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次我们不该逃跑的,要是不跑,就不会遇到风浪,没有遇到风浪……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人不鬼活着。”
裴瑾道:“不,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帮过你。”只不过……他眉宇间流露出黯然之色,鱼丽见了,不禁问:“怎么了?”
“如果那个时候,也有人这样帮我表妹就好了。”
鱼丽吃惊极了:“什么意思?你不是回去……”
裴瑾平静地说:“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当初,他们分别时,裴瑾就说要归家,他家里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而鱼丽想要回渔村看看,她不知道自己的逃离会不会给渔村带来麻烦。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一分散,便是六百年。
“表妹比我小了三岁,姨妈一开始并不想她嫁我,那时我家里贫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后来我中了举,姨夫才做主把她定给了我,亲上加亲。”裴瑾从记忆深处找回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成亲后没多久,我就高中了,本以为苦尽甘来,可我娘又病了,守孝时不能同房,我们也就一直没有孩子。”
“后来,我跟着船队出海,一走就是好多年,这也罢了,路途艰险,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死在海上回不去了,谁知道,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番国面上甚是恭敬,一转头就发动武力抢劫了船队,我所在的船被击沉,要不是被你救了,早就成了海底冤魂。”
裴瑾看着她,笑了起来,“是你救了我。”
“可惜你娶妻了。”鱼丽悻悻道,“真是救你何用,我还不是要被逼着给那个病秧子冲喜?”
裴瑾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居然有这种想法。”
“这是后来的想法,”鱼丽承认地很痛快,“我本来是想把你衣服扒了去当掉,没想到你吐了两口水,我做贼心虚,只能把你带回去了。”
裴瑾:“……”他就说当初怎么醒过来外衣没了,敢情是去当了,幸好是常服,要是官服,她立马就会被抓起来。
“不过,你表妹为什么死了?”她问。
“和你差不多的原因。”
鱼丽逃跑,说穿了只是不想死而已,她爹娘早亡,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以捕鱼为生,辛辛苦苦将弟弟拉扯大,自己也出落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到了年纪,提亲的人越来越多,那时,女人是没有自主的权利的,她弟弟做主,将她订给了一个富户人家的病秧子冲喜。
她不乐意,怪不得当初还问他家里有没有妻室,他不知情,当然说有。
鱼丽没办法,只能认命,反正嫁谁不是嫁,好歹嫁过去能有一口饱饭吃。
可谁能想到,那个病秧子在成亲前就一命呜呼了呢?可即便如此,那也不能退亲,要叫她捧着牌位进门。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婚期将近,她弟弟过来,吞吞吐吐说,既然亲事已定,人死了,她也应该殉节明志。
“你要我死?”她紧紧盯着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弟弟,不可置信。
弟弟跪下来求她:“请阿姊成全。”
明清之际对贞洁极其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女性尤其如此,朝廷用“旌表门闾”的方式嘉奖那些节妇烈女,一座座贞节牌坊就是这么被建立起来的。
这还不仅仅意味着荣耀,更多的是利益。
洪武年间,朱元璋有过这样的命令:“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
在古代,徭役是极其重的负担,如果能免除徭役,不得不说是极其实惠的恩典,何况还有一些会赐下栗帛,也就是米和布料,更是动人心。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文人士大夫乐于宣传这样的节妇烈女,为其做传,更是让夫家宗族面上有光,名利的双重诱惑下,不管是自愿还是强迫,一个个烈女就这么诞生了。
然而,节妇烈女也分两种,一是夫死后守节不嫁的,叫“贞节”,二是夫死后殉节,或是抗拒被人玷污而自杀,叫“贞烈”。
鱼丽的弟弟,无疑是想她自尽。
她愿意认命嫁给一个病秧子冲喜,也同意守节不嫁,可是,她不想死。
“你不想死,可她……去死了。”裴瑾微微垂下了眼睫,他的表妹从小就被姨夫灌输了“三从四德”的想法,是最标准不过是封建女性。
在他的死讯传回去后,她就投缳自尽,为他殉节了。
等他回到故乡,看到的便是一抔黄土,和那光宗耀祖的贞节牌坊。
裴瑾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直到看不见人了,才慢悠悠踱回屋内,西沉的阳光变成了橙红色,映照在屋内,犹如鲜血。
啊,一个白天又过去了。他愉快地想着,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餐。
他喜欢复杂又耗费心力的菜式,最好是需要准备一整天的那一种,那么在没有人陪伴的日子里,他可以快一点度过这24个小时。
今天下午的时间在与人交谈中很快就过去了,那么晚餐简单一点也无妨。
裴瑾用了三个小时给自己做了几道法国菜,用餐时已经接近九点,但不要紧,哪怕不进食他也不会饿死,只不过饥饿的滋味并不好受,在尝试绝食死亡的糟糕经历之后,他就不会再做出这样自虐的行为了。
没有意义。
长生不死就是长生不死,六百年了,他自刎过,自焚过,投缳过,也被子弹打中过,被炮火击中过,现在不还是好好活着。
太过漫长的时光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所以他现在学会了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打发时间。
救人如此,做饭,亦如此。
安静地用完了晚餐,他把碗碟端进厨房,挽起袖子清洗餐具与炊具,倒入洗洁精,放水,认真地将油脂一一洗去。
说来有些好笑,在家境最贫寒的那几年里,他也没有洗过一次碗碟,因为他是读书人,寒窗苦读的十几年里,寡母靠刺绣的手艺供养他,不让他为任何俗物分心,只盼着他一朝金榜题名,能光宗耀祖。
十二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二十二岁得中一甲,被圣人钦点为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同年,寡母病重,次年,丧母,守孝三年,二十七岁,重返朝堂,在礼部谋得一职。
同年,奉命跟随船队出海,沿途向番国宣天子诏,并给予赏赐,然而,并不是所有番国都买账,时不时就有武力冲突,他所在的船只就是在一次武装冲突中不幸被击溃,他落入海中,九死一生,漂浮几天后为人所救。
再后来,他的时间停止了,不老不死,青春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