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却在一旁烦躁地嘟囔着:“钱没挣着,还要搭上一笔医药费,真是个赔钱的货。”
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尽管妈妈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不相信这么冷酷的话,是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
贫穷使亲情变得冷漠,使生命变得卑贱,她流不出眼泪,只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像石缝中的小草,歪歪扭扭地生长着。
回家养好病后,她开始一个人闯荡。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酒店里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一个月,老板以不发工资相威胁让她伺候男人。
她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老板放录像带给她看,画面令她毛骨悚然恶心干呕,当天晚上果断地跳窗逃离。
后来她只找力气活,遇到的又是些黑心老板。不是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找各种借口不发工钱。她还是采用一贯的那个策略:跑!宁肯工钱不要,也不能遭受更大的伤害。
直到今年才在县城的一家手套编织厂里,找到了像样的活,计件工资,织一副手套挣两毛钱。开始她不熟练,一天织不上几付,连自己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
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没有人肯抽出时间来帮她。后来田二宝主动教她技术,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埋里埋汰的脸贴着她的脸,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学到技术多挣钱,她忍耐了下来。别看田二宝是个男人,技术好手头快,一般的女人都干不过他。人长得矮矮巴巴,黑而壮实,心肠还不赖,说话也不讨人烦,便笑脸对着他。
晚上住在简陋的宿舍里,二十几个姐妹总要叽叽喳喳一阵才肯睡。说来说去说到田二宝身上,都说他人熊货囊,家住邻省的深山里穷得叮当响,跟女人干一样的活,就是想骗一个女人回去给他当老婆。
他对厂里所有的姐妹都动过心思,谁都不搭理他,现在又要对不懂事的小妹妹下手了。她听出姐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不以为然,你们谁帮过我?骗我也愿意。
总算挣到了第一笔工资,她冒雨往家赶。弟弟快开学了,还等着她的钱交学费。她满心欢喜,自己终于可以供弟弟念书了。结果却看到了最为悲惨的一幕,石砬子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在少女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因为缺少亲人的关爱和充足的营养,不但身体没有长开,心智也缺少承受能力不够健全。
是沙万里的出现,让她在痛苦中感受到了阳光般的温暖,在绝望中看到生活的希望。
沙万里在暴雨中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扛在肩上,她体验到一个男人强大的力量。沙万里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吃饭,那是在这之前难有的几顿饱饭。打工的时候,为了省钱,她一天只吃两顿饭。
在她最为悲痛和恐惧的时候,沙万里像一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帐篷外,让她在黑暗中感到安定和踏实。
她知道沙万里这是把自己看成是没长大的孩子,她很享受这一点,每当沙万里喊她小妹妹或是秀秀时,她的心尖总会柔柔地颤上几颤。
她知道沙万里白天盖房子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就早早地发出鼾声假装睡着让他离开。心里又特别希望他能多陪伴自己一会儿,甚至是一辈子。
曾经荒芜的心田,不可抑制地长出嫩嫩的小草,开满了芬芳的野花。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她知道女人是会生孩子的,那就为他生孩子好了。
灾难过后,田二宝也曾来看过她几次,一再表示她无依无靠的不如跟他走,他会好好待她。如果不是沙万里的意外出现,她真的会跟田二宝一走了之。
现在,这个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孩子的男人,虽然不肯接受自己,跟他回家却已成事实。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反正是跟定他了,耍赖也要赖在他身上。至少,他不会伤害自己。
中途换乘了火车,继续向北行驶,北方秋季肃杀的景象,已在车窗外呈现出来。
衣着单薄的石秀秀,坐在车厢里也能感觉得到北方秋季的凉意,身子微微冷得发抖。
沙万里找出自己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她的眼中闪烁着惶恐不安的神色。毕竟是跟一个没认识多久的男人从南方跑到北方,年纪又那么小,心里头打鼓是必然的。
沙万里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爱,长途旅行中,彼此的相依和照顾,已经让他搞不清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故意开起玩笑:“现在能告诉我,你这是去哪儿吗?”
石秀秀眨着眼睛摇摇头,怯怯地说:“不知道。”
沙万里再次揉揉那个小脑袋瓜:“记住了,是沙里屯。”
离家越来越近,心中角色的转换和调整已经完成。当了三年兵,转了一圈回到起点,他是长大了的沙万里。
到了县城下了火车,第一件要紧的事,是给石秀秀买全套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大衣,这是在沙里屯越冬的必需品。
坐上汽车,车上弥漫着浓重的乡音,亲切而苍凉。下了汽车,眼前是那条通往沙里屯的沙石路。
秋风瑟瑟吹起沙尘,远处依稀可见几棵孤零零的树木,斑驳的枯黄的草地与荒原融为一体。家乡依旧贫瘠荒凉,三年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沙万里告诉石秀秀,再走二十多里路就到家了。
石秀秀四下张望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说不清是喜是忧,是高兴还是懊悔,突然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沙万里拉起石秀秀说:“别哭,风灌到肚子里容易得病。呆不惯,过几天我再送你回去。”
石秀秀抬起泪眼说:“我不回去。”
“那你哭什么?”
“要是我家住在这个地方,我爸妈和弟弟就不会死。”
石秀秀哭得越发伤心。
沙万里把石秀秀拉到胸前,为她挡着风。石秀秀趴在沙万里的怀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
沙万里背起自己的行李,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扛在肩上,感觉还挺沉,歪着头问道:“你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石秀秀说:“我把能带来的都带来了。”
这可是她的全部家当。沙万里拉起她的一只手,轻叹了一声说:“你也不怕我把你扔到大漠里喂狼。”
石秀秀说:“你就是头大灰狼。”
像只兔子似的,在沙万里身边跳来跳去。
二十多里的沙石路,对于他俩来说并不算远。一路说说笑笑,翻过一个平缓的沙丘,远远的已能望见村口的老核桃树。
沙万里放下石秀秀的手,一指前方说:“你看,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