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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1 / 2)



我的圣诞节与新年过得寂静且寂寞。



我并不清闲,几乎天天前往海风警署报到做笔录,也和县警的几位调査官再去一次找到御厨遗体的地点。



我在海风警署经常碰到坂本以外的人质伙伴。这应该是刻意安排的,警方传唤我们的时间巧妙地错开,所以我们是在走廊和大厅擦身而过。不过,等待彼此的笔录结束,在警署外谈话,并不会受到责怪。我们交出手机里的简讯纪录后,手机未被没收,因此也可自由联络。



最先被解放的是园田瑛子。她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甚至没亲眼看到「赔偿金」,所以是妥当的处置吧。接着是田中雄一郎和柴野司机,两人的侦讯在年内结束。人质中拖到过完年还继续被找去的,有我、前野和迫田母女。



我和早川母女一次也没碰上。早川多惠的讯问,在她居住的地方进行。因为她行走不便,警方贴心地这么安排,却害她暴露在街坊邻居好奇的眼光下。虽然怎么做都为难,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我插口的份。



「光是没被扣留在警署,就该感激涕零。」



早川良夫这么说。他很小心,绝不会直接联络我,而是以留讯息给「睡莲」老板的方式,向我报告近况。我也尽量透过老板,通知他大伙的状况。



山藤警部对我们的态度有些不同。不是变得凶狠,也没大小声,应该说是变得冷漠了吧。



「警部内心不大痛快吧。」前野小妹评论。「因为我们隐瞒重要的事。」



而现在已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了极少一部分以外),因此我对警方知无不言。我有时会打听坂本的状况,但警方不肯告诉我具体详情。



那天晚上,新闻报导坂本投降时,我联络岳父。我拜托他在当天那个时刻受理我的辞呈,岳父没有询问理由。



——好,我会这么做。



——谢谢您。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不知第几次的侦讯时,我提起辞职的事,山藤警部露出极为真实的惊讶神色。



「啊,所以这次广报课的人才没有来。」



「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会有律师赶来的人。」



这次事件中,带律师来的只有田中,据说是当地商会介绍的。不过,律师不需要奋战。实际上,我们人质并未参与犯罪行为,只是以被害者身分接受出于加害者意愿支付的赔偿金。加害人死亡,所以我们好奇赔偿金是谁寄的,主动进行调査,只是这样而已。依收下的金额,可能需要申报赠与税或临时收入,不过也仅止于此。那笔钱如果是「暮木老人」在劫持公车时向客运公司恐吓取得的,而我们明知道却仍收下,就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川多惠不是羽田光昭的共犯。她听说他的「赎罪」及劫持公车的计划,但没协助执行。她曾一度陪伴羽田光昭参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自救会,然后在羽田光昭死后,照着他的请托,把寄放在她那里的钱寄出去。她做的事只有这样。早川多惠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真的要劫持公车,哪能算是共犯呢?



如果老妇人不是共犯,那么隐瞒有她这个人的我们,也不算是包庇罪犯。关于怎么发现「御厨尚宪」的尸体,我坚持主张「只是直觉蒙中」。我一心只想让坂本尽快投降,即使通报不知原委、辖区也不同的畑中前原地区警察,也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我认为亲自去确定比较快。会想到羽田家的墓地,真的只是直觉,如果猜错,我也没有其他备案。况且,是否真的有御厨这个人?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没有确证,我们手中只有早川多惠的证词。



关于发现遗体的过程,早川多惠也照着我那时候告诉她的作证,因此与我们的说词没有矛盾。不过,老妇人似乎被严厉追究是否和御厨命案有关。遗憾的是,关于这一点,我们人质无能为力。顶多只能提出意见,表示从老妇人的话听来,羽田光昭实在不可能要青梅竹马协助杀人。



