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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狼的心(1 / 2)



1



到了隔天。



我正打开小小的便当时,校内广播的喇叭突然发出噪音。播音键开启了。我心想这铁定和品行正直又没参与任何活动的我无关,所以毫不在意地折开免洗筷。广播的内容确实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过还是有间接的关系。



「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来训导处。重复一次。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来训导处。」



若是以前的小佐内同学还很难说,现在的她是很内敛的,她既不会跟人结怨,也不会违反规矩,但又不是那种正经八百的人,而是每天努力地活得朴素平凡。我也是把成为小市民当作目标,但我远比不上小佐内同学那么长进。我让自己融入人群的程度只能说是「低调」,而小佐内同学几乎到了「隐形」的程度。



这是小佐内同学第二次被叫到训导处。才刚开学不久就被叫到训导处两次,小佐内同学一定很不情愿吧。至于她被叫去的理由,我多少猜得到。



或许她需要有人去帮她逃跑。我迅速解决了便当,走到训导处附近等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已经进去了,现在大概在里面听训。不到十分钟,她就拉开门走出来,朝门内鞠了个躬,一转身就看到我。



「嗨。」



「啊……小鸠。」



我们并肩而行。说是并肩,其实小佐内同学稍微落后我半步。她平时经常低著头,但现在的她不像是因为戒备,而是真的受到打击而心情低落,连眼神都有些呆滞。



「是脚踏车的事吗?」



看来真的被我猜中了,小佐内同学一听见就惊愕地猛然抬头,随即又垂下视线,轻轻点头。



「怎么了?」



「唔……听说发现了。」



「咦!那不是很好吗?」



我开朗地笑著说,但小佐内同学连头都没点一下。她明明那么在意,却是这种反应,所以我立刻就意识到绝对不只是发现脚踏车这么简单。我有点想催她快点说,不过等了片刻之后,她就主动说道:



「在北叶前,国道往右转的地方。从那里直走翻过坡道,被丢在下坡的地方。」



北叶前,国道往右转的地方。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国道由南转向东的地方,从那里直走就是T字路口朝北的小路。我一想到那个地方,立刻想起了那件事。



「那不就是我们昨天看到坂上的地方吗?」



「嗯……如果当时追上去,或许立刻就能拿回脚踏车了。」



小佐内同学用细微的声音这么说,不过她多半不相信自己做得到吧。



「有人打电话来说有一辆贴了船高标志的脚踏车丢在那里,所以我就被骂了,说我没有妥善保管。」



我露出苦笑。



「之前也听过一样的话呢。」



「是啊。」



由于上次那件事,船高训导处已经知道小佐内同学那辆贴了停车证的脚踏车被偷的事,结果竟然还责怪她没有妥善保管,真是太不讲理了。不过小佐内同学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的不讲理,这是应该的,把别人的不讲理拋诸脑后可说是最重要的小市民守则。



照这样来看,如果小佐内同学如此郁闷的理由和脚踏车的事有关,我只想得到一种可能性。



「脚踏车是不是被弄坏了?」



小佐内同学抬眼瞄著我,点点头说:



「打电话来的人说他开车辗过了脚踏车。还不知道坏得多严重……」



我是不了解详情啦,辗到没人骑的脚踏车算是损害他人财物,小佐内同学应该可以要求对方赔偿吧?不过我想碾到脚踏车的人铁定是想要恶人先告状。



午休时间的学校非常吵杂。我陪小佐内同学回到教室后,她用几乎淹没在喧闹之中的细微声音说:



「我放学后要去拿车。你可以陪我吗?」



我们之间的约定不包含帮助彼此逃跑以外的事。也罢,我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2



放学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学校。



「那个……」



「嗯?」



「希望脚踏车修得好。」



「……嗯。」



我们的对话极其枯燥。平时总是不安地窥探四周的小佐内同学如今一直呆呆地低著头,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没有多大反应,搞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小佐内同学牵著脚踏车遭窃之后新买的脚踏车,而我走在她的身边。我们又走了昨天走过的路。越接近郊区,房子之间夹杂著越多田地。人行道变得更窄了,两人并肩而行就会堵住整条路。此时有个年长的女人从后面骑著脚踏车逼近,我移到小佐内同学的身后让出路来,之后我都走在她的后方。如果并肩而行又不说话,感觉有些尴尬。



