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香又折回来到红乾仁的上房门前。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是进屋里还是不进屋哩?
她正在犹豫,祥子端着一脸盆热水走向上房。她对祥子小声说:“我干娘的门锁着哩,她到哪里去了呢?”
祥子说:“她走亲戚了。”
二人正说着话,红乾仁开了房门,他问王兰香:“咋的,你干娘不在房里?”
祥子说:“奶奶昨个走亲戚了。”
红乾仁似乎有些生气地念叨了一句:“走亲戚也不打声招呼……”
祥子连忙说:“奶奶说是爷爷你让她去哩……”
红乾仁连忙厉声止了伙计的话:“你少插嘴!”
祥子不敢插言了,就慢慢地把水端进房里,放在脸盆架子上,然后小心地对红乾仁说:“爷爷,你洗脸……”
红乾仁对不知所措的王兰香说:“兰香,你干娘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先在高房上坐一阵。”他又对祥子说:“去把高房门开开,再给她端些吃的、喝的。”
天黑了,李桂花还是没有回来。
王兰香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孤独。
吃了祥子端来的面食,她顺手拿起一个枕头盖子,试着绣了一阵子花,就觉得心烦意乱地,扎了好几次手,她索性放下了枕头盖子,翻着看一本发黄的线装书籍。她不认识字,只翻着看那些插图。她翻出来一个图案,只见两个人脱得精溜溜地搂抱在一起吃老虎(接吻),她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心想,两口子在被儿筒筒里做的事也能画成画儿印到书里面?接着她又翻了几张子,一幅图画又映入了她的眼帘,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爬着,把脱得光光的尻蛋子撅得高高的,一个挽着抓髻的男子把裆下那物儿硬硬地抵在女子的尻子上。她连忙合了书,把它放回原处。
这么一折腾,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浪,就想起了女婿张百旺。那死鬼真是个人物梢梢儿。别看他生了气眼晴瞪得像碗砣子一样大,可事情过了一点儿也不计较,晚夕做起那画儿上的事来,真把人能受活死。想必是他也看过这么样的画儿,要不然他咋连画儿上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唉,这个死鬼,他这会儿不晓得做啥呢?这会儿他准是在台上台下忙乎哩。他晓得我想他吗?唉,那是个心大人,他心里不晓得想的啥?他会不会想着别人?会不会跟翠花嫂子搅到一搭?听人说翠花嫂子专会勾引攒劲男人……唉,胡思乱想个啥?百旺不是那样的人,自从嫁过门来快两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跟哪个女人有瞎碴事。再说,人家富贵哥在身边哩,他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越想丈夫她就越觉得孤独。这时候,她觉得她多么需要他。
夜深了,她只好顶了房门,吹了灯,脱衣睡觉。
她走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到了张镇堡。那里果然热闹,满场子的人都穿着戏装,打着花脸,三个人一撮,五个人一团地唱着戏。哪一个是丈夫旺子呢?她一时辨认不出来,就挤进人群,挨摊儿寻找。戏班子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认了出来,就是不见那个死鬼。她问谁谁都不理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唱戏。她很是生气,心里骂道:你们咋是这样子,连我都不理了?我还是戏班里副团长的媳妇哩。这时就有一个唱旦的走了过来,一身白衣白裙,头上戴着一只碗口大的白绣球。她看这个人像个三宝,就迎了过去,叫了一声三宝,那人把脸一转,冲她一笑,却不是三宝。她仔细一看,却是养叶儿。她想养叶儿不是上吊死了吗?咋在这里唱戏呢?她啥时间学会唱戏的?她能唱我也能唱。她就问她,养叶儿,你见我家那一口子来吗?荞叶儿并不说话,而是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她还要仔细问一下那是个啥地方,转眼间养叶儿就不见了。她就顺着荞叶儿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走进了红家大堡子。她碰见了给她端吃端喝的那个伙计祥子,她问他,你见我家的那一口子来吗?就是张百旺。祥子并不说话,他用手指了指那个挂了锁子的小房。她想,那是干娘李桂花住的屋子,干娘浪亲戚去了,他钻在人家的小房里做啥呢?她正在犹豫,祥子悄悄塞给她一把钥匙,并用嘴努了努那个小房。她就拿过钥匙去开房门。她开了门推门一看,却见两个人脱得精溜溜地搂在一起打滚儿哩,见了她也不理睬。她仔细一看是书上画的那两个男女。她羞红了脸,正要退出小房,那个女的说话了:快下来,快下来,你媳妇来了。那女的声音很是耳熟,她仔细一看,却是她嫂子齐翠花,那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旺子。她气得上前就要厮打他们,那女的却叫道:你个碎婊子敢扯老娘!乍一看,那女的却不是齐翠花,而是干娘李桂花。她明白了:她个老不正经的把干儿子锁在房里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还说走亲戚哩。她就骂他们:你们真不要皮脸,看我不给干大说才怪哩。她就大声喊:干大,干大……
干大红乾仁来了,他不管炕上的一对男女,却一把拉住她就往他的上房里拖。他一边撕扯她的衣裤,一把嬉笑着说,不要理他们,看他们咋日捣去哩?他们日捣他们的,咱们弄咱们的,各得其便。她拼命往后打着缀缀,掰开他的手,喊着,我不,我不,我死也不……可他并不放手,而是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前,抓摸那两只奶子。
一阵呻吟后她突然惊醒了。她觉得有人动她。她以为还在做梦,试着摇了摇头,完全清醒了。不对,是有人!
