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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 / 2)



名词解释



姑获鸟--



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天帝少女、鬼鸟、青鹭,其所在传说必有磷火,亦即小雨暗夜之时,闪淡蓝之光、仿佛挂在松树上献子神社之蓝色龙灯。



--《七七四七三》



姑获鸟--



鬼神之类。常吸人之魂魄,荆州多。附毛之飞鸟,毛脱则变成女人,此为产妇死后化身,故胸前有双乳,喜捕人子养之视为己出。凡有小儿之家,入夜不宜露其衣物。此鸟夜飞来以血沾衣以作标志,小儿因而抽搐惊吓成疾,此谓无辜疮。此鸟全为雌鸟物雄鸟。七、八月夜间飞行惑人。



--《本草纲目》



姑获鸟之由来--



产妇久不分娩,胎中婴儿生命残存,母亲由此心生妄念,变为怪物,抱子夜行。婴儿啼哭声谓之姑获鸟啼。



--《奇异事谈》



姑获鸟之事--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



--《百物语评判》



序章



我,



也许,现在醒来了。



这里是哪里?



我在做什么?



我浸在微温的液体里。



我闭着眼睛吗?



还是张开眼睛?



很黑,



很安静。



我弓着身子浸在液体里。



听得到声音。



在发什么怒呢?



不,在悲伤什么呢?



我的情绪很安定。



我紧握着拇指,



我的内脏向外面敞开,



我的内脏系在何处?



觉得些微寒冷。



我,



醒着吗?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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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漫长而坡度缓和持续倾斜的斜坡尽头,就是目的地京极堂。梅雨季已过的夏天阳光,并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没有像树那样的遮阳物。只有咖啡色像土墙的东西绵延持续着。我不知道土墙内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疗养院什么的。说不定是公园或庭园。但冷静地想想,如果里面围着的是建筑物,那面积又嫌太宽广,所以,我想,是庭园什么的吧。



斜坡没有名称。



不,正确地应该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一个月一次,不,有时候,两次、三次的爬这个斜坡去京极堂,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这个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对我而言,从我家到这个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况的记忆都显得暖昧模糊。别说斜坡的名称了,就连附近的地名住址之类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况是墙内有什么,我压根儿不感兴趣。



阳光突然阴暗下来。气温没变。走到斜坡约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气。



快到斜坡尽头时,左右两旁即出现岔路。土墙在那儿弯成左右两边,隔着岔路有竹林和几间相连的民家。再向前走,开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杂货店、五金店等。然后,再住前走一会儿,就是隔壁镇上的繁华街了。



京极堂可以说正处于镇与镇的交界处。在地址上,算是邻镇。京极堂离镇上很远,原来担心客人不会上门,但也由于如此,说不定更吸引邻镇的人上门。



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总之,书店里摆的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书。京极堂所处的位置,怎么说都不算是理想的商业地区,尽管店主自诩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很怀疑。再怎么说,京极堂销售的尽是其他旧书店敬而远之的专业书、汉文书之类。而掌握到同类书的同业也会把书转到这里来。所以,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的同类书就更多了。因此,京极堂吸引了学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户,其中不乏千里迢迢闻风而来的好奇的人。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店主自己说的,真实与否是个谜。我认为,实际上是店主在副业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从不提这档子事。



夹在疏落竹林中的面店旁边就是京极堂。京极堂前面有个小森林,森林里有座小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这座神社的神主(译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为业的人),现在也还是神主,神社举行祭典等仪式时,他也会上祈祷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他那时的模样。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亲自写的看不出高明与否的「京极堂」匾额后,钻进敞开着的门。就像每一次一样,店主用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正在读线装书。



「唷。」



我发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声音后,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同时也搜寻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当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旧书。



「你也真是个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书就规规矩矩地看,你也太不专心了吧。」



京极堂店主眼睛不离正在看的书说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眼睛只顾着搜索布满灰尘的书。



「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没有!」



京极堂店主间不容发地说道:



「所以,我现在在看这种书。话说回来,小伙子,有趣不有趣,当然是看你的标准喽,大致说来,世间没有无趣的书,什么书都有趣。可以说,没看过的书大致上都很有趣,至于读过一次的书,如果要觉得更有趣的话,就得再花点儿时间看,就这么回事儿。对你来说,有趣的书不仅是这些堆在这里还没整理的,还有那边书架上的书,几年前就已堆满灰尘排在那里了。容易找得很,你赶快选了以后,买下来吧。给你打点儿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后,这个脾气古怪的旧书店老板,微微抬起脸笑了。



「我只对触动我心弦的书采取行动。只要认真读的话,可能会觉得每本书都有趣,不过,我所追求的读书显然和你不一样。」



我一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交谈。丝毫不顾及我的反应,他的话题就像个偏执狂似的逐渐膨胀。像这样从鸡毛蒜皮小事开始的交谈,结果,后来多半总会转成论及国家大事那种夸张的话题。我听了觉得好玩,便刻意地闪开正题故意回答毫无意义的话。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搞不懂你这种不热心的读书家!说起来,上我这儿来的客人都对书很执着。你的读书欲望超出普通人许多倍,对书却太不执着了,因为你把看过的书几乎都卖掉了,很过份。」



我的确将买来的书卖掉了八成,然后,每次都会遭到这个脾气别扭的朋友责怪。不过,他尽管满腹牢骚,但收买我的书的正是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卖书,旧书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鱼的渔夫了?并排在这书架上的你的猎获物,不都从像我这种你不满的卖书人那儿钓来的?」



[有人竟然把书和鱼相提并论!」



说完,京极堂店主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在这种交谈中,我被他反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看到这个朋友一时无法提出机伶的反驳,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这种时候,我很快就会被反击,所以,岂可让胜算溜走,我赶紧插嘴说道:



「哎,书和鱼还不都是一样。生意人中哪有像你这种把卖的鱼摆在架子以前全都尝了一遍的稀有人种?书店老板通常不是这样读要卖的书吧。为了想买那本书而特地到店里来的客人该怎么办?」



「呵,旧书店里的书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别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别人卖书。这家店所有的书,全都是我买的。要读要当枕头随我高兴,别人没有挥嘴的余地。客人是为了要我卖书才上门,我了解客人想要书的心情,所以,不是也卖他们了吗?再说,我现在看的多半是非卖品。」



京极堂不知何故很高兴似的,把手上线装书的封面展示给我看。他在看的是一个叫鸟山石燕的画师所写、江户时代的书《画图百器徒然袋》。这本是非卖品,确实是他的藏书。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现在读的书是如此,而他几乎读遍准备卖的书也是事实。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经常揶揄这件事。实际上,也基于这个事实,我才怀疑京极堂究竟有无做生意的意思?据我了解,他确实有着以自己想读的书为主而大加收购的作风。不过,因为他感兴趣的书很杂乱,所搜集的书种类幅度很宽,反而因此能够肆应需求。



京极堂表情显得更开心了,说道:



「呵,上来吧!」



终于让我进了房间。



「老婆不在,没咖啡喝,反正你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红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变淡了的茶吧!」



他边拿起原先就摆在津轻(译注:地名,在日本青森县)漆矮桌上的茶壶,京极堂老毛病不改地边说着失礼的话。



「说什么呀?看起来虽然是这样,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说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点了哥伦比亚咖啡,小妹弄错了端来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说自己其实喜欢摩卡的酸味什么的,不是吗?你呀,勉强算得上是个文人,你想说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坐在一起的我可难为情了。」



京极堂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话,而且真的拿出了变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时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这种茶也觉得挺好喝的。



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全都挤满了书架,和在店里的印象完全一样。如果换了是主人的房间那一定更惊人,他的妻子始终抱怨到处都是灰尘,她不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并非货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刚才他自己说的,是因为藏书已满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这些书卖掉来得正确。



我一进入房间,书店就算打炸了。有时候聊得起劲,连晚饭都会忘了吃。



我原本从大学领取微薄的资助金,从事粘菌的研究。但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现在写杂文贴补生活。这个工作在时间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时间以外,像这样从中午开始闲聊打发时间都无所谓。京极堂虽做得不很起劲,但总归是生意。起初,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添人家麻烦,可是,如刚才所说的,看他丝毫没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过,这个眼前的友人,尽管愿意配合我的空档和我交住,可是,对我写的东西却完全不理解。我原本专攻文学,但为了肚皮,只好替给少年看的科学冒险杂志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杂志等匿名执笔,所以,被称作穷酸文人我也没话说。



「嘿,今夭谈什么话题呢,关口老师。」



京极堂说完,抽起纸烟卷来了。



和京极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样看来像个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较硬的书。



当时有点儿忧郁症症状的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粗暴的气质,但也无法认同软弱,只一迳地喜欢孤立。可是,这样的我,却很奇怪地和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来。他和我真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会陷入沉默忧郁状态的我相比,他真是个雄辩家,而且,社交范围很广。托他的福,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应敬而远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说话。陷入忧郁状态的我怀着抗拒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会的他,竟然对聚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愉快,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去,可是,我这个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却一面骂人家傻瓜笨蛋,却又一面听这些傻瓜笨蛋的谈话,然后,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当时,京极堂可能在享受发怒的情绪吧,结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调,等发现时,忧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钻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后,对忧郁症患者而言,真有着无可衡量的治疗效果。



京极堂拥有惊人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特别是从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于阴阳道、修验道等,他对各国各地的宗教和习俗、口传之类的知识丰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极堂也对我因接受忧郁症的治疗而积蓄的神经医学、精神病理学、心理学等的知识感兴趣。



因此,我们既议论也讨论。我想,和当时大部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虽有悬殊的差异,但我们对等地谈论政治、金鱼的饲养、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爱等话题,总之,那全是昔日年轻时代的话题。



此后,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我因为成家了的关系,辞掉了大学毕业后一直持续的粘菌研究,决定专心从事一直当作副业勉强糊口的写作工作,所以,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了高中讲师的工作,原以为他有意专心做神主,却没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开始经营旧书店。



从那以后,每当我在写小说时碰到瓶颈,或者什么有趣的事件发生时,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地,会来这里,花很长的时间闲聊。虽说这也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几乎遗忘了的学生生活而来。以前很瘦的京极堂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现在虽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乐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



「你认为,怀孩子能怀二十个月吗?」



我缓慢地问道。



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鼓的鼓声。可能是夏天即将举行什么祭典的练习吧。京极堂既不吃惊也不感兴趣地将吞进的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竟然问起我这个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人。难不成你认为我会有连接生婆、医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吗?」



「哎,被你这么一盘问就不好说了。我只不过想问你,假设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女性,她的腹部应该比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可是,却完全没有生产的迹象,这很不寻常的唷,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关口君。」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不,说是座右铭也行。如果只从语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说是现代现实主义具体化的表现,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京极堂将变短了的纸烟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做出一副很无味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大体上,世间只存在该存在的事,只发生该发生的事。人类总在自己所知道仅有的常识、经验的范畴内思考,误以为这样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识和不曾经验过的事件,大家就异口同声地不可思议、畸形什么的骚动起来。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世间的事?」



「你在讽刺我吗?我确实不了解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多少还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



京极堂有气没力地说完后,把放在烟灰缸旁的像壶子样的东西挪了过来,说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确只能在你所说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情,所以,才来这里听你说话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超出常识的见识喽?我倒觉得你的常识比我更丰富哩。被你这么误解我可伤脑筋哩。虽说具备常识、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只在限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如果以为全部都能活用的话,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京极堂似乎在我说的话里鸡蛋里桃骨头。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无法针对这个话题和他谈了。因为即使是多无趣的话题,只要是京极堂感兴趣的,就能说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兴趣,他就有硬转变为其他话题的习惯。不过,无所谓,今天,对于他到底会将话题牵扯到哪个方向,我倒反而乐观其成。



「呵,假如真有这种处于异常状态的孕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去看医生吧。由于是极少见的症状,所以治疗了以后,会用不知什么样的形式发表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也会知道才对。可是,很不凑巧,我并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疗期间,医生只向你一个人透露消息?不过,这也不可能,医生不可能将患者隐私透露给陌生人。何况,找个对医学完全无知的你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如此,你也不会来找我吧。所以说,你的资讯来源并不是医生。」



京极堂停顿了一会儿,杨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道:



「所以,是哪个孕妇或孕妇的家人来找你商量的吧。那个孕妇可能因为有什么隐情无法去看医生,或者现在的主治医生无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种可能性。总之,商量的内容既不适合找那种写杂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来的吧。所以,这件事不仅你知道,还有其他不特定多数者知道,我这么想应该没错吧。这一定是风闻,是完全没有医学根据的、一般所说世俗的风闻吧。如果是这样,包括你在内,知道这个风闻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说家写因果现世报和怪谭那样地加油添醋。什么作祟啦、报应啦,不,甚至还有把这个领域和科学连接起来的大笨蛋,不是有心灵科学字眼什么的吗?总之,你把话题带到我这儿来,不正希望我说出能证明那个不入流传言是真实的话吗?你可能有意替三流杂志撰写你所擅长的充满怪异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没那么简单喔。」



京极堂终于吐了一口气,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



我虽然表示了抗议的态度,不过,老实说,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话了。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愚蠢的臆测,却利用这一点,太过份了吧。我说的话,到了你笔下,就完全变成幽灵啦怨恨啦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这种话题吗?」



「可没有人说讨厌喔。创作里的怪谭话题当然喜欢呀!说起来,提到从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么的时候,所谓怪异谭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丧失了本质。江户时代山村乡野所谈的妖怪谭,和现代都市所说的幽灵谭,含意当然不同。对现代人来说,怪异只不过是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说不懂,却硬要藉无聊的理论来让自己容易了解,因为有这样的曲解,所有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把这些事解释成和灵魂有关系,那可大错特错,我讨厌抢搭这种风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拥有类似拜佛的副业吗?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京极堂的副业是拔除着魔附体、恶灵的祈祷师。如果说神主是他的正业,那么,祈祷师也许可说是正业的延长。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属于一种信仰拔除驱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样,极不寻常。这个工作受到很好的评价,但是,他不太想多谈这个不寻常的生意。



刹那间,京极堂表现出与其说厌恶不如说吃惊的表情。我内心好奇的虫儿开始蠕动。我一直就想详细地问有关这个不寻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无妨,希望他能和盘托出,于是,我说的话更富桃拨性了:



「不是吗?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吗?你自己的立场是不能轻视鬼怪啦幽灵的唷!」



果然,他显露出相当不愉快的表情。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无人可比。



「关口君,和你写的无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论性的东西喔。只强调宗教方面的奇迹啦幻觉啦异常部分,并加以渲染,才会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违反自然科学整合性的部分,对于已完全习惯合理性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感到值得怀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认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训也不对。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么多,那些充满佛教味儿捏造出来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了。」



「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根本没有回答嘛。」



「嘿,你听好!说宗教荒唐无稽、谎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说那是道德、教训什么的,但世间有宗教仍是不变的事实。结果,没有信仰的人,轻视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怀有信仰者又批评无信仰者不对什么的。至于我呢,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而已。拔除附身魔这档子事谁都会。可是,宗教家不那么认为。科学家也判断是他们理解的范畴以外,所以,彼此的关系一直都不顺,彼此都不去正视看得到的事情,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谈,话就变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认定是非科学的领域,现在已能用科学解说,并且可以运用在治疗鬼怪附身和被诅咒者身上。罗哩罗嗦谈着理论,其实,这不就是刚才被你大为轻视的心灵科学吗?」



「不一样。科学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实验的结果必须一样。可是,心灵、灵、魂、神呀佛的却无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还是不一样。所以,这不是科学能应付的领域。关于脑的作用,都无法做物理性的解说了,何况是心灵、灵魂?心灵是科学唯一无法解的领域,所以,所谓心灵科学这个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科学和宗教的桥梁这种话吗?」



「所以说做桥梁呀。要让科学家白天看到幽灵,让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语也能使幽灵消失!总而言之,必烦先在脑子里将这些想法正当化!」



不懂。



「这不就等于主张灵魂不存在吗?」



「哎,有灵魂唷。看得见、摸得到、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并不存在。所以,无法用科学处理。但是,如果因为科学无法处理,就认为是捏造的可就错了,实际上是存在的。」



我相当地混乱。京极堂用望着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顺滑地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壶的盖子。



「所以,你写的稿子对我的工作会产生坏的影响。仿佛幽灵怨灵真存在似的,你会胡说八道地写吧!科学根本无法解的事物却像已解说了似地写,甚至还写着总有一天会解说清楚。要不然,就是写些世间上的确存在着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事。你两种都会写吧!由于科学永远无法解说,所以,站在科学那一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否定那玩意儿是非科学的。神秘主义者会变得更封闭,像以前的贵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护符啦符咒什么的大大地赚钱,而所谓心灵科学等,将会像猫产卵似的,虽然不可能,却蔚为风气。」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过,以你的论点,如何评论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神经医学呢?」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纸烟和火柴,点上火,瞬间,发出磷火燃烧的冲鼻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



「如果说心灵是科学无法处理的领域,那就表示是伪造物吗?」



「神经的结构全都一样。治愈神经方面的病是神经医学吧。这和治愈痔疮是一样的。神经和脑连接,脑的结构也一样。目前在这方面并没什么进展,但很快地就会像治疗痔疮那样简单了。」



[痔疮痔疮的,痔疮现在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哩!」



「尽说无聊话,别打岔。」



京极堂说道,怪异地笑了。



「换句话说,将脑和神经这种身体的器官当成心灵、灵魂那样的东西,是错的。那个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断错误,因为他把任何事情都说成和神经有关系,结果呢,后来不得不否定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妖怪。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学博士井上圆了。



「可是,神经因为受到影响会看到怪异现象,现在不也存在吗?井上圆了身为明治时代的人,已经算进步的了,没必要说他不好。]



「我可没说他不好,我说他很可怜。而且,就像你说的,脑和神经与心灵的确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如此,但毕竟和他所说的并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京极堂的眼神确实流露出愉悦。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情绪。他那不高兴的表情几乎不变。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算有点儿了解。在这种时候,这个朋友会更加饶舌。



「心和脑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关系那样。无论哪一方受损了,就会发生很麻烦的纠纷。但是,彼此如果都满意的话大概就能收拾。脑和神经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疗,但是,心灵和这些器官不同的证据是,即使恢复正常状态也有无法收拾麻烦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宗教可以发挥效力。所谓宗教,就像脑支配心灵似的是一种神圣的诡辩!」



「最后一句我不懂。不过,总说一句,我知道神经医学是有效果的。」



我以为会被骂那是无用的学问,但是并没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过,心理学方面,怎样呢?」



「那是文学的范畴。只对共呜的人有效,是科学产生的文学!」



京极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学比民俗学有趣!心理学是从一个个患者当中采取样本,先从中引出一般性法则的吧?民俗学则是从村庄这种共同体采取样本后,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则。不过两者最后都还原到个人的探讨,是文学性的。柳田翁(译注: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论文根本就是文学嘛。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干脆请文学家翻译成日文,也许应该当作小说销售。对了,由你来做吧!」



京极堂说道,笑得更开心了。本来想让他生气的,结果是反效果。



「这么说来,关口君,你年轻时候,确实曾对杰格姆德老师相当着迷呢。」



杰格姆德老师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忧郁症时,邂逅了这个异端学者。有段时期,我很沉迷地读他的论文。当时,几乎不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经常可以听到了。然而,京极堂对佛洛伊德的评价并不太高。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但我自己后来也将兴趣转移到可说是佛洛伊德的弟子荣格,不过,现在,两人的著作都不再读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说杰格姆德先生思考到无意识这个层次的问题,的确不简单。」



京极堂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过刚才所说叫做心灵的玩意儿,和心理学所说的意识、无意识并不一样吧。」



「意识才重要。比如说,你在读无趣的小说、在看这个茶壶,或者遇见不存在的幽灵,这都是因为你有意识的关系。」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心灵和脑子是分开的,然后另外还有意识吗?」



「世界能够分成两个。」



「什么?」



京极堂的兴致一来,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记得有几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开演说,但是对他而言,对外演说像是很少有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人内在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在运转,内在的世界完全无视这种规则。人为了生存,必须巧妙地和这两个世界和睦相处。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脚,以及身体中,都会大量吸收来自外在的资讯。而整理指挥这些资讯,是脑的责任。脑将整理后变得简单易懂井然有序的资讯,传送给心灵。另一方面,人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作用,必须加以整理。由于是个连理论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很难处理,所以,也委托脑来处理。但连脑都无法释然时,再怎么说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须听令行事。脑和心交易的场所就是意识了。内在世界的心灵和脑交易后,才开始和意识这个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透过脑成为意识后,才被内在世界采纳。意识,嗯,就像锁国时代的出岛(译注:日本地名,长崎市的镇名,是日本在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去纪中期,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地方)。」



「最后的比喻我无法认同,不过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认识的教授家里,也听到争辩,有人认为意识是脑和神经的机能啦,有人主张是属于心灵的领域,以假设来说,我确实听懂你说的了。」



等我察觉时,手里一口都没抽的香烟,已在烟灰缸上变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烟点上火。



「呵,说假设的确算是假设啦。」



我说道。京极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点了一根烟,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驳了:



「依你的假设,如何解释潜意识?」



京极堂在我尚未说完全部的反驳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脑由皮层组成,皮有好几层,形成椭圆形馒头状。愈住下则形成的时间愈久,尤其是包馅的地方时间最悠久,这是动物的脑。脑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这玩意儿经常被认为先天就具备,但是也把它当作是在胎儿时期从双亲那里掠夺来的资讯,是学习来的记忆这种说法,比较合理。即使是胎儿,也有脑,也会做梦。用某种方法从双亲那儿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呵,可以说动物就以这种最低限度的脑度过一生。但是,即使是这种脑,在一手接收外来资讯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样的,这种脑的作用很神气地和人类是一样的呢。由于动物的脑的交易对象是心的关系吧,所以,也拥有自我呢。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但是,决定性的不同是动物不会言语。因此,动物的脑和自我交流的场所,即意识,就不如人类来得清晰,也没有对过去、未来这种时间的认识。对它们来说,只有现在。非常地混乱。但是,这对于生存倒不至于造成障碍。在人类中,也有脑像馅子似的还包着的呢。」



「原来如此。那个古老的脑和心的交易场所就是潜意识,虽然无法明了地认识事物,但还是存在着的。」



「所以,动物是幸福的。」



京极堂缓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养的猫,正躺在射进强烈的西照阳光的走廊上打盹儿。



「那只猫最近老这么睡着,你大概以为那是日本猫吧,其实不是,是在中国的金华山捉到的大陆猫呢。以前就听说金华的猫会变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没想到竟然成天那么睡着,真是没趣。」



这个男人对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总是如此随口说说。刚才的话题大体上可疑之处很多,所以我并不知道有关猫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嘘,我也经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会变成妖怪的猫,那应该要锅岛(译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贺的锅岛家,曾发生动乱。戏曲说书以怪猫谭影射这个事件,撰写成著名的《佐贺怪猫谭》)的猫才对。」



京极堂附和地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后,笑了。



这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谈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识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俩,所以将话题的箭头一步步转向其他方面。而我没有察觉,受到影响,话题也慢慢地转向了。所以,他的情绪也愈来愈好,结果,重要的关于京极堂的副业,我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谈这件事,因此,硬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京极堂,你说的论点我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以此为基础,谈谈你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原来不是在谈有关你祈祷的事吗?」



「你在说啥呀?原来谈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妇那件事吗?」



事实的确如此。京极堂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装傻地抽着烟。



「呵,没错,不过,你所说的幽灵那并不存在的事情,再说得容易懂一点儿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内疚似的,连问话的方法都显得有些混乱。见到我动摇的模样,其实心情很好的朋友,却始终保持一副不悦的表情,很遗憾似地说道:



「什么?你没听懂呀!」



「懂哇!脑和心和意识之间的关系。」



「那不就懂了嘛。你现在看见、听到、触觉和噢觉,全都是脑这个批发商批发下来的,是专卖呢!」



「我知道。」



「你怎么品评批发下来的商品?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京极堂的店主?」



「因为认识,所以知道。」



「也就是说配合记忆来品评。」



「嗯,靠记忆啦经验什么的。」



[经验属于记忆。换句话说,你如果丧失记忆,那么所有事情就无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连脚都不能动了。」



「这倒是真的。」



京极堂这会儿稍带着桃战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共产主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呵呵呵。」



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罗。」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



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



「这种怪诞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燕(译注:乌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乌、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



「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



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



「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



京极堂独自笑了笑,说道:



「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这本书,说道:



「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问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



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脑终究是个人的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说道:



「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文学家。」



我终千觉得恢复了原来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极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生厌的话:



「既然自认是文学家,那就不妨试着做那种幻觉。你简直欠缺文人习惯性的想象力,说起来,文人所说的话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吗?」



「你一再地说失礼的话,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问你,文学家老师有几颗舍利子,你知道吗?」



这次的问题可说属于开玩笑那一类,他平时除了讥讽我以外,是不会称呼老师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释迦的骨头吧。佛舍利塔全国到处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点儿难估计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头全收集起来,可能有一头象的骨头的量喔,嘿,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多无聊的话题。究竟那是寺院想强调权威,竟然撒谎,或者是有那种在分骨的时候,浮夸了骨头数目的家伙?……」



京极堂很不高兴似地动了动脖子后,打断了我的话:



「所以说你缺乏想象力。嘿,为什么不去想因为释迦是大块头的关系。」



京极堂非常开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确像个傻瓜,但是,想象着有如一只象那么巨大的释迦,对着蚂蚁般的弟子解说佛法的模样,真是怪异,所以我也笑了,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转动抚摸着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里拿着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壶,里面有佛的舍利子。」



「骗人!你不可能拥有释迦的骨头,你是书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讲真的。」



京极堂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白色的粒状东西,说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说完,大口地吞下一颗。



我大吃一凉。



「你这家伙怎么啥事都这么容易上当?真是欠缺注意力,这是甘月庵的干果啦。」



「你真是个骗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话了。真输给你了,居然把果子装在那种罐子里。」



「我老婆也说这是坏习惯,要我别这么做。可是,这段时期怎么都湿气很重,没办法,还是这罐子好。」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打开盖子以前,这干果说不定是骨头喔!」



[这会儿又是啥话题了,我可不会再被任何话题吓到了。」



我的心境确实如此。



「不,到现在为止谈的都是脑呀心呀人内在的世界什么的,所以很难懂,不过,现在谈的是物理学的话题。你知道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我并不懂。你要谈去年或前年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译注:汤川秀树,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论物理学者)的论文吗?」



「那是中子理论吧。量子力学是二、三十年前产生的理论,说起来,是调查在原子中,电子如何地振动的学问。」



「和罐子里的东西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这个理论,导出了『不确定性原理』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谓不确定,指的是无法确实地肯定的意思吗?」



「是的,也就是说在未观测以前无法决定。量子这小玩意儿,观测了它的运动量以后的位置,与观测位置后的运动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吗?」



「好像不行。一决定了位置的时候,运动量就会无限大地变得不正确,一测量运动,这会儿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换句话说在观测、决定之前没有正确的形状,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观测者只有在观测的时候,才能决定观测对象的形状和性质,于是,在决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对象的或然率这种不太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理论,可以说罐子里的东西,只有在我打开那一刹那才获得干果的性质。」



「这真的是学者下的结论吗?如果是事实,那咱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满了不安吗?也就是说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无法预测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像凉粉冻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吗?」



「呵呵呵,反对这种论调的声音好像很多,但据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说服力。连那位爱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这种论调。不过,根据预测,这个理论从现在开始会在重要的领域中获得发展。」



「如果连爱因斯坦都反对,那就是错的吧。我就放心了。不仅是脑不信任,连自然科学也通用的这个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没得依靠啦。」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是不接受。这和他的美学相违悖,所以他也觉得困扰吧。总而言之,量子力学创造出怀疑笛卡儿以来理所当然的『主体与客体可完全分离』的状况,以至于发生了转而一想又觉得有道理的『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的理论。因为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时获得。因此,量子力学所暗示的最终论点是,这个世界包含过去,是『观测者在观测的时候,因住前追溯而创造出来的』。」



「喂喂,这算科学吗?」



我产生了他在继续刚才话题的错觉。现在谈的不正是认识论和宗教的话题吗?