「为了证明你当天的行动,我们也问过夫人。」山藤警部稍微压低声音,「她说带着孩子,一直待在娘家。」



「我们不是因为这次的事失和。」



我露出苦笑,警部困窘地搔搔鼻梁。



「因为又会有许多纷纷扰扰,万一再有什么闪失不好,所以让内子回娘家避难。」



新年期间的电视,被无脑的综艺节目湮没。新闻节目都是回顾过去一年的内容,因此坂本的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量,比羽田光昭那时候减少许多。



不过,网路上的状况不同。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之一,这回变成歹徒,原因与「赔偿金」有关。实际上,我们人质收到大笔金钱。真的有钱牵涉其中,这件事似乎激怒一部分的人。



他们居然奸诈地A到一大笔钱,不可原谅。一心对此感到愤怒的人,完全忽视也有部分人质捐出赔偿金,没有留下半毛钱的事实。即使有人提醒,他们仍继续高声指责,即使只是「暂时」,但既然收取「不当利益」,就是肮脏的贪财鬼。



仅仅在网路上遭到攻击,还能够忍受,但田中和前野都遭到所谓的「电话攻击」。前野被拍下外出的样子,P0上网路。騒扰和恶作剧电话、恐吓简讯没完没了,她只好暂离开自家,寄身在东京的亲戚家里。



「原来世上充斥着这么多恶意。」



看在我的眼中,她传来的简讯字字泪痕。



唾骂我们,说我们赚到脏钱的,应该只是一小部分的人。然而,在匿名资讯巨大汇集处的网路社会,一则煽动性的言论,就能轻易盖过十则谨守常识的发言。



「这年头,凶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向加害者求偿,也会被责怪『怎么那么贪得无厌』。」老板语带叹息。「这世道,金钱就是敌人啊。」



柴野司机在客运公司的工作停职。因为营业处和总公司都接到大量抗议电话、电邮和传真。绝大部分都误会她是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共犯,她与死亡的歹徒勾结,向客运公司勒索赎金。



总公司忍无可忍,在官网说明相关事实,仍是杯水车薪。年节过后,我们所有人质其实都是预先勾结的「真相」,已传得绘声绘影。



事件的报导量不多,竟是适得其反。既然演变成这样,只能等待风头过去,等那些宣传可笑「真相」的煽动者厌倦。



即使如此,当我看到新版「真相」——坂本在九月的案子也和众人勾结,但受不了良心呵责,为了揭露事件真相,才犯下第二次的公车劫持事件;而警方会隐瞒这些真相,是不愿承认九月的事件调査有所疏漏。我还是大笑五秒,接下来的五秒幻想起召开记者会的样子。只是幻想,一下就打消。



在这样的状况中,理所当然,迫田母女遭受到最强烈的抨击。虽然为数不多,但一些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也加入这场攻击。他们批评,迫田母女居然只顾自己,对其他日商被害者默不吭声。虽然也有人拥护迫田母女「如果是我站在相同的立场,也会这么做」,但寡不敌众。



我三不五时被警方叫去讯问,偶尔会想,迫田美和子不晓得有多后悔当时决定「交给杉村三郎全权处理」。她很聪明,知道即使套好说词、保持缄默,只要坂本被逮捕或投降,一切都会曝光,倒不如主动说出事实。但理智和心情是两码子事,唯有迫田母女,我提不起勇气联络。



讽刺的是,因为这件事,日商自救会的网站一口气热闹起来。可是,关于羽田光昭、御厨尚宪这对搭档和小羽代表的关系,却没有任何新情报,也没有会员出面表示认识御厨。御厨这名神秘人物,似乎只能向小羽代表问出端倪。



「这需要相当大的毅力。」山藤警部告诉我。「小羽雅次郎最近言行愈来愈古怪,而儿子又把罪状全推到父亲身上。」



藏在石室的遗体,也与接到失踪报案的失踪者进行比对,还没有成果。有几个家庭来认尸,全都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地回去。



「御厨这个人,非常有可能和羽田一样,过着即使忽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担心他、为他报警的生活。」