门是顶着的,是谁弄开的?她立即想到了那个老是低着头看他的伙计祥子,就一屁股坐起来喝问:“你是谁,做啥哩?”
抓摸她的人并不吭声,而是扳倒了她压上了她的身子。
一阵厮打之后,她终于觉察到了这个男人是谁了。她说:“干大,你不能这样,你也太不尊贵了。”
那人喘着粗气说:“宝贝心肝儿,你就答应干大吧,我想你都想疯了。我会给你很多钱的……”
她厉声说:“谁稀罕你的钱?你放开我,你这个老畜生……”
那人说:“你骂我老畜生,我就老畜生。我总不能白背这个老畜生的名?今晚夕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不从我就收拾了你。我收拾你就像收拾一个鸡娃子。给,这是收拾你的刀子、绳子;给,这是给你的钱、白元。看你要钱还是要刀子、绳子?”
她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当她听到那“啪啪”的刀子声又听到那“铮铮”的银元声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她只有任凭泪水长流。
在张镇堡演了一天两夜,排练的戏差不多演完了,只剩下两三个折子戏,还不够演一场哩。那就只好从头再演,热剩饭。好在这一点早就在写戏的时间在戏约上签定了。柳毅和红立贵的到来,其实还能凑几个折子戏,可齐翠花却不愿意凑合,而是把头一晚夕演的折戏除了上天官以外,其他四折戏全部照演,再加上还没有演过的《走雪山》。《调寇》除了衙役之外,两主角全换了人,由柳毅和红立贵演出。《二进宫》是红家三兄弟原班人马,《走雪山》就放到第三折,安排由柳毅和齐翠花主演,《三回头》安排在第四折,由红立贵演许升,三宝演吕荣儿,最后一折演《舍子》,由柳毅和三宝分别扮演刘彦昌和王桂英。这样除了《二进宫》之外的其他几个折戏,主角全换了人,也等于是演新戏。
一提起《走雪山》,就勾起了齐翠花对于田大勇的思念。
在那些个摆脱王家戏班追寻的日子里,是这个刚直憨厚的小伙子给了她体贴入微的关照。要不是他,她这个时候不晓得在不在这个世上?就是在,是不是就这么自由自在地活跃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由对他的感恩戴德,生发了爱慕之情。但他对于她的这种特有的爱却是视而不见。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干柴见火不燃烧的滋味。他是愣娃一个,不谙此道呢,还是他嫌弃自己是个重婚多次的不干净女人呢?抑或果真如他所说,对自己敬重,不愿意打破尊卑关系、师徒关系呢?她还没有完全猜透他的心。要说他没有情义吗?他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来救她脱离险境,为啥一路上对她体贴入微地照料?要说对她有情义吧,为啥一去就不回头,连个口信也不捎?唉,对了,他救她出于道义、侠义,属于救苦救难;他离开她也是出于道义、侠义。要不然,一个未成家的大小伙子老跟在一个有夫之妇的身旁转,那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呢?别人会怎么看,丈夫和亲人心里会怎么想?看来,他是对的。要不然,他怎么能说有一天要在一起好好唱一唱《走雪山》?他要通过唱《走雪山》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表示他对她的敬重和忠诚。剧中的曹福老汉在现实生活中本来是一个年轻英俊后生,在曹府听差当伙计,遇到曹家被奸臣所害,满门被操斩,只剩姑娘曹玉莲一人,再不救她脱险,曹家忠臣就断了根基。为了避免嫌疑,曹福毅然改装成为老家院模样,一路上晓宿夜行,一直护送主人曹玉莲翻越了广华山。当满天大雪降落时,曹福把自己的衣服脱掉给主人御寒,自己却冻死在雪地里。这出戏故事感人,唱腔优美,做工精巧,是个显把式的好戏。曹福属老生行当,而田大勇学唱副净,不属同一行当,他把跟她唱这一出戏当作一个心愿,也可以表明他对她的敬重态度。可她对他却是另一种心情。柳毅提出要与她唱《走雪山》,本来她是答应了的,可想到田大勇对要求唱这一出戏的神圣态度,她就借故推脱了。她想,第一回唱这出戏,一定要与大勇合作,哪怕大勇演得不咋到位,她也要等着他一同演出。
她见张百旺正在出戏报,就赶忙对他说,先不要出,把角色再调整一下。
张百旺有些不解地问:“戏不是咱们几个人商量着定的吗,都通知给每一个人了,咋又要变动?”
齐翠花说:“曹玉莲这个角色我还不熟悉,怕演不好,我想跟三宝调一下,他演曹玉莲,我原演我的吕荣儿。”
张百旺说:“那三宝能演了曹玉莲吗?”
齐翠花说:“三宝灵醒,这都是排练过的戏。万一演得不到位,也不要紧,他毕竟是个刚学着演戏的。我跟他不同,我要是演不好那可就是大笑话。”
张百旺就说:“那就按嫂子的意见办。三宝的话我去说。”
齐翠花说:“调一个角色怕是换不开身子,要调就多调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