「是科学。我们的科学所了解的宇宙,正是为了配合我们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阳一点,咱们可就烤成黑炭喽。月亮稍微靠后面一点,就会撞上地球,稍微离远一点儿,又像要飞走似的。所以,现在的宇宙太过于完美了。」



「这有什么办法,事实如此。」



「直到观测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有一个理由,观测者是人类。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地球的寿命到底有几年,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到底多少?即使这些问题永远不明,也没什么妨碍。我们的内在,由于受到语言这个符咒的影响而觉醒;外在的世界则因为科学的符咒而觉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将很混乱。很讽刺地,科学的领域也一直在证明这个事实。」



京极堂有些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显示的结论是,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分歧点上。想来,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说完,他哗啦地圃上罐子的盖子。



我想象着那个罐子里的干果变成白骨的样子。



「量子力学什么的,不是能够超越科学之墙吗?……」



「如果超越了那座墙,科学性将崩毁,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观测者本身不能信任,观测的对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说是科学了。」



铃--,风铃再度响起。



我的心境愈来愈复杂,毕竟,双亲的因果或佛的惩罚等充满哄骗鄙俗的主题,由于以绝对的安心、并非真实的为大前提,才能适用的吧。现在我所珍视的价值观,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写陈腐报导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当我内心兴起羞愧想法时,那个使我心情变得如此的祸首朋友却情绪好得很。对他而言,打从开始就不把这种现实认识放在心上吧。



「呵,已经很晚了。你肚子饿了吧,店打炸后顺便叫隔壁送吃的来吧。你点油豆腐皮荞麦面,我吃油豆腐皮馄饨。」



京极堂擅自做了决定后,很快地向店里走去。他在这时候总是轻率地连我的份都做了决定。我虽然是个拿捏不定的人,但这个朋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只有我一个人。



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点亮的,灯亮着。



津轻漆矮桌上,放着里面有四、五根烟蒂的烟灰缸,以及装着量子力学的干果的白色骨罐。然后,我读不出含意的异形们的纪录,也随便地散置着。原来盛有变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干了。



我觉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虽然发现刚才京极堂坐着的座垫旁有茶盘和茶壶,却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热开水。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摊在桌上的书吸引住了。



书中的图描绘着下半身看起来像被血染得鲜红的半裸女人,抱着也像是被血染红的婴儿。



四周是荒野。



倾盆大雨。



女人单手遮在额头前,另一只手并不像很紧要似地抱着婴儿,仿佛正要渡到这一边来似的。



女人的表情阴郁。但不是劳苦、伤心、愤恨。



是一种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与其说愤恨,不如说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图画上写着「姑获鸟」。



不一会儿,京极堂提着食盒回来了。穿着和服外套的脸色苍白男子的姿态,显得非常奇特。



「真讨厌,隔壁的老板说马上就好,说是看我肚子很饿的样子,要我在那儿等,什么嘛,表面亲切,其实啊,还不是嫌送过来麻烦。我虽然很生气,可是心想还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荞麦面吧。」



反正都由京极堂擅自决定,我都无所谓,只是不埋怨罢了。



「嘿,尽管荞麦面能够自由地买卖,不过,在这种地方卖,到底有没有客人光顾呀?价钱方面和别人一样,要二十圆呢。」



「如果说是地点不好没客人,那你这家店还不是一样。隔壁那家店,应该从战前就开始营业的吧。



我记得学生时代到这里时,都会顺便去隔壁的荞麦面店吃凉荞麦面。记得当时一盘是十五钱。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灾无家可归。而这一带遭受震灾的损害比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这儿来了。」



京极堂一面吃着油豆腐皮,一面看着桌上的书说道:



「我买面回来的时候,你正盯着这本书看,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应该念成『kokakuchou』吗?没听说这种怪物。」



「不,应念成『ubume』。」



京极堂吃着馄饨说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话,我倒听说过。是抱着小孩的怪物吧,不过,写的是姑获鸟,却读成ubume吗?」



「不,不这么读的啦。所谓『姑获鸟』是中国的厉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种穿上羽毛就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变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纲目》上有记载,记得《和汉三才图会》上应该也和ubume混同着记载,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个表记,但现在有一点并不清楚。中国所说的姑获鸟,是夺取女孩子做养女的性质,而并没有视为同类的共通点,ubume}般写成『产女』。」



京极堂很高明地边吃馄饨边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软了。



「所谓产女,讲的是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的幽灵吧。」



「不,和幽灵不一样哟。这是将『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的概念形象化了。无论是住后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儿或贵族的千金,如果因生产而死,都以这种样子表现悔恨的心情。同时,当这家伙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有孕妇因为生产而死。知道他们并非幽灵,是因为他们不对个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并不是怨恨。」



我也这么想。



「现在咱们毕竟还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说,『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虽然说起来容易,可是一旦被问到是什么形状时,那可伤脑筋了。」



「因为那是没有形状的,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咱们的心是用心形表现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脏、还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状,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产女也一样,只不过不适用于现代而已。由于生产的危险性降低的关系,使我们缺乏实际的感觉,因此,怪诞就逐渐排除共通点,而趋向个人化。管他幽灵啦怨灵什么的,反正原来都是人,怨恨的对象也是个人。现代的产女,像死于医疗失误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医生何野谁兵卫的枕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过变成如此的无趣而已。」



「嗯,从前,女人生产的确攸关生死。而且,那时候也不能很谁,也许有遗憾,不过那和怨嗔毕竟不同。」



这种话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现在的我处于这种状态。京极堂把馄饨汤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话,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冰麦茶,要我也喝。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姑获鸟会和产女混在一起呢?抢夺孩子和怀着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荞麦面的我,为了解刚才就渴的喉咙,一口气喝干了麦茶。



「产女怀了孩子后,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来愈重或者生了病什么的,这是为了增加怪异性所写的编后记吧。也有被赋予怪力再与豪杰故事结合,情节只不过为了测试读者的胆量而已。所以,现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京极堂一面说着「不过」,一面转动脖子浏览着他身后的书柜,但没找到要的书,很快地又转向我说道: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约一百年,产女的恐怖性还很鲜活呢。确实是贞享三年(译注:一六八六年),约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这本书的记叙写得相当好。」



说完,他望着距眼睛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就开始看起《百物语评判》什么的书了。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怎样?比看画还恐怖吧。不过,《百物语评判》是一本针对怪异采取否定态度的书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种记叙默背起来了吗?吓死人了。」



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八九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弁庆物语>,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



站着的吧?



在那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不就好了,只要确定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观测的时候即决定了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响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一刻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在观测,所以说不定存在着呢。



--在观测以前,对世界的认识只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说来,姑获鸟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脚步。



愈着急,脚愈不听使唤。



--环绕着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灵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并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丝毫没变。这道墙究竟延续到何处?这道墙内有什么?我现在目击的世界是虚假的吗?



冒汗。喉咙干渴。



如果这样的世界是真的,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呢,关口老师。



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背后大概站着那个一脸困惑的姑获鸟吧。然后姑获鸟抱着的婴儿的脸……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强烈的晕眩。



00:07:18AM







被强烈的亮光刺激醒来后,时钟的针绕到十一点。脑袋里像有铅似的迷迷糊糊地转醒,而且,非常地闷热,寝室简直像蒸气浴室。



光线亮得令人目眩。过了一夜,昨晚在京极堂发生的事感觉像在做梦。



正要起床更衣时,瞧见妻子雪绘正辛勤地在做糯米粉团。雪绘抱怨着是否昨晚闷热异常的关系,我像被梦魔压住似的,害她几乎一晚都没睡。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千鹤子小姐好吗?」



妻子看也不看我一眼问道。千鹤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可能老公彼此是朋友的关系,妻子和她倒是很合得来。即使没有老公两人也很诚恳地来住。我说他老婆不在,妻子说那可能是看祭典去了。我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吃过午饭,等阳光稍微转弱以后,我出去了。走到最近的旧甲武铁路、现在的国营铁路中央本线中野车站,需要二十分钟。



中野可能因为靠近新宿,最近显着地发展。大约从去年开始,以车站为中心,急速地展开各种硬体的整备。战争以前,这里曾有许多陆军学校和设施,算是比较朴实的镇。但是,现在陆续地建造了商店街,让人感到与其说复兴,不如说是重生了。



抵达车站以后,我已汗水淋漓。对全身冒汗的我而言,在这种日子搭电车,真是非常辛苦。



在神田下车后,为了拜访京极堂的妹妹,先去稀谭舍。这座将火烧后的杂居楼层改装后的公司建筑,即使说得很客气也实在不能算美观,但好歹是属于自己公司的建筑大楼,所以还算气派。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七年,出版业界也开始活力充沛起来。美军占领时期下的检阅制度、纸张分配制度等,对业界而言,并非有利的时代。仿佛持续地对当时的环境作反弹似的,书籍和杂志的销售盛况空前,以战前的复刻本为首,全集、辞典等相继出版。最近,连翻译书、写实地描写战争伤痕的作品,都堂堂地并排在书店里,而这种景况是战前无法想象的。



战后,立刻上场的俗称低级杂志、下流的大众娱乐杂志等等,虽始终重复着创刊、停刊处分,然后,停刊、复刊,却改名变换形式直到现在仍生存着。



稀谭舍从战前就开始发行杂志,但并非那种战后乘机追随解放感的新兴出版社。虽不算是一流出版社,但目前发行了三本月刊杂志,因此,也算得上是中坚出版社。



京极堂的妹妹在三楼的《稀谭月报》编辑室工作。那个随稀谭舍创立时创办的杂志,目前俨然是这家出版社的招牌杂志,虽然只是很脚踏实地的发行,销售册数却节节高升。



《稀谭月报》杂志的主旨是,用理性的思考,解开古今东西的怪异事件。猛一听到杂志的名称,会令人产生和色情怪异的风俗杂志无异的印象,但是,内容很踏实,并没有像所谓低级杂志所刊载的那类文章。其擅长的范围,是以历史、社会、科学这种坚硬的主题为主。偶尔也刊登京极堂所厌恶的心灵科学啦、作祟什么的文章,但是,即使这种时候,也会采取隔着一些距离的角度刊登。这种慎重的态度,是这本杂志的特征。但尽管如此,和一般大众娱乐倒没什么不同。只是其一贯正统派的编辑方针,有别于新兴杂志,所以,到目前为止不曾遭受任何指摘。



我在两年前以身为编辑的哥哥的朋友身分,反正以随便怎么说都无所谓的理由,被介绍到二楼《近代文艺》编辑部,从那以后就经常撰写文章。



不过,我拜访稀谭舍时,倒不限定是《近代文艺》有事的时候。



我当然很想只专注于文艺一事,可是,囿于实际生活,也有不得已兼做其他事的时候。换句话说就是在刚才提到的低级杂志上匿名写些怪文章。三流的风俗杂志反正多如雨后春笋,稿源逐渐不足,只要不桃剔,差事可多得很。



但尽管不挑工作,我对于现在流行的「秘密之事」啦「性的告白」啦什么的题材,仍然感到棘手。所以,多半写些有点儿落伍的「怪异」和「猎奇」之类的文章打发。可是,令人苦恼的是,这方面的题材已书写殆尽,再也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才在三楼打转,看能不能要到新的题材后改写成文章。由于用这种方式度小月,因此,被京极堂瞧不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样,所以虽然不是在这里上班,我却经常到编辑部报到。



房间里只有主笔兼总编辑、一个名叫中村的男人在写稿。



「中禅寺君在吗?」



连打招呼都很草率地我问道。



中禅寺是京极堂妹妹的姓,当然,京极堂本人也有个叫中禅寺秋彦很夸张的本名。现在很少叫他这个名字,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用店名京极堂称呼他。不过,京极堂是他妻子娘家京都的点心店的店名,是他在古书店开张时擅自取的,所以,想起来可以说是很随便的称呼方法。



中村总编辑抬起脸来笑嘻嘻地回答,真是个和蔼的男人。



「啊啦,关口老师,突然地来,怎么啦?呵,请进,外面很热呢,请到里面来。」



受到响亮雄壮声音的邀请,我坐进待客用的椅子。中村总编辑一面哗啦哗啦弄响一叠稿纸,一面走过来坐到我对面,说道:



「不忙吗?如果打搅了,我立刻告辞,你别客气喔。」



「不,不忙。正在做下个月的企划,可是,怎么做都不理想。正想到旧书店街走走,变换一下情绪呢。」



他好像是关西出身的人,话里稍微带着关西口音。



「对了,老师,你曾做过乳菌的研究吧。那么,你知道南方熊楠(译注:一八六七--一九四一年,民俗学、博物学者)吧。老实说,明年为了配合熊楠先生十三周年忌,正想编个粘菌的专集呢,能不能请你写一篇文章来讨论有关结合动物和植物的神秘生命,怎么样?」



「写稿不成问题。不过,总编辑,我想他去世确实时间是昭和十六年唷,离十三周年忌还早吧。」



我倒不是那么喜欢粘菌。因为指导我的教授要我留在研究室,我没时间,如今并没有写相关稿子的情绪。总编辑小声地说道,喔,那是后年喽。



「喔,总编辑,中禅寺君采访的那个消失了的男人,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喔,老师也感兴趣吗?嗯,我本来也以为应该有进展,可是好像不行呢。」



我原本想轻描淡写地探口风,但总编辑好像没感受到似的,本来一副很气馁的样子,经我这么一问却突然发出兴奋的声音,我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的意思是,难道真的只是谣传吗?」



「喔,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确实好像从密室消失了。听中禅寺君说,令人讨厌的谣言满天飞,我们杂志应付不来,怎么写都会有所中伤,我指的是这一回事。」



「中禅寺君停止采访了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那孩子看起来温和,却也有顽固的地方呢。被遗留下来的太太已经怀孕一年半了,有关那方面的传言,暗地里简直就很肮脏地被传说着。由于采访的是丈夫失踪,难免会提到这些谣言,所以一定会受到可疑谣言的煽动,我们杂志不是低级杂志,不能做这种不负责任的报导,呵,就是这么回事。」



「喔,原来有这么一段插曲。」



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二十岁的姑娘本就应该有辨别的能力了,可是在被京极堂告诫以前,我倒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哈,我起初也觉得这样反而有趣,因为有这种症状的孕妇从没听说过,我说那就一起刊登科学性的报导好了。可能因丈夫失踪受到精神上的刺激而影响了生产。这么写的话,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怪异的谣言吧,我曾这么想。」



「这也有道理,那她怎么说?」



「呵,她说还是为出生的孩子设想吧。父亲既然失踪了,必有失踪的理由。传出谣言一定是有原因的,采访的主题无论是『人从密室消失』或『精神对肉体的影响』,不碰触到那个原因稿子就不能写。可是,即将出生的孩子并没有罪,一旦写了的稿子会永远留存下来。她以这个作为拒写理由。呵,我长期做这行生意,可能思想变得有些商业化了。杂志毕竟并不是只要能卖就好了,但也不能因态度认真写什么都可以,再怎么小的新闻,也会对社会和个人产生影响呀。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反而被这女孩上了一课,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总编辑可能很热切地想把这件事说给人听吧,他从不曾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我的心境也一样,所以,觉得有些难受。加上漩涡中的人物是认识的,因此,不得不感谢京极堂妹妹果决的决定。



「想不到她面对总编辑,竟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不过,如果他哥哥听到这些话,真不知会怎么说呢。」



我很想问事件的真相。



「呵,说是正直吧,现在这种人很难得呢。最近年轻小伙子和她相比,显得太软弱了。她那张女学生似的脸,我起初还怀疑她能做事吗?现在可成熟了,很意外的还是个人才呢。请转告她哥哥吧。」



「你可真抬举呢,这些话都瞒着她吗?」



「当然呀,还是得保持身为总编辑的威严哩!」



说完,为人很好的总编辑豪爽地笑了。



我判断无法再获得更多关于久远寺医院的情报了,就在这时起身告辞。可是总编辑突然轻声细语。



「不过,关口老师。」



他向我招手说道:



「虽然因为刚才所谈的原因采访停止了,可是,事实上,我从其他管道还听到了怪异的话题。」



他一向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杂志无法刊登的怪异情报泄露给我,表面上佯装不知,但是他当然知道我兼差的事。



「在那个发生失踪事件的医院里,还传出其他的谣言。在失踪事件稍早以前,好像经常发生婴儿不见了的事件呢。医院方面当然否认,好像都推说死产流产什么的,不,什么听见婴儿啼哭声啦、知道秘密的护士不见了啦,恶劣的传言不绝于耳,一时之间,好像警察也出面调查了。就在那时,发生了年轻医生失踪的事件。事实上,这件事医院也还没提出失踪通报呢。」



我做出讶异的表情后,他缩起脖子辩解道:



「呵,我自己也做了调查。不要跟中禅寺说喔。我觉得那家医院很奇怪,可是,在那以后就被她这么一教训。嘿,请别告诉她这些。」



总编辑一面搔头一面说道:



「因为我也有作为总编辑的威严。」



和刚才说得一样,说完,再度豪爽地笑了起来。



走出稀谭舍,依照昨天京极堂所指示,我向神保町的侦探所在处走去。



侦探并非他的绰号,他--榎木津礼二郎,实际上是以侦探为业的家伙。孤陋寡闻的我,只认识他这个活■侦探■。



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上,先暂时随意地逛逛。炎热的夏天,太阳相当毒辣,梅雨可能昨天才停的。倒不是因为我研究乳菌的关系,可是比起如洗的晴天,我反而喜欢乳湿的梅雨的日子。我曾获得不值得欣喜的「隐花植物」这个绰号,取名的就是榎木津。



榎木津是比我和京极堂高一年的学长,他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男人。



当时,榎木津有如帝王般地君临学校。甭说学问、武道、艺术了,连打架、恋爱任何事情都超乎常人的优秀,而且,家世既好又眉清目秀的他,是学生们钦羡的对象,以及邻近女学生们热切的憧憬对象。甚至吸引了有同性恋倾向的老到学生们那好色的视线。不管是文艺派或写实派人物,都无人能与榎木津匹敌。换句话说,他和像我这种连日常会话都有障碍的人,是距离遥远的男人。



将他和我拉在一起的是京极堂(当初还没这么称呼)。帝王榎木津也不知基于何种原因,竟然青睐京极堂。



榎木津初次和我见面,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像猴子。



失礼到这这种地步,连生气都懒了。京极堂一听,竟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这男人有忧郁症,如果被欺负,会并发失语症。学长,你是躁郁症,所以可以向他学习。



这个理由是无法解释的。



事实上,榎木津的确有躁郁症的倾向。他那始终明朗快活的样子,是圆满自足?还是天真烂漫?的确是有孩子气的地方。对我而言,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不过,在他是万人憧憬目标的另一面,也有孤独的一面吧。不知怎么回事,当我们察觉时,彼此的关系已很密切了。



当时旧制高中的风潮是,学生显得粗野是理所当然的,软弱者就不算人。前辈后生的长幼关系也非常严格。但是,榎木津提到喜欢让新派女学生傻笑地何候、说话轻率是当年的学生的写照。而他的性格豪爽,和他在一起时,经常忘记学长学弟的关系。不,应该说他从没想过我们是学弟这件事吧。



如此看来,叫榎木津的男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个不被束缚在既定框框中的人物。总之,他是个怪人,如果说京极堂是怪人中的东横纲(译注:日本国技相扑选手的阶级名称,横纲是最强者),榎木津就是西横纲。我虽经常这么说,但两个人都坚决否认,依他二人的说法,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总而言之,任何时代都有脱轨的一群人,我们也算是吧。榎木津、京极堂、我,在当时的学生社会中,都是非主流的人物。



走出并排着旧书店的大道,再穿过内侧是杂乱的商店街后,看到一间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房。周围的建筑物都是平房或两层楼房,所以这栋建筑分外醒目。那里就是榎木津礼二郎的办公室兼住处。一楼租给西服店,地下室是不知叫什么的酒吧。二楼是做杂货的批发公司和律师、会计师等的办公室。然后,三楼全是他的侦探事务所。我还在想,这种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优雅的人呢。事实上,这栋大楼是他的大楼,所以,岂止优雅而已,只征收楼下那伙人的房租就够他悠哉过活了。也因此,才能维持侦探这种无聊生意的生计。



原本榎木津的家世就是昔日贵族,他天真烂漫的性格一部分可说源于出身良好之故。可是,他父亲那个人好像比榎木津还怪异,我想他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对博物学有兴趣,就在兴趣最炽烈时,在昭和初期,前住爪哇。可是,在那里,业余展开的物资进口业却上了轨道,结果聚集了许多财产。原来子爵本人好像只是钓鱼、采集珍贵的昆虫而已,总之,有先见之明吧。甭说什么没落的夕阳贵族,简直就变成一般公认的财阀了。贵族、士族之流悉数没落,只有榎木津家愈来愈持盈保泰。



然而,原以为榎木津受惠于父亲的财力而自由自在地过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子爵在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表示,没有义务抚养成人,生前就将财产分配了。而且,子爵并没有将自己的公司让儿子们继承,在世袭制度渗透的这个国家,可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英明的决断。总之,不能认为榎木津只有财产就能安稳地过日子。



榎木津有个叫总一郎的兄长,他将得到的财产,开始用来经营以进驻美军为对象的爵士俱乐部和投宿休养所等,每一种都业务鼎盛,他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份。



可是弟弟只遗传到父亲怪异的部分,完全不谙此道。在军队里,虽以干练的青年将官逐渐出人头地,但是,复员之后,完全吃不开,而特地拿到的学历和经历则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居多,但他本人好像无所谓似的。



榎木津的手非常灵巧。既在杂志和广告上画插图,也在哥哥的爵士俱乐部弹吉他,轻松地过着日子。可是,有关他是战后派(译注:法语après-guerre)份子的谣言迅速流传,又说他在注射海洛因毒品,使得再怎么不在乎他人眼光的榎木津也噤口不语了。将获得的财产全花在盖大楼是约半年前的事,因为已开始营业,而且做的是侦探的生意,他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穿过西服店的橱窗来到入口处。金属名牌板上神气地刻着榎木津大厦。进到里面,觉得有点儿凉意。石造的楼梯很宽,扶手冰凉,感觉很好。爬到三楼时,心情也跟着凉快了起来。楼梯上因为只有小小的、摄取光线用的窗户,太阳恐怕照不进来吧。



不透明玻璃门上写着金属文字:



■「蔷薇十字侦探社」■



这里是榎木津的事务所,而这个蔷薇十字侦探社的社名有几分戏弄的意味。当然,这和中世纪欧洲一举成名的「蔷薇十字团」毫无关系。当榎木津决心做侦探时,正好在场的京极堂偶然读到描写欧洲魔术的翻译本中,出现了这个名字,只因这个理由就命名了。榎木津倒好像很喜欢。



一开门,喀啷,钟响了。



寅吉一个人坐在进门处的待客用的椅子上,正在喝咖啡。



「啊,老师,请进!」



这个青年叫安和寅吉,原本是榎木津家佣人的儿子,受子爵照顾帮助他进中学读书,但他不喜欢读书,中途退学到房屋装修店去做学徒。目前吃住都在侦探事务所,负责照料榎木津的生活。他的性格温和,但爱起哄方面令人有些困扰。



「侦探先生怎样了?」



「先生还在寝室呢。呵,昨天木场修老爷来了,一直喝到天亮呢。」



寅吉右手做出喝酒的姿势,昨天这里举行了酒会哩。



「木场老爷驾到,呀,那可惨喽。」



木场修是榎木津幼年同伴、那个叫木场修太郎的男子。木场是警察局的刑事警察,对我而言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生死与共的战友。他喜欢豪饮,榎木津也算牛饮的人物,这两人一有酒会从不知道结束。向来是只能浅尝即止的我,当然从未陪伴到最后。很难想象两人饮酒的激烈盛况。我坐到寅吉身边,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呢,老师,昨晚可热闹呢,我家先生兴奋过度把脚插进电风扇,你看成了那副样子。」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散布着类似电风扇的残骸。



「这么热,真伤脑筋。」



「什么,有电风扇算是很奢侈的了。我不过关在自己的家里,就瘦了两公斤。他是不是已经起床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了吧。还不出来,客人很快就要来了呢,伤脑筋。我去叫他,又会惹他生气,来得正好,老师,请你去喊他吧。」



榎木津睡眠习惯是真的不好。不过,事务所有客人拜访是少有的事,开业以来已经过了半年吧,至少我是第一次听说有客人来访。



「所谓客人,是客户吗?还是修电风扇的工人要来?」



「电风扇作废了,来访的当然是客户啦!而且是女士呢,刚才打电话来,再过一小时会到吧。嘿,说到客户,终于这是第四个了,可不能有差错。但我们家先生老不遵守时间。」



寅吉的口气活像监护人似的。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这家随随便便的侦探社,过去竟有三个客户哩。这真是前所未闻。曾接过什么案子,我非常感兴趣。不过,首先还是先把侦探喊醒吧。



