来。



但罗伦斯真正想哭的原因不在于此。



而是能看见赫萝想说什么之后使他愤然咒骂的,自己的粗心。



「大树他村子的鱼塭就是这样。如果原因之一是重现故乡这种梦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啊,主要的理由应该还是填饱人们的肚子才对。」



赫萝吸吸鼻子,彷佛在回想著自己仍是贤狼赫萝,守护著帕斯罗村的时光,并说:



「应该是为了让人们重拾欢笑才对,为了给新的家人一个新家才对。所以用什么方法根本就不重要。以理论上来说……」



说到「理论上」时,始终低著头的赫萝脸上浮现明确的笑。



就像是在嘲笑为帕斯罗村深深伤心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一样。



在一去不回的时光洪流中,赫萝遭到帕斯罗村遗忘,甚至被人视为古代恶习的象徵,伤心到那巨大的狼体都快消失不见了。



已经想回故乡看看很久的她,明明大可用后腿往麦田拨一大把沙再走,她却做不到。



那不是道理说得通的事。



牵绊和依恋,不是能割舍得那么容易的东西。



「那感觉就像是心里有另一个人一样,大树也是这样的呗。他外表高头大马,内心却充满智慧。那个白发村长说的话和心情,他其实也都懂,可是心却不听话……大概就是这样呗。」



不仅是苏尔特与波姆等村民,连萨罗尼亚的主教和艾莉莎也对拉登赞誉有加,盼望他取得顺当的名分。会改为猎鹿,也是因为拉登工作太卖力,人们想让他好好休息所致。



但他本人作何感想呢。



即使自己为村民建造的鱼塭没有鱼了,村民也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生财之道。为重振鱼塭奔波的都只有他一个了,村民居然还问他要不要忘了村子,出趟少说一年的远门,当上主教再回来。



那么,那些话在拉登耳里有另一个解释也不足为奇了。



简直就像在告诉他:「去当主教吧,现在的你只有这点用。」



那句话始终在拉登心头作祟,好比愈甩愈黏人的深夜暗暗。



「况且他的膝盖有毛病,没法一起猎鹿呗。」



「咦!」



罗伦斯十分震惊。



「怎么,没发现啊?」



被抬头吸鼻涕的赫萝一问,罗伦斯一脸傻样地颔首。



「村民想拦他,不是还被他甩开吗?」



「他力气全放在左腿上。没法单独骑马,也是因为上下马有危险呗。」



赫萝擦擦眼角说。



罗伦斯不经意地看著赫萝那动作,想像拉登的病痛。到这年纪依然体格壮硕孔武有力,不难想像年轻时是多么勇猛。



就连罗伦斯背送醉倒的赫萝,都会感到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而心酸得很,体会到自己真的老了。



相信那对于靠强健体魄开辟整段人生的人而言,打击更是巨大。



在膝痛影响作业的状况下,鱼塭惨遭染病覆灭。凭这样的身体要重振鱼塭恐怕是困难重重了,现在连村民们可以轻松达成的猎鹿都无法参加,如此一连串的打击究竟会让人多心寒呢。



光是想像拉登听人说请坐的样子,就替他不忍。



他执著于养鱼的原因,与故乡的大海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不过是拚命想守住掌中逐渐渗漏的这捧水罢了。



守住从前自己仍是村子的主干,那棵擎天巨木的时候。



到如今,就连支撑其信念的膝盖都不听使唤了。



这样的身体只会愈来愈差,能为村子做的愈来愈少。



拉登就要被时光的激流吞噬而灭顶了。



「失去长久以来的归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赫萝深知独留于漠漠苍茫的可怕,明白不再为人所需要的残酷。



这样的赫萝,望向罗伦斯。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笑了。



「就是因为汝在道理上兜死圈子,咱才笑汝是大笨驴。」



赫萝再一次用笑容吸鼻涕。



「如果咱在教堂那时候有发现就好了,但就是没有。这是因为──」



她腼腆地笑了笑才说:



「汝给了咱一个归属,宠得咱把以前的悲哀都忘光了。这个有热水跑出来的地方,住起来真的太舒服了。」



那纯真的笑容反而让罗伦斯心里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为赫萝做了很多事。



但那些事全都无法永远填补赫萝的孤独。



于是他紧抱赫萝细瘦的身躯,乞求时光为她停留。



而说出口的话……却是挖苦。



「而且还有酒有饭,根本没得挑剔呢。」



听得赫萝狼耳一竖,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大笨驴!咱是认真的──」



「所以啦。」



罗伦斯抱住发火的赫萝,试图按下心中的不安。



然后放开双手,在她鼻头上轻轻一捏。伴著极力装出来的贼笑。



「要是把你的感情全部正面接下来,我当场就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了。这样你明年哪来的钱喝酒?」



赫萝的感情就像个巨大的酒桶。要是不分装,马上就会喝得酩酊大醉,一头栽进桶子里。



「才刚跟艾莉莎学到管理家计的重要呢。」



一听这名字,赫萝的表情就气到有点好笑。



「更何况你这几天都真的喝太多了。」



赫萝终于噘起了嘴。



「又没花到钱。」



他们替这座城解决了困难,到哪个酒馆都会有人请酒。不过她也有喝过头的自觉,将腿抬到床上抱起来,转向一边赌气。



罗伦斯叹息交掺地笑著说:



「你醉倒以后,我不就没伴了吗。」



赫萝不敢相信地半张著嘴盯著罗伦斯看。



接著放松绷住的脸,一边嘴角略为吊高,像是在强忍喜悦。



「……大笨驴。」



「大笨驴又怎样。」



「受不了,汝就是这样。」



「才会是永远都那么可爱的小男生喔。」



罗伦斯看赫萝要笑他蠢,自己先先说出来。



被抢先的赫萝很不甘心,但又开心地笑起来。



「这也不能讲道理吧。」



不只是自己的蠢,拉登也一样。



道理是站在苏尔特那边。



可是拉登的感情却是道理所无法处理的事。



「嗯,问题在于他的忧虑。那棵大树毕竟不是真的大树。」



赫萝也是一样。即使真面目是比人高得多的巨狼,可以轻易将人一口吞下,她的心灵也不是包在厚厚的毛皮底下。



不解开拉登和村民的误会,就像是将赫萝单独留在帕斯罗村一样。



「可是这又该怎么做呢?」



罗伦斯自呓似的低语后,赫萝轻抚他的脸。



「汝在纽希拉盖的温泉旅馆里,不就见过很多次了吗?」



「纽希拉……喔,你说贵族传位的事啊。」



常有贵族父子为了传位的事一同来度假。紧抓著权力不放的贵族,常令儿子伤透脑筋。



若将那视为父亲害怕失去归属的举动,往后或许能多给他一点温柔。



「传位仪式一定都要从歌颂成就开始嘛。」



「感谢的话永远是说再多都不会嫌多。很合理。」



原来是这么回事。罗伦斯又学到了一件事。在纽希拉,他从来没想过那么多。



「那拉登有什么成就?」



还用说吗,那当然是在什么也没有的谷地挖池养鱼,填饱人们的肚子。



但是,如果真的要对这点表示感谢,就要倾全村之力重振鱼塭了。假如资源和劳力都不是问题,那倒还无所谓,不过苏尔特他们的猎鹿生意才刚上轨道而已。



在这节骨眼丢下猎鹿回去做不安定的养殖业,风险未免太大。



能不能用其他方式表达感谢呢。



一种能让拉登付出的一切都重现光采的方式。



「那棵大树在出生的故乡会在海里捞宝嘛。喏,缪里爱听的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不是也有类似的结局吗?」