山藤警部如沉思般双手交抱胸前。



「以前有段时期,我负责智慧犯罪和经济犯罪。」



在诈欺师的世界,保留着类似师徒制的传统。



「诈骗的技术,会由老手传承给年轻世代。」



山藤警部以前负责的嫌犯里,有个专门从事「金蝉脱壳」【注:一种诈骗手法。利用无关的建筑物,佯装该处的相关人员,骗取对方信任后收下财物,自后门等处逃离。】的诈欺师。那个人和善易亲近,在侦讯室里滔滔不绝。



「他尤其怀念传授技术的师父。对于亲兄弟只字不提,净是谈论他的师父。」



嫌犯认为,已是故人的「师父」,比任何人都要亲。



「他告诉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师父让他彻底学到一个教训。」



——抹掉你的影子。



不能是一个有实体的人——是这样的教诲。



「御厨尚宪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



唯有死去,才总算能变回名为尸体的实体。



关于御厨遇害的时期,发现遗体后,很快就透过验尸得知。推估是四月中旬到五月初,死因不明。找不到生前受的外伤,也没有枪伤。



「死因还不清楚,不过……」山藤警部微微偏头,说研判应该是药物。「以删除法来看,只剩下这个选项。」



「如果是中毒身亡,应该可以从遗体检验出来吧?」



「未必。有些毒物代谢迅速,也有可能除了药物,同时使用其他手段。好比用安眠药迷昏对方,再用枕头让对方窒息。」



力气不大的女性多会采用这种方法。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坚决执行谋杀计划的羽田光昭,或许也是相当适合的手段。



我会抹杀你,抹杀你的影子,然后跟着你一起消失,伙计。



自从山藤警部态度变得冷淡后,好久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像这样和他闲聊。我下定决心问他:



「迫田女士和她女儿现在怎么样?」



警部右眉的黑痣动一下。「咦,你们不是都有在联络吗?」



语气挖苦,但眼神没有怒意。



「我对她们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太软弱了。」



山藤警部苦笑,悠然靠在侦讯室的椅子上。



「迫田美和子小姐比你坚强许多。」



「她们是一起接受侦讯的吗?」



「实际上也没办法把她们母女分开叫来,母亲连身边发生什么事都弄不清楚。」



所以,美和子小姐一定更难过吧。



「——会变成这样,也都是自己选择被日商那种地方骗,是自作自受。」警部喃喃自语。



「只有自己拿回被骗的钱,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与其把无关的人卷入、平白害死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样的结局更好——美和子小姐这么说。」



我垂下目光。



「不知听到这些,杉村先生会不会好过一些,更不知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我认为只能这样去想。」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发言,更像长者的忠告。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话,我望向山藤警部。



「羽田光昭与迫田丰子在公车劫持事件之前相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虽然是离奇的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我点点头。「日商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都有许多高龄者。」



「嗯。但是,迫田女士在羽田光昭决定劫持的公车里,也是巧合吗?羽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把迫田女士牵扯进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



「我认为这也是巧合,以结果来说,变得如此巧合。」



那一天,因为发生卡车翻覆事故,迫田女士习惯搭乘的公车临时停驶。



「于是,迫田女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脚,穿过『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去搭乘碰上劫持事件的那班公车。」



羽田光昭刻意避开迫田丰子平常搭乘的路线,意料之外的停驶,反倒让迫田女士搭上他预备劫持的公车。



「其实,羽田光昭可以在这个阶段打消念头。突然的停驶、迫田丰子的存在,应该会让他感到某种凶兆,要他罢手。至少今天先罢手。」



然而,他没罢手,按计划实行。



「或许他认为,一旦在这时候罢手,就再也没办法重来。」



这纯属私下的揣测——我补充道。



「意外地,事情都是这样发展。」警部接过话。「实际动手前,碰上这类牵制,能不能及时停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分水岭。不,是能不能注意到这是命运分水岭的问题吗?」



「杀害御厨的时候,羽田老人也碰到那样的分水岭吗?」



山藤警部没回答。他停顿片刻,问道:



「杉村先生,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穷于回答。



「不能永远游手好闲下去,我会去找工作。」



「现在这么不景气,会很辛苦。」



这是在多管闲事哪,警部低喃。他别开眼,像是在怜悯我。



这不是被害妄想。事实上,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着家庭和平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到怜悯的状况。



菜穗子和桃子留在岳父家,是为了她们的身心安全。但我无法靠近岳父家,是因里面暴风雨肆虐。



我们受够这个不断惊扰警方的家伙了!把这个麻烦精从今多一族赶出去!



