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官辞:年兄的队伍来路远(1) 离红城子三十里的张镇堡,村人正在忙碌着迎接红城子的戏班子。太阳刚冒花子,欢乐的锣鼓声,唢呐声此起彼伏,从戏台那边传来。村头的打麦场上,搭起的戏台为村镇上增添了一道景观。戏台用椽棒檩子搭起架子,再把炕席绑在檩条上围了起来,顶部是用各家各户收来的麻袋片子或床单被面缝在一起做的帐篷,远远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台口两边竖栽起来的两根粗壮檩条作为明柱,贴上了鲜红对联。
上联是:生旦净丑皆尽亮相
下联是:喜怒哀乐全在其中
横额是:作如是观
戏台上,戏场里,一帮子年轻后生敲锣打鼓,两位吹鼓手站在台口两边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吹奏唢呐,娃娃伙儿则在大人之间钻来钻去捉迷藏。穷一年不穷一日。人们完全从旧年的兵荒马乱中解脱出来了。
会长张志林组织迎神的队伍,要赶到红城子迎接坊神娘娘。
红城子这一坊管辖三十六个村庄,张镇堡也是其中之一。共同敬奉坊神娘娘爷。张镇堡还是娘娘南来北往的歇马店,所以张镇堡唱戏、唱影子、祈雨、降妖驱鬼,都要把娘娘神像从红城子迎请到村里来。反过来说,红城子要是耍社火唱大戏演牛皮灯影子,落台之后一定要到张镇堡来演出,不然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一些意外事情。这一回请红城子的戏班子来演出,自然要先迎请娘娘神来看戏,接受张镇堡人众的供奉。因了这层特殊关系,在红乾仁的调停下,富贵戏班每场戏少收戏价五万元。
这边迎请神的队伍正在加紧往红城子进发,红城子那边却像蜂儿分窝一样纷乱如麻。
荞叶上吊寻死,红立贵犹如当头挨了一棒。
给大宝挂完红,红立贵跟三宝一同往三宝家走,三宝就说:“立贵叔,今晚夕你回家去跟婶子睡,我不要你了。”
红立贵说:“你别提她,一提她我就泼烦。她做下那亏先人的事,弄得我也里外不是人,见了他们两口子,真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大家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的戏还咋演呢?”
三宝说:“妇人家么,辨不来事,你已经教训了她,她就知错改错了。你再回家给她说些好话,叫她不要那么小心眼儿了。戏上不是说了吗?枕畔教妻妻贤惠,人前教子子聪明嘛。”
红立贵说:“跟她睡到一搭光给人胀死气,不见她才省心。”
三宝说:“那你也不能长期不跟她睡呀?再跟我睡几晚夕,我荞叶婶子就又要吃醋了,说不定又会给你和我编一段曲儿哩,红三宝,长得好,红立贵跟他来睡觉……”
叔侄两个人说着闹着来到了红立贵的家,一推门,大门顶着,三宝喊了几声,里面没人应承。
红立贵想,莫非这婊子嫁汉子哩,几天不捣她,她就受不住了。就低声对三宝说:“你搭肩,我翻墙上。”
三宝便半蹲下身子靠在院墙上,红立贵踩着他的肩膀爬上院墙翻墙进了院子,又开开大门。红立贵没等三宝走进大门,就一溜小跑步到了窑门前,一推,窑门被啥东西挡了一下。三宝赶来擦了火柴一照,妈哟,一个人直戳戳地吊在门框上,再往脸上一照,二人同时吓得大叫起来!
