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最后一天的深夜,我从县城启程回京。
模考的过程简单到几乎记不住细节——试卷,答题,交卷。
监考老师看到准考证上的出生年份时多看了我两眼,大概是惊讶于这个1984年出生的考生脸上的疲惫。
我没有解释,只是安静地写完每一道题。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种解法让阅卷组的老师后来专门找到学校,但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次的返程十分仓促——仓促到必须连夜启程,要在一早到达成都火车站。
这次的返程也十分漫长——漫长是因为从成都到北京西的火车需要三十一小时四十分钟。
我也需要在这个漫长的路程中去决定一些事情。
十点五十分,汽笛拉响,绿皮火车缓缓驶离湿漉漉的成都站。
起初,窗外是川西坝子深秋的润绿,水田如镜,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午后,车开始吭哧吭哧地爬坡,窗玻璃上聚起薄薄的雾气——秦岭到了。
隧道一个接一个,明暗交替间,瞥见陡峭山崖上倔强的、开始枯黄的灌木。
第二日清晨,在规律的摇晃中醒来。
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广袤的华北平原坦荡如砥,收割后的田野裸露着赭黄色的肌肤,笔直的白杨树飞速向后掠去,枝桠直指高而远的青空。
风明显硬了,干冷的气息仿佛能透过玻璃渗进来。
我靠着硬座车厢的窗户,膝盖上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列着四行字:
一、好听音乐网(2000.1.1上线)
二、个人专辑(中英文双线)
三、SIF对冲(杠杆,2000万美元目标)
四、网吧系统(免费,十城示范)
字迹潦草,有些笔画因为火车的颠簸而扭曲变形。
每一行背后都是庞大的工作量,都需要资金、人力、时间的投入,都需要决策、执行、调整。
而我只有一个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但我必须跑起来。跑得更快些。
火车晚点两小时,到北京站时已是十一月二日的黄昏。我没回中戏招待所,直接拖着行李去了公司。
深秋的北京已经寒意刺骨,胡同里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
办公室的暖气还没开,我脱下外套,按下电脑开机键,然后走到窗前。
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霜。
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一道,霜花碎裂,露出窗外暮色中的胡同——几个老人拎着白菜往家走,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远处传来炒菜的油烟味。
这就是生活,具体而微,与台北张汝京书房里那些“国家筋骨”“产业命脉”的宏大叙事隔着千山万水。
但我知道,那些宏大叙事,需要无数个这样的黄昏、无数个这样具体的人、无数个这样微小的决策,一点一点堆砌起来。
就像盖一座金字塔。人们只看见塔尖,看不见塔基。
电脑开机完成,邮箱提示音密集响起。三十七封未读。我泡了杯浓茶,开始处理。
第一封是高军的周报。附件里是详细的财务报表:截至十月底,公司账面现金872万人民币,应收账款(主要是周杰伦专辑预付分成)约320万,应付账款(制作费、工资、版权费)210万。净现金流为正,但撑不起四线作战。
第二封是王工的技术进度报告:“好网吧管理系统V1.0 beta在深圳试点遇到兼容性问题,部分主板蓝屏。已定位驱动冲突,正在修复。预计延期一周。”
第三封是杨峻荣的邮件,全是感叹号:“浩彣!!!杰伦第二张专辑母带完成了!!!听哭了!!!三月发片没问题!!!”
第四封是赵振的法律意见书:“关于设立‘半导体专项基金’的离岸架构方案已完成初稿,涉及开曼、bVI、香港三层结构,税务优化方案详见附件……”
第五封是香港科技大学王振华教授的邮件:“浩彣,数字音乐流媒体原型系统已开发完成,测试带宽占用率比预期低15%。你之前提的‘用户社区’功能,我的学生做了个dEmo,访问链接如下……”
我一封封看下去,一封封回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嗒嗒嗒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像某种机械的心跳。茶从烫喝到温,从温喝到凉,续上热水,再喝到凉。
晚上九点,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高军、赵振、王工三个人一起进来,手里都拿着文件夹,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凝重表情。那种表情我熟悉——是有大事要谈时的表情。
“小田总,”高军把一摞报表放在我桌上,“现金流预测做出来了。按您之前提的四线规划,到明年六月,资金缺口至少一千五百万。”他顿了顿,补充道:“人民币。”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暖气片终于开始发热,发出滋滋的水流声。
“坐。”我说。
三人坐下。高军在我对面,赵振在左侧,王工在右侧。桌上的台灯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
“先说好消息吧。”我喝了口凉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王工先开口:“好听音乐网的技术架构基本成型。王教授团队那边进度比预期快,流媒体服务器已经搭起来了,支持同时在线5000人试听。播放器我们自己做,加了个简单的dRm模块——下载的mp3文件,必须用我们的播放器才能播。”
“用户体验呢?”我问。
“一般。”王工很诚实,“现在网速慢,128Kbps的mp3下载要两三分钟,在线试听会卡。但王教授说,未来宽带普及了,这会是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