不只在网路上,现实中也出现高分贝坪击。値得庆幸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岳父,也不是菜穗子的兄弟,但因此更为难缠。从以前就冷眼待我的亲戚们,把这次的事件视为绝佳良机,劝菜穗子离婚。



「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妻子像静待网路社会的沸腾过去。只要等一阵子,不久后温和的、符合常识的见解就会回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时机也不巧。圣诞节和新年都是一族云集的机会,罗嗦的叔伯姨婶们都围绕在菜穗子身边。



岳父打电话给我,如此交代: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执,在我说好之前不要靠近家里。你跟菜穗子和桃子在外头碰面,暂时不要去公司。



我依照指示,在餐厅或饭店和妻女会面,趁机拿换洗衣物等日用品。自己则躲在家中,删除騒扰信件和电话留言,打扫消磨时间,把妻子的藏书一本本拿出来看。不看报纸征人栏,把劳力花在回想可能雇用我的老朋友。



「关于坂本启,成为人质的司机和乘客也都对他抱持同情的态度。」



据说,他们能理解他被逼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坂本在车内虽然亮出刀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人质的意图,似乎也是一大原因。



「前野小姐打算继续陪伴他。」



所以不必担心,山藤警部说着,从侦讯室椅子站起。看来,这下我也可卸下任务。



「杉村先生,请快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吧。」



我行一礼,离开侦讯室。走出海风警署,北风袭来,围巾摇晃。



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吧,我冷得缩着肩膀。



从此永别——



我在内心喃喃自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今多一族?会不会劝菜穗子离婚的人们才是对的,挣扎抵抗的我和妻子其实是错的?



连系人与人的是缘分,而缘分是活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缘分,因为某些理由衰弱、消瘦,终至死亡,是不是就不该再紧抓着不放?



我和菜穗子之间,应该没有不能分手的理由。我不知害她担心多少次,真的很对不起她。但自从决定与她结婚,我的心情没有变过。菜穗子是我人生的至宝,而现在桃子也是我的宝贝。



妻子鼓励我,说她没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菜穗子和桃子的缘分都还活着。



为了让这个缘分永远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今多一族?如果我珍惜菜穗子、珍惜桃子,让妻子动辄受到亲戚苛责,感到局促难堪,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



妻子这么说。昨天碰面时,她又这么说。不管哪一次事件,你都只是被卷入。你没有责任。



确实,我是被卷入的。可是被卷入后,决定如何行动的是我。当下,我认为那是对自身最好的行动,但对妻子一样也是最好的手段吗?我曾像这样反思过自身的思考和行动吗?



我只是利用妻子的宽容、利用妻子的经济能力、利用岳父的智慧,为所欲为罢了,不是吗?



我是这么自私的男人吗?我究竟何时变成这样?我凭什么变得如此骄纵?



扑面而来的北风,带着些许海潮香。这是海风的城鎭。



一直以来,我改变自己,配合外界。配合不熟悉的环境,配合丕变的生活形态。由于是岳父的命令,我也抛弃喜欢的工作。



我还抛弃了故乡。父母宣布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仍想和菜穗子结婚,于是选择接受。父母是不是希望我试着抵抗?是不是希望我反对断绝关系?然而,我没有这么做。那时候的我,认为断绝与老家的关系比较轻松。



没错,我甚至没去探望病重的老父。因为发生这次的事,我打电话解释暂时没办法过去,哥哥也不生气,只叮嘱不要让菜穗子担心。



长年下来,我和兄姐日渐疏远。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忍耐、在认命。实际上,我根本没忍耐,也不是认命,只是选择更轻松的路。然而,我却挟着忍耐与认命,无意识地认为我理应获得补偿。



这就是骄纵的真面目。



我在风中兀自摇头。



我的人生,是不是也碰上山藤警部说的分水岭?