待客用的会客室桌椅旁有张大桌子。桌上放着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虽然不是玩笑地摆设,可是,放在榎木津他的地方,我每次看了都忍俊不住。



轻轻敲寝室的门以后,由于从里面传来分不出是婴儿还是野兽的回应声,我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间。榎木津盘坐在床上,正凝视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衣服。



「榎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



榎木津眼睛不离衣服堆说道。定睛一看,他除了肩上披着女人穿的绛红色贴身汗衫以外,全身只穿了一件内裤,那风采简直就像到妓院游耍的游侠二少爷。



「起床了,但究竟那副打扮是在干嘛?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和寅一个人正在发窘呢。昨晚酒喝过量了吧?又不是为妓女销魂的年轻少爷,收敛点儿吧,真没出息。」



「你突然间闯入还真失礼,关君。」



榎木津叫我「关」,省略了关口的口。这是榎木津他们那个时代流行如此称呼的纪念。我将藤野牧朗记忆成「藤牧」,当然也是这个原因。我也一样被叫做「关TATUS」,我抱怨听起来像江户时代消防员,表示很讨厌这种称呼,所以,他干脆将巽的TATUS省略,只剩下「关」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榎木津就一直叫我关。由于他连不是同窗的安和寅吉和木场修太郎,都省略地喊「和寅」、「木场修」,可见他对这种省略法有多喜欢。至于木场,喊他木场修,其实比只叫他的姓木场还长,所以等于没有省略。



「总之,榎先生,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能不能换下这身像妓院里的大石内藏助(译注:原名大石良雄,江户中期,诸侯赤穗浅野家的重臣,性忠诚,为主人复仇杀敌壮烈牺牡,著名的日本赤穗四十七武士的首领)的打扮?」



我立刻又称他榎先生了,所以还真说不得别人。



「关君,你一点儿都不懂。如果在哪一天、要穿什么衣服,那么容易决定的话,我就不会辞掉工作不干喽!」



「这么说来,榎先生,你现在是为了不知道该穿什么烦恼吗?」



「我已经想了两小时,还是不行。像你这种小说家什么的,不管穿敞领衣,还是简单的和服,只要一看,就看出来像个小说家。但我是侦探呢,想被一眼看出来,还得多下不为人知的苦功哩!」



真是令人吃惊的男人。但他八成是认真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紧张感缓和了下来,升起一股轻飘飘似的情绪。



「侦探被人一眼看出是侦探,就没办法调查了,不是吗?如果真想打扮成侦探,你就模仿福尔摩斯的模样,戴顶扁圆帽、衔根烟斗吧。」



「啊,那敢情好!」



榎木津当真似的,开始在堆积如山的衣服堆里找扁圆帽。



「不巧,找不到那顶定做的帽子。」



榎木津连脸都没转向这一边,径自说道。



「榎先生,如果你不认真地听,那我就在这里自己说了唷。」



没办法,我不得已只好站着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榎木津的房间,四处散乱着不知什么样的东西,一不留神坐下来,真不知会遭遇到什么呢。



我在说话的当儿,榎木津就一面在衣服堆里翻搅,一面陷入虚脱状态发呆。只有提到藤牧的名字时,才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除此以外,也不帮腔附和,最后情况演变到我像被完全漠视了似的。



「榎先生,好好地听不是很好吗?就算是我也都有些生气了。」



「我在听呀。」



榎木津终于转向我这边。



端正的脸上是一双惊人的大眼睛,茶褐色的眼瞳,皮肤的颜色白晰得不像东洋人。透过太阳,连头发的颜色都比栗子色深,是咖啡色。



是个色素很淡的男人。



啊,我觉得他真像西洋瓷器人偶。



「干嘛那副吃惊的样子?关君。没出息的是你吧。如果你是个我见犹怜的少女,感到那副吃惊的样子,我还会出声安慰,可是,居然有个长着浓胡须的猴脸男人在房间里站着发呆,我真想揍他一拳呢!」



榎木津的拳头挥到了眼前,我才回过神来。虽然已是老交情,但这个仿佛创造出来的脸,竟让我看得入神。



「不,榎先生,你根本没注意听我说话。」



「我才要问你干嘛一副呆像呢?」



「呵,因为你突然回头,所以吓了我一跳,可没在发呆唷。」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辩解?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得尽力掩饰。大概碰到榎木津,不,京极堂也是如此吧,他们不知拥有像魔法、还是毒气什么的东西,我想我真是首当其冲。但是,施放毒气的本人,完全毫无察觉,所以使我看起来更像个傻瓜。事实上,走出毒气所能及的范围、走到外面,我就不是傻瓜,而是一个很普通的社会人士。可是,一旦进入他们施放的毒气范围内,我的能力就明显地下降,于是会说出原本不想说的辩解。



「总而言之,你的话呀,事实关系前后矛盾,而且视点模糊,完全掌握不到要领。如果一一质问的话,要花时间,所以干脆全部听完,等我全部整理好以后再开口。没看着你,倒不是没在听你说话,反正耳朵不能关闭,你在那边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不想听都不行。」



榎木津说道,伸手套上好不容易选好的衬衫袖子。



「因为很复杂,所以不知道从何说起得好?有回应,才算是好的听众嘛。」



「有什么复杂嘛?藤牧在被招赘的地方,从密室失踪了,他太太当时怀孕三个月,他已失踪一年半了,但孩子还没生下来。关于这件事,传出了奇怪的谣言,敦子展开采访并向你征询意见,你回答不出来,去找京极堂商量,然后被劝到我这儿来,这么说不就得了。连三十秒都不需要。」



「到那个结论为止,还错综复杂得很呢。」



「错综复杂的细节,我理解了以后再说也行。如果有疑问,必要时我自然会问。」



被这么一说,我完全泄气了。



榎木津一面打领带、一面眯起大眼睛看着我,继续说道:



「那家医院叫什么来着?伊集院还是熊本?」



榎木津是个不记名字的男人,而且还完全弄错了。



「久远寺啦,你根本没在听。」



我话一出口,榎木津突然笑了出来。然后,用高兴的声音大声地喊寅吉,正当我张皇失措的当儿,寅吉慌张地打开门进来,问道:



「什么事?先生。」



「噢,等会儿要来的客人叫什么来着?嘿,九能还是药师寺?」



寅吉皱起他的浓眉,以相当困惑的目光向我求援后,对着榎木津说道:



「叫久远寺啦,先生。在客人面前请别弄错了。」



我再度发起愣来。



「就是这么回事,关君。你来得正好。那个怪名字的医生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话题?我内心正困惑着呢。虽说是失踪事件,但我对找人不怎么感兴趣呢。不过,这下子谜底揭开了。等会儿要来的女士,是为了托我搜寻藤牧君的行踪而来的。」



榎木津一面重新调整刚才没打好的领带,一面用兴奋的语气对着我说:



「话说回来,关君,这个事件,你比我更清楚。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做侦探看看?」



「说什么无聊话,我是文人,你才是侦探吧!」



「这根本就不重要,关君。有基本知识的人在听对方说话时,对方也会说得兴高采烈。」



「面对带着严重问题前来商量的人,话题应该不会是兴高采烈的吧。所以啊,你如果真的认真听我说……」



「已经没时间喽,关君,女士很快就到了。但我还没穿长裤呢。你呀,虽然看不出来像侦探,不过这副模样站出去倒也不丢人,尽管脸型有点儿像猴子。不过,那不打紧。再说,你对客户可能提到的事件又很了解。看这种状况,由你来应对最理想,连狗都会这么想。」



榎木津一面说道,又把领带解了下来。他尽说不合理的理论。但想到这次能有和那事件当事人直接碰面的难得机会,我开始感到若干的诱惑也是事实。



「可是,我不会侦查唷,连搜查那个语词都不认得。」



「搜查是警察的差事吧,至少我是不干的!」



榎木津确实是不搜查的。他之所以选定侦探这一行的真正理由,只不过因为直觉很强而已。



是去年吧,当他在哥哥经营的俱乐部弹吉他混日子时,榎木津经常被要求找寻失物、失踪者的行踪。只要沉默地坐着就不由得会有状况,而他的说中率已达到只有占卜师或心灵术师才能做到的程度。源自这个经验的灵感,使他决定做侦探这门生意,所以才说即使是侦探,但和搜查啦推理什么的毫无关系。



「总之,等你们的谈话渐入佳境后,我再精神奕奕地上场解决事件。你在那以前仔细地听当事人的话,这就行了,别担心。对了,你干脆扮成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关先生好了。和寅,女士到了以后,你就这么介绍。」



榎木津轻快地喋喋不休后,又把领带解开了。怎么都系不好的样子。寅吉和我哑口无言了一会儿,但很快地就被赶出房间。我们被赶出的理由是,被两个男人看到更衣的场面那还不如死掉算了。



因为这样,其实压根儿搞不清是啥理由的当儿,我陷入了担任侦探助手角色的圈套。我下定决心在会客室坐下来,等待客人。



「我们家先生最讨庆听客人冗长的谈话了。」



寅吉又以监护人的语气说道,为我倒了杯红茶。



「说这种话那怎么做生意嘛。不听客人说话能进行调查吗?」



「可以哇。第一个客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先生就说出了答案。嘿,正好说中,所以没事儿。不过,客人的情绪并不好,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是否事前做了什么调查呢。」



「当然啦!」



「第二个案子,先生本来想,至少听听吧,可是中途又焦急起来。」



「说出来了吗?」



「又说出口了哟!其中一个案子是糊里糊涂的回答,总算掩饰了过去,但是另一件可准得很。」



「这不是很好吗?坐着不动就可以调查。」



「才不好呢!事件虽然解决了,可是被人家批评说,应该没有人知道的事,怎么会知道的?难道和事件有关连吗?连警察都来了呢。」



寅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木场老爷出面解围,真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哩!你也知道,警官就是那德性,换了平时是会吵架的呢。可是,我家先生不知怎么的啥事都知道,难道精通心灵术什么的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常感到不可思议。京极堂之流的好像知道是什么理论,但京极堂总是那德性,虽然曾要求他说明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当榎木津说出要开始经营侦探社时,周围都异口同声表示不如做占卜师来得好,但只有京极堂店主力排众议:



--榎木津不会占卜,而且直觉也常出错。



于是,建议他做侦探。结果榎木津接受了这个意见。他知道的好像是过去的事,而且只限于事实关系,完全不懂人的心理和未来的事等等。



过了十五分钟。



我微妙地感到紧张,以至于那短暂的时间也觉得很长。



我内心想早一些见到来自久远寺医院的妇人的好奇心,和希望榎木津从房间出来的愿望,很不一致的不安感,两种都一样地在扩大并相互拉扯着。



来访者或榎木津无论哪一个出现的话,就能打开这种让人觉得不好受的局面。可是,榎木津的房间只传来哇喀这种很古怪的声音,而声音的主人一点儿也没有走出来的迹象。



喀啷,钟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跳起约三寸。在抬高的视线中,看到了女人白皙的脸。



是个很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容易被误认是丧服的黑紫小花纹和服。手拿着白色的阳伞。像是印在相纸上白净净的女人。



眼看着就要折断的纤细颈子,京都娃娃似的脸,细眉。没有擦口红的关系吧,或是在黑色衣服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活人。对了,那种有如死尸的苍白的脸。



瞬间,女人眉头皱起,做出痛苦的表情。然后还没稳定视线就礼貌地把头低了下去。抬起头的时候,上挽的头发飘落了一根头发。动作非常缓慢。



「这里是榎木津先生的事务所吗?」



我和寅吉确实都在短时间内开不了口说话,女人可能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误闯了进来,很困惑似地偏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想拜访榎木津先生的侦探事务所,这里是……」



「是的,是这里啊。是久远寺女士吗?请到这里来。」



寅吉用类似机器木偶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慌张地把客人引进去。至于我呢,因为还无法适应事态,除了散漫地持续着沉默以外,啥事都没做。



女人依随寅吉的带领,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候,又行了一次礼。我只一迳地凝望着女人的脸周围,一时之间无法理解那是冲着我的行礼。为什么呢?因为我非常恐惧看到女人的脸以下,正确地说应该是胸部下面。换句话说,我缺少确认她下腹部异常膨胀的勇气。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到下面,转向不能看的、可憎的谣言的目标。



然而,我的期待很明显地落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材很清楚地丝毫没有那种畸形的部分。不,不应该有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即使真的有怀孕了二十个月的孕妇,也不可能一个人特地走到这种地方来。不,不应该走得动。



「侦探因为接到紧急的工作,现在正忙着处理。这位是侦探的得力助手关老师,总之,先由他跟你谈,那个,请先跟关老师谈。」



寅吉飞快地说完,请客人喝茶后,坐到我旁边来。很忠诚地依照榎木津所言,被寅吉客气地介绍为「关」的我,很无奈地只好接受了。



「我是关。」



女人微微一笑,轻轻地行了第三次礼。



「我叫久远寺凉子。非常感谢爽快地接受这个麻烦的案子,我想将会很费事,请多多指教。」



然后,又一次深深地低头行礼。



我被如此地行礼后,终于头也低了下去。我因为发愣,可能会被误认是态度不逊吧。这么一想,有点儿畏缩了。



靠近以后,觉得久远寺凉子更楚楚可人。她那细嫩的皮肤、稍微困惑的表情,都无时不在衬托她那蕴藏着危险的紧张感的美。如果她毫无顾虑地笑了,她的美仍不会改变。不过,那种危险的美丽,会失去平衡、消失无踪吧。



「谈谈事情的原委吧。」



再度被她的脸吸引住的我,经寅吉轻撞了一下腹侧后,慌张地开口问道。



「可能您也听说了,我家在丰岛的杂司谷田町做开业医生。」



「并不是直接知道,那个,传言吧,我听说了。」



我终究不擅长与人说话,而且压力很大的关系,变得胡说八道。与其从嘴里说出不甚高明的话,那还不如沉默的好,可是,必须做得像侦探的那种奇妙义务感从中协助,我终于开口了。



「啊,那是……那个,不好的传言吗?」



久远寺凉子以完全失去依靠的目光凝视着我。寅吉用到底你在干嘛的眼神看着我,悄悄地避开她又戳了一下我的腹侧。



「哇,是恶劣的谣言!不过,夫人,我现在确信那些风闻是胡说八道。关于你丈夫失踪的事件,目前还不是可以说什么的状况,至少见了夫人之后,我认为风闻的,不,说中伤也行,总之,我根本看不出能为谣传作证的证据。简直是恶劣的谣传!」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个初次见面、且仿佛有什么缘由的女士面前,居然说了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瞬间沉默下来。久远寺凉子垂下眼睛一会儿,现出忍耐着疼痛的表情,很快地缓慢开口了:



「谣言传播得这么广吗?听你现在的话,就知道关先生对我们的事大概也了解了的样子……」



「可是,我并不相信,和夫人见面后,现在再相信那种中伤,就太没道理了。」



「关先生好像误会了。世间怎么谣传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啊?」



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呀?连被写成新闻都觉得反感,难道她在说那则谣传是真的吗?



「我妹妹久远寺梗子现在的确怀孕已快二十个月,到现在仍没有生产的迹象。刚才关先生就欲言又止,大概因为这件事吧。而且,梗子的丈夫牧朗也如传言所说失踪了。」



我感到耳朵一带火烧般的发热。我的脸现在八成像喝了酒,一定很红吧。罹患恐惧面对人症、赤脸症、失语症,我本来就是这种男人。



客户当然不一定是事件的当事人。不,不如说并非当事人、而是家族才是客户来得自然吧。我没有比现在更期盼榎木津潇洒地上场,以心灵术似的魔法,一口气把事件给解决了。



然而,完全看不出来他有出场的迹象。穿裤子所需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久远寺家是母系家族,我祖父、父亲都是养子。而我父亲也没有男孩,就只生下我和妹妹两个孩子。」



像在遥远地方听到的久远寺凉子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凝视着桌面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



「很惭愧,我从幼年开始就经常生病……而且……」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模样非常地痛苦,像是立刻会倒下去似的。



「事实上,我不能生育,于是为了获得后嗣,我妹妹招了入赘夫婿。」



「那么,我是否说了非常失礼的话,那个……」



「请别放在心上。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婚吧。」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即使直觉错了,也真太过份了。对女性而言,无法生育是极难启齿的事,而且,还让未婚的女性吐露了年龄。



「啊,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是无所谓的。尽说这些无趣的话,很抱歉。」



久远寺凉子紧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头细得像小树枝。不过,像她瘦成这个样子,一般面颊都很削瘦、眼睛深陷。但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她的脸,却找不到这些特点。反而像是中途停止生长的少女似的,甚至让人产生天真烂漫的感觉。看不出来已二十八岁。前面的刘海放下来的话,说不定像十七、八岁呢。



「不,我太早下结论了。很抱歉,不过,根本看不出来你的年纪,说是十多岁都相信。」



我直截了当说出心里想的话。然后,说出口后,立刻陷入非常羞愧和后悔的境地。久远寺凉子头低低的,寅吉则对着这么久还不进入正题的我,投来近似轻蔑的目光。



我很想抛掉一切,溜之大吉。



可是,很意外地,久远寺凉子竟脸朝下笑了。抬起头的她,竟格外的眼神明朗。



「对不起,我笑了。在这种状况下,是很不谨慎的。不过,老师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我正伤神该用什么态度谈家里的丑事,可是不知不觉地,紧张的感觉消失了。」



说完,她虽仍有些伤感,但是嘴角再度现出欣喜模样。即使这个时候,在短时间里,我一面感到轻微的耳鸣,仍必须等那烦人的羞耻心消失才行。



她所说的概要正如我所知道的。但是,重新得悉了藤牧夫妇当时的关系并不好,以及失踪当晚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争吵。



我因为对藤牧氏有不像是会夫妻吵架的印象,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随即又想,我和他交情并不深,而且第三者并不了解夫妻的生活,没有必要抱着这种怀疑态度。



首先,我没想她告知我与她失踪的妹婿是旧识。由于一开始就面临这种再如何地偶然,但即使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局面,而且一直找不到说明的机会。



「有让夫妻感情不好的原因吗?」



「那是……传言,是牧朗先生胡乱猜疑?」



「猜疑?」



「我妹妹梗子和别的男性……」



「外遇吗?」



一直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寅吉,做出一副正如我料的表情,从旁插嘴。



「这是事实吗?」



我制止似地问道。为了避免话题落入俗套,而且我担心好不容易开始多话起来的她,那颗心可能又会关闭起来的危机感。



「没有……至少我妹妹说没那回事。」



口齿不清晰的回答方式。



「那么,是牧朗氏毫无根据地怀疑令妹吗?」



「提到根据嘛,倒是有类似的事实关系。」



久远寺凉子的目光在空中稍微飘移了之后,不知如何是好似地继续说道:



「在我家吃住有个名叫内藤的见习医生,是一个在年轻时就受我家照顾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个内藤会做女婿、继承久远寺的家业……」



「哈哈,后来牧朗先生出现,内藤先生遭到意外损失,这下子吃醋了。」



我踩了寅吉一脚,阻止他多嘴。



「养子女婿牧朗氏怀疑那个内藤医生和令妹的关系?」



「是的。事实上,内藤也稍微地透露了不痛快的情绪,尽管如此,但是与其考虑和妹妹私通的自己的立场,不如说应该担心万一被发现了就无法待在这个家吧,所以……」



「根本没那回事!」



「我这么认为。」



「也只有头脑好、认真的人才会嫉妒得很深呢。对被怀疑的令妹来说也真是灾难。」



寅吉又说出搅和的话,我用斜眼瞪他想加以牵制。



「接下来,牧朗氏失踪当天是什么情况,请说得详细点好吗?」



「我那一天不在家,并不是直接地了解,听说好像半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快天亮的时候,牧朗先生好像就关在房里上了锁。」



「每个房间都有锁吗?」



寅吉逐渐不客气地问道。久远寺凉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后来,天亮了也不出来。妹妹也开始担心,好像去跟父亲商量了,父亲还说很快会出来的,不管他。可是中午过了、下午过了,妹妹渐渐地不安,似乎曾很费劲地敲门喊他……」



「没有窗户吗?可以从外面观望的……」



「没有。那个房间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作为医院设施用的房间。因为遭到空袭,房子烧掉一大半,战后就用来替代书房使用。有两个进出口,每一个都是从里面上锁。」



「后来令妹怎么了?」



「在里面……说不定在里面上吊了……好像有人这么说。我妹妹再也受不了,要佣人和内藤两人把门上的合叶弄坏,才终于打开了门。」



「人不在了吗?」



「不在。」



「不能潜逃吗?那个,当你们家人在睡觉的时候……」



「弄坏的那扇门可以通我妹妹的寝室。妹妹因为太激动了,好像一夜都没睡,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另一扇门在别的房间--这是一个非常狭窄、连窗户都没有像暗室的房间--只能通过这里了。但是,第一点,钥匙从里面上锁。如果想逃出来的话,是如何上锁的?不,即使办得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很痛苦似地望着我。老实说,我除了说不知原委以外,啥都不知道,实在穷于回答。



「总而言之,妹婿牧朗从那以后就毫无消息。妹妹因丈夫失踪的冲击病倒以后,就如你所知,经过一年半至今仍然无法离开床,就那样躺着。恶劣的谣言一天天地散布开来,别说患者了,连护士都有很多人辞职了。」



「真悲惨。」



非常愚蠢的应对。



「不过,总有办法挽回。我来向你们求助的真正理由是,我预感到久远寺家,不,我的家庭会毁掉。」



她表现出依赖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哭。我感到她一迳地忍着痛苦。



「谣传只是一阵风。我认为不管世间人怎么说,只要家人彼此间的信任够坚实,一定能够克服困难。不过,如果家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话,那就完了。」



「怎么说?」



「我父亲怀疑妹妹和内藤。怀疑他们共谋犯下罪行,也就是说谋杀了牧朗先生。母亲认为牧朗先生活着,不知在哪里正诅咒着妹妹呢。妹妹面对这样的父母,很激烈地反抗,也不肯好好地接受治疗,所以愈来愈衰弱……」



「啊,明白了。再问更多,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以后再请教你的家人吧。」



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她那痛苦的表情。榎木津还没有现身的迹象,再这样继续下去会陷入我像在拷问她的错觉。总之,姑且在此打住,然后,再和榎木津商讨对策,才是开拓解说这个怪诞艰难事件的真相之道。



「明天,我陪同侦探去打搅府上,好吗?」



我决定不事先向该侦探报备就中止与当事人的谈话。我不知道不做调查推理的榎木津侦探会作何反应,再怎么说,不对的是当事人在前、却不从房间出来的榎木津。



「那么,真的愿意接受委托吗?」



「追查牧朗先生的行踪,是吧?」



「不。到底或者还是死了?如果活着,为什么会失踪?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为了填补家庭的鸿沟,我必须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究竟怎么了。」



「即使这么做会断然使你的家庭鸿沟更加扩大,你无论如何都还是要这个证据吗?」



脑后突然传来声音,我缩起脖子。



榎木津站在屏风后面。



榎木津以极难得的认真表情,凝视着嘴巴瘪成一字形的久远寺凉子。



他简直就像一尊希腊雕像。



久远寺凉子对于突然出现的侦探一点儿也不吃惊,毅然地用能剧面具上那种捕捉不到的眼神看着榎木津。



夹在中间的我,有种像身在蜡像馆似的奇妙感觉。



「怎么解读你话里的意思好呢?」



「不折不扣地就是这意思。」



人偶们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交谈着。



「我信赖家人。」



「牧朗君不是家人吗?」



久远寺凉子不知为什么瞬间止住了惯常困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至少现在不算是。」



人偶们再度恢复无机物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榎先生,你什么时候走出房间的?」



榎木津不回答我的问题,照样凝望着久远寺凉子那里,不,应该说她头上约二、三寸的地方。



「我只有两个问题。」



侦探很唐突地发言。和刚才在房间里那愚蠢的音色不同,现在是一种深沉的严厉的语气:



「委托我调查事件,到底是谁的主意?」



「是我。我从在进驻军担任翻译员、我认识的人那里,听到有关老师的评价。」



「噢!」



榎木津感到意外地几乎要皱眉头了。



「那么,再问一个,你没撒谎吧?」



「竟然说这么失礼的话!这位可是委托人喔,有说谎的必要吗?既然把那么难说出口的家务事都告诉我们了,咱们只要想到她想解决事情,不就得了?」



「这个人一句也没提到解决事情唷,关君,只说了要证据而已。」



「不都一样吗?」



我愤怒地反驳榎木津,而且,想征求同感地转向后面一看,久远寺凉子并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连否认侦探的粗暴言语的迹象都没有,看起来她反而变得很冷静似的,反问道:



「我的话,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个男人■?」



他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不可能和她是旧识。



「榎先生,你疯了呀?胡言乱语也要有个分寸。我和这位是第一次见面唷,难道你连我都怀疑吗?」



「你很健忘,所以我不相信你。怎么样,你认识这个关君吗?」



久远寺凉子这一次断然地否认了:



「很遗憾,我不认识。是你想错了吧。」



「是吗,那敢情好。」



榎木津留下这句话后,走进房间锁上了门。



不理会张口结舌的寅吉,我郑重地向久远寺凉子对刚才的不礼貌道歉。为行动格外奇特的侦探辩解非常地费劲,再怎么解释刚才榎木津的态度都不可原谅。首先,连该如何理解,都无法了解。



久远寺凉子以双手制止不断赔罪的我,以困惑的、也因此显得温柔的表情,说道:



「……请不要太介意。榎木津先生擅长运用与众不同的侦探手法,我从认识的人那里早听说了。所以,刚才的表现也一定是重要的侦探术吧。虽然有点儿吃惊,不过,那也没办法!」



说谎!根本就不吃惊。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心想。



接下来,我和她约定明天下午一点钟去久远寺医院。久远寺凉子告知了住所和简单的路线后,说道:



「恭候大驾,今天非常地感谢。」



很客气地说完,缓缓地鞠躬后离去。



喀啷,钟响了。



久远寺凉子所拥有的寂寞的气氛,在她离去后短暂地仍回荡在她所坐过的沙发、站过的门口的空间。榎木津上场以后,一直散漫地半张开口的寅吉终于生还了似地说道:



「哎,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人。我自以为看尽了美女,像旧书店老师的夫人,喔,老师你夫人也相当漂亮呢。」



