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觉得面子挂不住，还想说什么，旁边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同伙拉了他一把，低声说：“算了，强哥说了，这段时间别在这儿惹事。”他显然认出了我，也知道“刀疤强”上次在这里碰了钉子。
黄毛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到底没再闹事。
林薇和同伴换到了靠窗的位子。我走回收银台，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害怕那几个混混，而是因为刚才林薇看我的那一眼。那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像一粒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波纹。
从那以后，我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她来的时间。她通常一周来两三次，总是下午，有时一个人，有时和那个女伴一起。她上网很有规律，先打开oIcq（我注意到她的网名叫“微光”），看看有没有留言，然后会浏览一些文学网站或者新闻，偶尔也会听歌，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操作电脑不算特别熟练，但很认真，遇到不懂的会微微蹙眉，咬着下唇思索，那样子有点笨拙，却透着一种干净的专注。
有一次，她的电脑突然蓝屏，张小军搞了半天没弄好。我过去帮忙，重启，进安全模式检查。她安静地站在一旁，微微屏着呼吸，目光落在我操作键盘的手指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动作竟比平时僵硬了些许。问题解决后，她轻声说了句“谢谢”，声音细细软软的，像羽毛拂过耳廓。
“不客气。”我应了一声，没敢多看她，转身走开，只觉得耳根有点发热。
这种反应让我有些懊恼。田浩彣，你两世为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在一个高中女生面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我试图用理智压制这种莫名的情绪波动，告诉自己这只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加上一点“英雄救美”后的幼稚满足感。
但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清晰。夜里打烊后，独自对着空洞的显示器，或者走在寂静的街道上，那个鹅黄色的安静身影，和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出来。与前世的那些模糊记忆不同，这次的感受格外新鲜、清晰，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而蓬勃的悸动。
我知道这很麻烦。我的生活已经足够复杂，北京的音乐事业、县城的网吧创业、金院长那里的声乐深造，哪一样不需要全神贯注？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处理这种朦胧的、不确定的情感？更何况，我的内心装载着远超年龄的秘密和重负，与周围的世界本就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这种隔阂，让我对这种普通的青春期心动，既感到一丝渴望，又带着本能的疏离和警惕。
我将这股莫名的躁动，归结为盛夏的闷热和连日来的压力。或许，我需要一个出口。
机会很快来了。
一天下午，雷雨将至，天空阴沉得可怕，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网吧里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顾客。林薇没有来。我坐在里间，对着电脑屏幕上高军发来的关于周杰伦专辑内地宣传方案的邮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中那股无名的烦闷感再次升腾起来，混杂着对未来的焦虑、对现状的疲惫，还有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某个身影的思绪。
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几秒钟后，炸雷滚过天际，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顷刻间，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顾客们匆匆结账离开。父亲冒雨去供电所交这个月的电费了。张小军在后头清理被暴雨溅湿的墙角。偌大的地下室，一时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机器低沉的嗡鸣。
我烦躁地推开键盘，起身走出里间。雨声充斥双耳，心里那团乱麻却仿佛被这自然的巨响暂时掩盖。我穿过空荡荡的营业区，走上楼梯，推开家门。
母亲在厨房收拾，看了我一眼：“雨这么大还上来？下面没事吧？”
“没事，爸去交电费了，小军哥在。”我应了一句，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窗户紧闭，但雨声依然穿透玻璃，闷闷地传进来。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架立式钢琴上。这是去年搬家时买的，我却很少有时间去碰它。琴盖上落了一层薄灰。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掀开琴盖。黑白琴键静静地排列着，像等待被唤醒的士兵。
我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按下几个琴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微弱而孤单。我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去思考那些烦人的邮件、难缠的检查、琐碎的经营，也不再刻意压制或分析那恼人的悸动。我只是去感受——感受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无处安放的能量，感受窗外暴雨的激烈，感受内心深处的孤独，以及那丝隐匿的、对美好的悄然向往。
手指开始跟随感受流动。起初是几个沉重而压抑的低音和弦，模拟着雷声的滚动和心头的淤塞。接着，旋律变得急促而跳跃，像雨点疯狂敲打屋顶，也像内心的挣扎与突围。然后，节奏缓缓放慢，音符变得绵长而朦胧，仿佛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凉意和一丝迷茫的探寻。
我不懂高深的作曲理论，只是任凭情绪流淌。指尖下的音符，时而激烈，时而舒缓，时而带着淡淡的忧郁，时而又流露出一线微光般的希望。
那些无法言说的烦闷、压力、孤独，还有那一点点属于青春期的、羞于启齿的柔软心事，都慢慢地、一点点地，融化在了这即兴的、并不成调的琴声里。
我不记得弹了多久。直到雨声渐渐变小，从倾盆暴雨转为淅淅沥沥的缠绵。我停下手指，胸腔里那股躁动的块垒，似乎被这音乐的溪流冲刷、疏导了许多。虽然没有消失，却变得可以承受，甚至被赋予了一种审美的、可以旁观的距离。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世界，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一种明悟涌上心头。也许，我不该总是试图压抑或对抗这些复杂的情绪。它们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这具年轻身体和跨越时空的灵魂共同奏响的乐章。既然无法像真正少年那样肆意宣泄，或许，我可以尝试用创作来容纳和转化它们。
那个晚上，当父亲和张小军回来，看到我坐在书桌前，不再是烦躁地发呆，而是专注地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时，都有些诧异。
我没有解释，只是就着台灯的光，将脑海中那些尚未成型的乐句和零星闪过的意象碎片，仔细地记录下来。几个和弦的走向，一段朦胧的旋律线，一些破碎的词句：“盛夏的躁动”、“窗外的骤雨”、“潮湿的月光”、“安静侧影”、“穿过雨幕的光”……
也许，这会是一首歌的起点。一首关于成长阵痛、关于内心暗涌、关于在压抑与渴望中寻找平衡和出口的歌。
至于它的名字，或许可以叫《盛夏的雨》。
这个念头悄然生根。而我未曾察觉，在记录这些音符和文字的时候，那个鹅黄色的安静侧影，已然成为了灵感中一抹模糊而温暖的底色。青春的潮水依然在体内汹涌，但这一次，我似乎找到了一条与之共处的、属于我自己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