新年过去,寒意虽然强烈,但感觉白昼一天比一天长。



我来到集团广报室。总算可以来报告离职的消息,并交接工作。



岳父命令我暂时不要去公司,是因为公司有些员工是看我不顺眼的今多一族的亲戚派阀。派阀人脉错综复杂,光从部属和头衔看不出来。但禁令终究解除,应是岳父判断菜穗子身边的暴风雨暂时平息了吧。



——你去集团广报室打声招呼,接下来只要到人事课,手续就完成。



今天一早,岳父在我刚起床的时间打电话来,俐落地交代。



——不要来会长室。一般员工办理离职时,不会一一来向我报告。



明明交给秘书通知就行,岳父却特地亲自打来,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吧。不要靠近会长室。



然后,岳父略微犹豫,补上这么一句:



——要以亲人的身分谈话,在家里谈吧。我会再联络。



集团广报室里,三个人都在等我。我一露面,间野和野本弟立刻站起。



「总算大驾光临。」园田总编开口。「幸好你在今年第一次送印前回来。」



事前三个人约莫已有共识,并未询问我的私人状况。



「你看起来还是一样,太好了。」间野出声。



「辛苦你了。」野本弟接着道。



野本弟的发型变得短而清爽。



我将辞呈交给岳父时,便着手制作交接工作的档案。电脑上的已完成,文件类则是过年后在家完成。



「抱歉,杉村先生的电脑没设密码。」



野本弟惶恐不已,说他偶然发现电脑上的交接文件。



「没关系,反正都是要给你看的。」



交接工作结束,总编把我叫去会议室。



「别跟我说什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她往椅子坐下,接着道:「你离职的理由,大伙心里有数。或许跟事实完全不同,但没往坏的方面解释,所以你也不用辩解。」



「谢谢。」



「不过,如果间野小姐向你道歉,告诉她没必要吧。」



总编说,间野颇为自责。



我也察觉这一点。「谣传我和间野小姐之间有暧昧,对吗?」



「你知道啊?那你也知道,那个流言的出处不只井手先生一个人吗?」



「是的。」



总编浅浅一笑。「明明把间野小姐挖角过来的是菜穗子小姐。」



这是园田总编第一次喊我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大小姐」或「夫人」。



「流言认为,间野小姐是内子找来的,我更容易出手吧?」



「没错。」



总编没看我,假装在检査自己的指甲,然后竖起小指头。



「我在背地里被说成是会长的『这个』很久了,非常了解那种流言的力学。反正懂你的人,会对这类八卦传言一笑置之。」



我默默行礼。



「我呢,也请求为这次的事负起责任辞职。」



我第一次听说,岳父并未告诉我。



「会长拒绝,不过他允许我调职。」



「——要调去哪里?」



「劳联事务局的专职人员。」园田瑛子抬起头,淡淡一笑。「劳联也有出版联合宣传杂志。」



「我知道,我们访问过那里的总编。」



「咦,有吗?」



她往指头吹口气,仿佛在吹掉灰尘,接着托起腮帮子。



「我在四月一日调任,间野小姐做到这个月底,野本弟会待到黄金周连假结束。」



「间野小姐也要辞职吗?」



「感觉很突然,但与你无关。她丈夫三月底就要回来,幸好预定提早。」



到了五月,野本弟的课业就会忙碌起来。



「终于要分道扬镖,看样子变革的时机到来。」



好事总有结束的一天,她说。



「好事?」



「是啊。不是很愉快吗?虽然历经风风雨雨,但你不认为我们是一对好搭档吗?」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且,这次的事给你添了麻烦。啊,这不是我该讲的话。」



「不,我们是一对好搭档。」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能当好总编,全是托你的福。我很感激你。谢谢。」