我们来到国道转向东方的路口,笔直朝著小路前进,到达昨天看到的山丘。坂上昨天骑车爬了一半的坡道就下车用牵的,而小佐内同学从一开始就是牵著车走。这坡道实际爬起来并不是很陡,我只要站著踩踏板应该可以一路骑到坡顶。



我们站在坡顶,在下坡路段结束再往前五十公尺左右的单线道马路边,可以看见一辆金属银色的脚踏车倒在那里。那是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小佐内同学凝视著前方那辆自己的脚踏车好一阵子,然后轻轻张口,不是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她这声叹气让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这预感轻得若有似无,我只当成是自己多心了。



走下坡道。



我走近一看,就故作开朗地大声叫道:



「什么嘛!又没有坏得多严重。」



龙头和座椅都好好的,骨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链条脱离了两段变速的齿轮,但这种程度的故障一下子就能修好。就算会被炼条油弄得浑身脏兮兮,只要小佐内同学愿意,我可以立刻帮她修理。坂上可能让这辆脚踏车淋了雨,整体车身有点脏,不过能顺利找回来已经很好了。



可是,小佐内同学的观察力比我更强。其实就算脚踏车的状态比现在更严重,我还是只能若无其事地大叫「什么嘛」。



小佐内同学的视线盯在后轮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后轮歪掉了,整个轮圈都扭曲了。我皱起眉头。看来得换轮胎了。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小佐内同学就先开口说:



「听说车子倒在路边,后轮突出到马路上。那人说昨晚开车经过时碾到脚踏车,所以今天早上才打电话过来。」



后轮的挡泥板上贴著颜色鲜艳的标签,上面印著船高的校徽,以及停车证的号码。



「不过,只需要换一个轮胎已经是万幸了。」



我用不自然的开朗语气安慰她,但她理都不理,而是用食指指著前轮。我本来觉得没有特别异常之处,但开口之前还是再仔细看了看。



「……原来如此。」



前轮也遭殃了,虽然轮圈没事,但有几根幅条歪了。这样顶多只是骑起来不太舒服,算不上严重损伤。



「用槌子敲一敲就能修好了啦。」



小佐内同学轻轻摇头。



「歪掉的部分是没什么,不过这是用脚踩的。」



的确,这几根幅条一看就是被同一个外力折弯的,而且上面还沾著泥巴。听她这么一说,看起来确实像是车子倒下之后用脚踩的。如果这是福尔摩斯的故事,应该可以藉著这些泥巴判断出坂上曾经去过哪些地方,但我还没有这种功力。



小佐内同学今天的眼力比平时更加犀利。她又指著自己的脚边说:



「是在这里踩的。」



以我的视力实在看不出那里有什么迹象,得蹲下去才看得清楚,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蹲在她的脚前。我挥挥手要她退后一些,然后才蹲下。



「喔……」



人行道部分的柏油路面确实留下了轮胎痕,但是不太清晰。



小佐内同学把轮圈歪掉的脚踏车牵过来,放倒在地面,让后轮突出到马路上,前轮对准浅浅的轮胎痕。这么一来就看得出地上的轮胎痕是在践踏幅条的时候印上去的。



小佐内同学抬起头,用力咬紧她的薄唇,一副非常不甘心的样子。一想到她的心情,我就没办法继续装疯卖傻了。



彷佛是在找寻坂上留下的其他线索,小佐内同学继续细细地扫视四周,好像还不打算离开,所以我也默默地陪在旁边。小佐内同学握紧拳头。



过了一阵子,她用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我:



「小鸠,你觉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东西会被弄成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所以我就不卖弄小聪明了。小佐内同学应该也明白……不,她自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但她还是问我了,可见她的心情真的激动到很想明白事情经过,就算只是推测的也好。因此,我看看坏掉的脚踏车,然后转头望向坡道,回想著坂上昨天的行动。