日书店的老师指的是京极堂。对寅吉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是老师,很难区别。



「现在不是说奉承话的时候。先别管京极堂老师的妻子了,也别把我家那口子算进去。」



「不,不是奉承话喔。不过,刚才那位女士是不同种类,不像是这现实里的人。这么大热天还穿和服,又不流汗。注重打扮的家伙难道连流汗都克制住了吗?」



「可以这么说。」



我倒没注意到。



「而且,那么地纤细瘦小,却魅力十足,穿和服未免太可惜了。」



这一点,我也没留意。



对她,我为什么没有寅吉的看法。不,说不定是一种不可以有的心情。



「寅吉,你在看女性的时候,尽注意这些地方吗?真是失礼的家伙!谈到失礼,咱们的侦探怎么啦?潇洒地出现是好的,别说解决什么事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基于不想再谈她的心情,使我将矛头对准榎木津。于是,寅吉无视我在说什么,走到榎木津的房间前,喊他:



「榎先生,刚才是怎么回事?请说明。」



没有回答。



我毫不在乎地打开门。



榎木津站在窗边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对于有躁郁症的他而言,气氛显得太阴森了。难道在反省吗?我摸不着头绪,有点儿不好开口说话了。



「明天请好好地干!」



「干啥呀?」



「侦查呀。那事情未免太过份了!」



「……你真的没见过那女人吗?」



「咦?」



「……尽管如此……■那个■死了吧。嗯……■那个已经■死了。」



榎木津半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



「谁死了?」



「藤牧。那女人应该知道的……」



「你还在怀疑那个人吗?我确实不是侦探,但多少也累积了些人生经验,从我的经验判断,那个女人没有说谎!」



「也许……所以,一定是忘了吧。」



榎木津说到这里沉默了。



我不想再费神想如何应付这个怪人了。走出房间后,我叮嘱正偏着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模样的寅吉,明天一定要让榎木津去约定的地方。



思绪无法有条理地整理,心情很难静下来。



我立刻想到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向京极堂报告,顺便征询意见。本来唆使我来找侦探的就是他。



下了电车,太阳早已倾斜了。心情很凉快,和昨晚不一样,今天有风。



我带着复杂的心境,走上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



店已经打炸了。叫唤了几次都没有回音。我走到正房的玄关一看,不像是外出的样子,一打开门,主人的木屐旁有双女人的鞋子。八成是老婆回来了。起居间不断地传来京极堂的声音,看来主人并不是不在,我擅自走进去。



「喂,京极堂,是我。打搅楼!」



拉开纸门,回过头的不是老婆,是主人的妹妹中禅寺敦子。



「啊啦,吓人一跳,关口老师。」



中禅寺敦子回头的样子,使她的眼瞳看起来更大,简直像猫眼似的滴溜溜地转向我这里。迥异于几乎不动的哥哥,妹妹总是活泼机敏地动着。少女时代剪得像市松人偶(译注:儿童的通称)似的刘海,在就职时竟一刀剪掉,连裙子都很少穿,简直风貌如少年。



「是敦子呀,我还以为是千鹤子小姐回来了呢!」



「喂,你把马和千鹤子搞混,我可伤脑筋哟!再怎么看都不至于弄错吧。」



京极堂依旧一张生气的脸孔。敦子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扬起半边眉毛,瞪着哥哥。脸长得不像习性倒相似。



「嗯,很过份呢!老哥,这是对嫂子不在、连茶都不会倒的差劲老哥特地准备晚餐来的勇敢的妹妹,所说的话吗?」



「我什么时候拜托你来着?谁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而且倒茶这等小事我自己会,昨天我还泡了茶请这位大老师哩!」



「是的,我喝了像白开水的味道变淡了的茶。」



中禅寺敦子喀喀地笑了。



「话说回来,千鹤子小姐怎么啦?不会是厌烦了书呆子老公离家出走了吧?」



「你家的雪绘小姐都能够忍耐你了,千鹤子干嘛离家出走?我可是旧书业界中,出了名的疼老婆唷!」



「先别管业界了,在这一带,你只不过是个爱书家而已吧。」



我一面骂人,一面坐到和昨天完全一样的地方。这里是我固定的位置。



「嫂子回京都娘家去了,老师。嘿,今天是祗园祭(译注:京都八坂神社的祭典,每年七月十七日至二十四日举行,昔时为驱赶疫病祭神举行花车迸行,流传至今)呢。」



「喔,是吗?」



妻子今早说的祭典,指的原来就是祗园祭,我总算理解了。



「民众本来好像很克制地自己在做,最近倒变得很热闹。可能是各条街内推出了花车的关系,需要人手吧。」



话在这里打住。京极堂像他妹妹那样,扬起半边眉毛,很讶异似地望着我问道:



「在这种时间,你来干嘛?一看就知道你急忙爬坡上来的,呼吸快停止了似的。」



「嗯,事实上,已照你说的,我去了侦探那里。」



「为了久远寺医院事件吗?」



我说出口后才想到中禅寺敦子也在场。我完全忘了她基于良心问题,中止了采访这件事。我想起中村总编辑被她说教那回事,再度把话咽了进去。自己究竟一天里要引发几次失语状态才罢休?



「没关系,关口,我们刚才谈过了。都是这个轻桃的姑娘找你商量引起的。这家伙好像中止采访了。怎样,那个怪侦探说了什么?」



托京极堂难得大力相助之福,免除了陷入失语状态的我,面对他们俩有条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哥哥如同石头地藏般沉默不语,而聪明的妹妹热切地听我说话的关系,我一点儿都没有白天跟榎木津说话时那种疏离感,忘情地一口气说完。



尽管如此,这两天我都在谈这个事件。在谈话间,我开始错觉这个事件已不是他人的事,而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了。



「嗯,你对那位女士怀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京极堂突然插嘴问道。



「为什么?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你的意思是我在单恋她吗?」



「不,那就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只不过,每当那位久远寺凉子出场时,你的表达不知是抽象的、还是文学性的,像有什么内情似的,听着都不由得害羞起来。」



「因为关口老师是文学家的关系嘛,在描写美丽事物时难免会变成诗,这是没办法的呀。对不对?老师。」



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在我内心,和久远寺凉子相对时那种烦人的羞耻心,又再度更醒了呢?真是托福,我连中禅寺敦子的赞美,都无法巧妙地应对。



「好吧,榎木津那家伙最后说了什么?」



正好这个话题可以避开她,我感到些微的安心,回答道:



「他说大概那个--所谓的那个,是指藤牧先生--可能死了吧。然后说我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说得很坚决。」



京极堂做出他擅长的芥川龙之介的姿势,用指甲搔着下巴。



「那么,她看到了『藤牧的尸体』,或『如同死亡状态的藤牧』喽。可是,就算相信你的人生经验,女人不记得这一切……而且以前的你也靠近着看,你也不记得……」



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点儿也不懂。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我又不认识她,如果她看到了尸体,那干吗还来找侦探?竟然连理性的你,都相信榎木津那个瞎猜的骗子吗?」



「你为什么一碰到那女人的事,就变得如此感情用事?即使两人曾见过面也有忘记的可能性呀。至于尸体,如果是基于『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由于不认为是尸体,所以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连『如同尸体般的东西』的认识都没有,那么,即使看到也不会将它和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吧。」



「所以,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榎木津会知道她和我、连当事人都像是忘了的事情?怎么回事呢?是骗子吗?我只能想到这就是你所讨庆的心灵术了。」



我发现自己变得迥异于住常的攻击性。平常的我,在这种场合,会稍微后退一步,然后,认真地凝视自己。也许我真的对久远寺凉子有特别的情感。可是,那和男女之间、至少和恋爱的情感不同。相反地,不能对她产生这种情感的强烈忌讳,在我内心中萌芽。



「哪,哥,我也对这件事感兴趣呢。为什么榎木津先生会知道这些事呢?」



「那是那家伙的眼睛太坏,他看得到别人的记忆。」



「什么?」



我和中禅寺敦子,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哪,京极堂,拜托请说得让我们容易懂吧!那是读心术吗?或是心灵术所说的透视的把戏?和眼睛坏有什么关系?」



「关口君,你忘了昨天的谈话吗?」



「怎么会忘记?」



京极堂嘿嘿哼哼地不知嘀咕了什么,把坐垫拿开,很严肃地重新坐正。



「还说记得,摆架子呢。那为什么说读心术是愚蠢的事儿?昨天所说的,我大致用你听得懂的、不用专门的难理解的用语,作了大幅度的省略和割爱,有时候加上相当飞跃性的夸张,还夹杂若干的笑话和家常话,引用了很多比喻。尽力做了这么多以后,你终于相只理解了中听的结论似的,这是事实吧。你如果不摆脱心灵啦、超能力啦的想法,再怎么听我说也是白搭。」



确实如此。在回家的坡道上,结果我很清楚地什么都想不起来。可是,明天我必须和榎木津一起以侦探的身份展开行动,即使榎木津那种乍看虽是支离破碎的言行,但若真有什么含意的话,事先知道也不是什么逾矩之事。



「你把事情说得那么了不起,其实根本没什么根据吧。被我和敦子一质问,还不就语无伦次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说法逃避吧。」



我明知并非如此。这个男人即使是假设推论,一开始说出来的论旨就不会让他人能指摘出矛盾点。在长期的交住中,我从未见过京极堂辩论输了,或他的理论在中途发生破绽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了挑衅似的话。站在稍后方的「平常的我」,其实只不过是畏缩,变得有些胆小而已。



京极堂搔了眉毛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总之,先把那种心灵术和读心术什么的想法丢掉吧。」



「你干嘛那么讨厌心灵?是基于世上没有灵魂这见解吗?那怎么说才好,超常理现象吗?超自然现象吗?」



「那更糟了。」



京极堂一副吃了什么难吃的料理似的,扭曲着脸,说道:



「首先,有没有灵呀魂呀的议论,说起来,本来就很没道理!]



「是吗?可是,哥,不管你怎么说,这世间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一直在发生吗?肯定灵魂存在的许多人,引用一些事实,例如预感啦、投胎转世啦、流泪的石像啦、灵视(译注:用心灵看而非眼睛)和摄念(译注:一种心灵现象。不依靠物理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将内心所思的事物,感光在相片胶卷)之类的奇迹,当作证据似的主张灵魂是存在的。目前,虽说这些在物理上是不可能有的现象,一旦被证明物理上是可能的话,那么,就是否定灵魂但相信物理论者的胜利了。而且,如果怎么都无法被证明的话,连否定论者也因无法做物理解说,所以更应该相信有另一种力量存在吧?关于这一点,我不认为是毫无意义的讨论呢。」



中禅寺墩子忍住恶作剧,像孩子似地含着笑,紧抓着兄长不放。



「比如说,刚刚墩子所说的现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例……姑且承认有那种事例吧。可是,灵魂肯定派的那伙人会怎么说呢?会很高兴地说是奇迹啦、不可思议啦什么的吧。不过,这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承认奇迹为奇迹其实是,似是而非地表示承认奇迹■在平时是不会发生的■这种世界观,所以说,这是很值得怀疑的。另一方面,否定派的那伙人,由于论调和自己所知如蚂蚁背那么小的常识不一致,所以压根儿就不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一定是弄错了,但那是很愚蠢的。奇迹啦、怪异什么的,就像昨天跟关口君说的,只不过因为很偶然地不符合现在的常识、并非今日科学所能及的范围而已。说起来,不应该发生的事仍然是不会发生的,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已经发生了,就不能再叫做不会发生了。试着说什么超越常理啦、超自然什么的,这是直译吧,从日本话的语意来看,是意义不明的。我认为,也不是反自然啦脱离常识什么的意思。」



「明白了吧!尽管如此但我不认为议论本身是毫无疑义的。」



「所谓灵,是为了使难懂的东西变得容易懂所想出来的记号。比如说数字也一样。在这世上,『■一■』这个东西并不存在,所以认为没有数字,但其实这是谬论、是错误的。另一个反驳的论点是,只不过是眼睛看不见,但确实是有『■一■』这个东西,但这又很可笑了。灵本身并非有、没有的东西。存在于宇宙中的所有的■属性■,为了图方便都称呼为灵,这么想就好了。」



「等等,哥。灵是存在的所有东西的属性什么的,这么说来,灵魂就不局限存在于活着的东西,石头和木头,不,连这张桌子、坐垫不也有吗?这听起来像是哪个乡下寺庙的和尚所说的话了。」



「敦子说得好!存在的东西都有灵的话,对了……比如说,敲这张桌子的话,桌子会觉得好痛吗?老年人教训人珍惜东西就常做这种比喻呢。从道德上来说,倒也不坏,不过,这不像你说的话哩。」



「你们为什么说这些蠢话?为什么非要将桌子拟人化不可?同时因为神经和脑发生作用而产生的一个信号。痛什么的,是生物生存时,为了回避不喜欢的外界刺激,而由脑所制造出的一道叫感觉的菜单哩!我所指的不是这个意思。对了,……时间是开端。」



我因为流露了俗气的想法,所以觉得很羞愧。中禅寺敦子可能心情也一样吧,变得稍微安静了。



「时间是什么?你能说明吗?」



京极堂用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向我询问。



「只能说出是时间的流逝……」



「对吧。我们很意外地对时间缺乏客观的解说能力呢。由于如此,现在的物理学对时间完全没有回溯性,甚至盲从。所以不确定原理等一出现,就张皇失措了。我们为了表示时间,所以制作出时间表等,为了理解时间虽然非常有效,但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时间■这个东西■。这与我们对灵魂的理解方法很像。那么,关口君,接下来,记忆是什么?」



「不遗忘过去的事、记住它。」



「回答得像国语辞典。可是,因为『过去』和『事物』的定义并不确定,所以似懂非懂的。『不遗忘地记住』,不过是『记忆』的替换语而已。」



「哥,你愚弄老师有什么用嘛!我知道了记忆的确也是很难说明的,那到底怎么回事?」



「有几种思考的方法。假设记忆是物质的时间性过程,怎样?」



「这是什么?」



「如同读宇宙这个字眼,宇和宙,亦即是时间与空间所成立的。物质在空间中,被把握为质量,那么,在时间中,是怎样的呢?很遗憾,现在我们仍■无法■表现和理解。对于存在,只能认为,时间仅是无条件地、无时无刻地流逝而已。可是,如果这样,时间经过本身,就不能说是物质的『时间性的质量』吧。也因此这才是『记忆的原形』吧。反过来说,那就变成所有存在于宇宙的物质,都可以假设称有『物质的记忆』了。」



「喂,京极堂,那不就成了森罗万象,一草一木,全部都拥有记忆了吗?」



「嗯,这也是一种思考方法。于是,这个物质性的记忆、记忆的原形才被称作灵吧。当它还是物质时,只有『有』而已。但突破规则的叫生物的这个家伙诞生了,这么一来,话题就不同了。你认为,生物和无生物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有没有生命吧!」



我期待着赞同意见似地望着中禅寺敦子,她也瞄了我一眼。为我不放心的发言作了补充:



「只从构成的物质来比较的话,生物与无生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分辨原始性微生物和单纯的氨基酸,终究不足以证明生命的有无什么的吧……?」



比我还会说话。哥哥狡猾地看着妹妹说道:



「那么,那个生命是什么?这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刚才的物质的记忆,不知基于什么机会而活动了起来,将这种状态称为■活着■怎么样?也就是说生命是灵的集合。可是,这种活着的状态,在自然界是非常不自然的状态,所以无法长久地持续。立刻死了。为了保存活动着的记忆,于是制造复制自己的技术被编造了出来。」



「为什么?」



「答案是生命的本来面貌是记忆。不过,如此一来,生物的记忆会成为相互交错而更加复杂,结果发生了破绽。但是有非常的凑巧,■效率良好■地为后世留下记忆的遗传因子那样的结构竟然偶然地成立了。不过,这样的话,必须留下来的记忆更复杂了。这是一种本末倒置作重复动作的游戏。生物就这样地重复着非常反自然的畸形的进化。最后,看到了所谓脑组织的完成。意识因此逐渐产生。昨天我所说的心和这个生命是一样的东西。生命等于心与脑的接点,这才是意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朋友聪明的妹妹立即反应了:



「灵,亦即物质性记忆的集合是生命,而如果这是心的原本面貌的话……那么,哥,手和脚直到内脏,都是有生命……有灵吗?」



「是的。」



「你是说我的手、耳朵和头发,都是有思考的吗?」



「思考的是脑,使它思考的意志是心。所以,不能说心和命都普遍存在身体的任何部分。生命集中在心脏和脑的话,那就等于说臀部和腿是死的。」



「可是即使切掉手腕也不会死,但是失去头和心脏不是会死吗?」



「合理!所以终究很难想象生命和心灵无所不在。」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发言,京极堂大胆地笑了。



「想象成肉体是器皿,而灵魂住在那里就很容易了解了。那和时间表一样的方便。肉体就是生命唷,是不可分割的。既然这么说到这里,对了,假设现在这里有个心脏被穿透的男子,他死了吗?」



「当然死了。又不是拉斯布津(译注:ValentinG.Rasputin,俄罗斯作家,农村派代表作家)和《小蟠小平次》(译注: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剧本之一,改编自山东京山的著作《复仇奇谈安积沼》,有四世鹤屋南北和河竹默阿弥所作两种剧本)。可能还会活一会儿,可是会很快失血而死。」



「如果是人的话。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呢?活着呢。作生鱼片的时候,把鱼的心脏和内脏全拿出来后,鱼不是还抽动着吗?因为肌肉还活着。人也一样,即使心脏停止跳动,其他器官仍几乎都活着。心脏不过是让血液循环的器官而已,不过,很麻烦的是,血液停止流动无法供给氧气的时候,最先死的是脑。然后,身体各器官就无法维持复杂的记忆交换。作为高等生物的■价值■就失去了,仅存低等生物的器官,但这由于是相互依存生存的关系,因此不久也会慢慢死去。换句话说,原始性的物质的记忆活动,就无法依随己意了。如此一来,零的集合体的生命就不是集合体了,逐渐还原到单纯的物质。换句话说就是死了。所以,虽然意识有中断的瞬间,但没有死亡的瞬间。人是慢慢地部分地死去。」



「真令人难受。什么死掉的人还有一部分活着……」



「肝脏之类的好像能持久喽。骨头和皮肤也活得长。至于头发,只要供给氧就能活,尸体的头发会稍微变长的唷。」



「这么说来,会有那种会长头发的人偶哩……我曾写过一篇报导。」



「反正是死掉的孩子的怨恨……什么的所造成的吧。」



的确如此。



「这么想的话,死人的灵魂咻地飘出来什么的,那不是很奇怪吗?抽出来后活着的部分是另外一个人吗?慢慢地抽出来,心和身体是分开的关系,所以和身体的生死无关,这听起来像似是而非的理论。再说,如果将灵想成是物质的话,那么轮回转生的思想就能够老实地接纳了。因为所有的物质,都透过食物链等的生态系统,以各种形态循环着。由于生物是摄取其他物质与自己同化后而生存的,所以也摄取了物质的记忆。然后,生物本身总会还原为物质后再被其他生物摄取。」



京极堂在这里打住,瞄了一下我的脸色后,开玩笑似地说道:



「嘿,正经八百似地说了这些,我想说的是,这种思考方法也有的,信不信随你。」



我非常气馁。



「怎么,你这家伙,又骗人了吗?」



「什么骗子的嘛?我从出生以后,就不曾撒过谎和梳过岛田发型(译注:一种妇女发型)哩!」



京极堂郑重其事地说了大谎话。



「这种想法,只不过有助于你理解榎木津的性格而已。」



我差点儿把这档子事忘记了。



「等一下。」



中禅寺敦子说道,她中途退席从厨房端来茶,然后用客气的声音说道,招待不周对不起,要我喝茶。由于我一向只看惯了她在男人群中生气勃勃工作的模样,所以看到做出少女动作的她,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开朗了。而且,她泡的茶和昨天那味道淡的茶不同,是味道很香的玉露茶。我甚至有种重生的感觉。京极堂喝了一口茶以后,嗯嗯啊啊地咕喊着,一定也领会了好茶的关系。



「把刚才说的当前提考虑的话,脑就不是记忆的仓库了。可以设定脑是执行记忆的再生和编辑的地方吧。」



「昨天你说是税关哩。」



「可是,哥,我听说最近的大脑生理学,对脑的哪个部分有什么作用,已大致理解了呢。也就是什么样的记忆在哪里、如何地贮藏。」



妹妹真不好对付。



「对呀,但是对于如何记忆却完全不了解。人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记忆的量,再如何有效率地贮藏,那个量实在太庞大了,不是像这样的器皿能够装的。」



说道,朋友将手指指向自己的头,接着说:



「想想看,那是不是只好先把重复的资讯丢掉?看到你,然后想,啊,这是动物、灵长类、人、日本人、男人、认识的人、关口,多么地缺乏认识的方法。反正先把前半期的记忆割爱。」



「当然。」



「然后,这一次,看看关口这家伙吧。到中途为止是一样的,可是,再仔细看,嗯,看起来像男人但其实是个女人,所以和你一样的那部分记忆,就必须割爱了。」



「话太多了吧,哥。」



「然后,再说说你吧。昨天,你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今天却穿着熨斗烫好的衣服。昨天早上八点钟起床,但今天十一点过后才起来。」



「怎么知道的?」



「看胡子长的样子就知道。也就是说为了区别昨天和今天的你,只需看下巴周围那脏脏的像菌一样微暗的东西,和衣服皱纹数目就知道。以后的事即使完全割爱,『今天的关口』的记忆仍然存在。」



「原来如此,其他部分完全都被记忆了。」



「其实是更详细的。从眼睛得到的资讯,分成形状、颜色、角度这样分散地分解着,将重复的东西割爱后,对照过去的记忆,再重新构成。那就是现在眼见的现实。不限于视觉,听觉啦触觉啦味觉之类的也一样。不过想想看,一旦将环绕着自己的所有事物如此详细分解区别的话,那可成为很惊人的分类。确实是比一五一十地记忆效率好得多,这使得大脑生理学者们头痛。但是,如果是刚才那种想法,那么在这方面就不会让学者头痛了。」



「嗯,你所说的物质的记忆真有的话,那的确非常合理。但这么一来,就不需要脑了吧,只用记忆够吗?」



「傻瓜!只有那片断的、暗号似的这种意义的记忆知道,那有什么用处?如果不再一次靠脑来重新构成,那就白糟踢了。」



京极堂在说到「傻瓜」这部分时,故意使了力。



「所谓脑,现在也仍以相当猛烈的气势在作用着呢。因为各种记忆的样本,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了出来并重新建构了现实,因而产生了意识。但是,脑另外还有一份工作,就是将现在所体验的现实,也就是说相继输入的现在的资讯,分散地分解后变换成物质的记忆。而且,和意识毫不相关地,必须连络统合身体各部位。既得使虚弱的副肾皮质更有活力、又要让心跳数目增加,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要它同时做刚才所说的两件事未免太苛求了。」



「但脑只有一个,你虽然说太苛求了,那也没办法呀?」



「所以,动物得睡觉。」



京极堂歇一口气,喝了口茶,又说道:



「为了整理一整天,从接受器官吸收来的资讯和心的活动等,暂时停止肉体与心灵两方面的工作是需要时间的,那就是睡眠。如果只是为恢复肉体的疲劳,停止了一半活动似的睡眠形态是不自然的。睡觉的时候,内脏和肌肉的作用和醒着时一样,睡眠是脑在做整理编辑工作的时间。但是,心的机能并非在那段期间完全停止,因此,有时候会产生意识。」



「梦吗?……」



「是的,梦。记忆里,有许多是脑有意识地在白天不让上场的事物,在整理的途中,过去的记忆也会被挖掘出来。所以,在梦里,有时候完全没见过的状况,会毫无脉络可循地、完全不觉什么不妥地上场。」



这和我对关于梦的常识很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解释比较有整合性,所以,我的常识是奇怪的。然而,如此一来,梦所拥有的神秘性也变得很淡薄了。



「占梦之流的,太天真了吧。」



「不,判断梦,绵密地去做会有某种程度的准确。但是,如果你指的是预知未来这件事,那么,不仅占梦,全部都是胡扯。嗯,除了一部分占星术等有附带条件的预测以外。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动物在睡觉时都闭着眼睛吗?」



「那是因为来自眼睛的资讯,和来自其他器官的资讯相比,多出许多。而且,在处理上,是需费时且复杂的关系吧。」



「是的。所谓器官,听了刚才到死为止的过程后就应该明白,器官是能够当作独立的生物看待的。眼球啦视神经之类的也一样。因此,如果不将它遮断,则资讯会擅自进入,这可伤脑筋了。不过,反过来说,即使遮断也仍在作用呢。」



「梦是看得到的吗?」



「是的。梦当然也是有声音、噢得到、有滋味的,但大致被认为以视觉为主。那是因为鼻子、耳朵、皮肤,连在睡觉时都不变地在活动着,而■耳朵是无法关闭的■。」



我曾听过这个台词,我有一种奇妙的早就知道的感觉。我很快地发现那是榎木津的台词。



「由于这些都是比较旧的感觉,用来处理进来的资讯并不需要太多时间。」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的关系吗?」



「对。在做梦时,如果突然张开眼睛会怎样?」



「会很混乱吧。」



「嗯,的确如此,换句话说,这就像电影看到一半,剧场突然消失了会怎样的问题。」



「那一定就完全看不到了。电影是无法在明亮的地方看的。」



「对。比起虚像,实像更强烈。和在白天看不见星星是一样的。所以,动物在光量较少的晚上睡觉是可以想见的,即使眼睛睁开也看不见。关口君,你知道和梦看得见的结构很接近的某种状况吗?」



「你指的是那个假想现实吗?」



「对。除了某部分以外,假想现实的确是拥有极相似的构造。实际上没有发生的事,和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会以与现实毫无差异的形状有意识地上场。这些全都是源自记忆的资讯,但是在意识上,无法与现实区别。梦与现实的差别只有一个,与现实的接触点可否在『从睡眠的觉醒』中找到?只有这一点。」



「所以,很多鬼怪都是在光很少的晚上出现。」



我因为昨夭听了假想现实的话题,所以还能理会,但中禅寺敦子到底能理解到什么程度?