园田总编旋转椅子面向我,行一礼后,露出笑容。



「依我个人的见解,对杉村先生而言,这样才是幸福的。」



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啊。



「所以我不说再见,你多保重。」



离开会议室后,我、间野和野本弟聚在一起聊天。事情全部办完,这才又依依不舍起来。



「我还是觉得,杉村先生根本没必要辞职。」



「这是我该负起的责任。」



总编关在会议室里不出来,间野似乎十分在意。于是,我抢先开口:



「听说你丈夫要回国?」



「是的。原本应该正式拜访府上,向夫人打声招呼。」



「别这么拘谨,如果方便,等团聚之后再来坐坐吧。间野小姐能回到老本行,内子也会很开心。」



间野欲言又止,顺从应道:「真的感谢杉村先生的种种关心。在这里学到的事,是我一辈子的资产。」



「间野小姐,还是太僵硬啦。」



野本弟调侃,拍一下胸口。「我会好好保护总编和间野小姐。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社会学习。」



「拜托你了。」



「关于送别会 」



「不用啦。」



「早就知道杉村先生会推辞,所以等四月初总编调职后,庆祝大家展开新生活,一起办个宴会吧。就约在那家中华餐厅,好吗?」



那么,我也得在四月前让生活稳定下来才行。按园田瑛子流,就是成为自由之身的新生活。



「嗯,托你的福,我有不错的目标。」



握手后,我前往总公司大楼的人事课。必须确认、领取的文件堆积如山,但手续平淡地进行,平淡地结束。



我抱着印有公司名称的大信封返回别馆,准备到「睡莲」看看,发现大厅有个意外的人物在等我,是「冰山女」。



我停步站定。远山小姐主动走近,端正姿势后,婉约行一礼。



「我想向您道别一声。」



我急忙走上前。比起今多嘉亲会长出现在此,远山小姐「莅临」的感觉更强烈,实在不可思议。



「我才该向你致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今天「冰山女王」也穿着剪裁合宜的套装。我无法想像她穿便服的样子,恐怕认识她的每一个员工都是吧。



「我们也有许多无法尽善尽美之处,若有失礼,还请包涵。」远山小姐直视着我。「请多保重,愿您过得幸福。」



「谢谢。」回礼之后,我忍不住说:「岳父——还请多多关照。」



「冰山女王」露出微笑。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微笑,不是她的绰号由来的那种冷若冰霜的笑。



「我会尽心服侍会长。」



远山小姐走过我身旁,从大厅离开。行走姿势依然端正。



「真不错。」



我诧异地回头,「睡莲」的老板站在旁边,轻轻鼓掌。



「什么请多关照岳父,真像女婿会说的话。做得好,做得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没那个意思,往后也得习惯才行。原本杉村先生具备基层员工的属性,从今以后,就只是个会长女婿,是今多家一员。和远山小姐的距离感自然会不同。」



总是姿势端正的「冰山女王」,与我的距离。



「她也想画出明确的界线吧,毕竟是个聪明人。」



所以杉村先生那样说是对的,老板赞许道。「远山小姐不也很开心吗?」



我不太懂。不过,我渐渐觉得无法像园田瑛子说的,纯粹为获得「自由」欢天喜地。



「自从当上会长秘书,她就滴酒不沾。年轻的时候,她是以酒豪闻名的女头子。」



我第一次听说。



「她留下不少英勇事迹,却能滴酒不沾超过二十年以上。她就是这样的人。」



「好。」老板搓着双手。「离职手续都办妥了吧?这下你就正式成为待业一族。」



我会寂寞哪,他感叹道。



「杉村先生,下一份工作有眉目了吗?」



「还没。」



「这样啊。」老闾点点头,望向咖啡厅招牌。「今年七月要续约。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有点腻,我在考虑要不要换个环境。」



他朝我咧嘴一笑。



「干脆去杉村先生下一个职场附近开店。你想吃我们的每日午餐吧?肯定也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



