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画画是摇着轮椅进来的。
与其说是“摇”,不如说是“撞”——轮椅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她三十出头的样子,很瘦,因为小儿麻痹症的缘故,身体歪向一侧,但手臂异常有力。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中华田园犬,狗的毛发梳得很整齐,脖子上还系着蓝色小领结。
“它叫小白。”陈画画的声音有些急促,不是紧张,是长期少与人交流导致的语速失调,“它……不吃饭。三天了。”
江静书注意到,陈画画的手指沾着洗不掉的颜料——蓝色、赭石、一点点玫瑰红。
指甲缝里也是。
“请坐。”江静书把矮凳挪开,留出轮椅的空间,“小白怎么了?”
“就是不吃。”陈画画把小白放在地上。
小白确实精神萎靡,但看到江静书时,还是礼貌地摇了摇尾巴——只是摇得很轻,像没力气。
江静书蹲下,伸出手。
小白嗅了嗅,然后,她“听见”了。
不是身体的痛苦,是情绪的淤塞——像颜料挤在管口,干涸了,堵住了。
一幅画面浮现:
逼仄的出租屋,堆满画布。
陈画画坐在轮椅上,对着空画架发呆。
窗外有麻雀叫,她想画,但拿起笔又放下。最后,她对着镜子画自己——画面上的人歪歪扭扭,眼睛一大一小,但有一种奇异的、燃烧般的神情。
她画完,把画举起来,小声问:“小白,好看吗?”
小白跳上她的膝盖,舔她的手,脑海中清晰地说:“好看!你的颜色在唱歌!”
然后陈画画哭了。
眼泪滴在画布上,晕开一片蓝色。
“她不相信我……”小白的声音在江静书脑海里,像秋天最后的蝉鸣,“我说好看,她不信。她说,连狗都在安慰她。”
更多的画面涌来——
陈画画推着轮椅去公园,想给人画速写。
一个老太太坐下,看到成稿后脸色难看:“你这画的什么鬼?我哪有这么歪!”扔下五块钱,像施舍乞丐。
她去街头摆摊,招牌写“肖像画,二十元”。
有人驻足,看了她的画,笑出声:“你这画得……抽象派啊?”
同伴拉他:“别说了,人家残疾,不容易。”
她回家,把画撕了。
小白把碎片叼回来,一片片拼在她脚边。
“不要撕……”小白舔她的手,“你画的时候,眼睛在发光。
发光的样子,最好看。”
江静书睁开眼睛,眼眶发热。
她看向陈画画——这个女人正盯着墙上一幅画,那是江静书之前救助的流浪猫们的集体肖像,每只猫的神情都惟妙惟肖。
“那是您画的?”陈画画问,眼里有光。
“是。”江静书点头,“但和您的不一样。
我画的是它们的外表,您画的……”她顿了顿,“是灵魂的形状。”
陈画画愣住了。
接下来的对话,江静书没有先提小白,她问:“可以看看您的画吗?”
陈画画从轮椅后的布袋里,小心地抽出一卷画布。
展开时,颜料的味道弥漫开来。
江静书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像”或“不像”可以评价的画。人物比例失调,五官错位,色彩大胆到近乎莽撞——一个卖菜阿姨的脸是西红柿般的红色,眼睛是两个绿辣椒;
建筑工人的身体是水泥灰色,但心脏位置画了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向日葵;
甚至小白的肖像,狗的脸是歪的,但眼睛里倒映着整片星空。
“他们说……是鬼画符。”陈画画的声音很小,“说我连基本透视都不懂。”
“因为他们用眼睛看画。”江静书轻声说,“而您是用这里画。”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她拿起小白的画像:“您看,在您眼里,小白不是一只狗,是……星空守护者?”
陈画画的眼睛突然亮了:“你看出来了!它晚上陪我看星星,我就想,它眼睛里一定装着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