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碎春
暮春的风裹着草木潮气掠过林梢,把陈守业甲胄上的血腥味吹得散了些。
苏清弦蹲在他面前,指尖捏着染血的布条微微发颤——
方才乱兵的刀劈来时,是陈守业把她往身后一拽,自己却被划开了左臂,此刻伤口外翻着红肉,血珠还在顺着肘弯往下滴。
“将军且忍忍,”
她低头倒出瓷瓶里的金疮药,药粉簌簌落在伤口上,见陈守业喉结滚了滚却没哼出声,又补了句,
“这是先父在西市药铺寻的上等货,去年我染风寒,他还说要留着给我应急呢。”
瓷瓶边缘磨得发亮,是父亲生前总揣在怀里的物件,此刻她却半点不心疼,只想着能快些止住血。
陈守业垂眼盯着她沾了药粉的指尖,那双手本该只拨琵琶弦,此刻却在他的伤口上动作利落。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牵动了额角的冷汗,声音却依旧稳:
“苏姑娘这手艺,比营里的医官还细致。方才你抱着琵琶跑时,我还想着,这姑娘怕是连刀柄都握不住。”
说罢他抬手想扶她起身,刚动了左臂就疼得蹙眉,又默默收了回去。
苏清弦把布条往他肩上一绕,指尖无意间触到他甲胄下的旧疤,心里一紧。
她抬头时正撞见陈守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轻视,只有几分赞许,让她忽然松了口气:
“将军说笑了,乱世里哪有什么握不住的东西?只是……”
她顿了顿,看向远处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只是若能一直只弹琵琶,谁又愿碰这些伤药呢?”
这话刚落,林外就传来柳惜春带着哭腔的呼喊,声音里裹着狂喜:“清弦姐姐!陈将军!李先生——我找到望儿了!我找到我弟弟了!”
三人循声跑过去,只见柳惜春正蹲在地上,把个瘦得只剩骨头架子的少年搂在怀里。
那少年是柳望,头发上还沾着泥土,粗布衣裳从腋下撕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可他手里却死死攥着个油纸包,油纸被汗浸透了,里面的糖糕压得变了形,却还冒着点甜香。
“姐!我躲在药铺后院的地窖里,掌柜的给我塞了两个糖糕,我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柳望的声音还发着颤,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先把油纸包往柳惜春手里塞。柳惜春接过时,手指都在抖,她把糖糕掰成四块,先递到李龟年面前,指尖还沾着弟弟的眼泪:
“李先生,您快尝尝,这是西市王记的糖糕,以前您在岐王府赴宴,我还给您送过他家的杏仁酥呢。”
李龟年接过糖糕,指尖触到油纸的潮气,又看了眼柳望红通通的眼睛——
方才柳惜春还坐在树根下哭,说“望儿还等着我买糖糕”,此刻姐弟俩团聚,倒让这乱世里多了点甜。他把糖糕凑到柳望嘴边,声音放得极柔:
“好孩子,先给你吃,你姐姐知道你最爱这口。”
柳望却把头一扭,往柳惜春身边靠了靠:
“先生吃,我不饿。”
他偷偷抬眼打量李龟年,见老人鬓角的白发沾着草屑,却笑得温和,又小声问,“姐姐说,您以前在长安,唱歌能让牡丹都开得更艳,是真的吗?”
李龟年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笑出了眼角的皱纹。
他伸手摸了摸柳望的头,指腹触到孩子粗硬的头发,心里泛酸:
“是真的。去年三月,岐王殿下的牡丹园开得正好,我唱了段《清平调》,殿下还说,这曲子让园子里的花魂都醒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咱们到了襄阳,找个有院子的住处,我教你唱,好不好?”
柳望眼睛亮了,用力点头,攥着柳惜春的手又紧了些。陈守业站在一旁,咬着糖糕嚼得咯吱响,见柳望不再怯生生的,也插了句嘴:
“到了襄阳,我给你找把小木剑,教你耍两下,以后就能护着你姐姐了。”
他说这话时,左臂还在隐隐作痛,却故意挺直了脊背,摆出副威风模样。
苏清弦抱着琵琶走过来,见李龟年正跟柳望说长安的曲江池,忽然想起去年春日,她在岐王府的水榭上弹《郁轮袍》,李龟年就坐在对面的石凳上,跟着调子轻轻打拍子。
她走上前,轻声道:“先生,方才赶路时,我哼了两句《郁轮袍》的引子,您听听,是不是还像去年那样?”
李龟年转头看她,见她怀里的琵琶弦断了一根,琴身上还沾着泥点,却依旧被她抱得稳妥。
他咳嗽了两声,指尖按在膝盖上,跟着记忆里的调子轻轻点了点:
“是这个味。只是你当时弹到‘明月照松间’那处,弦音里多了点少年人的锐气,如今倒添了些软和。”
他知道,这是乱世磨出来的,却没说破,只笑道,
“等到了襄阳,找个好琴匠,把断弦接上,你再弹,我来唱,就像在岐王府那天一样。”
苏清弦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琵琶上的螺钿——
那是父亲请匠人刻的“清弦”二字,如今螺钿边缘的漆都掉了些,却还是她最珍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