我回以一笑。「光是那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



我们握手道别。



「最后一刻还把你卷进麻烦,真抱歉。」



「那一点都算不上麻烦。」



冷不防地,胸口一阵激动。我寂寞到无以复加,舍不得离开。



「这么说来,似乎没好好报过我的名字?」



这倒是,我总称呼他「老板」。



「我叫水田大造,这是我的名片。」



多指教,老板拍一下我的肩膀。不是「再见」,而是「多指教」。



一个人住偌大的公寓,不管暖气开得再强,依旧萧瑟冻人。我和哥哥通电话,注意到时,脚已缩进沙发。



老家的父亲决定要住进哪家医院了,是县内口碑不错的地方,也很快决定要动手术。虽然拖延许久,但身边杂务告一段落,我想立刻去探望父亲。



「你一个人突然过去不太好吧。爸也就罢了,妈可能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这个星期日,我会跟着哥哥和嫂嫂一起去探病。



「你辞掉公司的事,先不要告诉爸。等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后,再不经意带过就好。」



居然让哥哥为我设想到这个地步,我真是不成材。



「菜穗子还在娘家吗?」



哥哥有些难以启齿,客气地问。



「嗯。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只是舆论氛围仍满危险。」



哥哥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冒出一句:



「你应该带家人去神社一趟,请人驱个邪吧。」



「什么?」



「上次的家,不是刚搬进去就又搬走吗?这次也是,变成跟家人分开生活。你搬家的时候有好好请人看过风水吗?」



「哥怎么这么守旧?」我笑道。



「事实上,你三番两次被卷进麻烦,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如果碰上不寻常的事,为了断个干净,去给人驱邪相当重要。」



「我知道啦。」



哥哥像叮咛青春期少女,要我注意门窗,早点睡觉。仔细想想,在我们疏远的岁月中,哥哥的孩子应该也正値青春期。



我放下话筒,照着哥哥的吩咐检査门窗,然后准备入浴。手机不巧响起。



我怀疑自己眼花,来电显示为「井手正男J。



我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刚过晚上八点半。



「我是杉村。」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井手八成又喝醉。



「——你马上过来。」



我怀疑耳朵听错,他在说什么?



「你是井手先生吧?」



「没错,痴汉井手正男,遭你滥用职权欺凌的井手正男。」



果然是喝醉酒。居然打电话来騒扰,简直幼稚。



「怎么?」



「我是没怎样。总之,你马上过来。」



语气很急,口齿不清。



「你在哪里喝酒?又酒驾被抓吗?」



「罗嗦!」



我吓一跳,把手机拿远。不是井手吼我,而是听起来像惨叫的缘故。



「叫你快点过来!」



声音丕变,像在恳求。



「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啊,帮帮我吧!」



「——帮你什么?」



「我在森先生家。」



我重新握紧手机,「森先生怎么了?」



「你来就知道。」



我错了。井手正男不是喝醉,而是慌得六神无主。



「发生什么事?」



「不能在电话里说。」



说了你也不会信,他语带哭音。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森先生。」



「发生紧急状况不该找我,而是——」



「怎么可能!如果有别人能依靠,我还会来求你吗?」



嘴上说得强势,声音却在哭。



「拜托,快过来。」



你一个人来,他要求。



「不要告诉其他人,这是为了森先生。你开车过来,不能坐计程车。你有车吧?」



「有。」



「知道地点吗?你来过阁下家好几次吧?我会把门灯开着。」



「井手先生。」我加重语气。「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我不能因你一句『为了森先生』就傻傻跑去。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信赖基础,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会演变成大麻烦。」



我再次怀疑自己听错。



「什么?」



「我是说,不照我的话做,你的麻烦就大了。」



看来我受到恐吓。



「我会有什么麻烦?」



井手沉默片刻,呼吸依然粗重。



「你想避免丑闻吧?」



我一头雾水。丑闻?谁的丑闻?