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挺明显的。我不再跟刚才一样假装开朗,而是用平常的语气说: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这种情况:



如同昨天看到的,坂上当时非常急,他匆匆爬上坡道,或许在中途勉强变速,以致炼条脱落。因为这山坡并没有陡峭到需要下来牵著车走。



正在赶时间,炼条却脱落了,坂上一定更焦躁吧,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丢下脚踏车。事情没有那么单纯,炼条脱落的脚踏车不能爬坡也不能在平地骑,但下坡时还是可以用。他一定是在坡顶骑上车,藉著下滑的力道冲下山坡。



从下坡结束到这里大约有五十公尺,脚踏车滑行到这里就变慢了,还不如用走的比较快,所以坂上丢下脚踏车。就是在这里。



在那之后,他把气出在明明赶时间却故障了的脚踏车上,说得更具体一点,他用力践踏车轮上的幅条。然后他就靠自己的双脚,往这条路跑过去。」



我转动脖子,彷佛要看穿自己刚才说的那条路的远方。



不过我随即发现,从国道转上岔路、翻过一个小山丘,这一带能看到的都是农田,还有一些塑胶罩温室和收纳农具的小屋。不远的前方有个T字路口,往右走会进入真正的山路,往左走则是要绕过一大圈田地,最后会回到市区。我因疑惑而闭口不语,小佐内同学接了下去:



「去哪里?该不会是要去种田吧?」



小佐内同学不屑而讽刺的语气让我感到心惊。她把手肘靠在今天骑来的苔藓绿脚踏车上,用三七步站著,嘴边浮现浅笑。刚刚被我抹去的不祥预感又出现了。小佐内同学原本就说不上是「表里如一」的人,如今她的态度更是令人害怕。我盯著她的侧脸说:



「小佐内同学,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急著上哪去?往左是回市区,往右是到山上,无论他要去哪里,骑脚踏车都太远了。」



……的确。如果要往左回到市区,根本没必要翻过刚刚那座山丘,如果要往右,不管要去哪里都得要有十足的体力和腿力,他丢下脚踏车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坂上是个健行好手或许还有办法,虽然以貌取人不太好,但我实在不认为他是那么有毅力的人,若是他愿意靠自己的双脚走远路,就不会偷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了。



我眺望著从脚下延伸出去、分隔车道和人行道的白线都已褪色龟裂的乡间马路的远方。什么都没有。说是什么都没有,但也并非完全真空,所以……



「对了……或许他的目的就是这条路。」



小佐内同学朝我看过来。



「什么意思?」



「譬如有人跟他约好要开车来这里接他。」



「难道对方不能等他,非得他赶路赶到炼条脱落的地步?他应该有手机,难道不能联络一下吗?」



「如果是公车就不会等了。」



「公车……」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坂上想要搭公车去很远的某个地方,但他没有赶上,他要搭的车已经离开最近的公车站了,所以他骑著脚踏车狂飙,想要翻过山丘赶到下一站。」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说出口的却是反驳。



「这里放眼望去又看不到任何公车站牌。」



「或许公车只要招手就会停下来,毕竟这里是荒凉的郊区。」



小佐内同学沉沉地靠在脚踏车上,然后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



「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公车只要招手就会停。不过,在这么荒凉的郊区会有公车吗?就算有公车,多久才有一班?一小时一班吗……说不定是两个小时一班。」



「天晓得。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查查看,但我没办法在这里查。」



小佐内同学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讲话,只见她拉起过长的水手服袖子,看著小小的手表。



「……」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可是脚踏车已经找到了,可以回去了吧?」



结果她却回答了奇怪的话。



「我没有不甘心……我想再待个三分半。」



好啊,只待一下下是无所谓。我本来要反射性地如此回答,但立刻感到奇怪。



「三分半?你要等什么?」



小佐内同学交互盯著道路两端。她此时的眼神和在学校里那种随时准备逃走的警戒眼神截然不同,非常专注,而且锐利到有些冰冷。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再三分半就是我们昨天看到他的时刻。」



「啊。」



「如果他是搭公车,等一下应该就会看到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学著小佐内同学的动作,把倒在路边的金属银脚踏车立起来,把手肘靠在龙头上,用相同的姿势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小佐内同学没有流露不悦的神情,像是很平静地等待某件事发生。



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在小佐内同学巧妙的引导之下,我对昨天发生的事做了种种推论……可是她的态度太奇怪了。依照小佐内同学平时标榜的立场来看,她的态度应该是「竟然偷人家的脚踏车,还把车子丢在路边,破坏成这样,太过分了!总之能拿回来就好,不过还要花钱修理,真是遗憾」这样才对。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坂上的行动呢?



