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有人和自己讲过这么多话。
韦一芦觉得这个夏天的自己是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自己。这几天的下午,季雨林每天都来村口的大石头这找自己。每天两人都玩到太阳快落山了,只剩一点余晖的时候,才回家。他此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时间原来是过得如此之快的。
这天,韦一芦依旧一大早就在村口的石头上等着,等到午饭过后,季雨林出现。
但今天,季雨林来的时候不仅带了那副卡片来,还带了一根竹制的钓鱼杆来,手里还提着个水桶。
“我们去钓鱼吗?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就继续在这里玩游戏。”
韦一芦想去钓鱼吗?他当然想,毕竟是从来没去干过的事情,虽然河就在那里。但是……
他的目光望向了那条通向村外的泥巴路,季雨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思考两下,开口道:“你想去钓鱼吗?你想去我们就去。反正他总是会走这条道回来的。等你哥走这条路回来了,应该大家都会知道,到时候我们听着消息来,就直接来找他怎么样?”
韦一芦望着那条泥巴路的尽头,那里好像下一秒就会冒出人来,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人从那里走来。他纠结了几秒,从季雨林的手里接过水桶,跳下石头,转身和季雨林一起往河边走去。
清溪村子里这条河的水是从周边最高的一座山上流下来的,河不大不小,流速不算快。村子里有很多人来这条河边洗衣服,或者运水去灌溉。
韦一芦和季雨林提着东西,沿着河边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在鱼钩上挂上鱼饵。季雨林挥动鱼竿,把鱼钩远远地甩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一起坐在鱼竿边,季雨林又把那副卡片卡片掏出来了,两人一边等河里的鱼上钩,一边在岸上玩游戏。
韦一芦用自己的余光看到了旁边的一个房子后面正躲着几个小孩,探出大大小小的几个脑袋,往他们这边看着。韦一芦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但季雨林好像也注意到了房子后到几个人。他张开手,想要招呼他们过来一起过来玩。可一抬手,房子后的就一溜烟的跑远了,还附带几个小石头丢过来……
那几个小石头被噼里啪啦地丢过来的时候,韦一芦几乎不敢抬头去望季雨林。他害怕季雨林多问些什么,他害怕季雨林抛下自己一个人去跟那一群人玩了……他忐忑地摸着手里仅存的一张牌,但季雨林什么也没干,只是接着他出的卡牌,再出了一张。
韦一芦把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丢出去,他赢了。
“哇!你又赢了!好厉害!我在学校和别人玩的时候可是很少输的。”季雨林看着他嘿嘿笑,把散在地上的牌全都收捡起来,理好,又分了一半牌给他。
在河边的这一个下午,好像和在村口度过的下午没有什么区别,两人吃着零食,玩了一下午的游戏,一条鱼也没有上钩。
“这河里到底有没有鱼呢?”
“有吧,我之前看到有人拎着鱼在路上走,鱼除了这里有,还有哪里有呢?”
“那看来是我们没钓上了,我们明天再来这钓鱼怎么样?我现在要回家吃饭了。”
“好,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家去睡觉了。”
“你回家就睡觉吗?你不吃饭吗?你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吃晚饭?我们一起去和你爸爸妈妈说一声。”
“不了,我爸爸妈妈现在应该都还不在家。我也不太饿,我每周去村长家喝一碗水就感觉整个人都饱了,什么都不想吃,睡觉就够了。”
“什么水这么厉害?那我们以后出去旅游就可以带上它了,这样我们喝一口就可以走好远了。”
季雨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说出这种话,让韦一芦没有办法告诉他那个水是怎样难以形容的怪味道,依稀记得自己以前好像也是吃饭的,可不知道从哪个时候开始,自己每周去那里喝一碗水就饱了。但如果以后真的能和季雨林一起去很远的地方玩的话,喝几口怪味道的水,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和季雨林在一起的每一天,韦一芦都觉得很开心。以前都是只有哥哥和自己,哥哥走了之后,自己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而且和季雨林在一起的时候,也跟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哥哥虽然对自己很好,会很耐心地和自己讲话,但哥哥总是很难过的样子,自己也想要哥哥不要难过了,可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最后哥哥离开的时候对着自己流了眼泪,希望哥哥去了外面再回来之后,不要再流眼泪了。自己有了季雨林这个朋友,以后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做朋友,一起到外面去。