「你的意思是,要弄成池里的鱼的确是村民的宝物,恭喜恭喜那样吗?」



「……听汝这样一说,感觉好敷衍喔。」



罗伦斯苦思起来,注意到桌上的圣经译本抄本。



「对了,拉登说他是记得圣经里的一节才在山上挖池子的嘛。」



「把鱼变多的故事嘛。当初写成肉,现在就没事了。」



赫萝随口嘀咕时,罗伦斯伸手拿起抄本。那不是完整的圣经译文,似乎只是节录常见讲道题材的部分。那是寇尔强压睡意,天天啃洋葱苦读而累积起来的成果。



翻了几页,发现几则听过的寓言,鱼与饼的故事当然也在里头。或许是关于食物的回响特别好,类似的有好几则。



写成俗文就变得如此浅显易懂,让罗伦斯十分惊讶。甚至觉得自己过去花时间去学教会文字都白费了。



又多翻几页,跃入眼中的一行字抓住了他的心。



「话说汝啊,海里的宝石……唔,怎么啦?」



赫萝疑惑地窥视罗伦斯。



接著视线移到他手上的簿子,眯起眼看了看,尾巴顿时膨胀起来。



「喔喔,喔!」



「这个怎么了?」



赫萝的反应开心到让罗伦斯都吓一跳。



「咱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就像是在等汝替咱发现这句话一样吶。」



「咦?什么事?」



应了心有灵犀这句话。



赫萝卖了个关子以后抿起嘴,吊起唇角露齿贼笑,说道:



「珊瑚啊。那不是海里的树吗?」



「喔,那怎样?」



「那么,村子里的人在抓什么啊?」



「不就是……啊!」



鹿。



头上长了树枝状犄角的林中居民。



「还有那个,汝在卖那个臭粉的时候,不是有聊到吗。」



在纽希拉采集的硫磺粉,可以倒进热水里,给人体会一下温泉的感觉。



将粉卖给城里人时,有些人在庆典气氛的推助下突发奇想。



说想挖个洞做温泉。



「村里的人能有安定的生活,全都是拜那棵大树所赐。无论是谁的好眼光看上猎鹿,这之前填饱他们肚子的都是大树的鱼没错。」



「所以可以在池里摆些鹿角,告诉他──」



你挖的鱼池真的堆满了宝物。不是珊瑚那种在你的故乡怎么也捞不到的东西,而是能实际抓在手里的宝物。



「最后再加上这个。」



赫萝指著圣经说。



那里写的是神将信仰传授给日后圣人的著名场面。



「要是拉登不当主教就没意思了。但既然有这个,应该行得通。」



苏尔特等村民和拉登现在走上不同的路,并非他们所望。他们还能够携手走得更远,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才对。



如同罗伦斯和赫萝扶持著彼此来到纽希拉,过起幸福快乐的日子一样。



「这样苏尔特他们能对拉登表达感谢,也能告诉拉登,他们希望他接下的新任务。」



「还有还有。」



赫萝用不再有泪痕的脸笑著说:



「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有肥美的鳟鱼吃了。」



对吃念念不忘的赫萝让罗伦斯不禁失笑,回答:「说不定喔。」



罗伦斯和赫萝理出的结论,只不过是种推测。



不先问过拉登就来推行这件事,恐怕又会白忙一场。



于是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前往教堂找艾莉莎商量。照原来那样下去不是办法,艾莉莎也认为不妨一试。



事不宜迟,一行人立刻动身询问拉登的意思,但赫萝在拉登门前拉住了罗伦斯。



「咱一个人进去就好。」



「咦咦?」



「这要讲的是男人脆弱的部分。这种事,面对咱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比较容易说得出口。」



反而会被人吐槽吧。



见罗伦斯仍难以接受,艾莉莎从背后拍拍他的肩。



「就交给她吧。」



「……」



艾莉莎都这么说了,不听也不行。



这次换赫萝不太高兴了,不过她哼一声拋到脑后,进拉登屋里去。



「真的没问题吗……」



罗伦斯担心赫萝会惹拉登生气,艾莉莎耸耸肩说:



「赫萝小姐在这种事情上很可靠的。」



可是平常为什么那么堕落呢。艾莉莎很是不解。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赫萝很快就出了房门,得意地咧嘴笑。



「好啦,再来换村长。」



这应该是谈得很顺利的意思,但拉登的反应很令人在意。



想往门里看,却被赫萝在脸颊上捏了一把。



「汝就是这种地方少根筋。」



该让他静一静才对。罗伦斯揉揉脸颊,赞叹尽管最近堕落得很,贤狼依然是贤狼。



向苏尔特提议时,就让罗伦斯参与了,萨罗尼亚主教和艾莉莎也在。



苏尔特听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到脸色发青。



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昏昧,没注意到拉登变得如此丧气。



以及一点也没想过自己一片好意地劝他休息,在他耳里却像是嫌他没用。



这也不是苏尔特迟钝,就只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崇拜拉登吧,其他村民也都是如此。想到假如没人点破,拉登就会继续误会他们的好意,使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深渊。



听了罗伦斯说明该如何办一场活动向拉登表示感激,他表情变得像是等了十年才盼来雨季的沙漠之民。



了解拉登的苦处后,苏尔特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将主教的事摆第二,以致谢为优先。



罗伦斯也问过是否要用村里的池子来施行这个计画,但考虑到未来仍有可能恢复养鱼,让众人进进出出又丢鹿角下去并不好。而且赫萝也主张这种事就该办得盛大热闹,便决定在萨罗尼亚举行。



事实上,城里也有许多像劳德这样当年因拉登而免于饥饿的人。罗伦斯找劳德谈这件事之后,他立刻包下找人挖池的工作。



这时,罗伦斯拿出了商人的小聪明,以及温泉旅馆老板的主意。



「把这个临时挖的池子做成温泉?」



劳德当然马上就发现他想趁机卖硫磺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去。



「拉登先生不是膝盖不方便吗?您晓得泉疗为什么这么受老年人欢迎吗?」



这问题使劳德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因为有效吗?我有听说喔,温泉治百病。」



「根据我亲身体验呢,那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泡温泉真的会让人觉得有那种效果。」



商人本来就是好奇心旺盛的生物,劳德深感兴趣地倾过去听。



「泡在水里,身体不是会浮起来吗?动作会灵活得像年轻时一样。」



劳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必定是要让拉登大人泡上一泡了。不过……」



他接著清清喉咙后说:



「就算只是挖洞造温泉,在庆典时期办其他活动,当然有很多事情要打点。我会帮你推销硫磺粉,佣金这样算怎么样?」



劳德取出插在腰带里的算盘,拨动珠子。



罗伦斯拨回几颗珠子,对他粲然一笑。



「唔……好吧,没办法。我去调点适合临时温泉的酒来好了。」



罗伦斯就此与劳德握手协定。一和旁观的赫萝对上眼睛,她就嫌弃地耸起肩。



用来当珊瑚的鹿角,由波姆骑马赶回村去拿,并通知村民都到城里共襄盛举。



然后罗伦斯拿出温泉旅馆老板的本事,到河边挖的洞铺砖,忙碌得很。赫萝在稍远处铺几张垫子,悠哉地喝酒看戏。不时抄起笔,在她最爱的日记本上写点东西。



第二天,发生了一段拉登也现身想帮忙,村人急忙劝阻的小插曲。他原本就是不干活就浑身不对劲的人吧,于是罗伦斯请他用槌子夯实池底。这样就能掩饰他的膝痛,而拉登的表现也好得没话说。