我偷偷观察小佐内同学,她正缓缓地动著右手。她的眼睛仍然盯著马路,纤细的手指插在喇叭裙的口袋里。不知为何,娇小的小佐内同学现在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小了,她抬起视线、收起下巴时,看起来也没那么软弱了。小佐内同学似乎发现我在看她,就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还以为她会拿出什么东西……



「小鸠,你也要吗?」



「喔,嗯,好啊。」



那是棒棒糖,可乐口味。棒棒糖在口中旋转。我偷偷看了小佐内同学那支棒棒糖的包装纸,好像是哈密瓜口味。这么大支的棒棒糖塞在她小小的嘴里,令她像含了满嘴粮食的仓鼠一样鼓起脸颊。不过,现在的小佐内同学还像小动物的地方只有鼓起的脸颊。



我们吃棒棒糖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在舔食之间,三分半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辆小货车慢吞吞地经过。可是,只等三分钟感觉似乎太短了,再说,我连棒棒糖都还没吃完。



我没有看手表,大概又过了两三分钟吧,小佐内同学把棒棒糖从口中拿出来,用面纸包起,放进口袋。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处理我的棒棒糖时,小佐内同学突然睁大眼睛。



「小鸠,你看那个!」



T字路口的左边开来了一辆巴士。我对自己「坂上打算赶到下一站搭公车」的结论还挺有信心的,所以看到巴士出现令我非常得意。



不过,那辆巴士小了点。那是所谓的小巴,不是一般的公车。巴士一下子就来到我们面前,然后又开走了。巴士的车身上印著歌德字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小佐内同学也表现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盯著巴士开走,喃喃说道: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丢下我的脚踏车。」



印在巴士上的字是「木良北驾训班」。那是免费的接驳车。



既然是接驳车,自然会在没有公车站牌的地方停下来,而且发车时间也是固定的。



巴士消失在道路的远方。我记得木良北驾训班是在右方的山中,像碉堡一样孤零零地座落于郊区最外缘的地带。以交通便利的角度来看,这个驾训班的学生应该大多来自北方山后的邻镇,听说里面还附设交通中心,所以考笔试很方便。



我耸耸肩膀。



「真是的。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就搞清楚了。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脚踏车要怎么办?应该要修理吧?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重新装上炼条。」



一直盯著巴士远去的小佐内同学听到这句话就转过头来,而且脸上挂著开朗的笑容。那是没有任何阴霾的美丽笑容……我心中一惊。富士山很美丽,黄石公园也很美丽,但是看著富士山和黄石公园时也会令人感到敬畏。大概就像那种感觉吧。



对了,我看过这种笑容。就是这样才令我害怕。



「你说结束了?不对吧,小鸠,现在才要开始喔,好不容易抓住对方的尾巴呢。」



「尾巴……」



「那个人毁了我的春季限定草莓塔,还擅自丢掉我的脚踏车,害得想要度过平静校园生活的我被当成小偷,还被叫去训导处两次。小鸠,你对此有什么感想?」



小佐内同学慢条斯理地说著,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小、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再次望向巴士驶去的山中。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变回去了,决心不再做这种事的小佐内同学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我连忙用身体挡住小佐内同学望著的方向。



「不行啦,小佐内同学,能找回失窃的东西就该满意了,不可以再继续想下去啦。让事情就这样过去吧。我们不是约好要当小市民吗?既然要当小市民,这种时候就该忍气吞声吧?」



我挥动双手极力劝告。小佐内同学的笑容消失了。



「……嗯。可是我……」



「要忍住,这种时候就该忍耐。」



小佐内同学咬住嘴唇,然后看看自己骑来的脚踏车,又看看遭窃又被破坏的脚踏车,再望向巴士开走的方向。



「可是我明明没做错事,我什么都没做错!