「不记住这个做梦的结构可不行。」



京极堂说了以后,默默向妹妹再要了一杯茶喝。



「这有什么意思吗?」



「记忆并非收藏在脑这个仓库里,■就以■物质本身的属性来看,我们的记忆透过空气、地面和各种物质而泄露出去,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那么,我所想的事情泄露给你和敦子了吗?我可完全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唷!」



「怎么可能知道?」



「你,京极堂,你所说的不是很矛盾吗?说起来,你不是说读心术等等是愚蠢的吗?」



「是很愚蠢呀!我们通常称呼的心和思考就是意识。意识只有在心与脑的接触时才发生。我所说的泄露是记忆,不是意识。由别人的脑和心构成的别人的意识,第三者怎么会知道?」



「读心术是不可能的吗?……」



「那么,哥,如果记忆泄露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的脑如果接收了那个泄露的记忆,就会再度地在意识上重新构成。但是,理论和刚才的梦、也就是电影是同样的……」



「啊,对了,看不到。」



「通常我们称那种情况为『气氛』,很自然地平常就如此称呼。气氛什么的在物理上无法做任何的证明,但是任何人都感觉得到气氛。比如说,有个人很少获得眼睛这个器官所输入的资讯,周围很黑暗的话,会感到仿佛银幕映着什么……」



「那么榎木津……」



「对了。看到重新组织的人的记忆了,是个麻烦的男人呢,那家伙。」



多么有违常识的结论。这不是能够立刻相信之类的谈话。即使再怎么合理,以我狭窄常识的范畴中,这只不过是和心灵术没什么差别的可疑的结论。



「不相信。榎木津先生并不是知道别人的记忆,是■看得到■?」



「是的。正如我重复了好几次的,有很多东西有意识地不出现在记忆里。呵,关口君,你们是经常想不起来什么吗?脑即使再怎么重新构成记忆,总会因什么差错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登上意识的舞台。遗失东西什么的大部分是本人弄丢的,所以,脑是知道的。」



「因此,榎木津能够准确地知道遗失物所在吗?……」



「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过,哥,那个,并非不了解,可是我怎么都没有真实感。」



我也有同感。



「有一种角膜负伤的人催患的叫夏鲁鲁波那(音译)症候群的病,是在大白天也会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小小的鬼什么的病。和梦不一样,本人很清楚地有醒着的意识。但是,假想现实不同的,本人也知道那是现实没有的东西。这些都是很接近的感觉吧。」



「那个罹患病名听起来像法国民歌的病人,为什么看不见别人的记忆?」



「大概因为损伤的部位和先天的素养,以及有左眼或右眼的微妙差异的关系吧。」



感觉像上了高级诈骗术的当。这是京极堂极巧妙的诡辩吧。中禅寺敦子也陷入沉思。



「嗯,从这方面的话几乎完全能够说明的这一点来看,我现在对这种假设很感兴趣。」



「你……那种奇特的构想是从哪里来的?」



「奇特?是吗?」



京极堂从怀中取出一根香烟,说道:



「我小时候是在下北半岛长大的。」



「喔,恐山(译注:位与青森县东北部、在下北半鸟上的火山,被认为是死者灵魂聚集的山,为著名的灵场)吗?……」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在恐山出生、直到七、八岁时,都在下北半岛度过。



「恐山里有许多叫女巫的民间宗教者。施行着所谓的巫术、降灵,她们几乎都有视力上的障碍。我并不清楚视觉障碍是否遗传。总之,有那么多的视力障碍者从事相同的职业,这是很不自然的。这么思考的话,在被称为灵能者的人当中,会发现有很多视力障碍者。柳田翁在论文中曾提到,一只眼小和尚的形象可能取自昔日落魄的神职人员。他暗示了,弄坏一只眼的神职人员的民俗礼仪有存在的可能性,我认为恐山的由来也是如此。」



铃--,风铃响起。



「大概榎木津想尽快解决事件,从房间出来时,从她后面看到你。与是,又发现和她正面相对的你。在感到吃惊时,这会儿,看到地板上好像躺着尸体模样的东西,他确认了那是藤牧。不过,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含意,所以问她,到底来这里找他是出自谁的意思。」



「他认为,凶手不会亲自要求调查。」



「不过,她说是出与自愿。」



「所以,才又问她是不是撒谎。然后,有关你的事是否也扯谎。」



如此一来,就能理解榎木津那奇怪的态度了。不,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理解他那动作了。



「他从小视力就很弱,偶尔好像会看到■那个■!开始他好像认为是很平常,随着成长,他体认到那个是异常的事情。只有我注意到他那种体质,这也是我和他开始亲密交住的原因。后来在战争中,着实地被照明弹打中,很致命地他失去了视力。虽然很平常地生活着,但榎木津的左眼现在应该是几乎看不见的。讽刺的是,仿佛替代视力似的,反而更看得清楚■那个■了。」



如此说来,榎木津开始发挥那种能力,是从战争复员以后的事了。京极堂止住了,仿佛是要看稍远地方似的,眯起眼睛眺望着回廊,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说明那是怎么回事,那家伙都无法了解。」



我们都觉得那的确很像榎木津的作风,不由得笑了。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有种类似不透明的不安感,动也不动地存在着。



「那个,榎木津所看到的她的记忆,实际上反映了什么样的事实呢?」



那正是不安感的原来面目。



「那我可不知道了,关口君。就像刚开始提到的有各种可能性,不过……」



「不过什么?」



「她的家系应该不是妖魔附身吧?如果是的话,那事情可就更奇特了。」



「妖魔附身?」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在哪里、又如何地和妖魔有关连了?我接连好几次被他吓了一跳。



「呵,这是再怎么调查,也没办法的事了!」



京极堂自问自答后,把那个罐子挪旁边来,拿出一粒干果丢进嘴里后,把盖子开了的罐子,推到这边来,看起来像要我们吃。



「关口君,你准备怎么应付这个事件?」



语气很严厉。



「可能的话……」



我顺着他抓起干果。



然后,一口气说道……



「可能的话,想解决。」



京极堂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别指望榎木津唷,会混乱!」



然后盖上罐子的盖子,顺滑地抚摸了一下后说道:



「别忘了『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对象』。」



「那是量子力学吧?」



「是不确定性原理。『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状态中获得』。」



「那又怎么样了?」



「听好,关口,『主体与客体无法完全分离』,也就是说不会有完全的第三者。由与你的参与,事件也会产生变化。所以,你完全无法成为善意的第三者。不,不如说你现在已是当事者了。没有侦探就不会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有,而侦探之流者,也有没注意到自己是当事者的笨蛋!听好,打开干果盖子时,也有获得那种性质的可能性。事件也一样。」



铃--,风铃又响了。



兄妹沉默地看着我。



「可是……可是,不能就放手不管吧?」



我只能这么说了。



「像你这种意志薄弱的男人,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那就算了……你对这个事件,以及那个叫久远寺凉子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思虑。」



我并没有否认。



「别发愁,大致上这么做的话就等与不会发生事件。可是,你以带着先入为主观念的当事者来增加事件错误的话……也许会发生什么悲剧。」



京极堂访佛忠告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呵,要你负起责任的是我。而且,说起来是这个疯丫头不好,所以也不太能恐吓你。怎么样?如果你有勇气的话,吃了这个男人婆做的料理后,再回去吧!」



京极堂像是要将讨厌的预感驱赶似的,说完后站了起来。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办,他妹妹也频频相劝,我就留下来吃晚饭了。



结果,中禅寺敦子亲手做的料理,相当地安抚了我不安的情绪。可是,怪脾气的哥哥,到最后仍没有说句好话。



晚饭后,因为帮忙挂蚊帐的关系,结果,我离开京极堂时和昨天一样已十点钟了。在玄关穿鞋子时,那只金华猫来到进门处门框前,瞄地叫了。没什么特别意思地逗弄它时,中禅寺敦子走出回廊。



「老师。」



小声地喊道。



「事实上,有事要拜托呢。那个,明天,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很意外。



「敦子,你不是停止采访了吗?」



「不,那不是采访。哎,用比较不慎重的说法,是感兴趣吧……总之……我不敢谈解决什么的,那太冒失了,我想看整个过程直到最后……不过,不可能吧。又不是在玩……」



朋友的聪明的妹妹,转动着十分灵敏的眼睛重复着自问自答。这个女孩和哥哥流着相同的血液。对知性的好奇心有着毫不满足的欲望。只是,比哥哥更健康地活动着。



「啊,你来,我是求之不得的。在京极堂面前虽然说得很不得了,但老实说,和榎木津那样的人,以及只有两个人,是很令人不安的。如果你工作上方便,请务必一道去!」



我是真心的。



中禅寺敦子做出非常高兴的表情,笑起来后突然很紧张地说道:



「请别告诉我哥和总编辑。老哥一定会大发雷霆,对中村总编辑说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很难为情……第一,身为总编辑有他的立场……」



想起那个总编辑也说了同样的话,我忍住笑答应了请求。中禅寺敦子再度展开笑颜说着,对了、对了,把背着手拿的灯笼伸了出来:



「走那段坡路需要这个。老师,昨天没事吗?」



我昨晚根本不是没事。但是,撒了谎,表示没事。不过,不愿意再体验一次像昨天那样的事,所以今天老实地借用了灯笼。



是个印着星星的怪里怪气的灯笼。



中禅寺敦子很礼貌地走出玄关目送我离去。她今天大概要住哥哥家吧。



天空中看不见月亮。白天的大好夭气几时变成阴天了?难道梅雨期还没有结束吗?



明天会下雨吧?



这个星星的印子到底是什么?



尽操心着这些无聊事。



脑袋的角落令人憎恶的不吉样的预感却仍逐渐增加。



啊,这个星星的印子是辟邪的。在陆军代表军人阶级的那个星星,实际上是为了躲避子弹,我在服兵役时听过。



暂时安心了。但即使戴着星星,大家还不是被打中死了吗?即使拿着这样的灯笼,我仍然可能引起晕眩而倒下吧?



我内心中那个认真的我不断地如此说道。



但是,那晚,我走下坡路,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个像海岸,又像荒野的地方。



我被一个女人牵手走着。今天是祭典。远远地传来咚咚太鼓的声音。



我到了这个年龄竟仍被牵着手走路,觉得很害羞。但我是孩子,并不介意,这么想心情也轻松了。



在海岸边,伫立着好几个穿黑衣服、德行高超的僧侣,每人手上都拄着锡杖,哗啷啷地摇响着。我觉得有趣,不知不觉地看傻了。



可是,女人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向路边摊前,说道:



「嘿,很漂亮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多看和尚几眼,女人面露不悦,我觉得该向女人赔罪,但想不出该怎么喊她,因为这女人是我的母亲,平常一天叫好几次的,现在却……。



女人对我噤口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人抓起我的头,用力地压到沙滩上。用鬼似的声音嘟嚷着什么,可是因为我的耳朵渗进了沙子,根本听不见。



为什么耳朵不能闭起来?我如此想着。



沙子逐渐渗进耳朵,我的头变得非常地沉重。脖子扭转后看到女人服装下摆卷起后那白色的足胫。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看,试着把头转向另一边,可是头被接连使劲地压住,脖子怎么都动弹不得。



僧侣们用锡杖的尖端刺了鱼后高高举起,开始高兴起来。



我想因为他们猎获了鱼,所以觉得愉快。但那可不是鱼喔!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



「这种事也会发生呢。」



他们刺的是婴儿。



似乎是不高兴我看到这些场景似的,女人很不愉快地急促走进路边摊贩里。里面像沙漠似的,卖着色调粗劣的布和非洲的青蛙。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单独一个人很孤单。



我只是个孩子。



女人对我喊声不语显得很不高兴,斥责了我。



女人一把抓住我的头,使劲地按在沙滩上。沙子很烫而且有很多座头虫(译注:和蜘蛛很像,四对脚,如丝般的细长躯体,小腹部有环节)混在其中,我的心情变得很不愉快。



几百只座头虫缠在我背上、腹部,满满的,非常刺痛地在我身上爬着。



座头虫爬进了耳朵非常难受,我忍住疼痛抬起头。女人的力气很大,我感到很苦恼。但抬起脸一看,前面是女人敞开的衣领,我更觉得难受了。



从敞开的衣领瞥见女人白皙的乳房,我虽想着不能看,但是无法闭起眼睛。



我感到束手无策,想到饭厅去,挣脱了女人的手。



蹒跚地在沙滩上走了两三步。



拉开纸门,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用诧异的表情看着我。我想那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像个被母亲责骂的孩子。



座头虫万一黏上坐垫就糟糕了,我啪啪地拍打着身子,掸掉虫,耳朵里的沙子该不会掉下来吧。妻子皱起眉头看着我,问道:



「怎么啦,睡迷糊了吗?」



「呀,没那回事唁。脖子痛得真受不了。」



「睡姿不良的缘故吧。昨晚你也像是被梦魔压住,整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呢。」



说完,妻子盯着我的脸看。



我以为脸上还有座头虫,这么想以后,觉得脸上刺痛,心情突然变得很坏,用手掸着脸。



「怎么啦?脸上都是榻榻米的印子。看到你这模样,连我都发痒了。」



妻子说道。难道没有座头虫吗?



但为什么会有座头虫呢?



我突然感到那东西不存在。不可能有!



「妈妈!」



然后,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可是,为什么会忘记?不,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妈妈怎么啦?」



妻子问道。



不,没什么。我从新历年回老家见了母亲以后,就没再碰面。而且,可能因为母亲原来是教师的关系吧,在那个时代,算是少有的不穿和服的人。除了在战争中,穿和服饰裙裤的模样以外,我就没见过她穿和服。



和服又怎么啦?



说起来,穿和服的到底是谁?



「是久远寺凉子!」



我终于从梦中醒转过来。



妻子现出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提起精神,TATUS先生。」



妻子在我们两人独处时,如此称呼我。



「那个叫久远寺的是谁呀?」



妻子纳闷地问道。我听到久远寺的名字由妻子嘴中道出,感到相当愧疚,然后我支支吾吾地敷衍了过去。



妻子雪绘只小我两岁,已二十八、九岁了吧。我对年龄漫不经心,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尽管如此,雪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我想说好听一点是成熟,但主要还是吃了苦。刚认识的时候,才十八、九岁的姑娘,还感觉不出来,最近我觉得她似乎特别疲劳。昨天,寅吉说的虽是奉承话,尽管是我老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令人感到惊艳的时候,但有时又觉得很普通。看起来普通的时候,多半是疲倦的时候,因此每当那时,我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责任。



于是,现在妻子看起来很疲倦。



「已经醒来了竟还会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一面笑着、一面为我倒了杯热的粗茶。但妻子经常面带笑容,这使我松了口气。可是,今天早上,连眼尾的笑纹都看起来很憔悴。



「TATUS先生,到底你最近在做什么?每天都是上哪儿去啦!觉得你的气色一天比一天糟。」



「什么嘛?难道还演《牡丹灯笼》不成?别担心,我是忙着搜集写小说的材料。」



实际上,情节的确类似《牡丹灯笼》。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告诉妻子那个事件,并非不想让她担心,说起来其实是一种接近羞愧的情绪。



然而,刚才的噩梦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详细的情节。我想,久远寺凉子多半出现在梦里。当我现在坐上坐垫的瞬间,本来还在我的梦里,但那记忆却仿佛遥远的一百年前似的朦朦胧胧。不管怎么说,由于昨天京极堂亲手破坏了梦的神秘性,反正也无所谓。可是,我从那以后仍暂时无法从梦的余韵中脱逃。



幸好雪绘是那种不干涉老公工作的老婆,所以我可以不说明原委地离开家里。我觉得像骗了人似的有种歉疚感,但我想反正不是对老婆不忠,所以没关系吧。



出了家门虽然是好的,但我为了不知如何到杂司谷而稍感困惑。丰岛那一带已经好几年没去了,学生时代和伙伴们曾一起去看鬼子母神祭典,那算是最后一次吧。从那以后,就没再去过,所以不清楚怎么去。说起来,我对那一带,从战前以来就没什么印象。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后面则全是坟墓。那是我的印象。



当然,目白有学习院大学、池袋也有立教大学等,可是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淡,加上丰岛区被严重地空袭过。听说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后来在烧掉的地方兴起了黑市。



烧焦土地上的秩序恢复了。瞄准那极短暂的空隙,黑市很自然地发生了。在最兴盛的时期,全日本有一万五千个黑市。



我讨厌黑市。没有秩序。蜂拥而至的许多粗暴的声音。混沌中的压倒性的自我主张。强韧的生命力。这一切,都是我所庆恶的。因此,我一次都没去过黑市。



有人说,那其实是人类本来的强韧的姿态。这大概也算说中了。我想,如果没有黑市的强韧,恐怕也没有今天的复兴吧。可是,即使说那才是像人样的生活方式,那至少我本身是不愿意那样地过活的。



战争完全不顾个人意愿夺取了人的生命。在战场,人当然无法人模人样地过活着。但如果将人模人样的定义设定为是动物没有、而只有人才持有的特性,那么,在战场上,重复进行杀戮的异常行为,那也算是人模人样吧。如此一想,人模人样地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愈来愈不懂了。在那个战场,有如野狗似的害怕面对死亡的恐怖,但也可以想,惟有那时的自己才最像个人。



因此,我对黑市感到厌恶的真正面貌,既与卷入异质世界的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和沉入无底沼泽的小动物的恐怖感并不相同。是预感自己内在的黑暗泄漏的恐惧。因为有那种预感,所以我逃避着那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内在潜藏着相反的性格。违悖道德、喜爱黑暗的旺盛的生命力。我想将这些用盖子遮蔽住。黑市的特质,如同引诱飞蛾的灯似的,引诱着那样的我。因此,我更需费力地躲开那个地方。为了一辈子盖住自己内在的黑暗生活下去的关系。



黑市在战后立刻受到法律的限制。可是,那无疑只是为黑市盖上反体制的烙印而已,反而促使那地下活动的性质更加速发展。尤其是池袋那一带的夜市,每当受到镇压后严重的程度有增无减。于是,慢慢地,对我而言,池袋比起上野、新桥更难接近,成为一块特殊的地方。其结果,总而言之,丰岛那一带简直有如鬼门关似的,我坚决持续地躲避着。



那个池袋的黑市也在去年终于消失了。虽然那阴霾似乎尚未完全拂拭,但我听说现在整齐的车站广场正逐渐完工中。我躲避的理由已消失了。



至于该搭什么交通工具,我内心没有定见毫无目标地走向车站时,很凑巧地,路旁停车场上,公共汽车来了,看得出是「住早稻田」。



我判断方向相同,于是上了公车。



公车很拥挤,我稍微退疑了一下,但还是下决心问坐在前面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到目的地该搭什么车?老人有点儿错愕但仍亲切地告诉了我,姑且不论我搭上这辆车是不是好办法,但似乎没有弄错。



按照老人所说,我在早稻田换搭市区电车从中野出发,并不是多远的地方,但对那地方的地理地形完全不解,只觉得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刚才的老人会怎么想我这个人的?我不知为什么担心这件事。



从幼年开始,在面对别人时,我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卑。不,与其说自卑,不如说更接近一种强迫性的观念,我还认为自己是个疯子,周围的人因为同情我,所以配合着我说话,我曾有过那样愚蠢的妄想。



那是对于拥有非常负面力量的自我辩护吧。每次被父母和老师责骂时,我就想,他们为什么那么正经地斥责疯子?难道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另外,我也这么想,反正我是疯狂的,挨骂也无可奈何。每一种想法都让我感到轻松。然而,另一方面,当我没事的时候,总会一直抱着奇怪、不对劲的不安感。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不安。我始终很在意别人的视线,偏偏我又做不出迎合别人的事。对我而言的正常,只能在我自己的内心中予以正当化,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异类。



因此,我和世界的关系是隔绝的,我背负着忧郁症的壳,但那个壳,被榎木津、京极堂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用手弄破了。



那个老人,结果是否正常地看待了现在的我?



这么说,我想起从前似乎发生过同样的事。



市区电车抵达鬼子母神神社。



这里确实来过,曾见过、却没有确实的证据。但如果因遭空袭烧毁后再复兴,那我是不可能见过的。



久远寺凉子说过住家在法明寺东边。法明寺是否指的就是鬼子母神神社?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真搞不懂昨天的我,为什么那么地认真呢?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事件吗?事到如今,我开始后悔。在走下市区电车以前,我始终用同样的感觉,在体会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今天早上混乱的梦。



然而,这不是梦。见面的地点--鬼子母神神社内,中禅寺敦子早已在那里等着我这个不可靠的侦探助手了。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顶灰色棋盘格花纹鸭舌帽,皮吊带系着同样花色的长裤,简直就像个少年。不过,从卷起的白色衬衫袖子露出丰胜的臂膀,由于如此很奇妙地衬托出少女的韵味,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勉强您了,很抱歉。」



如此说道,这个像少年的少女突然低下头行了个礼。



「高明地瞒过可怕的老哥的眼睛吗?」



我说的仿若是躲人耳目的幽会男人所说的话。看到她的脸,瞬间,我不知为何竟坚定了起来。刚才的后悔和不安老早消失无踪。转变至此,我觉得到现在为止的私奔感反而如梦境似的,我在这一瞬间和昨天的我连接上了。



「被发现楼,就在老师您回去后不久。」



「真是料事如神的家伙!那家伙在这方面可不能小看。挨骂了吗?」



「无所谓。」



这个少女很有少女韵味地微笑,轻轻地点头。



「对了,要我传话给老师。」



「京极堂吗?」



「嗯,要我转达您,无论如何找出日记和情书!」



「怎么,还猜谜吗?为什么不说清楚,那家伙。」



「老哥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地想到似的,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了情书才对。他说,老师也许知道。」



毫无线索可循。



「还有,他说因为藤牧先生像个偏执狂,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所以,说不定也能找到最近的日记。」



「如果那日记真存在的话,倒是重要的线索。即使发生事情当晚不可能写,但只要到前一天为止还留着的话,也许能解开谜底。」



「不过,藤牧先生如果是有计划的失踪,难道会留下类似证据的东西而离开吗?而且,老哥还说,如果有日记,那么十二年前的部分很重要。为什么?」



「连你这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何况是我呢?」



我们终于发现干嘛站着说话,所以走向神社角落里那个像长条椅的地方,坐下来等榎木津。约好见面的时问是十二点三十分,还差五分钟。在参拜路上,虽不是祭日,但摆出了几家路边摊。有两三个参拜的香客,茶棚关着,安静得吓人。



「听说这一带被空袭得很惨烈,这里是烧剩下来的。」



「是这样吗?」



「参拜路上两旁的梧桐很有历史的唷,而且,这些树的树龄让人觉得已有几百年了。」



这些葱郁的树木的确不是五年或六年能长得出来的。



伯劳鸟在啼叫。



「是榎木津先生来了吗?」



中禅寺敦子冒出了一句,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照京极堂说的,还是不要太信任他为妙。等到四十分不来的话,我们就走吧,不能让对方等。」



我认为榎木津大概不会来了。时间到了,侦探果然没有出现。



过了十二点四十分,我们放弃了,正要站起来时,参拜路上的入口处突然传来疯狂的叫声。由于直到现在太安静了,我们一时听不出什么声音,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有如美军驾驶员打扮的男人,离开黑色固体的什么东西正踏上地面。



「啊,是榎木津先生,老师。」



「什么?」



男人开始皖当地踢起那个固体东西。



当摊贩老头儿和参拜的香客远远地围住观看时,我们不得不以那个受人注目的人物为目标,小跑步地趋前。



榎木津嘴里叫骂着扯蛋狗屎什么的,正踢着那辆带着边车的摩托车。



「榎先生,在干嘛呀?」



榎木津看到我们、停止踢车后,挥挥手且大声地喊道:



「呀,到了呀?」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阿敦吗,今天也很可爱哩。」



「对不起,我勉强老师跟着来的,打搅了吗?」



榎木津笑得更大声了,愉快地说道:



「打搅什么呀?你只要想到和这两个猴男人一起去那阴森的医院,今天早上早就想上吊三次了吧!嘿,如果是京极堂那家伙跟着来,那更阴森了!阿敦可大受欢迎呢。可能的话,关君,你要回去也可以!」



榎木津丝毫没有昨天分手时的阴郁,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开朗得很。而且,即使打扮了,也看不出是侦探。怎么看都像是飞航队队员,如果这和他昨天那样是花了两小时决定的服装,那他的审美标准真是太糟糕了。



「你在干嘛,这是啥?」



「这叫边车摩托车,关君,虽然是摩托车,但可以坐两个人。」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中禅寺敦子吃吃地窃笑起来。



「啊,以前我不是曾差点儿被宪兵的吉普车撞上吗?那时候,为了道歉什么的闯祸者叫贺兹的士兵送我的。摆了一段时间完全不动了,今天早上修理了后,好不容易骑到这理却动不了。」



「干嘛在这种日子骑这玩意儿来?」



「我想比较快嘛。赶快走吧,喂,去医院呀。」



榎木津说完,连路都不知怎么去却开步走了。



「榎先生,这车子怎么办?会被偷唷。」



我出声叫住,榎木津转过身来:



「你说错了,现在,从这一瞬间开始,驾驶这辆车走掉的不是偷、是捡走,因为现在我要把这辆车扔在这里了!」



说着又笑了。我和中禅寺敦子模仿洋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说,法明寺和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而鬼子母神在法明寺里面的说怯,好像是正确的。虽说如此,寺院和鬼子母神还是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因为散布着森林和民家,属于寺院的用地到底范围及于何处,我并不清楚。还有,这也是听中禅寺敦子说的(尽管如此,她好像也是现买现卖京极堂的话),久远寺医院所在的法明寺的东边,整个来说,好像是个很大的墓地。这个杂司谷的墓地,是明治五年(译注:一八七二年)在东京制定的七个墓地之一,有两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我想我所模糊想象的丰岛区墓地大概就是这里吧。



前住寺院的道路不仅弯弯曲曲,而且所到之处全是森林,简直就像迷宫。



突然察觉到这个迷宫的最前面似乎只有墓地。偶然和墓地相遇,无缘由地感到很讨庆,脚步突然沉重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墓地,就被环绕着寺院的杂木林给档住了去路。



「这根本是森林嘛。前面又是墓地,而且这里是住街道的方向啦。」



夹着杂木林路的另外一边是民家和商店街。绕过道路似的森林,那里面多半有个广大的墓地。我甚至相当确信。可是,榎木津毫无停下的意思,很快地走去。



「榎先生,那边是墓地。墓地很宽广,敦子也说过了呀。」



「那位女士说在东边吧,你竟把人家特地教的路线给忘了吗?住这儿的人这么说就相信吧。」



「要我相信,榎先生,你又没听到。」



「因为你很健忘,所以我事先问了和寅。嘿,就从这条路进去。」



苍郁的森林一度中断后,那里出现了窄路。



「从那里弯过去后,就是墓地了。」



我毫无缘由地觉得不该进去。弯进路以后就是墓地。荒凉的墓场光景仿佛展现在眼前。



「喂,很顽固唷,关,你害怕了吗?」



可能吧。



「老师,没有坟墓嘛。」



走在后面一步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赶上我,已进入那条小路了。



「有坟墓的路线是对面高台的方向,这一带是森林或住家。」



胡说!这附近全是墓场、拘留所或疯人院。



「关、关口,振作点儿。」



榎木津说道。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进那条禁止通行的小路。这和梦境一样。我遭到斥责。



我闭上眼睛。张开眼睛后,看到了不该看的女人白晰的足胫和乳房。



「老师、老师,你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在做梦了。我缓慢地睁开眼睛。



看见医院了。



我来过这里,并非催患似曾相识症(译注:法语deja-vm),这个风景的记忆。很大的、太大了的石造建筑物。用砖砌成的墙、的小路石块都记得。我脑里的确有着对森林,连延续到门的小路石块都记得。



靠近门的时候,发现砖墙遭到极严重的破坏。是空袭后的痕迹吧,但在■那个时候■的确并没有坏。



■那个时候■是何时?