「我——」



「不是你的丑闻。不过,对你来说,也会是重大的丑闻。讲到这里,你应该就懂了吧?」



我又把手机拿远,盯着荧幕。井手正男,森阁下以前的亲信,现在只是孤独的醉汉。



「井手先生,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烦恼,要是你想诋毁会长来泄忿,我也有我的——」



「不是会长。」



他的语气充满不屑。



「是你的宝贝太太,会长的千金。」



我周围的声响消失。不管是空调安静的运转声,或时钟滴答走动声。



「你说菜穗子做了什么?」



「要是想知道,就照我的话做。」



他径自挂断电话。



我的宝贝妻子,岳父的宝贝女儿。



菜穗子做了什么?







距离九月那一天还不到半年,森家的前院却荒废不少。门灯的光圈中,枯萎的盆栽倾倒。



我按下门铃,大概是在屋内监视,井手正男立刻出来开门。他穿西装,没系领带,外套披在肩上。右手已不用吊臂带,但可能戴护腕或扎着绷带,衬衫袖子绷得紧紧的。



「你开车来的吧?」



我默默指向停在前门的富豪汽车。



「进来。」



我踏入门厅,井手正男立刻关门锁上,并熄掉门灯。



屋内幽暗,只有走廊和通往二楼的阶梯亮着灯。暖气不够强,寒意刺骨。



「森先生在哪里?他没事吧?」



井手正男瞪着我。双眼充血,眼角发红。



「他在二楼卧室。」



他领头爬上楼梯。



造访这个家时,我没上过二楼,今天是第一次。走廊左右并排着房门。我想起森先生说过,他想住在更精巧一点的家,屋里全是空荡荡的房间,实在寂寞。



尽头处的门开着,室内某处亮着灯。井手正男往前走,在门旁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催促我。



「老大在这里。」



原来井手称呼森先生为「老大」?对他来说,森先生的绰号不是「阁下」。



刚从木板地走廊踏入铺地毯的卧房,我不禁愣住。



双人床靠窗的一侧仰躺着一个女人,毛毯盖到胸口。光源是枕边的立灯。



女人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毛毯底下,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胸口。我认出那是只在照片上看过的森夫人。



立灯旁有电话子机,小花瓶里也插着花。



「夫人过世了吗?」



森先生提过,搬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后,只要状况允许,都会尽量让夫人外宿——回家。



因为内子一直想回家。



卧室很大。立灯的光线范围很小,只能照亮夫人那一侧的床,没办法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森先生在哪里?」



我总算跨出脚步,终于注意到不对劲。门口右方整面的订制壁柜前,瘫坐着一个人影。



我定睛细看,心脏仿佛冻结,直到看出那是谁,又是什么状态。



那是森信宏,阁下在那里。他身穿浆得硬挺的白衬衫,外搭西装外套,系着腰带。背靠在折叠式的壁柜门上,但姿势过于不自然,显然并非只是坐着。



他的躯体悬吊在衣柜门把上。牢牢挪住门把的领带,套在颈脖之间。



下巴收起,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



我在推理小说中看过,即使是这样的姿势,也足以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停止。



「是自杀。」



井手正男走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死命盯着森先生。在立灯温暖的微光中,我发现他的眼角是湿的。



「一起走了吗?」



「老大带着夫人一起走了。」



井手正男语带哽咽。他一阵踉跄,撞到我的肩膀。



「老大常说,现在的夫人只是空壳,真的夫人早就死去。」



我也听森先生提过类似的话。以前的内子被囚禁于现在的内子躯壳里,正在哭泣。



「有遗书吧?」



井手正男点点头,「在客厅咖啡桌上。」



「井手先生今天怎么会来这里?」



「我被调到社长室后,每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老大。他交代我要报告状况。老大想看我好好振作。」他语带哽咽。



「所以今天你也打了电话?」



「从中午就一直打,老大都没接。」



他觉得事有蹊跷。



「前天晚上通话时,老大一直忆起从前,听起来很寂寞。」



井手有不好的预感,一下班就赶来。



「我发现的时候,老大的身体还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