……对了,小鸠,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觉得对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事?」



我立刻回答:



「安分守己。」



但是小佐内同学慢慢摇头。



「对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保护私有财产吧?」



3



小佐内同学错了,我们向往的小市民才不会有这种复仇心态。可是我阻止不了小佐内同学。



我甚至觉得,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帮助她吧,不过这个提议也被她拒绝了,因为我们只约好要帮助对方逃跑,并没有说要帮助对方进攻。小佐内同学和我有著互惠的关系,但我们并不会互相依赖,若非其中一方有想逃避的事情,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小佐内同学非常严格地遵行著这个约定。



因此她对我说:



「这件事跟你无关,别管我。」



我可以理解小佐内同学说的话,无论她想怎么制裁偷车贼都跟我无关,就算她的行动失败,被逼到了绝路,那也是她自找的。我完全没有义务帮助她。



……是不是真的可以撇得这么乾净,我还得再想清楚一点。



我觉得有必要仔细想想,小佐内同学在这次行动中若是「失败」代表著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非常地不祥。



就算小佐内同学真的要实现那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她也不可能直接走到坂上面前说「你造成了我怎样怎样的损失,所以你得赔偿我」,因为坂上绝不可能乖乖拿钱出来,搞不好她自己还会陷入险境。



话虽如此,小佐内同学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这种信心真叫人害怕。她该不会是在想些鲁莽的计画吧?



从小佐内同学发出进攻宣言之后过了三天,前天和昨天是周末,所以在学校见不到她。我传了讯息给她,也没有收到回音。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在此期间,我搜集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资料,不过我只是搜集,并没有实际运用。我还在犹豫该不该行动,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扮演侦探,而且小佐内同学自己也说了「别管我」,使我更加犹豫,觉得或许不要随便出手比较好。



到了星期一的放学时间,我终于做出结论,我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至足以应付任何突发事态。



我传了讯息,收件人是堂岛健吾。内容是这样的:



『为了机动防御需要增强预备兵力,请求支援。』



我收到的回覆是这样:



『你搞屁啊!?』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他能来。



话虽如此,出现在放学后教室里的健吾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他板著脸,抿著嘴,盘著双臂跨立在我面前。



「……嗨。」



「有什么事?」



「这个嘛,你先坐下吧。」



我请他坐在我前方的椅子上。健吾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



健吾本来就不是个经常嘻皮笑脸的人,但是看到他这副臭脸,我也不好说话。我先从寒暄开始。



「突然把你找来真是不好意思。你今天还有其他事要忙吗?」



「喔,有啊。校刊社忙得很。」



「这样啊,那真的很抱歉。」



健吾哼了一声。



「虽然你觉得抱歉,但还是有事想直接跟我说,而不是用讯息说。我会听的,所以你快说吧,如果是无聊的事我就要回社团了。」



「不会无聊啦,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完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就叫你快点说啊!」



虽然健吾很心急,但若不从头说起,很难让他明白我想请他帮什么忙。我向健吾说了小佐内同学脚踏车的事,包括买春季限定草莓塔那天、水上高中的坂上在我们面前骑走了她的脚踏车,闯空门的案件发生时有人在附近看到那辆车,四天前我们看见偷走脚踏车的坂上急匆匆地爬上山坡,还有三天前找到了后轮遭到破坏的脚踏车。



健吾听到后来,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依照健吾的信念来看,他一定不会原谅偷女生脚踏车的家伙。他放开了盘起的双臂,后仰的身体转而前倾。



在我讲到一个段落时,健吾吐了一口气。



「……偷车贼啊,这种事满常见的。」



「是啊。」



「就算很常见,要花的钱也不会因此减少,心中的怒火也不会因此平息。一个轮胎吗,大概要六千圆吧?」



「或许吧,我也不确定。不过光是能找回脚踏车就很好了。很少听到有人掉了脚踏车还能找回来的。」



健吾此时看了看手表。



「如果结论是『这样就很好了』,你就不会找我来了。」



「你真精明。」



我乾咳了一声。



「小佐内同学想要找偷车贼报仇。」



健吾的表情古怪得像是听到鱼在天空飞翔。呆若木鸡形容的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片刻之后,他爆出笑声。



