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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1 / 2)





  一听失物几乎全部找回,薛怀安心头稍稍一松。适才他听到崔执所言,第一反应是傅冲杀错了人,才会引得崔执如此不悦,但既然现下如此,虽说抢匪的确死得有些惨,却毕竟可以交代过去了。

  崔执似乎看出了薛怀安的心思,冷冷地说:“薛总旗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崔总旗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抢匪的确犯了重罪,大理寺要是判下来,终身苦役在所难免,但是依律断然罪不至死。可是现在,就是因为你们私下插手,快意恩仇,这四条人命就没有了。”

  “崔总旗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今晚是锦衣卫出动去拘捕这些匪徒,也可能因为击中他们所藏炸药而发生同样的事情,这个与私了还是公了无关,意外而已。”

  “哦?薛总旗认为这就一定是意外吗?想那傅冲是成名的剑客,身手了得,你能保证不是他先潜入那院中用剑杀了这三个抢匪,然后引发爆炸吗?”

  “他为何要这么做?”这话才一出口,薛怀安便知道自己说错了,必要招来对方的讥笑。

  果然,崔执面露讥色,道:“理由可以有很多,我只说一个。这些江湖人,不屑律法,只以自己的好恶判断别人的生死,假使傅冲觉得这些人这般得罪了他和他娘子,被判个流放或者苦役不能解心头之气,仅此一个理由就可以让他一时冲动下杀手了。”

  “傅冲断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薛总旗每次断案是先判断此人个性如何,才推论此人是不是嫌犯吗?”崔执脸上的讥讽之色更胜。

  薛怀安一时语塞。

  崔执见他不说话,更加咄咄逼人,道:“明日宁府要是来人看望薛大人,请转告傅冲,烧起来的是民宅又不是炼钢高炉,断不能让一切都灰飞烟灭。薛总旗既然和宁家交好,最好还是祈祷不要让我查出些什么来,要不然,越权、纵凶,诸般罪责算在一起,薛总旗的前途堪忧啊。”

  崔执料想果然不错,第二日一早宁霜便赶来探望薛怀安。

  薛怀安一见她便问:“被抢的东西都找齐了?”

  宁霜淡淡一笑,道:“放心吧,齐了。除了银圆被那些抢匪花去少许,其余的都在。正如你所料,这些人不敢过早处理珠宝,所以只是深埋地下,大约是准备几年后风头小了再说。”

  说完,宁霜看薛怀安神色疲乏,眼睛里泛着血丝,似乎是一夜未睡,以为他是忧心案子所致,伸出手隔着门上铁栅栏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说:“这次多谢你,要不是你帮忙,还真是抓不出这些人来。你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一定替你斡旋,无论如何抢匪被我们抓住了,怎么样我们也占理。那个崔执你不要理会,他人如其名,太过偏执,成天就知道啥律法律法的,这南明上上下下,从官到民,谁真的讲律法?七岁稚子都知道,律法只是官家和有钱人的道理。总之你放心,要花多少钱我都出,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我们抓到了抢匪,崔执那班人就是因为被反衬得无能才这样乱咬人。”

  然而这话说得薛怀安心里更是迷茫一片。他知道宁霜所言也许是南明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崔执的言论自己也不敢苟同,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唯有他自己,同样身为锦衣卫,却是不知该如何去选择和坚守。

  他缓缓将手从宁霜手里抽出来,仿佛害怕被那温软拢得时间长了,便会被拉到她那一方去,有些艰难地开口说:“宁霜,你告诉我,傅冲是如何那么快找到抢匪住处的。”

  “哦,这个啊。他说他在船上击杀那人之后,就去查看那人身上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那人内兜有一个小纸袋,就是那种槟榔铺子给客人包槟榔用的袋子,上面印着‘三桥槟榔铺’。于是他到三桥街找到那个三桥槟榔铺一打听,就知道了那死去抢匪大概所住的巷子。到了那巷子,再一观察打听,很快就找到了几个抢匪的住处。”

  薛怀安点点头,这样一来,整件事他已经可以在脑海里串联起来,虽然前路依然模糊不清,但依稀之间,他预感,也许这案子如今的完结亦是又一个开始。

  独立的修行

  因为在泉州耽搁了几日,初荷和本杰明抵达帝都的时候,离帝都各个书院的考季已没有几天。

  帝都在更名之前叫广州,原本就是和泉州齐名的繁华港口,被选作帝都以后,历经近百年经营,更是成为和伦敦、巴黎齐名的华丽都城。与泉州不同的是,虽然人口激增,帝都并没有拆掉旧城墙扩建,而是直接在城墙外不断修建新的住宅和街市,将城邑的触角向着四面八方无休止地蔓延而去,最终形成皇帝所居宫城之外套着一圈儿旧城,再外便是三倍于旧城大小的无城墙新城这种在南明帝国少见的半开放都邑结构。

  帝都的书院之多为整个南明之最,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间,其中以应元书院、学海堂和菊坡精舍三间为官办的最高学府。这三间书院以初荷现在的学识和年纪自然不能去考,她的目标是粤秀、越华、羊城、禺山、西湖这五大书院之一。

  “初荷,看,那就是书院的秀才们吧。”马车驶过帝都新城宽阔的街道时,本杰明指着一行都穿同样青色襕衫的少年说。

  初荷顺着本杰明所指看过去,只见那一行五六个书生走得很是悠闲,间或相谈几句,朗朗而笑,意气风发,心中不由得好生羡慕。

  本杰明看见她把额头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小鼻尖被玻璃压变了形,一副恨不得要将脑袋挤出去的样子,心中一动,于是忽然冲马车外大喊道:“车夫,停车。”

  马车骤然刹住,不等初荷相问,本杰明已经跳下车,拦住那几个还未走远的书生,道:“留步,留步,请问你们是哪家书院的秀才?”