我觉得耳鸣。



走到玄关,不透明的玻璃门上写着半飞白似的字样「久远寺医院」。和梦境完全一样。打开门,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地方没有人。■那个时候■也是没人在。榎木津出声问,有人在吗?久远寺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后,我恢复了神智。



「远道光临,非常谢谢。」



久远寺凉子把略带曲线的头发束在后面,薄薄白色宽松罩衫下,是一条黑色紧身裙。打扮完全不同。和我的印象完全相同。是一个黑白的、相片中的、时间在她身上停住的女人。



「呀,昨天失礼了。」



榎木津说道,头低了下去。



「我想,大小姐也知道,侦探是一门必须怀疑人的生意。即使是客户也不例外。对你家人问些不礼貌的问题,但如果大小姐肯说一句这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就万幸了。」



我没想到榎木津如此地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好像也有同感,她的表情仿佛被豆粒子弹射中的鸽子般惊诧。



「当然。不过,我父母的为人很传统,反而我们会说出失礼的话也说不定,希望不要介意。」



久远寺凉子也如此说道,低下头去。这是人偶同志的对话,我再度这么想。人偶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说道:



「关先生也辛苦了,嗯,这一位是……?」



「这位是能力强过关君许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君。」



榎木津立刻很正确地做了介绍。



「请指教。」



中禅寺敦子似乎被气氛影响了似的,很慌张地打了招呼。久远寺凉子似乎在一瞬间感到困惑似的,但是,很快地恢复柔和的表情,说道:



「……竟也有女性侦探呢。我是久远寺,也请指教。」



面临两名不同类型女性会面的场面,我感到些微紧张。



「接下来--」



榎木津突然说道,紧张的我不由得把脱下的鞋子踢了出去。



「我会不事先通告就走,不过,那也是侦探特有的行为。两名助手会留下来,这一点也请谅解。」



「噢,没有关系……」



久远寺凉子好像困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换了平常,这算是玩笑之类的话,但榎木津说得一本正经。事实上,这个男子的确可能这么做,所以事先说明也好,我这么想。



总之,我们被带领到医院的后面,看起来像是住房部分的客厅,是一间豪华的房间。摆饰品虽然都旧了,但都是高级品。不过,整个感觉并不协调。是因为建筑物的一部分,受到战争灾害、遭到破坏的关系吧。虽然是很坚固的老旧石造建筑物,但为了应急而修缮的痕迹非常醒目。



久远寺凉子说了请等一下之后,走出房间。我们肃穆地坐进沙发,有如握等面试的学生似的。



抵达这里以前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个时候■确实来过这里。那是何时?我无论如何遍寻不着我为何必须来此的理由。



「好漂亮的女人。我了解了老师为什么会有文学性的表现了。」



中禅寺敦子说道,像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似的,眼睛逡巡着房间后,视线停在右边有暖炉的那一带,说道:



「啊,那相片……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金属框直立相框里老旧的六寸相片。那里面是两名长得很像的少女,纤瘦美丽的少女同样梳着辫子的发型、同样的洋装,一个人笑着,另一个人困惑似地皱着眉头。



「是呀,简直就像双胞胎。好像有多重曝光。不过……嗯,笑着的是现在的她吧?」



榎木津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这边没有笑的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略偏着头说道。



对了,黑白的印画纸。然后,似曾相识的困惑的表情--正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是久远寺凉子。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但果真如此,那么,现在的她更美丽了。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笑着的人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呀,我眼熟的是笑着的少女。我确实认识那个笑着的少女。



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确实和这张相片里的少女相遇。



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是的,那个时候也是我要来这里的途中。向人问路,一个是上了年纪、一个是中年的绅士。我向两位同行者问道,我左右不分,只想去在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那样的医院唷!



--是呀,这里只有坟墓呢,大哥。



--怎么啦?总得回答呀,既然这么亲切地告诉你了!



--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的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



--说到这一带的大医院,就在那里!



--喔,想回家呀?



在那瞬间,我的脑子热了起来。我真的是疯子吗?那不是妄想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有如瀑布般流了下来,眼前变黑了。



我没有疯,我是正常的!到现在为止,我所抱着的是妄想。



--是■疯子■呢



我了解了这一切。我为了封锁偶然问路的男子所发出的仅仅一句话,就将当时的所有记忆全部封印在黑暗中。不仅如此,还以厌恶去黑市等毫无关系的理由,甚至躲避踏进这个地方。我并没有将忧郁症的壳打破,而是用所谓正常的壳覆盖其上。



情书。



于是,我想起了所有一切。



那时候,藤野牧朗告诉我:



--关口,你也听说我现在正在谈恋爱吧。我被嘲笑得很厉害,所以你应该不会不知道的。



--关口,我是认真的。一想到那个人,晚上都睡不着,连书也读不下吃也吃不下。



--只有你不会笑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笑我,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介意。



--我和中禅寺商量过了。他建议我写信,他也是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人,可是他对我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我确实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夺了魂,是个无法坦白,闷闷不乐的胆小鬼。不过,通信之类的事,能够纡解我这亢奋的情绪吗?不知道!



--花了两晚,不,三晚,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撕了好几次。



--是寄出去好呢,还是亲手交给她?真是下不了决心。被她家人看到了也不行。在路上等了她几次,可是怎么都不敢递给她!



--拜托,替我把这封信转给她!



--你骂我不像男子汉?



其实,男子汉是怎么一回事?像我这样的男人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学长似乎很痛苦,仅仅如此而已。



--就这一次。如果对方认为竟把这种东西托付别人,根本不算男人,那我就死心!但万一有了回音,那我就会做得像男子汉!



--我希望你交给本人。



--给久远寺梗子!



我当时无法理解男子汉和人模人样的意思。不,在这以前,我对世间上的道义什么的,就不放在心上,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委托。纡是,来到这地方。



--是■疯子■呢。



我只为了否定这一句,只为了如此而狂奔。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疯了这件事当中,感到安心了。暗地里培养的安心的小盒子,因不认识的男人而打开了,我是正常的,疯的是你们!



等察觉的时候,我已站在那条小路的十字路口上。



受理处没有任何人影,这是当然的。黄昏。诊疗时间应该早就过了,发出不像我的叫声,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少女。



--哪一位?



--我家人出去了。



皮肤白晰得像腊制的工艺品.



--是信呀!



给谁的信呢?



我无法正视少女的眼睛,对着只有嘴角像其他生物似地蠕动着的我,她说道: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只能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人,我答应人家的。



我说道,然后仍低着头,把信封的正面拿给她看。



--那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将信递给她,以同样低着头的姿势看着地面。



--是给我的信呢,可以给我吗?



少女的嘴唇妖冶地蠕动着,令我产生幻想。



--说不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



少女笑了。



白皙的指头咻地伸了出来,从我手上拿走信。



--写信的人是你吗?



我一言不发视线再度垂下。白色宽松上衣、暗色的裙子,裙下露出两条白色足胫。



白色的足胫上流着一条鲜红的血。



我不由得抬头看少女的脸。



少女冶荡地笑了。



--呵呵呵!



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在这里的不是什么可爱的少女。



--在害怕什么?学生先生。



少女走近我,在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来玩嘛!



然后,咬我耳朵。



我一溜烟地跑走了。



耳鸣、脸发烫,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并没疯,疯的是那个少女。不能向后看。那个少女在笑,白皙的足胫、红色的血。



--是疯子呢。



--呵呵呵!



「老师,你脸色很糟。」



中禅寺敦子端详着我的脸说道。



那尘封了十多年禁忌的记忆之盒,就这样地打开了。我和现实面对面。



「我想起情书的事来了,我在学生时代曾来过这家医院。那是为了替藤牧先生传唷。」



只说了这些,我就接不上气了。



「关君,你只想起这件事,就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呀?还流汗。」



「不过,真的是有情书!」



「是的。不过,京极堂的记性可真好。」



我说道。榎木津用手抚住额头,用很失望的声音说道,



「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纡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



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



「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



「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译注:一七一八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一九一一年),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



「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



「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



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



「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



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



「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的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



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



「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



「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



现在老人所说的如果是真话,藤牧氏求婚是在学生时代,那一定是在我传递了情书后。但是,他应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半年,到德国去的。我想,我拜访此处是在他赴德前一年、还很热的时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在那之间大概只有七个月。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委实很难想象那个胆小鬼决定结婚,而且还前住对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时期,大约是二月吧。因为他要求见面,我想就见见看吧。嘿,竟然是学生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示想娶梗子,说是有必须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应了吗?」



「面对第一次会面、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求女儿嫁给他,如果有那种说『好的,请!』的双亲,我倒也想见见呢。当然是拒绝喽!可是,对方动也不动,问他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说,总之,学校毕业就职了以后再来。然后,他说做医生是他的梦,因此大学一定要读完、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那么认真的年轻人,竟为了爱情如此疯狂。没办法,我跟他说,其他的职业姑且不论,做医生等于是继承这个久远寺家。如果这样,那就必须是能配有正统来历的久远寺家门、地位的人才行。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至少得带着相当于曾留学欧洲、或在大学以第一名毕业那样的礼物来。不,最少也要带医生的执照来,话就说到这里。」



老人说道,缩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秃头,接着说:



「哼,我们家来历正统、地位高什么的,并不是我真心这么想。我这么说,老婆会生气。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夫人怃然。



「不过,虽看起来这样,但我也是在德国学医,我的祖先也是。从明治二年以后,日本医学的范本是德国。总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说得很严苛。……他很沮丧,那副失望的样子很吓人。我几乎以为他可能会自杀。过了十年,他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而且他还带着约定的执照。不仅这样,他似乎因为开战的关系,只好返国,但真的去德国留学了呢。刚好那时我这里一个医生也没有,苦心培育的内藤没通过国家考试,这么一来情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想吧。我随便讲的一句话,对方竟花了十年时间实行了呢!」



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样地拼命吗?他是为了回应这个老人说的戏言渡海去了德国。不仅如此,藤牧先生还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就这一次。……万一有回音的话,我就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个男子汉拜访了这里,表现了男子汉的诚意。花了十年时间,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被感情俘虏,把宝贝女儿的一生糟踢了,你这个人。」



夫人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正前方,唾弃似地说道。



久远寺凉子很悲伤似地低着头、闭着嘴巴。她想将这个并不相互体恤、快崩毁的家庭修复成原样。这个家庭从前可能像那到处可见的、和睦的温暖家庭吧。



是这样吧?



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吗?原来这个家就是异常的吧!在温暖的父母情爱的灌注下成长的少女,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藤牧先生真的爱这个姑娘吗?为了流着月经血、淫荡地笑着的这么不像存在世间的姑娘,难道他有为她奉献一生的情绪吗?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见的假想现实,或者说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热切地希望和这边结亲,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仿佛是代替我陈述意见似的。不过,当然她并不知■那个时候■的少女,所以发言的动机应该还有其他。



「比如说,看中这家医院的财产而入赘?……」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小姐。这个久远寺医院哪有财产?先不论战前,现在如你们所见,过的是穷日子!」



老人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本来,藤野……牧朗君,入赘时还带来了陪嫁钱呢。」



「陪嫁钱?」



[是的。因为他带了五百万来,我也吓了一跳。」



「老公,你没必要说出金额吧?」



妇人照例地责备。尽管如此,这仍是很不寻常的金额。竟有带着那样超出常理的大笔金钱当礼物入赘的男人!



「那么一大笔钱,他是如何筹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环顾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们后,说道:



「嗯,侦探总是很快地联想到犯罪。」



然后晃着身子笑了。



「什么嘛,他的本家是山梨县一带的财主。他家族的人死于战争,他继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卖掉了,但还是赚进一笔极大的金额。他全部带了过来……」



老人说到这里,做出惊诧的表情后一度停顿了下来。



「你们想说,为什么拿到那么多钱,竟然还过穷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桃衅,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嘛,全用掉了。修复建筑物后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应的刚强的老妻,很尴尬似地偏过头去。老人像在辩解什么似的,中禅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显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连吗?」



沉默的榎木津质问道。由于问题太单刀直入了,座上气氛瞬间变得很扫兴。



「不,这倒没什么关系。是回忆或不满吧,哪,事务长。」



老人对着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应。



陪嫁钱真的和事件无关吗?没有整修过房子的我,并不知道整修建筑物要花多少钱。但是,我觉得这栋建筑的整修,并未花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金额。



「这……」



久远寺凉子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



「调查现场是吧?呵,和我们怎么谈,都不过是像现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话。这样好了,侦探先生就请这么做吧。我们也有点儿累了。凉子你带他们去吧。」



老人打断了久远寺凉子的话,说道,然后从椅子站了起来。



「啊,最后还有一点……」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着侦探继续要说的话。



「去箱根旅行,你们住在哪里?」



我简直无法阖起张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质问。被叫住的老医生也相当张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楼』。那是一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不过好久没去了。」



老夫妇退下之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前住藤牧氏失踪(现在称消失合适吗?)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我们进去的正面玄关所连接的建筑物,那栋被称为旧馆的最古老建筑,好像是明治时代的建筑。一直到现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栋旧馆的西侧像分隔似的,但其实是相连着。前住事发地点,必须先回到旧馆后穿过位于东侧的别馆和新馆(虽如此称呼,但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筑)。旧馆、别馆、新馆各自并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筑物之间都有庭园,榎物长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于整理。



石造回廊让人觉得像是宗教建筑,几乎是排成一列的我们,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别馆内部像是没有完全修复,从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墙壁损坏。



「别馆只是个废墟,新馆大约有一半房间能用。住在这里的是内藤和佣人,他们曾使用过但现在已经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馆。」



「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并不了解什么内容……很认真地在研究的样子……」



针对中禅寺敦子的问题,久远寺凉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后像忽然想起似的,回过头问道:



「噢,各位要见内藤先生吗?」



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我,慌张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花,大概只有那里整理过吧?剪下贴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过,因为从远处看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花。



新馆一楼大厅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样是洞开着。一定是连屋顶都吹掉了。开始倾斜的西下夕阳,流泻了几道光线在微暗的空中描着线。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会的教堂。



走上对医院而言太过华丽的楼梯,到达二楼。正如想象,二楼的天花板也有窟窿,当然在那正下面的地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我们不由得走近那个洞的边缘。



「嘿,被炸得可厉害的。」



对榎木津突如其来的问题,久远寺凉子悲伤地带着怀念的眼神,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从窟窿的对面,突然传来粗嘎的声音。



那里站着一个有着浅黑精悍脸型的高个儿男人。



「是内藤……」



久远寺又恢复了一贯痛苦的表情说道,男人--内藤医生,不客气地踩着皮鞋,瞪瞪地绕过窟窿来到我们面前。



「我从这里看到你们进来,啊,侦探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从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种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内藤大声地说道。



新馆的西侧,接近别馆那一边,有一半已遭到破坏殆尽。东侧则等于是毫发无伤。内藤分到东侧二楼的一个房间,即使当作病房也相当宽广。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别个人房,但房子的建筑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讲究,从窗户眺望外面的视野也不错。



「什么呀,虽说是重病患者,还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钱老爷那类人用过的!」



内藤将我们带进房间后,尽说些没问他的话。



细长形充血的眼睛,瘪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围长着懒得刮而任其长的胡子。从远处看,感觉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渗透着放荡生活的痕迹。年龄大致和我一样,或稍微年轻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轻也说不定。



坐上他请我们坐的椅子后,内藤在床边坐了下来。



「嗨,有事尽管说!」



目中无人不客气地说道。榎木津不理会他,中禅寺敦子提出问题:



「发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儿?」



「我对事件毫不知情,不过,如果指的是年轻医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时候,我人在这里喽!」



「你对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发生什么谁被杀、或什么被偷的所谓『事件』吧!年轻医生消失了,就只是这样吧。」



「我想,因为一个人消失了,人很难肯定地说没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应该说,正以现在进行式在进行犯罪比较合适。]



双腿张开的内藤恢复了低姿态。眼神是桃战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



内藤浮现微笑,从皱巴巴的白色制服口袋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因为那个医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误以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来,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么事?你不能说毫无根据的话!」



久远寺凉子很罕见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内藤眯起眼睛看了凉子后,笑得更深了。



「什么证据,大小姐,你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凉子无言地瞪着内藤。内藤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似地望着我和中禅寺敦子,继续说道:



「我明白地说吧。那个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体,在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呢,然后就消失了。」



「为何要这么做?」



「复仇呀!那家伙和梗子小姐之间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争吵一天比一天厉害,非常的激烈。这么说来,好像梗子小姐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过那种地狱似的生活。两人似乎彼此僧恨着!呵,到了这种地步,吵架的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说是哪一个不好。不过,那家伙清算了这样的关系,用非常令人生厌的方法。」



「真是毫无根据的谗言!梗子每天都期盼着牧朗先生回来,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了久远寺凉子,激烈地抗议。



「各位侦探先生,请看一下窗户外面。就在旁边的那栋平房,原来是小儿科病房,也就是那对夫妇居住的地方。」



坐着的时候看不到,但站起来后,的确看得到屋顶。



「窗户打开的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大的声音呢,我每一天都听到争吵声。」



「■那一天■也是吗?」



「对,那一天吵得特别厉害。」



内藤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那栋建筑。



「梗子小姐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来想去劝架,可是……」



内藤转头微笑了。



「后来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这句话。」



「看来是经历了恐怖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道。



「恐怖经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请等一下,这是诱导式的质询吗?我不在现场。我说,听到声音了。不可能知道实际情形。」



内藤显然很狼狈。榎木津■看得到■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屏息注目着事情的发展。可是榎木津的追击等于是意图不清。



「啊,是吗?那么,牧朗君是自己关起门来的喽?」



「门,哪里的门?」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个书房的门。」



内藤的脸色发白了,嘴角有点儿痉挛。



「说奇怪话的侦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种事儿!」



榎木津如雕像般动也不动。那颜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着什么?我不由得凝视起半闭着的大眼睛。榎木津说道:



「你认为牧朗君还活着吧。」



「当然!所以赶快、请赶快找到那个男人,然后赶快结束这令人庆烦的犯罪事件!」



内藤的表情突然哀怜了起来,如此恳求着,我觉得只有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



「链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



「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译注:能将所有物质化作金,以及被相信能治愈百病之力量的物质,是西洋中世纪的炼金术师所追求的东西)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译注:一九二六年)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呢。」



昭和元年,藤牧氏还只是个孩子,却能够写日记持续二十多年,一天也不少,那精神力量是多么地惊人啊。我拿起最左边、亦即最新的日记。里头大多空白。



我的手颤抖了,所谓空白,这不正是最后的日记本吗?



「凉子小姐。」



我太兴奋了,如此称呼起久远寺凉子。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你知道牧朗先生失踪当天的正确日期吗?」



凉子被我一喊,吃了一惊似的,但立刻以沉着的声音答道:



「去年的……昭和二十六年的一月八日。不如说是一月九日的黎明,来得正确……」



我悄悄地看了最后的日期: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



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但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失踪当日日记?还是因为喊了她名字的关系?



无法专心地当场看日记。而且,由于京极堂好像说过以前的日记相当重要,所以想把日记全都借回去。凉子起初认为由于这是个人的东西,事关个人的意见,并不方便出借,但后来理解了这对搜查很重要,于是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从皮包取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很俐落地将日记和研究笔记绑了起来。



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榎木津频频地褒奖她周到的设想,一面说不愧是敦子、果然和猴子男生不一样,一面摸弄架子上的烧瓶,但就在这时,突然疯狂地喊叫,我手脚发软吃了一惊。



「啊,老鼠死在那儿!」



玻璃箱内确实有几只鼷鼠的尸体。



「啊,完全没注意到……是牧朗先生养的吧……。真残忍,早知道就喂它们饵吃……」



「没有人知道这里养了老鼠吗?」



榎木津问道。



「嗯……大概吧……只有内藤才会进这个房间……」



「老鼠应该死了一段时期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使成了白骨也不奇怪。竟然没有腐烂,简直像才死了两三天似的,那个叫啥的先生难道喂了饵食吗?」



榎木津偏着头思索。在玻璃箱的里面,仍是浸在酒精里的像老鼠似的标本,有好几个并排着。



「全是老鼠呢!」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老是这样,真不知该说像傻瓜呢,还是非常的无聊?由于事情突然地有所进展,我因为亢奋而莫名地生气起来。



「老鼠什么的,管它去!在这个房间里有很大的收获,可以走了吧。」



我着急了,因为就快要去■现场■了。



「你的意思,是不管老鼠之谜吗?」



榎木津非常地执着于老鼠的事,我们无视少数意见,动身前住现场。



「那个,从窗户看得到的建筑物,是妹妹夫妻住的地方。」



凉子用手指着说道。从内藤的房间只能看到屋顶,但从这个房间看得到正面。刚才完全被房间里的事吸引了,根本没注意到。不过,建筑物内部被厚窗帘遮住,什么都看不到。



穿过研究室前的走廊住右转,是新馆的通行口。打开通行口,外面显得异常炎热。



隔着空地,现场的全貌终于出现了。虽然小型,但算是坚固的石造房子,玻璃窗的窗棍和门扉的做工等,都说明了是年代古老的建筑物。后面是森林。



「这栋建筑比别馆还旧,从旧幕府时代(译注:明治维新时代后的江户慕府,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年)就有的妇产科久远寺医院之后,接着好像是开设了小儿科。别馆和新馆成立以前,在这块宽广的土地上,小儿科病房单独建在本馆和大庭院相隔中间的地方。」



凉子说明道。



走进玄关,看到了歪倒的沙发和桌子,传来强烈的消毒剂奥味。看起来像受理处的小窗玻璃关闭着,用白色的窗帘遮住。可能是外面太热了,在建筑物里面甚至有冰凉的感觉。



「先要见梗子吗,还是……?」



「请先让我们参观建筑物。」



我有意将精采的戏住后挪似地答道。别说榎木津了,中禅寺敦子似乎也不反对。



「你们也知道了吧,这里原来是候诊室。」



候诊室大约有二十个榻榻米大,有三扇面对着房间的门。



「这里是大房间……大病房。」



凉子打开从玄关看是左边的门,探头一看,里面是看来像孩童用的八张小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张床上简直就像白色棺材似的,都盖着白色的布。而且,吊在天花板上白色的窗帘,完全盖住所有大窗的关系,整个房间就像褪了色似的。地板积了薄薄的灰尘。任何人出入应该都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看到的,现在房间并没有在用。」



门开着,凉子就站在下一个门前面,那扇门位于面对玄关的位置。



「这里有小病房。」



门一开,外面是微暗的走廊。走廊的左边墙上,三扇门间隔一样地并排着。右边的墙上,中间除了挂着油画就什么都没有。尽头好像是后门,玻璃的对面看得见明亮的外面景致。



凉子打开第一扇门。约八个榻榻米大的小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依旧是清一色漆黑的房间。这个房间的地板也是积着灰尘,证实了短时间内没有人出入。



「梗子不能动了以后,就没再扫除了。」



可能意识到我的视线吧,凉子说道。



隔壁房间是同样的建筑,同样宽的病房。最后的那扇门是厕所。榎木津看来想上厕所似的,他说了声对不起,进厕所去了。好像忍了一阵子了。我们回到候诊室。



「然后,这里是诊察室……也是妹妹夫妻的寝室。」



凉子一边说道,一边指着右边受理处小窗旁的门。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我的紧张达到了极限。



但由于这时榎木津一面擦着洗过手后手上的水滴,现身了,一面说道:



「吁,终于扫除干净了。」



所以,我的紧张感也一口气地解除了。



门被打开了。



房间和候诊室几乎一样大。进门的右边是受理用的小窗,在那下面放着受理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间铺着褪色的地毯,在那上面摆着显然异于患者用的华丽的床。但床上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感觉像才搬进来不久似的。



「梗子的身子变成那样以后,一直待在隔壁……也就是牧朗先生消失了的书库里。……所以,这个房间没有使用。」



凉子说道,伸手去拿放在窗边桌上的花瓶,瓶里当然没有插花。



受理处旁的墙上有三个窗子和固定的药品架。候诊室旁的墙上悬挂镶着看似庄严框子的彩色风景油画,也摆着猫腿似陈旧的金库。对面那一边直到接近天花板为止,全都是窗子。这里也挂着刚才那种窗帘。从新馆可以看到的窗户,在角度上,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吧。



「哈哈,没什么,只不过大房间和这个房间,隔着候诊室很对称呢。」



榎木津愉快地笑着说道。然后接着说:



「这里曾发生了惨剧。」



「惨剧?是怎么回事?你指的是夫妻吵架吗?」



无视我的问话似的,榎木津走近床漫应着,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啊,那家伙果然在床上,然后,做丈夫的走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身子。



「家伙,指的是谁呀?」



「当然,是刚才那个叫内田或齐藤什么的,情绪不安定的人喽。」



指的好像是内藤。



「你的意思是,内藤先生在这个房间,而且是在床上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禅寺敦子在榎木津旁边也弯起身子,窥视着他,问道。



「对阿敦来说,太刺激喽。」



榎木津说道。这一次,朝窗户喀喀地走近(虽然如此,但因为换上拖鞋的关系,其实只有啪嗒啪嗒的声音),环顾了房间一会儿,这一次,绕着窗户走,停在进来的门前,说道:



「原来如此,想逃哩。」



我们只能眺望着目瞪口呆的侦探那奇怪模样接着,榎木津有如螃蟹似地横着走,绕着墙壁移动,在油画框子下面一屁股坐了下来,说道:



「在这里吓呆了。」



我相当地生气走到榎木津前面,蹲了下来,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榎先生,说得明白点儿吧。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呢?」



「啊,果然是血迹!]