「哈哈哈哈哈,那还真不错。要好好教导那个混帐家伙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我皱起眉头,等他笑完。



「……一点都不好笑。如果是你,确实有办法教导,反正危急的时候靠你的拳头就好了。若换成是我,或许还勉强做得到。不过,那可是小佐内同学耶,如果对方翻脸就完蛋了。」



健吾摸著下巴。



「嗯,也是啦。」



接著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事,降低语调说:



「你该不会打算叫我去当她的保镳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这是小佐内同学要求的吗?」



我为之语塞。就算我现在骗过他,也瞒不了多久。所以我立刻回答:



「不,是我自做主张。」



健吾准备开口说话。他想说的多半是「那就没有我的事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紧接著说:



「我有我的理由。」



健吾闭上了嘴巴,然后问道:



「理由?什么的理由?」



「我判断小佐内同学会遇到危险的理由。」



可能是「危险」一词太过骇人,健吾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继续说。」



但我没有说下去。我搞砸了,不该从这里说起的,这么一来,如果我不说出理由就没办法谈下去,但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说出理由。更何况,我还没把理由完全推理出来。我就笼统地给他一个说法吧,只要能让他在紧急时提供协助就好了。



可是,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怎么了?」



健吾露出狐疑的态度。总之我先试试看吧。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小佐内同学打算去对付一个冲动莽撞的家伙耶。」



「你怎么知道那偷车贼是个冲动莽撞的家伙?」



「如果他有点脑袋,应该会把停车证的贴纸撕下来……总之,我不知道小佐内同学的复仇行动会遭到怎样的失败,所以希望你可以在紧急的时候伸出援手。」



健吾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忍不住移开视线。健吾摸了一下剃得短短的头发,低声说道:



「你以前是个惹人厌的家伙,让人看不顺眼的家伙,只不过有点小聪明就得意洋洋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健吾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是怎么回事?敷衍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那种意思,但你的行为摆明是想把我操弄在股掌之中。如果有话就清楚地说出来,不说的话就别来拜托我。话说得不明不白,还想叫我无限期地一直备战下去,你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了。」



我不禁抱头。这不是譬喻,而是真的抱住了头。健吾虽然粗枝大叶,人却不笨,他虽然热心,但也不是傻子。或许我对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自傲了些。健吾会抱怨是理所当然的,我确实太看不起他了。



「如果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那我要走了。」



健吾准备起身,我连忙叫住他。健吾凝视著我,默默地打量,缓缓地盘起双臂。



「如果有难以启齿的苦衷,你大可说出来。你直接说『现在还不能说,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不就行了?」



「我没有苦衷啦。坦白说,我只是还没把事情完整地推论出来。」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地推论吧。」



「……」



「真搞不懂你。」



健吾摇摇头。



「你明明已经想到了什么,你一定也有把握能全部推论出来,那你为什么不做呢?这种事不是正符合你的喜好吗?」



「是『以前的』喜好。」



我只能认了。健吾看过从前那个自鸣得意的我,所以我无法辩解。现在我有三个选择,要嘛放弃说服健吾提供支援,要嘛乖乖地照他说的推理,或者……



我选了第三条路。我低著头开始说话,语气悲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喜好了。光是想起自己有过那种喜好,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



「上次你请我喝热可可时说过我现在的态度很奇怪,我还反问你是不是很期待听到我有什么明显的创伤。你还记得吧?」



「嗯,记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孔皱了一下。这不是装的,而是想起那件事真的令我不舒服。



「其实是有的,我确实有过创伤,而且是三连击,就像在擂台上中了一记直拳,从围绳反弹回来之后又中了一记勾拳,失去平衡而往后仰时还吃了一记上钩拳。」



健吾一脸认真地说:



「亏你能活下来。」



「活是活下来了,但我真的深受打击。我虽然有点小聪明,但那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我打从心里明白这一点。那次打击让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得意忘形地卖弄小聪明了。」



「你说得太抽象了,我听不懂。你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摇摇头。



「不能,不过简单说是这样的……



因为装腔作势以致来不及挽救,让别人对我怀恨在心。



打破了别人的幻想,害人家伤心难过,却没有任何帮助。



自信满满地大发议论,结果激得别人拚命地压过我。



你要说这些事很常见吗?或许吧。还有更多比这个打击更大的事。我早就发现了。



别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的问题,三两下就被我说破了,很少有人会乐见这种事,至于会感谢我的人就更少了,相较之下,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是讨厌我的人还比较多。」



「……没这回事,是你想太多了。」



「或许你不能理解吧,你和你姊姊都是心胸开阔的人,知道我有些小聪明,就会来拜托我帮忙,我解开了谜题,你们还会称赞我。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这种人并不多吧?



上次那两幅画的事,你觉得胜部学姊有因此感谢我吗?我是不期待别人的感谢啦,毕竟我是出于自己的喜好去做的,但也没必要看人摆脸色吧?我至少有五次或十次看到别人对我露出那种『干么这么多嘴』的表情。



有人批评过我不懂得说话的技巧、不懂得顾虑别人的心情,或许真的是这样,我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经常比别人更快看透真相,个性也很扭曲,那你叫我要怎么办?」



我感到口中发乾。



「既然卖弄只会惹人不悦,那我宁可当个韬光养晦、安于现状、觉得幸福的青鸟就在自己家中的小市民。结果却又被批评『居心叵测』,你叫我到底要怎么办啊!」



我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太大声了。放学后的教室里还有很多人,我却一不小心就激动起来了。我得冷静下来。



……好,恢复笑容了。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拜托你放过我一马吧。」



我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省略了不少细节,但大致上是真实的。



不过,我之所以说出真话,只是出自利害计算的考量。与其要我在别人面前做出侦探的举止,我宁愿装可怜博取同情,简单说就是唱哭调啦。



结果我又打错了算盘,而且还算错两次。第一,健吾不喜欢别人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第二,既然要唱哭调,语气就该更悲凄一点,看来我的自尊心还是太高了,表露了太多本性,所以演得不够到位,这样当然没有效果。



健吾乾脆地推翻了我的计谋。



「那你就更该推论了,那样比较适合你。」



「……你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



健吾放开盘起的双臂,抓了抓头。



「既然你说了真心话,那我也直说吧。我是不知道你受过多少打击啦,但是看到你现在这副小里小气的样子,我实在没兴趣跟你往来。看在以前的交情,你找我我还是来了,不过你现在若不说出个理由,我就不会再管这件事了。



以前的你很惹人厌,但我并不讨厌那种人……如果你真的想当小市民就尽管去当,但我没兴趣答应这种人的请求。」



我意识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张著嘴。哎呀,真是的,竟然说出这么令人脸红的发言。我一直盯著健吾看,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我发现他板著扑克脸其实是在掩饰害羞,忍不住笑了出来。健吾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最后也跟著笑了,大概是忍笑忍得太辛苦了。



「你还真严格呢,健吾。你多少也为我想一下嘛。」



「不好意思,常悟朗。我的优点就是正直。」



笑完以后,激动的情绪也平息了,接著就是做选择。我可以选择漠视小佐内同学面临的危险,遵守我们的约定,或是照著健吾的要求扮演侦探。



……说到底,这毕竟是小佐内同学的问题,乾脆就让小佐内同学来决定吧。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健吾,我想要赌一下,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小佐内同学,如果能说服她放弃行动是最好的,若是没办法,那我就努力思考,把我认为小佐内同学有危险的理由整理出来。」



