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是去送死啊!咱们又不是杂种,师部凭什么叫咱们团去送死?”
吴仁甲听罢勃然大怒,一脚蹬翻了陈彪子,把望远镜一摔,骂道:“你他妈的怕死?”
“我不怕死!”陈彪子一咕噜爬起来,黄泥浆满头满脸,淅淅沥沥往下坠,喊道。
“咱们团没一个怕死的,就怕死了没拿下阵地!”
烟蒂兀自燃烧着,落进水里发出“嗤”地一声脆响,吴仁甲苦笑道:“彪子,咱们团必须要拿下这个渡口,不然楼蓝人的增援分去了东城区,咱们这几年就都白打了。”
“这样……”吴仁甲想了想,捡起望远镜交给副团长,在后者愕然的眼神里摸出外套里的一个铁盒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副团长手里,说道:“老许啊,别说话,我要是没下来,把这盒子交给我老婆。”
吴仁甲叫来传令兵,命令道:“去告诉一营长,把一营剩下的人都补进1连和2连,休息了他妈的七八天,屁股都长蘑菇了吧,该他妈的上了。”
“还有,把所有缺编太厉害的、比如一个排人不够15个的,把多余的机械师、技修工都给老子补进7连、8连,统统端枪上!老子知道他们金贵!再金贵也赛不过阵地金贵!”
“把全团能动的步战车、外骨骼、无人机都拾掇拾掇,编成一个装甲连,五个连草一栋楼,五百个人草一个渡口,总该草的下了吧!”
陈彪子被团长这一连串命令惊住了,直到吴仁甲对他黑脸吼道:“枪!”
“枪给老子!”
……
……
吴仁甲举着枪走进交通壕,马靴踏进黏稠而温凉的软泥中,每迈一步都要费去一些力气。他走在战壕里,士兵们窝在土坑内,仅是看了他们的团长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也许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就是他们的顶头官长,无非是有个头戴钢盔、军服与他们一样泥泞肮脏的家伙路过罢了。
团部指挥所离“酒泉区”也就是前沿阵地很近,区区八九百米,于是吴仁甲很快走到了前沿阵地,在这里,战壕挖得更深,积水也更深,有许多地方水淹到了他的胸口,工兵从他上方匆匆经过,随手扔下的子弹壳砸中了他扎着网罩的头盔,吴仁甲拒绝了警卫员扶他一把的请求,顺着斜坡,爬到最靠前的哨位。
为了防止敌军夜间偷袭,前沿阵地的工事极为严密,两米深的战壕上垒着沙包,沙包前敷设了铁丝网,再往前便是死寂的无人区,雨水把弹坑浮土化作浅浅的沼泽,而最坚强的野草也无法在这片要被各种口径的炮弹、航弹轮番轰炸的交战区冒出新芽,即便有几株侥幸存活,它瘪薄的枯叶也不得不为其下的地雷做遮蔽。
发动机的轰鸣声在身后响起,吴仁甲的对讲机里传来各进攻部队指挥官的就绪报告。在狙击手的诱敌反光镜倒影里,人影恍惚。
整个321团剩余的敢战者们组成了四个突击连,士兵们互相给彼此的脸上涂抹油彩、整理防弹衣后的陶瓷护板,尽可能往胸挂里再插一支长柄手榴弹。少许精锐配装了外骨骼,肃立在热机完毕的步战车旁,这些装甲掷弹兵会随着战车撕开防线,打破缺口,坚持到后续支援进入。每个掷弹兵腰后都挂着防毒面具筒与额外的发烟剂、弹药盒,因为在之前的许多次失败进攻后,他们都要自寻出路。
阵地边缘,几十名披覆着迷彩网的侦察兵已经向敌军主阵地——那栋港口主行政楼旁的两侧掩护点扑去,他们要在大部队发起进攻时,尽可能保护住侧翼。
吴仁甲看了看腕表,现在是早间10时13分,距离正午一个半小时,距离天黑约八个多小时,他望了眼阴郁的天空,偏转视线,在东边,隆隆炮火炸出的云幕掩住半块天穹。
“轰!”
