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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镜头盖(1 / 2)



当他默默地坐着时,感觉很难亲近,但是一旦开口,立刻就转变为和蔼可亲的大叔。这样的转变幅度堪称惊人。他柔和地微笑,坐在椅子上转向我。



「你叫太刀洗吧?」



「是的。是你教外面那个男孩日文吧?」



「没错。」



他缓缓地点头。



「我姓八津田。就如你所猜测的,我是日本人。请多多指教。」



他深深低头。我也回礼。



「我姓太刀洗。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先知道了我的姓名。」



「嗯,你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吗?」



「他说他叫做撒卡尔。」



「哦。」



他瞪大眼睛,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是个防备心很强的孩子,没想到竟然告诉你名字。」



「大概是因为我先报上名字吧?」



「如果只是这样,以那孩子的个性也可能使用假名。他一定很中意你。」



八津田的声音带有温暖的感情。他像是聊自己的儿子般谈起撒卡尔的事情。我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不过至少得知八津田长期住宿在这间旅舍。



八津田背靠着生锈的折叠椅椅背,手掌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很粗,感觉硬邦邦的。从他的面孔很难猜测年龄,不过手上却显示岁月的痕迹。



「他找我商量,说遇到一个提出麻烦要求的日本人,明明今天才见面,却要他提供推荐给自己的商品。」



「我提出了无理的要求。因为他一再反复说日本人都喜欢,所以我忍不住就刁难他。」



「如果被人执拗地归为一类,难免会生气。撒卡尔也学到了一课。对了,那孩子替你找来什么?」



我把手中的库克力弯刀递给八津田。他拿在手上,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不愧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还以为是你建议他找库克力刀的。」



他用粗糙的手抚摸金色装饰的刀鞘,翻转到另外一面欣赏刀柄装饰,然后说:



「不,我并没有建议他。我只告诉他,『太刀洗』是洗涤刀子的意思。『太刀』是刀子,『洗』是洗涤的意思。选择库克力弯刀是他的功劳。而且装饰还满精美的。」



「是的。」



「这应该不是专为观光客制造的礼品,你可以好好珍惜它。」



我点点头,接过他还给我的库克力弯刀。八津田看着我的手边又说:



「很高兴你跟撒卡尔买了东西。那孩子不论连续多少天没赚到钱,都不会向我兜售东西。」



「什么意思?」



「这个嘛……」



他摸摸剃光的头,苦笑着说:



「我好歹也算个佛僧。虽然不能说是祸因……不过撒卡尔不仅不卖我东西,反而还想要布施给我。」



尼泊尔是印度教国家,但也是释迦牟尼诞生之地。在这个国家,佛教与印度教被混淆,并且被大量吸收,却还是受到民众尊敬。



八津田继续说:



「当然,我是不可能接受的。」



「你不接受?」



他听到我反问,嘴角依旧带着笑容,缓缓摇晃身体坐正姿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让人联想到岁月的累积。



「其实我应该要接受的。我不应该选择施主。既不能从富人索取太多,也不能因为对方是穷人而拒绝。但我是个破戒僧,如果觉得不想接受就不会接受。撒卡尔也不会强迫我接受。」



我看着八津田稍微有些改观。对于在加德满都的廉价旅馆自称破戒僧的他,开始产生了些许兴趣。



「恕我冒昧,请问你是佛教僧侣吗?」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卷起袖子。他的手腕戴着表面很大的手表。我也自然地看了自己的手表,时间大约是十二点半。我虽然还没适应时差,不过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刻了。八津田虽然看似不拘泥于物质而脱离俗世,但个性似乎没有那么单纯。



「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不如一起用餐吧?」



他听我这么说,便露出僧侣的温和笑容,在胸前合起一双大手。



「太感谢了。我非常乐意与你一起用餐……别担心,我来这座城市很久了,可以介绍你不错的店。」



八津田并没有吹牛。看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巷子。我只是盯着八津田的黄色袈裟跟在后面走。



当我们穿过东京旅舍所在的静谧而老旧的巷子,便来到汽车往来的宽敞道路。他告诉我:



「这条路叫做达摩街。」



我二时无法相信,不过他应该不会唬我吧?走了十分钟左右,就来到我刚才和罗柏经过的因陀罗广场。



「原来可以通到这里?我今天早上是从别的路过来的。」



我环顾广场,喃喃地说。下午的因陀罗广场呈现和早上不同的热闹景象。八津田诧异地歪着头问:



「从别条路?那是绕远路吧?从这条路走马上就到了。」



我们穿过因陀罗广场,眼角瞥着两旁的蜡烛店与服饰店,继续向前走。我以好奇的眼神看着贴金箔的神祠堵住道路的景象,或是从四层楼民宅往外延伸的屋檐。走了十分钟左右,我发现道路的气氛改变了。



自从来到加德满都之后,在街上看到的颜色只有木材的褐色与砖块的红色。广场上虽然有色彩缤纷、赏心悦目的地毯、布料、蔬果、毛衣和T恤,但建筑本身并不会大幅脱离红褐色。然而八津田带我踏入的场所,色彩却有如洪水一般袭来。



白色的墙壁、黄色的看板、红色的文字。「HOTEL」、「BAR」、「CAFE」、「BOOK」……以旅客为对象的商店集中在一起,仿佛被一双巨大的手搜集过来。纪念品店的店头陈列着绒布包包、金色独铭杵、小小的转经筒等。大音量播放的歌声伴随摇滚节奏一再反复「GO WEST」,背着束口背包的路人戴着墨镜和宽缘帽防御紫外线。手拿佛像与项链的人接近旅行者,滔滔不绝地推销商品。也有人在路边摊开草席,贩售瓜类与白萝卜。看似尼泊尔人、皮肤晒成褐色的路人也穿着绿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走在街上。这里和弥漫着浓厚印度教气氛的因陀罗广场又有不同风格,不过仍旧带有别处所没有的异国情调。



「原来附近还有这种地方。」



八津田回头看我,点了点头。



「这里叫做塔美区。从前旅客都聚集到乔珍区,不过现在几乎完全以这里为中心。来到这一带,旅途需要的东西大概都能买到。记住这个地方会很方便。」



仔细看,这里有药局也有超市,的确应该很有用。



八津田突然停下脚步,进入一条如果不熟悉就容易错过的小巷子。我追在他后面,在头上无数招牌中找到熟悉的文字。黑色的招牌文字写着「てんぷらTEMPURA(天妇罗)」。我把视线往下移,看到一道网目密集的格子门。这道门即使出现在京都街角也不足为奇。八津田手放在门上,说:



「就是这里。」



拉开门时发出的「喀啦喀啦」声感觉也像是从日本带来的。门旁写着店名「吉田」,进入店内就听到「欢迎光临」的声音。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子站在柜台后方的厨房,他身上很讲究地穿着蓝色的传统和式工作服,顶上长了不少白发。八津田似乎是这家店的常客,稍稍举起手向内打了声招呼。



店内很明亮,奶油色的地板感觉很干净。架在天花板上的音响播放着日本的歌谣。我用眼睛数了数座位,大概可以容纳十五人。店内有两组客人,看上去应该都是旅客。一组是两名白人,另一组则是一名白人与一名黑人。



我随着八津田的引导,坐到餐桌前的位子上。



「你很惊讶吗?」



「嗯,有点。」



「这家店满好吃的。」



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太过惊奇的表情,让他觉得好笑,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问我:



「加德满都有天妇罗店,感觉这么意外吗?」



「不……虽然不奇怪,不过,我还是有点惊讶。我原本以为是要去尼泊尔料理的餐厅。」



看似尼泊尔人的服务生端来茶壶与茶杯。八津田停止对话,替我倒茶。我从飘上来的香气得知这是普通的焙茶。或许是日本产的。



我用双手包覆茶杯。温度既不热也不冷。八津田似乎以为我在担心水质,说:「别担心,这家店很可靠。他们使用的都是确实煮沸过的水。」



他先喝了一口。我虽然不是要照做,不过也喝了茶。



「以后也可以常常吃。」



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八津田卷起袈裟的袖子,说:



「我是指尼泊尔料理。你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吃到。不久之后或许会吃腻了,怀念日本的食物。所以我才先带你来这里。」



我注视着八津田。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这没什么困难的。」



八津田摇晃着身体大笑。



「你早上和美国人去吃饭,接着和撒卡尔对话,然后中午又像这样跟我聊天。如果只是住宿一两晚的观光旅行,不可能这样安排时间。如果是来过很多次的常客又另当别论,可是你并不知道这个国家的用餐时间。」



我不禁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时间接近下午一点。我想起今天早上的食堂没有太多客人,而罗柏也说这个国家的人不吃早餐。



「尼泊尔的用餐时间是一天两次,通常是早上十点左右和晚上七点左右。最近因为有较早开始工作的海外企业进驻,所以吃早餐的人似乎增加了。」



「我并不知道。这么早邀你出来吃饭,是不是打扰你了呢?」



「没这回事。我还是依照日式做法,一天吃三餐,所以我常来这家店。」



八津田举起手呼唤服务生,然后以应该是尼泊尔语的语言开始点餐。我看着他的侧脸,再度喝了一口焙茶。他的推测没有错,推论过程听起来也很合理,只是没想到他那双看似漠不关心的眼神竟然这么仔细地观察我。



「你打算待多久?」



我放下茶杯,说:



「目前打算待一个礼拜看看。」



「是吗?反正这座城市不缺可看之处,应该不会感到无聊吧?」



「我很期待。」



我再度环顾店内的装潢。竹制的腰墙环绕室内,显得很精致。不知道这样的工程是请谁来做的。尼泊尔也有用竹子装饰墙壁的技术吗?感伤的日本歌谣中掺杂着炸天妇罗的熟悉声音。我在后方的墙壁发现两张照片。



留着八字胡的男性戴着没有帽檐的帽子。额头点了印的女性盘着头发,穿着纱丽服。照片是黑白的。



「那是……」



八津田听到我喃喃地说,追随我的视线,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朝着店主问:



「喂,吉田,这里以前就挂着国王的照片吗?」



被称作吉田的店主没有停下搅动长筷子的手,不过抬起头笑着说:



「你真是的。那张照片一直都挂着。」



「是吗?我都没有发现。」



「算是当作护身符吧。」



看来这张照片是尼泊尔国王夫妇的照片。不过我有些在意吉田的说法。



「那个……」



吉田听到我开口便望向我,完全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什么事?」



「你说当作护身符,是碰到什么需要护身符的状态吗?」



吉田露出暧昧的苦笑。



「不是这样的。只是在开店时挂上去之后,就找不到拿下来的时机了。」



八津田发出沉吟声,说:



「真是难为情。我因为太习惯了,反而没有注意到。」



「在尼泊尔常常挂这样的照片吗?」



「我也不清楚。我的确看过有人挂,可是好像也不是到处都有。」



我没有多想,便说:



「在我的印象中,并不知道这个国家是君主制。」



八津田点头回应:



「那也难怪。我在来到这个国家之前,对尼泊尔的印象也只有释迦牟尼和喜玛拉雅山,还有……咖哩吧。」



「咖哩?」



「我当时并不清楚尼泊尔和印度的区别。」



我忍不住笑了。八津田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的反应,不过他喝了一口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来到这里就会知道很多事情。才不过十一年前,这个国家还是由国王主政。民主化之后,国王仍旧是很重要的人物。」



不久之后店员把料理端上来。盛在陶器盘子的天妇罗颜色炸得有些深。食材似乎有茄子、番薯、莲藕、洋葱还有小条的鱼。真的和日本的菜色没有两样。八津田开口说道:



「好了,开动吧。」



我望向他面前的盘子,看到少了一样。缺的是最醒目、而且应该是主菜的鱼天妇罗。我问他:



「你不吃鱼吗?」



八津田以认真的表情合掌说:



「虽然我不算合格,但好歹也是僧侣。我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