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静了,春儿拿着半瓶酒递去,齐巴子苦药样咽了两口。有愧干这勾当的罪孽,还是应急的行规,媳妇哭婆婆般齐巴子念念有词:“牛哟牛,你的苦命今天熬到了头,阴曹地府送你走,来世投胎,变虫、变鸡、变猪狗,再莫变作人和牛。”
我听得眉头拧起。见鬼不,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灌两口马尿即撒酒疯——万类之上的人,能跟劳苦一世终遭屠的牛并论,来世莫变“人”和牛?什么昏话。
“莫杀,莫杀!”
幺妹背着背篓,从人堆挤出。她蹲下来,把半背篓嫩草倒老牛跟前。牛不吃,她摸着湿漉漉的牛脸鼻,她的泪水……她猛抱住牛颈:“都黑了良心啊,不得好死的呀!” 边哭边骂,再不松手。
齐巴子前去了,巨人般立着,凶神恶煞:“冉幺妹,我告诉你,这是集体财产!”
见不奏效,他喊她娘她哥来管管。耗时而无用,他动粗了,唬着脸伸手强拉——即见他跳了起来;蹦跳着,嗥叫着。他被幺妹狠咬了一口。她边哭边骂,个大姑娘家公然耍悍,谁上前劝骂谁,都一鼻子灰。
“世上最好的是你哩,最苦的是你哩,拖了一年的犁耙,嘴里吃的是青草……”
她哭唱着《祝牛王词》,牛号人哭。亦哭亦歌的叙说,在土家,其实就是公众前一种异于常态的庄重表达。僵持到下半天,她认承下等牛老死后,牛肉仍归队里;认承下已纳入队里年终分配预算的24块钱牛皮钱。这笔巨款,就不吃不喝,她最少也得干五年来还;认承下从此养它再不要报酬,出嫁都牵上。
幺妹娘——从没穿过件新衣的老寡妇,跌足哭骂,也不济事,传统的宰废牛,竟被她搅合成这样收场。
……
听,有人敲门。
幺妹!
我喜出望外。她拿本小学《语文》,摸黑来问课。她上过三年村小,没看出竟兴趣至今。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指着课文,我给她讲神话中的玉皇大帝,东海龙王,还举起油灯,在板壁地图上,逐一寻找五岳……卑微平生,何曾遇到拜师的,我还舍得松手?
足以让任何人都丧失方位的一通天上地下,我滔滔不绝,还给学生纠错:“‘俩’读‘lia’,不读‘两’,就是两人亲密一块,比如现在我和你。”发觉说话欠妥,我一阵脸热。一笔一画写出“俩”,我讲着,热情似火。
“想读书?不要紧,我教你,哪天我去小学借套课本。不难不难,没关系,我有的是空闲,每天晚上你来,我教你。《算术》更容易,真的。你来,明天就来。”
板壁上的地图,桌上的油灯,厚厚的《养蜂学》,幺妹对什么都兴味盎然,还咯咯笑,笑我个男人家,背着背篓满处跑不怕丑。我却不知有啥好笑,要不我的猪吃啥。
并坐床沿,她含羞地垂着眼,声音甜甜的说喜欢看我写字,她写不好。——啊?好,写啥,写个“幺妹”?油灯前她俯脸我手边,看着,靠得这么近,我能感觉她轻轻的鼻息,青春的烘热。写下“幺妹是个好姑娘”,我笑望着她,娇羞地,她头埋得更低了。
从没跟异性这样亲近。
她圆润的脸蛋,透出淡淡的红晕,鼻翼白皙而俊秀,脖子如凝脂般雪白……多巴胺剧烈飚升,我的心骤然突突跳。我想摸她的手,可我手抖得厉害;嘴在哆嗦,我想告诉她,原本从心底,我是多么喜欢她,多么多么想……一种莫名的冲动,海潮般汹涌。望着她,望着她,也听不见她埋头在轻轻说啥。
“幺妹——,幺妹——”
她娘喊了。尼玛……嚎丧,时间掐得真准,老婆子偏赶在节骨眼上!
送走她,我重重地仰摔在床。灯影跃动的板壁,还晃着她纯净可爱的笑,晃着她有三个小酒窝的手背,久久难以平静。
不敢承认刚才那一刹涌起的疯狂欲.望,我差点不认得自己——像阿拉伯故事里,所罗门锡封囚瓶溜出的魔鬼,着实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