不回答我的问题,榎木津指着地毯的边缘说道。



「噢?」



撇下榎木津,我们三人走近那个地方,地毯上确实染着黑色。



「这是……血迹吗?」



说完,中禅寺敦子从口袋取出手帕,轻轻地抓了地毯后,颤抖着举了起来。



那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在地板上。



「好像是血迹喔……」



凉子的脸苍白了。



「谁、谁的血迹呢……?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那是呀,因为有人把沾在地板的血迹擦干净的关系。不过,本来想擦干净,但可能太急了,或者什么缘故没办法把渗到地毯的部分洗干净,也没注意到会渗到地板。地毯是暗褐色,很不容易看出污点,而且不是站在这个怪位置,还很难发现吧。」



榎木津就那样坐着,很明快地回答。



「二小姐也好像不知道这个。」



「当然呀!]



凉子不看榎木津,一直凝视着血迹,好像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道。



「当然是失踪了的牧朗先生的血楼!」



「这么一来,榎先生,你是说牧朗先生是在这里被杀的喽?」



榎木津撑住手,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拍长裤除去灰尘后说道:



「我可没说被杀什么的唁,我只是说这个血迹是他的。」



然后,更明快地说道:



「而且,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榎先生,你是干嘛来的呀,你忘了凉子小姐委托的内容了吗?」



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诘问榎木津。



「忘得了吗?你说得可奇怪了。」



榎木津做出一副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我,我的眼睛避开了他。



「这位小姐想知道完全失去踪影了的牧朗君『究竟怎么啦』,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然后,表示『想知道他如果活着,那为什么要失踪』。哪,大小姐。」



凉子困惑似的,没出声,微微点头。



「所以,并非没有关系吧。」



「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而委托调查。由于牧朗君毫无疑问地从这个房间出去,从这里出去后怎么了?才是问题所在吧。在这里,只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呢。关君,所以咱们没有必要过于干涉。」



榎木津表情转为失望地继续说道:



「大体说来,家庭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好。我后悔了。」



「不问,哪会知道?」



「怎么说?」



「不问知道事情原委的人,那怎么做调查呢?想知道失踪的动机,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吧?」



「关君,我可不调查唷!有的只是结果。」



对了。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说不出话来。



「大致说来,关君,是你错了。这位小姐是说『如果活着』,想知道失踪的动机。死了的话,还谈什么动机,是不是?嗯……」



「是的,我的确是这样告诉榎木津先生的。」



榎木津在想起她的名字以前,凉子答道。



「看吧,所以我接受了。我可不想左思右想地推测人的心情呢。如果活着,就逮住问本人不就好了,首先要先追究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榎先生、榎先生,看得见什么吧?」



我尽量装得严肃,走近榎木津身边问道:



「我听京极堂说了呢,榎先生看得见什么。」



榎木津很快地没有了表情。



「请说你看得到什么。即使和侦探的工作没关系。」



榎木津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地冒出一句:



「哪,关,实际上我看到青蛙了呢。」



「什么?」



「青蛙脸的婴儿!」



榎木津如此说的当儿,凉子轻轻地摇昊了。



「凉子小姐!」



比我的喊叫更快地,中禅寺敦子抱住了她。



凉子眼看着要折断似的纤细的身子,只靠她的精神力量在支撑。可是,连那精神力量,如今亦丝线般地变细了吧。榎木津恍惚地凝视着这样的她,低声说道:



「啊,果然是青蛙。」



然后垂下眼睛。



「世间有不能看的东西呢,关君。」



然后,榎木津沉默了。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上椅子,眼神恍惚。中禅寺敦子像是保护处于这种状况的凉子似的,站在她的旁边。我不由得觉得很狼狈。凉子痛苦似地用手指揉着眼角后,这一次勉强地做了个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因为有点儿头晕……没关系了。」



然后凉子恢复能剧面具似的表情,望着榎木津后细声地说道:



「榎木津先生……能看到这世上没有的东西呢!」



「不,我只看得见世间的东西。」



我看得出凉子访佛微笑了……。



「也是青蛙脸的婴儿吗?」



「当然。那孩子是什么?」



「你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刚才那男人看到什么,但不知道原因和结果。」



是人偶间的对话。我的狼狈不知何时变成疏离感了,我很懊恼插了话:



「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先生死在这里吗?」



榎木津仿佛从咒语中解放了似的,看着我,微笑地答道:



「不,至少他不是死在这里。因为他走到了隔壁房间,自己关上那扇大门的。」



说道,轻轻地用手指着。



那里有扇黑色厚重的门。



「这里……」



「是的。」



凉子站起来走近靠近门的地方。



「这里是书房……或说书库……原本是治疗室,也就是为了施行简单的手术、治疗用的房间。如果相信妹妹的话,牧朗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



凉子说道,看着我。



书库的门由于是坚固的厚木头制造的,结实得即使是身材魁梧的男人用力撞也不会动。制造得很紧密,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坏了的合叶部分也高明地修理好了。



「从这里……才是问题哩,榎木津先生。」



「对。一开始就是了,不过,再过来我就不了解了。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榎木津说道,笑了。我正想要反击的当儿,蹲着正在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从这边不能锁上钥匙吗?」



「是的。说钥匙,其实是像小门门似的东西……。当然,从这里既不能锁、也不能开。」



把手的部分有很多损伤,看来像是内藤和佣人想撬开的痕迹。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取出杂记本,撕破一页,企图插进门和墙壁的隙缝。可是,由于几乎没有隙缝,纸不可能插进去。而且,如果是普通的门,和底板之间大致会有隙缝,但只有作这扇门却有如镶木工艺似的,贴得紧紧的,所以,在这一部分,纸也插不进去。



「连一张纸片都通不过去呢,别说用线打开的诡计了。」



能力高强的侦探助手将纸片揉成团,说道。我变换了心情,接下去说道:



「在现实的犯罪事件中上场的大部分密室,并非像出现在侦探小说中那样的由诡计所构成。百分之九十九,都使用了复制钥匙这种无聊的手法。不过,门式的锁,连复制钥匙的手法都无法使用。从这里脱逃是不可能的。」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显得有些微的不满。



「老师,这房间因为原本有梗子小姐这个■活钥匙■在,打破门逃脱本身到底是不可能的。比如说,即使这里没有上锁,但只要有梗子小姐的『他没从这里出去』的证言,这里等于是密室了。」



「你在怀疑什么呢?」



「如果牧朗先生■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道,单边的眉毛稍微上杨了起来。



「侦探小说常见的所谓『密室杀人』的条件,在于『无法从外面出入的房间里,有他杀的尸体』这种矛盾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有『实际上是以不知何种方法得以出入』这种其实很单纯明快的解答,结果,只要找到了那种方法,矛盾就不成其为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不过,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



中禅寺敦子吐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这次的这一件,房间里面并没有尸体,里面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有三个答案。第一,进到里面以不知什么样的手法出去了的案例;再来是进到里面,真的是超自然现象的消失了的案例,然后,最后是没有进到里面的案例。」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在作伪证吗?」



「并不完全如此。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构成的谜必须有三个要素:『牧朗先生进到里面』、『从里面上了锁』、『门开了后里面没有人』。构成这三个证据是,第一,梗子小姐一个人的证言,接下来的两个是梗子小姐、内藤先生,然后是时藏先生的证言了。完全信任了这些后,谜才成其为谜。」



中禅寺敦子在瞬间张大眼睛后,触摸了那一扇门说道:



「当然,人从密室消失是矛盾的。在斟酌他逃脱的办法之前,有必要查证那矛盾真的是矛盾吗?首先,假定如院长先生所言,全部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这样的话,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动机其他什么的就会留下许多问题。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其中一人说谎的话,这个矛盾是否成立?如果只有内藤先生、或者时藏先生作伪证的话,这个密室就不成立了。不过,梗子小姐不一样,怎么说呢?因为只有她目击牧朗先生进入书库。虽说如此,但这个谎是有附带条件的。那就是『从外面能否上锁』。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梗子小姐在牧朗先生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外上锁后,把内藤先生他们喊来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先生他们即使没有说谎,但人消失了的矛盾依然成立。也就是说,这是没进到房间去的案例。当然,内藤先生或时藏先生,其中有一个和梗子小姐共谋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一样地,从外面上锁是必需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的妹妹,话说得流利,又高明地相当富有理论性。」



榎木津从中插嘴捣乱。不过,的确连我在中途都产生了在听京极堂演讲似的错觉。她的说明深得其妙,血统真是无法争辩的。



「不过,这扇门似乎不可能从外面上锁似的。总之,摒除三个人都在说谎的情况……吧……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就澄清了……。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牧朗先生进到里面去了」



「对。进去了。令妹和刚才那个男人,对于事情的梗概都没有撒谎。」



榎木津说道。



「这么说,真的发生了人消失了的事!他如冰块似地融化、完全失踪了吗?」



对于我的话,中禅寺敦子稍微显出不安,然后,看着凉子,说道:



「只不过……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不调查的话,是很难说的……」



「什么呀?打开这里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榎木津说道,靠近门。



「嗯……」



凉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显得非常地憔悴。中禅寺敦子很顾虑那副模样的凉子似的,阻止了榎木津,小声地问道:



「可以进去里面吗?」



「那……」



「有什么不方便吗?」



榎木津质问。



「刚才我也说了……因为梗子在里面……」



「令妹的身体不太好?」



「是的……因为躺在床上已经一年以上了。最近神经也累垮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分辨现实和妄想的区别。为一点儿小事就激动……而且,一激动就陷入危险状态。」



我觉得在说这些话的凉子,才是处在危险状态。白晰的脸上更加苍白,简直就像腊制的工艺品。



和■那个时候■的少女一样。



「难道我们都来到这里了,竟无法和令妹见面?」



榎木津带点儿玩笑的口气说道。



「不,因为各位是为了和妹妹见面才来这里的,当然会见到梗子,但是……就像我现在说的,妹妹很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去,就会非常地害怕。连护士都不能进去,所以我的想法很专断……可能的话,进去见她的人不要太多,看是谁、只进去一个人就好。」



我和中禅寺敦子无言地互望了一眼。当然,由谁进去我们内心有数。如果是榎木津,由于他的确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因他进去,事件有可能获得全面性的解决。可是,如果无法如愿,那么为了解开密室之谜所必须做的精密搜查的可能性,会和天文学的或然率一样低。如果以搜查本身为目的,中禅寺敦子是最适合的,但是,我多少也有想与久远寺梗子--■那个时候的少女■--见面的情怀。



「原来如此,那么,进去吧!」



毫不理睬我们的困惑,榎木津还真干脆地答道。刚才还尽说不喜欢听家庭的话题,真不知是什么风向,又使他态度逆转。回想到现在为止事情的脉络,榎木津要我代为处理的可能性很高,我也如此做了。而且,说实话,我多少抱了些许期待,但却落空了。



「那么,就先让我看看建筑物外面。」



中禅寺敦子对于未料到的事态,很敏锐地应对,不等凉子回话,她就像猫般敏捷掉头走出寝室。于是,我的处境像吊在半空中的状态,事到如今,既不能追在中禅寺敦子后面,也无法推开榎木津进去房间,除了很犹疑地站在原地以外,别无他法。



凉子什么都没说点了头后,没有敲门,安静地将手放在把手上。我知道凉子白皙的纤细的手腕使了力气,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这并非开关运作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以及过于严密关闭的缘故吧。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了。



发出木头嘎吱的声音,以及空气外泄似的独特的声音后,「密室」开了。



「梗子小姐,我们进来喽。」



从仅打开一点儿的隙缝喊了一声后,凉子将门全部打开进到里面,接着是榎木津。



「呜!」



榎木津进到房间后发出奇妙的呻吟。门还没关,我有些踌躇,但等察觉时我已跑近能窥视到书库里的位置了。



「怎么啦?」



我在叉开双脚站着档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背后,低声地问道。榎木津用手按在嘴上回过头来,以非常不愉快地表情看着我,说道:



「关口,你看!」



榎木津很少如此正式地叫我关口。我看出他的样子非比寻常,透过榎木津的肩膀,颤抖地窥探了屋内。



凉子站着。



然后,在那后面,有个高高隆起的被单,以及一张非常憔悴、眼神空洞的女人的脸。



没人说话。然后也没有人动。我宛如混进禁止入内的腊像馆的入侵者。房间微暗、冰凉。很宽阔。视野所及,三面墙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给遮住了,从里面看得见第二扇门。



榎木津突然走出房间,关上门。



「什么呀,榎先生,怎么啦?」



「这应该是我说的台词,关君。你也看到了吧,真恐怖……」



很粗暴的话。我想到房间里的凉子是不是也听见了,我很焦虑。



「多么失礼的话!」



「失礼?什么失礼嘛。这不是我出面的时候,只觉得恶心。」



「榎先生,这样不太粗暴了吗?你有什么感想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万一里面的人听见了,怎么办……?」



「什么?听不见啦。这扇门一关起来,连大炮声都听不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在房间里的姐妹,现在有多么地不安呢。而且,正讶异于事情演变的凉子,很难说不会打开门。听见侦探同事们发生这种难看的纠纷,她会多么地沮丧!



「不是这一回事,关君,我无法面对那样的事!」



「你不是事先就知道梗子小姐的状况了吗?怎么事到如今……」



「我又不是在说孕妇的事,你也看到了吧!别说你没看到喽!但那个样子实在太离谱了。」



「很不巧,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像你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看到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了吧。



「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没注意到吗?还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嘛!难道又看见了青蛙脸婴儿吗?真是的,说莫名其妙话的是你吧!真是看错人了,我还以为你应该高明一些呢!」



我忿忿地逐渐提高了声音。



「关口……你没问题吧?」



榎木津一脸茫然。



「好啦。我也不拜托榎先生了,接下来我来做。」



「做啥呀?没有要做的事呢。留给咱们的『能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叫警察来。」



「就是这样!真要委托你瞧不起的警察搜查吗?早知如此,那一开始就不要接受侦办了嘛。」



「搜查?是调查吧?」



「总之,我不期待榎先生了。由我来解这个事件的谜。」



仿佛要让屋里的凉子听到似的,我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榎木津楞楞地看了我一会儿后,立刻无力地说道:



「关口,你神智清醒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干嘛,但这个家的人全都疯了呢!有时候你也包括在内,难道你也疯了吗?」



--是■疯子■呢!



--这个男人是疯人院逃出来的,是■疯子■呢!



头内发热,眼前一片灰白。



「我没疯,疯的是你!」



我喊叫着,但是语音含糊,不知道榎木津听到了没有。



榎木津显得胆怯,向后退了一、二步。



「总之,我只能做到这里为止。关口,我只警告你一件事,去和木场商量!」



「榎先生的命令我不接受。我没疯,这个家的人当然也没疯!」



我继续喊到。一瞬间榎木津表情悲戚似的默然走出房间。但我仍然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



「怎么会疯!疯……」



瞬间,背后闪过类似恐怖的情状,我反射地回过头去,门打开了。



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脸。



「…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到底……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吗……?」



凉子何时站在这里的?我说不出话来了。汗有如瀑布似地喷涌了出来,整个脸发热。



「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应该这么称呼的吧?」



凉子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使我的紧张达到最顶点。但就在同时,我的心情也轻松了。



「就像侦探在一开始就已预告那样,他已不说明就先告退了。从现在开始请让我负责追查好吗?」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忽然远离,另外的人格在支配着我。



「……明白了。请关照……关口老师。」



凉子说道。



冲鼻而来的消毒剂很臭。不,不仅如此,不知是用了什么香熏过,还是药品的臭味?反正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刺激臭味。而且,室温异常的低。虽是夏天,但肌肤却感受到冰凉的程度,加上带蓝色微暗的照明效果,使我完全失去了季节感。



藏书量相当庞大,除了两扇门,所有墙壁都被几乎到达天花板的高大书架给遮住,书架上日文书、汉书、西洋书挤得满满的。



……京极堂如果看到,会兴奋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一等。因为是他,所以看到这情景一定会很生气,然后会开始动手整理起来……那个男人有着看到没经分类的书会生气的习惯……不过,即使是京极堂,要整理这个房间全部的书,也要花两三天吧……



和事件毫无关连的事情一一掠过我脑海。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为了取高架上的书的足凳,爬上足凳,能到达屋顶吧。天花板也许有洞,我眼睛望向天花板。



房间正中央那个大的日光灯呈交叉型悬吊了下来,简直就像大的电风扇似的。非常不安定,有种不知何时会掉下的感觉。各两支四组、共计八支的大日光灯管,真令人担心用如此细的绳子能够持续支撑吗?



天花板描着缓和的曲线。对建筑毫无所知的我,不懂那是怎么做成的,是何种式样?可是,并没有发现那种用灰泥结实地糊住,像天窗和秘密缺口似的玩意儿。日光灯原本就只开了一半的关系,光线没有照到天花板,为了确认天花板,视线必须十分集中才行。



我把望着天花板的视线转向墙壁。书架确实高耸在靠天花板处,天花板本身有曲线的关系,上面部分还留有空隙。但是,终究不是能容人身的那一类空间。第一,知道了即使使用足凳也无法到达。站上足凳、直起身子,手才总算能触到最上面的架子。像我这种矮个儿的男人,说不定手还没办法伸到那儿呢。



「关口先生……」



经凉子一喊,我才回过神来,同时,视线也回到和眼睛同等高度的地方。



房间中央,在那个交叉型日光灯的正下面,放着一张金属制极大的床,旁边是餐具厨和打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在那前面。



然后,像是抱着膨胀的腹部,床上的久远寺梗子起来了。



「我妹妹。」



瘦得很可怜。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也没有颜色。长发简直就像湿了似的贴着,由于脸型端正,因此更加地感到阴气逼人。



我一面想着该说什么,一面走近她。该问什么问题我完全没个底。在那样的地方有张大桌子,我精神散乱,快走近床了。啊,现在闪烁发光的是什么?是水果刀掉在地上了吗?



这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



「牧朗先生,牧朗先生,你到哪儿去了?我,嘿,不用担心了!后嗣,你的孩子,嘿,在这里,这么大了。我不再做那种过份的事了,请原谅我,对不起。」



我一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梗子把我的手拉近自己,一面用尖锐的声音哀求着,一面把我的手逐一地紧贴膨胀的腹部和胀得大大的乳房。力量异常地大,我顺其自然被摆布,但很快地了解自己处在何种状况,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梗子小姐!梗子!请镇静些。这位不是牧朗先生,是在替我们找牧朗先生的关口先生呢。」



凉子抓住梗子的肩膀摇昊着说道。



梗子把我的手甩开,短暂地发出硬咽似的声音后,随即以弃犬似的眼睛看着凉子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做了。」



凉子无言地转到我前面,温柔地把妹妹弄乱的睡衣顺了一顺。定睛一看,梗子的衣服前面几乎是敞开的,腹部除了卷着的白棉布以外,接近半裸。越过凉子的肩膀,窥伺得到浮出的苍白的乳房,我移开了视线。



「很抱歉,弄乱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梗子……」



凉子确认似的视线正对着她以后,梗子再度显露出胆怯的弃犬似的眼神,点点头。



「失礼了,请原谅。」



恢复镇静的梗子的声音,和凉子一模一样。



「我这个样子,就在床上和你见面,本身就非常地失礼。而且还弄得乱七八糟……本来光是这副难看的样子就……」



说话本身就很沉痛了。她尽全力发出声音,不过,眼睛恢复了知性的光亮。



「我叫关口,请放轻松,不用介意。」



我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说话,也有因为紧张的关系,嘴很渴,无法顺溜地说话。



「一直都在这个书房……书库里休息着吗?我觉得旧馆的病房似乎比较令人安心。」



「啊,当然说的也是来的话,会先到这个房间不过,我先生在这个房间不见了的关系,我想他如果回所以,一直待在这里。很笨吧。请嘲笑我。」



我想象着藤牧氏突然出现在这个没有人在的房间的光景,实在笑不出来。



「藏书可真多,都是牧朗先生的吗?」



「不,说是代代家传的……有些夸张,但好像是从江户时代到明治、大正、昭和,慢慢地搜藏起来的。我父亲的藏书也有几成混在里面,我先生的几乎没有。」



凉子做了补充:



「原来的书库在住房部分。虽说是书库,实际上像仓库般的地方……战争愈来激烈,等到战祸也开始及于日本国土时,父亲表示这是久远寺的财产,所以把书籍类全移到防空洞,仓库全烧了。但幸好还留下了这些书,由于防空洞有崩毁的危险性,所以把书都埋了起来,住房部分已完全没有收藏这些份量的书的房间了,所以在这栋建筑改装时,不得已只好把这里当作书库了。」



原本觉得为了新婚夫妇特地改装的房间配置有点儿怪,明白了原委后终于了解了。换句话说,虽名义上说改装,但几乎没有更动。光是做书架的费用,恐怕这间书库就比夫妇的寝室费用还高吧。这真是很奇妙的事哩。



「我想请问有关你先生的事,你先生……关于你和牧朗先生的、那个、夫妻关系……」



「坦白说,感情不算很好。」



「怎么说?」



「那个人因为沉默寡言,像夫妻之间亲密的对话……当然我并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都说些什么……总之,我们不曾谈过类似亲密的话。」



梗子在说话时张眼望着我们走进来的门,简直像那里站着藤牧氏似的。



「我问一个很不好开口的问题……我听说,你们经常吵架……」



「是的……说是吵架,其实都是我单方面地对我丈夫发很大的脾气。那个人从不会对我发牢骚,更别说使用暴力了。从这一点来看,他是圣人君子,那个人……」



「是什么原因呢?」



「嗯……我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想可能是言谈间有什么差错、心情不对,都是这些琐碎事情的累积。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这些事情招来这样的结果,我对自己的愚蠢非常生气……后悔也后悔不完。」



梗子在说话当中流下了大颗眼泪,说完话头低了下去。



「那么,你认为你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与其说我是侦探,不如说更像临床心理学的社会工作者在做调查。如此一想,我的心情轻松了。比起模仿我不习惯的侦探,装成心理学者还比较像。



「那个人简直就是不抵抗我。……所以,我真的可能对那个人太甩赖了。即使我说多么过份的话,他也完全咬牙忍住了……答应我任何的要求。还有,我觉得当时的我非常地可恨……想起来,我是多么过份的妻子呀……嘴巴骂脏话、也动了手,而且还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残忍的事?什么事……?」



梗子抬起惊慌的脸,然后闪闪烁烁很担心地窥伺着姐姐。



「没关系,梗子,不要隐瞒,全告诉关口先生吧!」



凉子就像母亲说给孩子听似地说道。



「……是的……姐姐……」



梗子显得更憔悴了。又把脸低了下去,然后想了一会儿,不久慢慢地张开嘴巴:



「我……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不过……还是不能说。但是……老实说,我曾有一段时期怀疑过姐姐和我先生……」



梗子又一次以胆怯的眼神偷窥姐姐的样子。凉子沉默了。梗子慌张得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似的,继续说道:



「当然,全都是我在妄想。这种事我最清楚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生都不生气,我故意要惹他生气才这么说的。别说姐姐了,我先生是即使天地颠倒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事情的人。竟然……竟然,我……」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人难免会有怎么都无法告诉别人的事。不需要讲细节。不过,请告诉我,你先生怎样地接受你不讲理的态度?」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想很痛苦吧。我想很痛苦吧。但是那个人……最后都没有生气。」



「到最后吗?」



「嗯……。直到走进这个房间为止。」



「就是这一点。说起来,你先生为什么会进这个房间?」



梗子沉思了几乎三十秒钟后说道:



「那天……还留存着新年的心情的时候……我记得还很冷。我先生既不过盂兰盆会、也不过新年的模样,和往常一样待在研究室里……我先生因为习惯每天吃过晚饭到睡觉以前,都关在研究室……那一天也一样,大约十二点钟吧,回到这里。」



「是否有和平常不一样的样子?钻牛角尖什么的……」



「那……非常高兴。我说至少过新年,那个,希望别在做研究了的关系……他不高兴了。」



「你先生高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好像是说研究完成什么的,但是,我当然不知道在做什么研究……」



「完成了?这么说的吗?」



「我想是这么说的。」



这么一来,「人造人」完成了吗?所谓人造人不畏神的研究,藤牧氏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吗?我全身发冷,觉得全身毛孔张开似的,被一种恶心的感觉席卷。



「然后……怎么了……?」



「那……我并没有一直到争吵时发生什么事的记忆。听说喝很多酒的人会失去记忆……有没有说了……就是这一个部分完全不记得。」



真令人绝望的证言。最重要的部分在雾的另一边,模糊不清。很难判断她真的是忘记了,还是关于想隐瞒的事情故意闭口不提。但总之,除去榎木津曾有过「记忆的映象」的幻觉以外,我完全失去了能够知道当晚状况、可说是唯一的路标。



「我记得的是……惊慌失色的丈夫像逃离似地进到房间……慌张地关上门。而那时四周早已散乱着东西……大概是我丢的……然后,已经是再怎么喊怎么敲都不开门了。一直到早上和父亲、内藤先生商量为止,我记得自己的情绪疯狂了似的……」



「门是你先生自己关的?」



应该有听过这个质问。



「是的。我先生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



「地板--寝室的地板上沾了血……你知道吗?床下的地毯上留着血迹这件事……」



「嗯,不知道。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我先生或是我受伤后弄到的也说不定。等镇定了以后一看,我也全身都是斑点……而且,当我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时,觉得好像擦到了血……我不记得了。」



「房间是什么时候清理的?」



「是天亮的时候……。因为我先生不出来,我心情的不安已经达到极限……我想是为了排遣情绪所以打扫了。也许我认为可以边打扫边等待他的出现。」



这是多不凑巧的事!我知道了当时的她并非处在冷静的状态。她想修补失去的记忆的物理性证据,就在她恢复冷静的状态以前,已经被她自己消去了。



以后的脉络和内藤的证言有极大的差异。将内藤推开跑进这个房间的她,只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空间,一迳地感到愕然而已。



她和藤牧氏之间究竟有无实质的夫妻关系,我怎么都问不出口。并非不好意思,是因为我牵挂着凉子的目光。



梗子的体力消耗很多似的很痛苦地呼吸着。没有任何进展,我已失去了该问的问题了。



--换句话说,从拜访这里以后,我们都没有任何进展。认为有收获的只有关君了。



--进入这里的话,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榎木津看到什么了吧,那家伙「知道」了吧。



