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大首席也继续解释了下去:“这事要从两处说,一个是‘黜擅天下之利者’,这是黜,而不是杀、不是戮、不是灭、不是绝,没人指望能天下一体,只不过如果不将这番旗帜举起来,擅利者便会如曹氏父子这般将自己私利越聚越多,却让天下人连性命都保不住,所以遇到‘擅’者,一定要‘黜’掉;另一个是说,‘黜擅天下之利者’本意上还是为了‘同天下之利’,就如同剪除暴魏是为了安定天下一般……而想要‘同天下之利’,刚刚元府君没到之前我们还在说呢,觉得这事总需要文法吏来做计算,也需要军伍士卒来做镇压,还需要商贾为了逐利而交通天下,更需要百姓为了能过好日子主动创利……至于说阁下最想知道的王侯将相,我明确来说,就眼下这个天下生产能力,除了继续衔接大魏制度,并无更好的举动,脱离现实基本情状,求全责备,反而会毁掉局势。”
“除此之外。”元宝存犹豫了一下,继续来言。“以前的时候,郡内是我一意控制局面,试图自保,其他人各怀心思,而如今,是地方上的官吏、世族、豪强比我还急于关起门来……主要是他们看着局势也不行了,尤其是今年连续遭了旱灾、水灾,对郡内财货物资格外看重……我担心便是取了一些粮帛,也要出一些运输上的岔子。”
有这句话,跟没有直接说出来,总是有些差距的,一时间许多黜龙帮的头领们都安生了不少……倒是马周、谢鸣鹤、王叔勇三人,心中微动,想起了什么,却又强压住,没有插嘴。
周围人反应不一,大多数人立即释然,但也有如徐世英这般恍惚起来的。
几名领兵大头领、头领,便要冷笑,唯独魏玄定面色先是有些难堪,旋即一红,俨然初时也觉得对方自以为是让负责对接的自己失了份,然后马上想到了自己之前守家奴的失态,不觉尴尬。
不过,张行如何不晓得对方心思,直接继续来笑:“我其实知道元公的意思……元公就是想问,黜龙帮号称黜‘擅天下之利者’,那黜龙帮之下,还有没有王侯将相?有没有官吏制度?我也直接回复好了,当然是有的。”
没办法,这一次,本质上是有求于人。
元宝存听到这里,早已经全然放下心来,甚至更加认真,真的顺着思路思考起来了:“若是这般,‘擅’到底怎么个定法呢?什么称‘擅’,怎么要‘黜’?”
此言一出,明明刚刚就很安静,但还是宛若时间凝固一般,让周围再度陷入到了一层沉寂中……就好像,风都停了一般,心跳也停了,就连外面的参谋与骑兵也都竖起耳朵屏息来待。
“倒也坦诚,晓得自己是个无稽之谈。”谢鸣鹤倒是有些兴趣。“说不得比吕大使更有趣些。”
闻得此言,元宝存立即觉得天灵盖上通了气,不顾此时野地天寒,当场舒坦了不少,周围许多怀了心思的黜龙帮头领,此时赶巧闻到,反应也都与他无二。
“正是如此。”王怀绩翻身上马,扬声来对。“何况,在你眼里,天意不也是讲规矩的吗?否则哪来的‘应天下之呼而为之答’?而若是这般,凡俗所言‘鬼神’,自然都是无稽之谈。”
元宝存恍然:“又是个算命的……”
而这时,似乎是窥破了他的心思一般,谢鸣鹤却也嗤笑起来:“这就是问题了,值不值得,谁说了算?从谁那里算?”
“既是张首席与魏龙头亲至,我自然会尽心尽力来做此事。”听完言语,元宝存恳切来言。“而且本就是之前曾交代过的……但下官也要说些实话,那就是如今情势渐渐不同了,我这边立场,东都那里自然渐渐察觉,便是没有察觉,眼下朝廷对地方约束渐渐不利,也不再是当初视为一体的心思了,控制黎阳仓的乃是屈突达,我能要来多少粮食、麻布,未必好说。”
“怎么回事?”张行立即来问。
张行不再追问,只是目送对方远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人言辞清朗,不急不缓,就在旁开口来问:“如此说来,我也听明白张首席的意思了,就是定个长远的、谁也说不出话的大目标,然后真心实意、实事求是,尽量往前行便是……也算是呼应了张首席的名字。”
光秃秃的田野上,汇集了数百骑,都下了马各自忙碌,而一处稍微背风的地方,十七八个鲸骨马扎团团围成一圈,却居然都是黜龙帮的大头领、头领,除此之外,如范望、吕常衡、贾闰士等负责安保、护送、通讯的头领根本没有入座,只是在周边巡逻。
众人纷纷颔首,张行也好言来做安抚,局势发展那么快,官府和义军之间的缓冲渐渐失去意义,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众人诧异,这种整队护送的信使,今日已经遇到第二次了……杜破阵回信之外,还有什么重大讯息吗?
这时候,张行等人也纷纷起身来迎,先与元宝存、王怀绩做寒暄,然后便牵着两人直接在田野中的马扎上坐下,接着便拉住元宝存的手,先做言语。
元宝存点了点头,而魏玄定看出端倪,微微蹙眉,干脆主动上前来按住对方肩膀来做安慰:“元公,有什么事情和疑虑尽管说,我们这里断不会因言而误事的。”
“能有什么?”这时候,谢鸣鹤倒是例行忍耐不住,加入了言谈。“无外乎是连战连胜,觉得自己能以战养战,之前郾城一战,夺了好多环东都大郡的城池,得了不少粮食财货,所以只要眼下再打破了寿春,便可以继续这么下去……毕竟这一次,从旱灾秋收这个层面讲,淮南今年是没有遭灾的,而他今年去过淮南,是晓得彼处情形的。”
“不只是粮食缺口问题。”谢鸣鹤也继续笑道。“还有首席说的第二条,若说去打仗赌命的淮右盟旧部,我相信他是服众的,但淮西的老百姓也是赌注,赌输了要挨饿的,如何愿意去陪他杜龙头赌?首席不是说了嘛,咱们要利天下,这个老百姓的利不是天下的利吗?”
崔肃臣更是捻须失神。
“这就要读书人出来算账。”一直没吭声的崔肃臣忽然正色道。“算清楚总体的利弊,这才能接着往下同天下之利。”
就这样,众人又聊了一会,忽然间,远处马蹄阵阵,修为高的几人,纷纷抬头,很快其余人也都抬头,外围骑士也立即出动。
张行也笑。
王怀绩见状,便挣脱了胳膊,扶着镜子,准备上马,周围人也察觉到某些古怪,却无一人敢拦。
张行怔了一会,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倒是旁边谢鸣鹤立即颔首:“这个算命的,比吕道宾准一些。”
众人哄笑,却有不少人神色与表情紧张起来。
这时候,张首席回过神来,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许多人,也随之来笑:“可惜了,刚刚忘了问那厮,《郦月传》到底是谁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