大市集就在这当中接近尾声,庆典即将开始。



萨罗尼亚主教接下主持工作,以赞颂使萨罗尼亚与邻近地区桌上不再只有鲱鱼的大功臣为名目,召开一场小庆典。



池里灌满了烧热的河水,并混入大量罗伦斯的硫磺粉。



在这样的池子前,村里的孩子各饰一角,演出拉登从遥远国度拉德里来到此地的过程。波姆演到拉登踏上萨罗尼亚的土地才下场。



至此,故事接上了现在的拉登。



或许是难为情吧,他红著脸低头不语。苏尔特跪在他面前说:



「来,拉登大人,这给您。」



交出来的,是以教会徽记组成的钩爪。



「用您的信仰从池子里钩出宝石吧。」



拉登准备要破口大骂的表情,是整张脸都在强忍泪水造成的。他当即从苏尔特手中接下徽记钩爪,站了起来。



那强而有力的站法,不像是膝盖有病痛的人。



但迈步之前,他对苏尔特说:



「我膝盖不好,肩膀能借我撑一下吗?」



苏尔特睁大眼睛点点头,村民们也争相涌上。



拉登就这么在众人围绕下,将钩爪拋进临时温泉。从前,他每天都在故乡的海上这样日以继夜地拋,却连续三年都惨无收获。



但温泉之中,铺上了满满的鹿角。



那是拉登在其旅途尽头守住了许多人生的证明。



「噢,神迹降临了!」



萨罗尼亚主教也在此时拿出主教的样,威严地高声念稿。鹿角拉上了池畔,赢来如雷欢呼与掌声,连教堂都为此敲钟。拉登感动得不得了,要向苏尔特等人道谢。



不过,这还太早。



「拉登大人。」



接著上前的是在庆典中也不改其色,神忠仆中的忠仆艾莉莎。



「请收下。」



她恭敬地献上寇尔的圣经俗文译本抄本,书已翻开在某一页。



「这是……」



波姆来到不解的拉登面前。



肩上担著同样令人不解的东西。



「拉登大人!这给你!」



波姆粗鲁地塞过去的,是渔网。他们养鱼时用的渔网。



拉登手拿簿子与渔网,显得不知所措。



这时萨罗尼亚主教煞有其事地上前说道:



「神虔诚的忠仆拉登啊,我要藉圣经对汝讲述神的话语。」



拉登大口吸气等他开口。



「汝当放下捕鱼的网,从此成为捕人的渔夫……可以吗?」



那是传说中神对传播其教诲的圣人所说的话。



用圣经上的命令口吻对拉登说话不太对,他又是萨罗尼亚的主教,这样比较符合他的形象。



主教的话使拉登乾咳似的笑并稍微弯腰,将圣经节译本和渔网抱在胸前。



「我愿……接受神的指引。」



紧张的群众热烈欢呼。



然后合力抬起高大的拉登。



艾莉莎看情况不对,赶紧替拉登保管簿子。



拉登掩面而笑,任凭众人又抬又拋。



(插图011)



「来吧!这可是传说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喔!」



拉登被拋进池里,溅起大把水花。流再多泪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接著乐队奏乐,上酒上菜。



村民喜不自胜地在池中相视而笑,妇女们怯怯地用脚尖沾一下又叫又跳,看得罗伦斯老大不小了也红了眼眶。这时,有人拍拍他的手。



「汝啊,再拿酒菜来。」



嘴里早已叼著一串烤羊肉的赫萝伸出右手说。



罗伦斯耸耸肩,牵起那只手。



赫萝像个娇贵的公主,不情不愿地站到罗伦斯身边。



那里是赫萝的位置,能让赫萝在时光洪流中稍作喘息的宝贵港湾。



接著她从这个最爱的位置仰望罗伦斯说:



「汝也为了咱成为专捞大把铜板的渔夫怎么样?」



罗伦斯欲言又止,笑了笑,慢慢地叹气回答:



「好好好,悉听尊便。」



赫萝抬望罗伦斯,笑出一口白牙。



萨罗尼亚城提早响起了庆典的喧噪。



至于大事记里有没有写到那个被年轻妻子骑在头上的前旅行商人也在这欢腾的人流中,就任凭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