吴仁甲表壳上的土粒被震下,是团属火炮开始射击,他已经下令,所有火炮打光储备,只留下半个基数。100毫米迫击炮、75毫米野战炮、甚至有一门师部临时加强来的105加榴炮,十数门火炮在极近的距离以几乎平射的方式执行炮火准备。
瞬息间,大炮轰击时从制退器逸散出的废气笼罩了“酒泉区”,在呛人的火药味中,步兵们握着枪,微微压着身子,在战车后排成队,但他们这次的等待超乎寻常地久,他们望到敌军阵地火光连闪,只得承受,无力还击,一如既往。
吴仁甲一直没有阖上表壳,时针指向了11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兜,空空如也,于是他的心平静起来,奋然起身,步枪高高扬起,他喊道:“弟兄们!跟着老子冲!”
“咻咻!!”哨声响起,漫长而尖利。人们跨出战壕,向前方冲去,数百人的呐喊与咆哮汇聚起来,是有那么一刹那,远胜战场喧嚣。
在几分钟内,他们便全都消失在为进攻打出的红色烟雾中,只在泥地上留下了无数凌乱脚印、车辙印和零散几具尸体,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被彻底压弯的野草。
生长于废墟瓦砾间的野草被军靴踏过、履带压过,默然倒伏,草尖有一滴尚未被正午太阳蒸发净的露水,在缓缓地滑向尽头的小水潭,而那儿,有一个眼睛睁开、瞳孔却渐渐散去的战士,他的手指浸在水中。
大地在震颤,微风陡然卷成了烈风,把安静的水潭刮出丝丝涟漪,然后是暴雨般的尘屑,砸进落进了潭水,渐渐地盖住了战士的袖口。
……
……
中午11时19分,小王子渡口前无人区。
吴仁甲攀上了打头阵的步战车,亲自操着机炮射击,连贯的出膛声穿透了红色烟雾,他隐约听到了墙体崩裂。他冲着对讲机吼道:“炮呢?!叫炮兵放开胆子继续打!咱们跟着炮点上!打!”
火炮沉寂片刻,继续轰击,硝烟和红烟混杂着,河风倒卷着把焦灼气息吹向躲在步战车后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庞被面巾遮住,双眼在烟尘中熏地血红,眨动着,揉搓着,猫着腰随着战友的前进而前进。有时会有陈旧的土木跌落震下,砸到他们的钢盔,有人只会把盔檐扯地更低,也有人会抬起头寻找着出处,隔着机械瞄具,在空洞的阴影后,似乎也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在注视。
子弹飞溅,雾气中明亮的枪焰戛然而止,痛苦的嚎叫伴着朵朵盛开的菱形焰火在更浓稠的雾里回荡,但刚才那声冷枪又在别处升起,此起彼伏。
“右翼接敌!”步兵们喊道,所有人闻声趴下,步战车调转过炮塔,朝着人们喊叫的方向开火,速射炮、机枪、枪榴弹,在几秒钟内宣泄过去,那面可疑的倾圮墙壁当即被炸做齑粉。
“给掩护!清扫!清扫!”回过神来的士官们扬起手臂,示意推进,分出一个足有十二人的班组向着冷枪袭来的房屋废墟走去。
这些个头不高的士兵们胡茬青青,两两一组,先用步枪往里头狠狠扫射一阵子,直到枪机挂住才换上新弹匣,这才继续往里走。军靴的合成橡胶底踩在玻璃渣与木板上“嘎吱嘎吱”作响,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下一个转角,抬脚迈步,细丝断开。
外头的人听到了“砰”的几声脆响,然后是惊恐呼喊。“诡雷!诡雷!”
“快把人拖出去!扔手雷!愣个屁!扔啊!”
那片废墟亮光连闪,人们抬着鲜血横流的伤员奔了出来,班长狂怒着抄起一具火焰喷射器,一道十几米长的火龙烧进吞掉了两个人的老鼠洞,瓣状的火花彤红彤红,从窗棂、门框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