  白日里街道上突然横冲出这样一个人来,几个书生都露出防备之色,但再看这西洋打扮口音古怪的少年相貌甚是俊美,便稍稍缓和下神色,为首一个长脸的书生道:“我等是西湖书院的,尊驾有何事?”

  本杰明一听恰巧是西湖书院的秀才,觉得逮了个正着,急切地问:“你们书院难考不难考?可有女子?”

  那秀才听他扑上来就问啥“女子”,眉头不禁一压,露出稍有些嫌恶的神情,回答:“难考,没有女子。”

  本杰明一听着了急,忙问:“为什么?不是说五大书院都收女子的吗?”

  那秀才见本杰明着急的样子倒是天真有趣,忍不住笑笑,道:“你是从海外来的吧,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官府只是说不得拒收女子,但女子也要考得进来才行啊。不好意思,我等还有急事,告辞。”说完,他一抱拳,领着众人快步走了。

  这人的回答本杰明并未完全会意,坐回车上的时候冲初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只是想帮你打探一下,哦,初荷,这不算是好消息吧?我帮到你了没有?”

  初荷早已学会淡定地面对本杰明这种创造性突发行为,反正自己躲在车里,随他胡闹也不怕。倒是那秀才的回话让她有些忧心,心道帝都的实际情形和那书院名册中所写果然不同,依言来看,似乎是这些有名气的书院表面上不拒绝女子应考,可是最后却不录女子,完全是应付官府的表面文章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考五大书院还真不是简单的事情。

  这样的担忧与永远傻开心穷乐观的本杰明自是无法讲,初荷只觉得薛怀安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才发觉一直以来,念书、找学校、租房子等等这样的事情都是薛怀安一手打理,她不曾动过分毫脑筋。意识到这样完全地依赖于一个人,初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仿佛是看到现实中的自己正在渐渐远离日记本上那个一心要独立成荫的女孩儿。

  马车穿过新城,在码头后街一处院落停了下来,乌漆大门紧闭着,大门上方悬着不打眼儿的一块牌匾,写着“叶宅”二字。初荷上去叩了两下,不一会儿,一个杂役婆子样的仆妇走了出来。初荷说明来意,递上叶莺莺的信,那仆妇操着带广东白话口音的官话说自己并不识字,拿着信往屋里找人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乌漆大门,将初荷晾在了门外。过了半晌,屋里出来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丫鬟,口头上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声,却仍不让初荷进去,只说是也不认识字,要找识字的邻居帮忙看下信。

  那丫鬟说完拿着信就走了,留下初荷和本杰明站在大太阳地里苦等,先前开门的婆子就叉着手站在门洞的阴凉地里用眼睛睃着二人,一言不发。

  院子里传出声音问:“乜野人啊?”(什么人?)

  那婆子一撇嘴便答:“咪都系d探亲探威暨乡下人。”(都是来探亲戚探朋友的乡下人。)

  这一问一答都用的是广东白话,初荷和本杰明从泉州一路行来,为打发时间和车夫学了简单的白话,两句话的大意都能听懂,本杰明没心没肺,完全没注意到那婆子答话时吊高句尾的不屑口气,初荷却有些脸上挂不住,她自小未看过别人脸色,更未曾被丫头仆妇看不起过,当下里转身就想走。然而抬步又思忖自己要是住到别处去,将来叶莺莺自然要传话给薛怀安,倒叫他在泉州担心,于是便忍下了这口气。

  过了好久,那个出去找邻居看信的丫鬟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荷叶包,有烧腊的香气透过荷叶包的缝隙渗出来。她见初荷他们还在门口站着,就用官话轻描淡写地说:“快让人家进去吧,的确是小姐的信,腾个屋子出来。”

  初荷和本杰明跟在看门婆子后面来到一个分里外间的客房,待那婆子走了,本杰明兴高采烈地拉着初荷说:“初荷,刚才你闻到没有,好像是什么好吃东西的味道,我说怎么那丫鬟走了这么久,原来是跑去给咱们买好吃的了,这家的丫鬟还真不错。”

  初荷看本杰明两只眼睛像老鼠看见大米一样烁烁放着贼光,一脸又馋又兴奋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便也不再理会刚才被怠慢的事情。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有仆妇端来饭食,两人一看竟然只是白饭和一碟青菜一碟咸鱼,忍不住对望一下,露出失望的神色。那仆妇看在眼里,也不说话,气囊漏气一样从嘴巴里发出一声“哧”,转身就走了。

  本杰明有些不甘心地用筷子扒拉着碟子里的青菜,嘀嘀咕咕:“那个很香的好吃东西呢?”不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扒开上层的菜叶,果然看见下面星星点点棕色的烧腊碎,一筷子夹进嘴里,细细一嚼,忍不住高兴地大叫:“是肉,很好吃的肉!初荷快来吃!”

  初荷沾染了本杰明的愉悦,那因一点点烧腊碎而生出的快乐,仿佛神怪故事里修道者的精纯真气,倾入心扉的刹那竟是化解了初荷心里的怨怼,明明知道又被叶家下人轻怠,却无心再去计较,跟着面前的开心少年一起乐呵呵地大快朵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