韦一芦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好像做梦一样的心情和季雨林一起度过这个夏天。他们除了每天往村口那里走一遭外,还会去钓鱼,去田间地头疯跑,摘一摘山上长着的饱满到快要爆出来的橘子……
夏天的色彩,或者说整个村子的色彩,都在韦一芦眼底里丰富起来。从前韦一芦眼里的村子是只有两种颜色的,泥巴路的土黄色,还有家里灰扑扑的砖瓦色。现在,田地里,山野间的绿色、蓝色、红色……都在他的眼里疯长起来。他从来没有觉得奔跑起来的呼吸是如此的畅快,天和地之间的距离在这群山之间原来也是如此的宽广。
他想和季雨林在来年再度过一个夏天,因为季雨林说他是因为放暑假才来了这的,暑假结束了,他就要回去上学了。韦一芦没上过学,也不知道什么是暑假,可如果季雨林只有暑假才能来的话,那他希望暑假是无比长的。这个暑假结束了,他希望下个暑假还能见到季雨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生活里如果没有季雨林的话,该会是一条怎样色彩单调的黄泥巴路。
这个夏天属于韦一芦的幸福好像快要溢出来了,于是河水把它收走了。
季雨林那天不过照常和他一起在河边钓鱼。
可忽然间,地动山摇,村子里鸡犬都发出慌张暴躁的声响,河边的房子抖落下层层土灰。季雨林就在这样的震荡中,被抖动的地面送进了翻涌起来的河水之中。
他试图抓住将要落水的季雨林,可手与身体也只是擦肩而过。季雨林“扑通”一声掉入水中,他也紧随其后地跳了进去,可自己着急忙慌地跳进来了,在翻涌起来的河水面前也是无济于事,只是多了一个人苦苦挣扎。他努力抱着季雨林,想要拖着他上岸,却一次次被河水推离岸边。最后,是几位村民和季雨林的父亲一起用竹竿把他们拉了上去。
山和地好像都平静下来了,韦一芦浑身湿哒哒的站在岸上,看着季雨林的父亲正在给季雨林施救。好在,季雨林呛出一口水,恢复了呼吸。
韦一芦踌躇着想要去和季雨林讲话,却看到了季雨林父亲怀抱着季雨林此刻正看着自己的神色,那是一种复杂的神色,和其它围在旁边的村民的神色一样,这种神色叫做恐惧,叫做畏惧。可季雨林父亲的神色里,又多了些韦一芦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就这样目送着季雨林躺在父亲的怀里渐行渐远了。他在其它村民的围观中,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从自己的心里,清楚的知道了,季雨林可能以后都不会来了。
韦一芦穿着湿哒哒的衣服,近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他关上门,身体靠着门滑落到地上,脸埋进了手里,他的泪在此刻开闸放水般流了出来。
美好得像梦一样的东西,终究还是像梦一样散了。
这天晚上,爸爸妈妈出奇地早回来了,一家人沉默不语地坐在桌子边。
窗户外火光缭绕,终于还是到了时候。怎么避都避不掉的。
村子里的人徘徊在屋外,举着火把,整理着队伍。韦一芦看着窗户上印着的杂乱的人影和火红的光,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握紧了信还有玉坠。他站起来,妈妈在他起身的时候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把头别过去,随他去了。他推开家里的后门,向季雨林家的方向狂奔过去。他把信和玉坠放在屋子门口后,就头也不回的狂奔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正好,村长已经带着村民们在敲他家的门了。
打开门,停在他家门前的,是一顶系满了繁复红绸样式的竹制轿子。一群穿着火红色长袍,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人围着这顶轿子跳着动作古怪的舞蹈。
舞毕,村长手中端着一碗水请他喝下,他闷着头一口气把这碗味道古怪的水喝下去了。喝完,他就坐进了轿子里,来不及看身后父母是什么神色,来不及看季雨林有没有出现在那人群中。
戴着面具的人把轿子抬起来,村长领着他们举着火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去。
韦一芦坐在轿子里,感受着自己正在一步步朝山上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还去了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他希望自己完成了仪式之后还能有机会回来,虽然自己知道的大部分人最后都留在了那儿,但他还是天真得近乎妄想,想要和季雨林再见一面,想要和哥哥再见一面,想要和爸爸妈妈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