上吊人是荞叶。
荞叶姓苟,是三里外苟家洼人,本名叫苟荞花。娶过门来以后,保长老婆李桂花说侄媳妇重婶子的名字,要改哩,就帮她改成荞叶。
她娘家父母和哥哥被庄里人连夜请来了。娘家人自然是撒了泼地哭,撒了泼地骂,撒了泼地闹。
三宝怕立贵叔挨打,始终不离左右地护着他。
荞叶儿的死除了给红立贵一家造成了天大的损失和心灵创伤外,就是给富贵戏班带来了麻烦。
一向稳重的红富贵也心急火燎的。他跟张百旺夫妇、姐夫陈润年和妻子齐翠花都没有一点儿睡意,而是坐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事情。村里死了人,而且死的是戏班子主要角色的妻子,这戏还能演吗?可与张镇堡的戏约已经签了,人家那边也花了钱费了事,还把各庄的亲戚都请来看戏,恐怕戏是退不掉的。再说,退了戏,就要给人家赔偿违约金上百万元。富贵戏班子已经折腾得捉襟见肘了,就是把剩下的药物和房地全部卖掉,也凑不够这个数。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派人到张镇堡说下情,按特殊情况把戏退了最好。万一说不倒,就请红乾仁出面调停。
鸡儿叫完第三遍,陈润年就起来往张镇堡赶。走到太阳冒出山畔的时候,半路上碰上了张镇堡迎请坊神的队伍。陈润年就先入为主,给张会长和大伙儿作揖施礼,然后说了事情原委曲直,要求退戏。
会长张志林一听,立即拉下脸来说:“这事不行,这事不行。为了请你们的戏,你不晓得我们费了多大事?这不单单是个唱戏的事,主要是敬神哩。这几年,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人都难怅着活不下去了,大伙儿才有了这个举心,肚挪口攒地凑钱请戏敬神,盼望着能有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款也收得差不多了,戏台也搭起来了,亲戚朋友也来等着看戏哩。碌碡拽到半山上了。你看我们这架势,你说我们能半路打道回府吗?村里的人和亲戚朋友好打发,你们的戏钱也好赔,可神咋样办?娘娘爷是随便能打发的吗?如果神灵不高兴,降罪于咱,后果您想去。谁能做了这个主?”
陈润年听了,也一时泛不上话来,像个木桩一样愣在那里,半晌才说:“那咋办呢?”
张志林说:“咋办?戏照演,神照敬,办法你们自己想。走,跟我们一起回。”
红富贵、张百旺、齐翠花他们心急火燎地等着陈润年退戏回来,等到日色过午,却等来了张镇堡迎请坊神的队伍。
迎神的队伍还没有进村,就吹吹打打的响起鼓乐来了。
红富贵和张百旺连忙到村头迎接,娘娘庙里的会长也手端香马盘子往村头赶。村里的闲杂人众和娃娃伙儿也都从四面八方向村头涌去。双方人一接上火,就烧香点表,互相作揖行礼。
陈润年悄悄对红富贵和张百旺说:“人家不退戏,要照常演……”
红富贵一听傻了眼,就拨开姐夫,直接跟张会长协商:“张会长,我们这边的事,你是晓得的,没法呀,我看就退了吧……”
张志林冷冷地说:“这话不好说。”
张百旺说:“我们也不想退,可没法子呀!出了人命关天的事,谁还有心思唱戏呀?这是特殊情况,要按特殊事情办……”
张志林说:“那你给我们村的人解释去,到庙上解释去,我做不了主。”
张百旺一看他们不理碴,就作揖抱拳地陪情,说:“张会长暂且到家里歇缓歇缓,先不要到庙上去,我请保长给你们说下情。”
张百旺又对红富贵说:“哥,你和姐夫先把他们领到家里款待一下,让他们歇着,稳住他们先不要到庙上去,我去求保长。”说完就撒腿跑了。他怕路过红立贵家门前引起麻烦,耽误时间,就从村西头涝坝沿上绕了过去。
红乾仁正在太师椅上抽水烟,他见张百旺来,故意把脸转过去假装没看见。
张百旺没管这些,他一进屋就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边磕边说:“干大作主,干大给娃做主!”
红乾仁“呼噜噜,呼噜噜”品完了一锅烟,“噗”地一下吹掉了一团黑烟灰之后,头也不抬地问话:“又咋了?”
张百旺就把张镇堡人写戏请神的事说了,希望他出面调解退戏。
红乾仁慢条斯理地说:“看咋着哩,事情出来了吧?娃娃不听大人言,瞎事就在你眼前。”
张百旺不知道他在说哪档子事,就跪在地上愣愣地张口望着他的干爹。
红乾仁煞有介事地说;“富贵娶的那个媳妇是个白虎星、丧门神,谁运气不好碰上她谁就倒霉。她的头一个丈夫是咋死的?那个啥子田大勇听说也死在外头了。这不,倒霉的事让立贵给碰上了。别人咋没碰上?百旺你说,别人昨没碰上?”
张百旺说:“我说不上。”
红乾仁发觉他的干儿子口气有些生硬,就也加重了语气:“哼,我晓得你说不上,你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你迟早也会倒霉的。我提醒你,立贵在戏上一直给她当男人,他才第一个倒霉了。那么个丧门星,你们还把她吃劲得不得了,又叫什么的师父,又是给她挂红。你们给她挂红为啥不事先问我?你们眼里面还有我这个保长吗?把保长抛过不说,我总还算是你们的长辈嘛?事情出下了就寻我,为难我……”
张百旺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打发张镇堡的人,如何退戏,红乾仁的话他大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头磕在地下,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