健吾点点头,摆出他最喜欢的姿势。就是盘起双臂。



我拨了号码。铃声响起。



我把耳朵贴在手机上,静静地等著。健吾闭上眼睛,应该不是想睡。



……铃声继续响。我默默地数著。十次。十五次。我把手指靠在结束键上。



二十次。看来她应该是不会接了。我把手靠在桌上,用右手握住左拳。



「那我要开始了。依照我的想法……这件事靠著连续推理就能解决了。」



4



事情非常复杂。



具有过人观察力的人物一下子就能想到结论,要解释给无法一下子想到结论的人───也就是凡人───反而比较辛苦,这样的故事我看过很多次,还好我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都还不到超乎常人的程度。我无法一瞬间想到结论,反而更容易循序渐进地解释我的推理经过。连续推理到最后也有可能钻进死胡同或是徒劳地绕圈子,但我现在只能相信自己的脑袋。希望可以顺利。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所以叫健吾先等一下。我把拳头贴在额上思索,健吾盘著双臂等待。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我才放下拳头,慢慢地开口说:



「……对了,先来确认事发经过吧。首先是三天前,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在发现地点的四周找不到可能的目的地,不过坂上却得在某个时刻到达那里。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会有什么东西定时出现在那里,由此可见,那里有巴士经过。



你听懂了吗?」



我一口气说完了三天前跟小佐内同学说过的话,健吾的表情有些讶异,但他思考片刻,像是在咀嚼我说的话。



「你确认过那条路有巴士吗?」



「确认过了。」



「那就好。」



「那是驾训班的免费接驳车,坂上要搭的就是那班车。你觉得呢?」



健吾稍微皱起眉头。



「等一下,在那段时间的前后只有那班车经过吗?」



「我们大概在那里待了三十分钟,差不多是看见坂上的时间的前后十五分钟。所以坂上想要搭的一定是那班接驳车。」



「我知道了。继续吧。」



「也就是说,坂上打算去驾训班。」



健吾才刚回答「好,继续说」,却又挥挥手,收回自己说的话。



「能确定的只有『他在等车』。就算他搭上驾训班的接驳车,也不见得一定是要去驾训班。或许他只是把接驳车当作一般交通工具,但没有要去驾训班。」



真谨慎。不过健吾说得没错,我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不,或许有办法。



「……木良北驾训班派出接驳车又不是为了做公益,一定不会让驾训班学生以外的人搭乘吧。」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司机要怎么分辨乘客是不是驾训班学生呢?」



要怎么分辨?



为了分辨是不是驾训班学生,驾训班必须给学生能作为证明的东西,而且是司机从远方就能看见的东西。



我回想著四天前看到坂上的情况,他身上带著的东西只有一件看起来比较有可能。我慢慢地说道:



「是书包。不对,那应该是文件夹。白色的。能当作辨识物的东西只有那个。」



健吾点点头。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好像也看过,有人站在路边举起白色文件夹,然后搭上驾训班的接驳车。」



我和健吾都已经在本地住了十五年,虽然刚开始的几年都没有记忆。听健吾说他看过这种场景,我就想起了自己也曾看过。这份记忆正好为我的推论提供了佐证。



「所以情况应该是这样:为了搭上木良北驾训班的接驳车,必须在某个地点拿出驾训班的文件夹当作身分证明。但我不确定这是木良北特有的规矩还是全国都有。



也就是说,只要坂上搭了接驳车,就能确定他有在木良北驾训班上课。既然他办了入学,也付了学费,要说他只把驾训班当成转运站,未免太不合理。」



「……好吧,你说得应该没错。我打断你的话头了。」



我笑了一笑。



「不会啦。你严格把关比较好,毕竟这关系到小佐内同学的安危。你能帮我注意有没有疏漏,对我而言也是件好事。」



盘著双臂的健吾不发一语。



好啦,既然做出这样的结论……我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坂上想要考驾照。」



健吾微微皱起眉头。



「喔,应该吧。但是那又怎样?考不考驾照是他的自由吧?」



确实是这样。



可是做出「坂上想要考驾照」这个结论之后,我的心中更担忧了。虽然我把忧虑深深藏起,但是想到坂上搭上驾训班接驳车时又自动地被翻了出来。健吾说「那又怎样」。



如果要说会怎样嘛……



「……坂上为什么想要考驾照?」



健吾像是为了甩开无聊似地迅速简短地回答:



「为了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