对了,我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不,那不能问。但是,不能不问。但是……。



「梗子小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记得……十几年前……收到情书吗?」



梗子大大地张开那双充血的眼睛:



「情书……情书……?啊,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和■那个人一样■!」



非常地明显,梗子的眼瞳逐渐失去知性的光辉。用有如死尸般的眼睛瞪着我,我战栗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为什么问,只有那个人知道的,问和那个人一样的问题!我不记得收到那东西,不知道情书、也没见过!为什么那么执着那件事,情书是怎么回事?」



那有如厉鬼的相貌,令我踌躇了,我向后退了两三步。



--看来经历了很恐怖的事。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不,你应该收到的,因为交给你情书的学生……因为那就是我!」



「关口先生,你……」



吃惊的不是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迷失了自己,踉跄地住后退。可是在宽阔的书库里,再怎么走都碰不到足以防碍后退的墙壁。我逐渐向黑暗后退。



八厘米似的胶卷景色明灭着。姐姐抱着错乱的妹妹的肩膀,从餐具桌上面的金属容器里,取出注射器。姐姐很灵巧地举起妹妹的手,把针戳了进去。以低标准速度所拍的影片似的,像慢动作似的。妹妹终于挣脱了,狂乱地发出婴儿要求不停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下来。同时,我也回到了世界。



「现在打了镇静剂,不久会睡着。你的问题……结束了,好吗?」



我无法回答,我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注射器放回容器,靠近我。



「妹妹……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似的,不过……」



然后来到我身边后,立刻以温柔的哀怜的视线凝视着我,安静地说道:



「关口先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就像名字……真是一位有很多秘密的人呢……」



「对……对不起……我绝不是有意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在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太……说是偶然,但因为实在太巧合了……所以错过了谈这件事的机会,抱、抱歉。」



凉子沉默了。



「而、而且,也是今天到了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这件事。」



我在辩解什么呢?说起来,我不是如此擅长言词的,陷入失语症以后半天不开口是常事。



凉子什么也没说,很快地离开了我身边。等一下……



--一个人很孤单的。



--我想喊住女人,但是怎么都想不起称呼来。



「啊……」



「这里是第二扇门……」



凉子停在们的前面,无声地回过头来。我究竟是怎么了?现在瞬间涌上来又消失的情感,是怎么回事?既不是寂寥感,也不是孤独感,是一种更甜美的、令人怀念的情感……



我想将这一切甩开似的,走到靠近门的地方。



和「第一扇门」完全一样的材质,同样别出心裁且坚固的东西。当然,简直是异常地、因镇密的做工而隙缝和隙缝间都紧密地堵塞住了。只是,大小尺寸本身小了一号,宽度只有第一扇的三分之二。



「这里的钥匙也和那边的钥匙一样,是门式的。另一边,也就是说只能从房间里上锁和开锁。」



凉子没看我的脸说道。我被她的话引导似的,握住把手试着打开门,但门却有如被墙壁同化了似的动也不动。



「如果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现在,这里上了锁,不是表示谁在里面吗……?」



「不,不对。可以从隔壁房间■走出去■,有一扇开住外面的门。不过,现在没有人在里面。」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这个房间不是密室。



「那么,只要打开这扇门的钥匙,牧朗先生就可以走到外面了。」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改缓慢地开始说了:



「下一个房间是个约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是用来摆放药品和医疗器具的仓库。这栋小儿科建筑物好像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道是建的人与众不同呢?还是有这种建筑的式样……?构造是除了每个房间的门都能通到外面以外,却只能从内侧上锁。病房如此做会发生危险,所以钥匙全都去掉了。但后面房间的钥匙是活的,换句话说,这个治疗室和隔壁的诊疗室,其构造是如果里面没人的话,根本无法上锁。可是,这里因为是放药品等的关系,任意开关也不行,所以,诊疗结束后,都由负责的人从内侧上锁。即使暂时外出,也需从外面上锁,这是惯例。」



凉子说到这里,将手抵住门,一副很怀念的表情。



「这里的管理责任者是小儿科医生……应该是叫营野的人吧……。这位先生在空袭时去世……从那以后,隔壁放器具的地方就成了『不打开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那个营野先生依照惯例,在这扇门的内侧上锁后,又再从外面上锁,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带着钥匙卷进战祸。」



「外面的钥匙呢?」



「是大的布袋型钥匙,当然没有复制的钥匙,门也很结实,类似撬开的痕迹……在外行人眼里……是没有的。」



「这么说来……万一这扇门的钥匙,因为什么样的弹力打开的话,牧朗先生即使走到隔壁房间也还是出不去……」



「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牧朗先生■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间里了……」



真是令人恐惧的谈话。但并非不可能死在里面。即使如此,条件必须是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还有这扇门打开了才行。



「可是……我听说搬书架进去的时候,曾试着打开,但还是不行等等。我想打开这里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房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争结束后七年以来,没有人进到里面过。」



我感到一种接近失望的感觉,这里是■密室■中的■密室■。



我对着睡着了的梗子轻轻地点了个头,拖着一种近似败北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那个时候,我很沉着地检查了门的『锁』,只是知道了那锁非常地结实,绝对无法用磁石和线等操作所能奏效。



穿过寝室,走到候诊室,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



「我来叫车子,你们在旧馆的大厅上等好吗?」



凉子以一贯的语气说道,如同初到榎木津办公室时那样,很郑重地低下头去,走出馆。



我们,不,我可能带给她的是不成希望的失望。如此一想,我也很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究竟怎么啦?」



像是在等凉子的背影看不见以后,中禅寺敦子小声地问道。



「已经拿那家伙没办法了,在这时要跟他绝交!」



虽是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地不安。如今线索只剩榎木津的幻觉了,宣布了绝交宣言后,究竟我一个人能够解决吗?



「榎先生说了什么吗?」



「那……」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做出简直像极了她哥哥的表情。



「很奇怪耶!」



她说道:



「我在调查建筑物周围时,榎木津先生精神恍惚地走了出来。唉呀,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了,大声地喊他。喊了两三次都没有回音,第四次的时候才终于回过头来,啊,阿敦,然后问我,你喊了我几次?」



「然后呢?」



「我回答喊了四次,他说,啊,原来如此,简直就是自以为是的赞同着。」



「什么嘛!]



「然后说道,■我的耳朵不会关闭的■,可是竟然听不见,原来如此,这种事竟然也会发生,那也没办法……接着说,阿敦,绝不要进那个房间,立刻叫警察来!」



「那么,你连络警察了吗?」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法子连络呀!」



榎木津的言谈举止愈来愈无法理解。如此一来,他再有什么幻觉也不能信任了。说起来,他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其实根本就是囫囵着京极堂的见解而已吧。实际上,榎木津不过有十二分的可能性是善于随身附和的社会不适应者罢了。



我简短地将房间里的情形和梗子的证言转达中禅寺敦子。但是,一个劲儿地掩饰自己的动摇。



「那么,刚才的门终究是第二密室的门了……」



根据她的调查: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完全无法打开似的。为了慎重起见,我走到那里看了一下。我也曾试探地问了,在中途,是否可能从天花板脱逃?墙壁是否有缺口?但中禅寺敦子的调查相当镇密,别说墙壁了,到屋顶为止(她好像竟然利用靠着的梯子,爬到屋顶做了调查。她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脸孔涨红地发怒吧,我很佩服她做事的彻底),总之,在建筑物的外观方面,好像完全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只有位于极高位置的换气孔,有三个,是开着的。那里面由于有书架档住,无法确认是什么情形,但是别说人了,连小猫都不可能通过。



草长得很茂盛。可以得知长时间没有人频繁地出入。这里面果然和密室同型的「第三扇门」门上,垂挂着一个有如附在江户时代仓库上那种非比寻常巨大的钥匙,这个锁正如她所说,再怎么推或拉都不会动。



「这样的话……你所说的几个可能性中,好像只剩下『全部的人都在说谎』案例了……」



「不,老师,现在发生了其他可能性喔。」



和无力的我的声音相较,中禅寺敦子用非常有精神的语气说道:



「外面的三个人里,案例是『有一个人握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氏本身是『握有这里的钥匙的共犯』。」



我和中禅寺敦子正确地沿着走过来的路,走向旧馆。进入新馆后,走到研究室去。为了收回绑成一捆的日记和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的手伸向堆在桌上的笔记的绳子时,笔记竟奇妙地歪倒整个掉落了。



「奇怪,我绑得很结实的……」



中禅寺敦子因为得重新绑,说道,你先走。我照她所说走出房间,穿过堆积着瓦砾的崩坏的部分,走到回廊。



「关口先生。」



由于从我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喊我的声音,所以起初以为是幻听。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那白色的花坛前。



我慌张地从回廊走到中庭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走近她。



啊,她的四周果然没有颜色,是黑白的,我想。



白色的花,大朵的有如乐器小号似的……



「是多啾乐(音译)。」



「啊,是这个名字呀……?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朝颜(译注:牵牛花的一种)呢……」



凉子说道,摘起藤蔓长得靠近她的脸的花,把一样苍白的花拿近脸。



「别这么做,那花有毒。」



多啾乐是以「朝鲜朝颜」知名的茄子科榎物,另外还有一个别名又叫「癫茄」。含有三种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alkaloid)。特别是花叶种子里含有很多这种振奋精神物质,摄取的话会引起妄想状态。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后,说明了这件事。



「暖……这么恐怖的花吗……?不过,这种花为什么会长在这里……?」



「多啾乐也很有药效。特别是自古以来,就以作为催眠药、镇痛、止痉挛药著名。这里既是老牌医院,栽培这种榎物并非不可能。那个华冈青洲(译注: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年,江户后期的外科医生,在日本第一个施行麻醉手术成功的医生)所调的日本最早的麻醉药,很多成份,应该就从这个多啾乐--朝鲜朝颜当中精制的。」



凉子由于面对我这里,我就那样抓着她的手腕,正好形成面对面的姿态。



「在建新馆和别馆以前,这一带,全在从事药草栽培的样子。但随着法律制定禁止私自制造药以后,慢慢地荒废了。这个中庭就成为遗迹了。所以既不漂亮又什么都没有,就长些令人嫌恶的草……其中,只有这种花好看,我从小就只喜欢这种花。因此花园因为战争荒废了以后,也只觉得这种花很令人怜惜,照顾了它……没想到仍然是草呀。」



凉子说道,不仅没有挣脱我的手,反而短缩了距离,苍白的脸靠近了我旁边。



「你连药学都很清楚呢,关口先生……」



凉子的视线捕捉了我的眼睛。



我宛如被蛇魅惑的青蛙般动弹不得,只能凝视着她的眼睛。



--尽管我知道不能看,但即使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我在学生时代曾有段时期想学神经医学和精神医学,所以对药物在极有限的范围内,只拥有简单的知识,并不是特别的了解。」



凉子正当我说着那不算辩解、也不是自夸的话时,突然晃了一晃。



我慌张地试着要抱起她,将手环住她的身子。



「关口先生……」



我无法靠近着看她,把脸别了过去,眼前是一朵白色很大的多啾乐。



我听到心脏的跳动。



眼前一片白。



脑子里变热了。



凉子的呼吸吹在耳鬓。



凉子以不胜悲戚的声音说道:



「请帮助我……」



我答不出话来。



然后,我感到强烈的晕眩。







『※



昭和二十五年(译注: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星期一),晴午后多云



结婚入户口手续办理完毕,丢弃自幼至昨日为止习惯了的藤野的姓氏,从今日起改名久远寺。关于那件事仍无法确认,或者不如说仍找不着询问之机会,极为烦闷。而且,虽是琐事,但若长时间不识其为极大之谬误而度日,意外地应是极羞愧之事,更加地懊恼。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二日(星期日),多云时晴



终于问妻昔日之事,但是回答为否定。妻表示毫无记忆,无法判断她有记忆障碍抑或有所隐瞒,但是有关孩童一事之始末,无论如何必须调查。



金阁鹿苑寺全烧毁,遭人放火。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三日(星期四),多云午后晴



妻子疯狂,完全是我无用所造成,对于唯有忍耐顺从而无他法自己之无力感,只感到遗憾。现在唯一想法,是尽早掌握住昔真相,藉此以忏悔我之原罪,完成责任。



东京都政府的米配给开始。







昭和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晴朗



得以与庆应大学医学系妇产科部长K博士面谈,面告他以前即着眼之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之主旨。另外,并告知我面临困难状况之主旨,对方极爽快应允阅览去年成功事例以及最终研究成果之贵重资料。而且,自教授处得悉实际上极为有趣之教示,十分感激。然而,在我的案例中,由于精虫的绝对数不足,恐不及他的成功方法的万分之一吧。仍有独自钻研之必要。



※』



「嗯,天气记得很清楚。虽然语汇经过斟酌,但是文章并不高明。内容虽然简单但有点儿伤感。」京极堂说道,呼呼地吹走了飘散在周围自己抽的烟发出的烟雾。



「怎样,知道什么了吗?」



「关口君,我呀,大略听了你毫无秩序地擅自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终于拿到这些日记还不到一分钟呢。取了上面部分才读了两三天的日记而已,能知道什么,知道的刚才不是说了吗?」



「不,我指的是你从我所说的话里,知道了些什么吗?」



我昨晚终究没有回家。虽然很累,但情绪太亢奋了,心情上不想直接回家。因和中禅寺敦子在新宿分手了后,直接就去找京极堂。幸好他老婆还没有从京都回来,结果我就睡他家,我只跟妻子说在京极堂这里。



「从昨晚开始,你所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我已经听了几次,大致上能领会了……不过,呵!」



京极堂说道。一面快速地翻着日记,很忙似地将下一本拿出来,确认了背面和封面以后打了开来。



『※



昭和二十六年一月八日(星期一),晴朗午后有烟雾



研究接近完成,虽然对于可能已死亡了的孩子无法补偿,但是,对妻子和久远寺家能一起尽到些微的赔罪。也许有人会主张此举违反自然之理,但是对于如我这种际遇之负伤军人而言,算是好消息吧。无论如何,对于我妻不需再做出如是屈辱之行为即能解决一事,我有无限欣喜。我亦期待此研究完成后,妻子能够痊愈,我将告知妻子这件好消息,她的反应将如何呢?



※』



「这是最后的日记。」



「违反『自然之理』,指的好像就是人造人这件事,但看不懂对『负伤军人』是『好消息』的意思。」



「不应该注意这一点唁。根据这个记叙,有个人物的马脚露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望着我。



「什么?完全不懂。」



「听好,关口君,这一天写着午后有烟雾。根据我的记忆,薄雾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都有。」



「这又怎么样了?」



「那个,你不是说原本小儿科的建筑物的密闭性极高吗,寝室当然也是如此吧?」



的确没有窗户的书库,封闭的程度到了令人感到呼吸困难。有窗户的寝室,尽管比书库更有开放感,但是在密封性这一点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我同意了。



「那么,窗户一关,隔音效果也很高吧。」



「这么说来,蝉鸣的声音,在外面和里面听有很大的差异,外面很嘈杂。」



「那不就是了!内藤怎么说?根据你的叙述,他说『如果打开窗户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也许是真的,不过,在一月最冷时候的深夜,而且在薄雾笼罩下,把窗子打得开开的傻子很少哩。可是,那家伙竟隐约记得当事人吵架的内容。当事人记忆中完全欠缺的部分,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内藤怎么会知道?」



「原来如此,你说得对。」



我微妙地感动了。从他的证言,虽感到像发生了什么龃龉,但果真如此吗?



「那么,内藤所说的『谈到后继者怎么办』,是撒谎喽?」



「不对,老师。」



京极堂指着太阳穴,说道:



「内藤为了毫不知情的吵架内容作伪证,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如榎木津所说,内藤在事发当晚和梗子一起■在卧室■呢。」



「这么说来,内藤和梗子……」



「当然是有亲密的关系喽,而且,亲密的关系可深着呢。不管怎么说,据榎木津说,深夜过了十二点他们正在床上。然后,微笑着的心情很好的丈夫回来了。不过,总觉得不对劲。」



京极堂脸朝下,沉默着。



「即使如此,这日记很奇怪。与其说他诅咒久远寺啦怀恨啦,不如说是为了赎罪而入赘,有这种微妙的感觉。而且,似乎有不能问的过去发生的事情。『虽是琐事却是极大之谬误』,指的是什么?还有,『可能死亡了的孩子』是谁?」



京极堂说道。再度陷入沉默后,终于抬起脸来。



「可是,关口,你如何判断有关梗子小姐失去记忆这件事?日记里也记载着『记忆障碍』的事情,所以可能还是有什么疾病吧?」



这是他所想到的。



「这也是假设,我想她可能是多重人格者。当人格替换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当自己是其他人格的时候。理性的她和我转交情书时的那名少女,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一致。但是,处在歇斯底里状态、往丈夫身上丢东西的她,又不一样。所以,在普通状态下的她,根本不存在任何时候的记忆。」



京极堂嗯地嘟嚷着:



「那么,你认为不是暂时性的心性分离或精神性的健忘症,而是她从小就是慢性的多重人格症患者吗?」



「你有不同的意见吗?」



我喝着惯常的淡味的茶问道。



「我认为,她为了封闭罪的意识或已超出界限的不愉快感情,而把会对自己不利的记忆强迫式地关闭起来。也就是说,可能是精神性的健忘症吧。」



「可是,我和她说话时也出现两次很奇怪的样子呢。如果不是她姐姐在旁边,我想说不定当场就会换成不同的人格了。」



「你说院子里长着多啾乐,你知道多啾乐含有会使精神亢奋的生物硷吗?」



「有休思宾(译注:音译,茄科,药用植物,从叶子可取休思精,用作支气管炎等镇痛药)、休思吉安命(译注:音译,从休思取得的维他命B)、阿托宾(atropine)三种吧。」



「放了这些物质以后关于会产生的意识障碍,你当然也知道。对于来自外界的刺激,会失去反应,而内心的妄想和错觉会变大,既会突然亢奋,又表现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引起所谓的『妄想状态』。」



「那么,京极堂你认为梗子小姐现在被注射了生物碱吗?为什么呢?」



「当然,是当作止痛用的麻醉药。」



「不过,她现在,以父亲为首,完全拒绝了医生的治疗,谁在为她注射那些东西呢……」



凉子的脸浮现了出来,她用熟练的动作为梗子注射。



「整理花的是凉子小姐吧?」



京极堂说道,陷入第三次的沉默。



我有意识地改变话题。



「你认为藤牧氏真的在制造人造人吗?」



「别说傻话了。关于这件事,我以后可要慢慢地读。什么嘛,我是不知道脑筋不好的医生看了几个月,这些份量我一天、两天就能看完,正好用来消磨时间。我兴奋得很呢!」



这个男人多半会读到明天。



[不过,关口,人造人被认真地思考的时代,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而且,从遥远的住昔开始,就并非以如此非科学性的构想来思考。被视为临床医学始祖的巴拉克鲁斯也曾尝试制造过。本来就有一半是炼金术师。毕竟炼金术对科学有极大的贡献,说起来这两个当然是不可分割的了。」



「这个话题,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我懂。我记得是利用人的精液制造吧?」



「对。将人的精液灌满在密封的玻璃瓶里,以和马的体温一样四十度的条件让其睡着,然后,会慢慢地形成透明的人型。用新鲜血液培养的话,会产生类似比人小一号的人,这就叫人造人。当然,这是胡说,不可能会做成的。因为现在已了解了受胎的结构,并不是那么的草率。最近……对了,是前年吧,庆应大学成功地实行了人工授精。嗯,不过,这只是把精液用人工的方式送出去而已,也就是说,由于是性交的替代品似的,受胎本身是用很自然的方式……等等,刚才日记里记载了和庆应大学的妇产科部长会面……」



京极堂忙碌似地翻阅日记:



「啊,果然如此。他去询问人工授精的技术。」



「那么,他果然是在制造人造人……」



「喂喂,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吧。研究的成果就在这里。如果我用心读的话……」



京极堂将那一捆笔记本砰砰地敲打在桌上,接着用食指从下到上抚摸着那一捆日记的背部,看着我的脸说道:



「可是,关口君,这些日记为什么独缺昭和十六年前半部呢?本来就没有吗?连德国留学时代和服役时的日记都有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当然,并没有确认过,不应该会有那么不自然的欠缺法呀?」



「可是,就是没有啊。」



我从下面开始,一本一本地对照着标签看,果然少了一本。



「我不认为是一板一眼的藤牧氏所为,是谁抽走了吧。你们回到研究室的时候绳子的确松了吧?」



我看到中禅寺敦子正在绑绳子。绳子确实松了。



「那么,你是说我们去小儿科病房时,有人抽走一本日记吗?如果这样,那么就是有人觉得看了医院内的日记,是不妥当的喽。」



「不,那间研究室既不是密室,而且又是屋顶开个窟窿的建筑物,从外面也能很容易地进来。想偷的话,任何人都偷得到。所以不能说绝对是屋里的人干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哪个家伙觉得并非新日记,而是十多年前的日记不宜被看到,那就很有限了吧。」



是几年前和藤牧是有关系的只能想到梗子了。不,院长也应该和他相识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方便的事情?



「可是,京极堂你干嘛那么执着于昭和十六年的日记?」



「因为,那是他和久远寺家拥有不知什么关系的时期。你送情书去时,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前住德国是翌年,也就是十六年四月。我想知道在那一段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连日期都记得?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情书这件事了呢。」



「这才是『精神性健忘症』吧。你自己昨晚不是说了吗?为了遮掩精神创伤而将记忆隐藏起来。你知道那时候周围的人大致有多困扰吗?」



我不知道。我转交了情书以后,根本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你在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表情简直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信步回到宿舍,然后,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关在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呢。因为你连饭都不吃,我和榎木津很担心,每天都给你送吃的。还替你回答老师的询问。可不准你说忘了!」



「啊,是忘了!」



真的忘了。不,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被这么一说,我想起当时的状况,但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际感觉。



「真过份呢。如果没有我们,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你呢。你简直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又不说原因,我们完全不知从何着手。不过,不知为什么藤牧氏经常前来要求和你见面,我转告他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他。」



「那他怎么说?」



「你好烦人。我确实转达了唷。」



京极堂焦急了似的,眼睛眯了起来。



「别使坏心眼儿,他说了什么?」



「谢谢,托你的福,愿望达成了。要我这么转达。」



噢,久远寺梗子终究有了回音,而且是令人满意的回复吧。因此,藤牧氏为了履行和我之间的约定,像个男子汉似的出面求婚去了。



「我当时曾问藤牧氏到底是什么事?他只告诉我,跟你说是那封信的事,你就知道了。我从前后的脉络推测,可能是他寄了情书。问你,你呢,只嗯的一声,由于事情没得到解决,所以我很快地忘记了。」



「京极堂,你怎么会想到把那件事和这一次事件连接起来的?」



「什么呀,他本人跑来找我商量,说他被久远寺姑娘给击垮了的。要他写信的是我呢。」



对了,他也曾经说过。



京极堂一面说,你的忧郁症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痊愈,一面一页页地翻开日记。



「啊,找到了!」



『※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星期日),多云后晴



心情郁闷。听从中禅寺秋彦君之建议,写了信。然而完成已经三日,尚在手边,终日烦恼至最后,托付关口翼君代为传递。呜呼,连吾都因自己没出息而至感遗憾。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星期一),天候不明



连课都没去听讲,躺卧在床未外出,故不知天侯如何。现在时刻已近深夜,然而关口君尚未归返,愈加不安。终究是不该托付他人之物,迳自愈觉后悔。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星期二),雨



关口翼君于昨夜返回宿舍,但是再三拜访皆无法会面。根据中禅寺君所言,关口君样子非比寻常,因急病而卧床吗?或发生了何事?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三),雨后多云



从自称是被派遣来的老人手中取得信。开封之际,心脏跳动得几乎迸裂。内容远超过所能思量范围。虽不过十几年的短暂人生而已,总之,今日可说是人生最佳之日。写完此文,将前住指定地点授子银杏树下相会。但仍无法与关口翼君相见。至为遗憾。



※』



「好像揭发了别人的秘密似的并不觉得意外,而他接到回信后,立刻赴约是确实的。而且,说起『授子银杏』就是那棵在鬼子母神神社内的大银杏。是久远寺家的谁回了信该不会错的。呵呵,你是拉弓射箭的爱神丘比特呢!」



京极堂以嘲讽的口吻说道。很快地重新翻阅日记,总觉得是在调查,终于抬起那张古怪的脸,说道:



「他在九月十八日第一次约会,九月有三次、十月五次,然后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呢。非常地迷恋哩。从那以后,日记几乎只写些天气和吃过的东西。看起来心情不像想写日记。不过,关口君,和你见不了面,让他很挂心,他提了很多次呢。」



对了,想起来了。我顽固地拒绝和他见面,不,应该说害怕吧。是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和他见过面,然后他就那样前住德国去了?



对我而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叫藤野牧朗的男子是禁忌。若不是以如此不合规则的形式想起,我也许会永远地将他的名字封锁起来。



而这些,从眼前的朋友开始,妻子和榎木津等,以及正要和我产生关连的完全是「他人」,全是他们所惹起的。由于他们将我全部停止了的时间拨快,把我从彼岸硬拖回此岸的关系,使得我必须做一个补偿,就是将藤野牧朗这个男子和久远寺梗子这个少女,从我的记忆的视野抹杀掉。



「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想起来了吗,当时,你那有如黏膜似的感性?」



京极堂以毫无抑杨顿挫的语气说道。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任何时候都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进入我的内在。我根本无法了解这个男人知道什么。而且,我的事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副什么都知道的姿态,仿如叉开腿用力地踩在浮在没有底的海上浮板似的,对我的感性而言,非常地具有魅力。因此,从那时起,我就将自己的一部分委身于这个男人了。无论正确与否,这个男子多少明确地理出了我这个人模糊的轮廓,对不聪明的、不灵活的、只会拼凑式沟通的我而言,那是非常轻松的选择。而且,这个有如执迷于理论的、不客气的朋友,正以这种形式,在为强迫将我从彼岸拉回此岸负责任。



「你呀,真窝囊,太不像话了。」



京极堂说完,读起手里拿着的日记最后面的部分。



『※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晴天



无处可归,因此在宿舍过年。午后收到信,虽隐约地觉得害怕但终于成为事实,究竟该如何对付不知如何是好。神智昏迷似的,极难形容的焦躁接二连三袭来。呜呼!亟欲自此处失踪。



※』



「这篇日记怎么啦?为什么不写清楚,这么一来就没有纪录的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隐约地觉得害怕』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