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吐将他所有的力量都抽得干净了，他在自己的呕吐物前愣了一会儿，昂身往后倒去，靠在了一棵小树干上。

怎么办？

吉福堂里不止段张飞一个内奸，还有别人，死了的吴骥扬，没死的杉南武吉，就只有这两个人吗？或许，还有别人？

如果四大长老都是呢？

那怎么办？

原本是为了让他们陪着给自己壮胆，但是现在，介之觉得自己引出来的，是一群伸长了獠牙的狼，和他们相比，他连一个狼崽子都比不上。

怎么办？

就这样跑了吧，这件事情本来就无力回天，从当上堂主的那天起，介之才逐渐意识到，吉福堂庞大得超乎他的想象。

表面上看大家各安其事运行有序，堂主只需要坐享其成，但是实际上，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暗流纵横，只不过他们不像吴骥扬段张飞那样明目张胆。

上百年的经营，吉福堂已经是一群商人，个个都将利益放在第一位，就像当年在卫宸两国之间走平衡木一样，这世上对他们来说没有政权，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有利益才是真正的永恒。

李叔之所以不愿意加入血羽盟，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不管是站在谁的战车上，都不如站在战线之外来得划算。

但是现在却变了，血羽盟已经强大到难以抵抗，战线已经不存在了，任何人都要做出选择。

我该做出什么选择？

介之不知道，他还没有成家，没有父母妻儿，金钱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可是他却成了吉福堂的堂主。

一个在楠楠武林乃至整个天下都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

介之擦了擦眼中因为呕吐而淤积的泪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念出四个名字：“鹤童疏，卜季生，狐明灿，杉南武吉……”

然后他将那口气慢慢的吐出来，加上了最后一个名字“段张飞”。

地上还留着他吐出来的东西——破碎的干饼混在黄黄白白的汁液里，映着黑色的腐叶格外显眼。

他慢慢的擦干嘴角的残留物，看着地面神经质一般嘿嘿笑了起来。

软榻摆在船舱中央，天鹅绒被子紧紧包裹着乐桃，挂在舱顶的纱帘织着美丽繁复的花边，舱边的小窗开着，纱帘在微风里微微摇晃。

乐桃缩在被子里，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摇篮里。

离开寒鸦集之后，她就一直躺在这张小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是三天没洗澡，还是让她觉得难受，船舱里的香味尤其刺鼻。

这种从棕人从南海带来，价钱卖得比黄金还贵的所谓沉香，在乐桃眼里还不如玫瑰花瓣好闻——玫瑰花的味道总是很淡，不像这种鸡屎一样黄黑的玩意，燃出来的烟连风也吹不散。

小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不时可以看见淡淡的云彩飘过，乐桃半躺在床上，呆呆看着飘过的云彩出神。

她讨厌坐船，就像讨厌骑马一样。

船太晃，而马太颠。

她喜欢马车，不管是走在什么路上，都不会有太激烈的颠簸和晃动，可是太郎说这对她的伤没有好处，于是坚持从祁原调来这一艘华丽得过分的游船，把她安置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

真可笑，明明已经不是那样的年纪，却偏偏要在所有人面拿出那样的姿态，好像不知道他俩是一对怪胎一样。

乐桃接受了这个现实，十年之前，别人叫她妖怪的时候她会愤怒会发火会杀人，但是现在没人叫她妖精了，她反而觉得难受。

她本来就是妖精，一个永远停留在十三岁，永远也长不大了的妖精。

在寒鸦集她看见胤无虞眼角的鱼尾纹，莫名的觉得羡慕，那才是真的，是一个真正的人，而自己，不管如何掩藏，都只是个怪胎而已……

她是个怪胎，太郎也是，他们是乐家的双子，名闻天下的怪胎。

可是太郎却不承认，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于是连着她也变成了幸运的人：“你看看他们多可怜，脸上皱巴巴像是三百年没洗过的衣服，四肢僵硬松垮，像是枯萎的草，只有我们，我们是永恒的，我们在时光之外，看着他们消失，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我和你。”

他把她拥在怀里这样告诉她。

小的时候乐桃觉得幸运，因为有一个英俊得让女人也嫉妒的哥哥，有一个可爱得让所有人都羡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