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的第一年,林书影总是穿着得体的套装,成绩与能力一如既往地耀眼。可她很清楚,并不是因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很多,而是因为她必须逼迫自己成为万中无一。
那是一次研究生阶段的必修课,学生在导师指导下被允许接触真实案件,大多是些小额纠纷或公益援助。她接手的是一个移民家庭的案子。夫妻俩在工厂打工,因雇主拖欠工资而起诉。
案情并不复杂,她完全有信心靠证据和逻辑赢下。
她花了三周时间,翻查合同整理证人证言,连工厂的出勤记录都一页页核对。那段时间她沉浸在一种熟悉的舒适圈里,只有把所有漏洞锁死,就能保证胜利。
开庭前,她自信满满。可就在最后关头,导师却叫停了她的准备:“这个案子,建议和解。”
她愣住了,以为听错。
“证据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赢。”
导师摇头:“雇主提出补发部分工资,再加一笔补偿。家庭急需用钱,继续打下去耗时耗力,他们承受不起。你要学会考虑当事人的整体利益,而不是满足你个人的掌控欲。”
林书影那一瞬间,再一次真实地感到世界并不是一纸简单明了的逻辑推理,而是一张杂糅太多因素的网。当事人夫妻最终接受了和解。女人不停地对她鞠躬,含着泪说:“谢谢你,让我们拿回了一些钱,不然孩子的药都买不起。”
他们是感激的。可林书影却觉得,自己被狠狠推到谷底。她明明做得那么完美,为什么结果仍然不是胜诉?她明明把一切都牢牢抓住,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放手?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必须赢,不过是害怕,害怕不赢,一切就会失去。
她回到宿舍,灯光把墙壁照成惨白。桌上摊着一本心理学的读物,是自己随手借阅的。她随意翻开:“过度的控制,往往来源于深层的不安。爱与恐惧本应相对,却常常纠缠在一起。”
她知道现在自己身边空无一人,该自己拯救自己了。
接下来的几年,林书影试着走进咨询室。
第一次,医生让她坐下,她仍旧因为恐惧仓皇逃走。第二次,她坚持了十分钟,仍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第三次,她才在漫长的沉默里,艰难地说出:“我怕孤独。”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说出来的那一瞬,眼泪掉下来,某道封锁已久的闸门终于被自己撬开。
之后的无数次谈话里,她学会写下真实的恐惧。害怕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害怕所有的亲密都在下一秒崩塌;害怕自己连被爱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她认真面对自己。
她也尝试把自我疗愈从纸面挪到生活。起初是跑步,不戴耳机,只听脚掌落地的声响,从急促到匀称,从浮躁到沉稳。后来她开始学习潜水。泳池训练的第一节,她在下潜到两米时变得恐慌,周围寂静无声,水压压得她无所适从。在一次次的练习中,她慢慢明白,有些东西无法掌控,你只能学会在不可控里呼吸。
真正下海那天,她沿着导绳下潜,海水从脚踝到发梢一寸寸吞没她。十米、十五米,世界越来越安静。上岸后她坐在舷边,卸下配重,海风把她的头发往后吹。她从包里拿出多年以前那枚海浪胸针。她曾经任由大海无止境地咆哮,现在终于渐渐学会如何掌控浪潮。
一切在往好的方向慢慢转变。但与父亲的较量从未停止。
视频通话里,林父仍旧保持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个月我给你安排了一个饭局,回国一趟。”
“我在忙案子。”
“你别忘了你姓什么。”
“我没忘。”她平静地回,“但我也记得我是谁。”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第七年。
父亲的集团卷入跨境合规与反垄断调查,几家监管机构同时发函,外加内部举报匿名信。原本的法律团队在两周接连战败,再一步便是不可逆的刑事风险。林父终究拨来了那通电话,声音里罕有的慌乱:“你能回来帮我看一看吗?”
她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他把所有材料电子化发送,并给他列了一个需立即修正的清单:内部自查路径、文件保全、信息壁垒、与监管的沟通节奏、媒体策略。她连夜搭了一个小团队,分配工作,井然有序。
多年后的再次会面是在董事会会议室。
她穿了一身极简的深色套装,胸前内侧仍别着那枚海浪胸针。没有寒暄,专业犀利。她为父亲的集团搭起一条逃生梯。三个月后,监管机构同意以高额罚金与结构性整改替代更致命的刑责;与几家对手的民事纠纷也在她主导下进入和解框架。新闻稿发布的那天,股价只跌了一个百分点,第二日便立即回升。董事会长桌的另一端,林父沉默地看着她,像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儿。
尘埃落定后的晚餐,长桌的两端只有父女二人。
林父端起酒杯,又放下沉默良久终究只说了一句:“你变了。”
林书影抬眼直视对方:“我只是,学会了做我自己。”
他没有再说话。那一刻,她终于感到,悬在她头顶多年的手收了回去。不是因为父爱突如其来,而是因为她有了不必乞求的筹码。
她没有趁势去要任何东西,只提出了一条边界:
关于她的工作与生活,父亲往后不得干预。
林父沉默了很久,无奈点头。
十年,像一面慢慢磨亮的镜子。
她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不再是那个需要监视与占有才能确认爱存在的孤独孩子。她仍旧敏感警惕,但敏感与警惕不再被她当作武器,而变成一种更细腻的注意力,她能在冲突里看见人,在规则里看见例外,在输赢之外看见其他可能。
第二天,她把自己的简历发给了几家国内的律所。
全新的自己如果再次遇见她,能否续写过去满是遗憾的故事,给自己留下一个无悔的结局。
临行前,她再次去海边潜了水,像给十年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缓缓上浮破水的瞬间,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一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抓不住对方正在下沉的恐惧。
她对自己说:
这一次,我要以一个完整的自己靠近你,不再把你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