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十二章(1 / 2)



伊佐间一成忍着轻微的发烧。



狂乱平息下来,所有人回复了沉稳。



堂内众人位置与方才沒有太大的改变。



伊佐间有一点担心中禅寺是否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的驱魔工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终于……



终于轮到自己了,伊佐间这么想。



于是,中禅寺从开头开始描述事件的始末:“鸭田酒造失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应该阵脚大乱。然后,发现民江小姐失踪,知道可能是她所为,但我想并没有马上与佐田申义联想在一起。唉,本人也在场,问他就好了……”



周三回答:“我很慌张,心想她该不会交给警方了吧。然后,想了几个可能性。首先,我想到,这该不会是民江因为拒绝灌顶而有此一举。然后,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不是朱美夺回了传家之宝的骷髅。因为民江和朱美很要好,说不定民江受到朱美的请求,而帮了她的忙。”



“这是错的。”



“对,这是错的,因为朱美并不像已经发现纵火犯是邦贵,民江也在佐田的儿子结婚后变得很顺从。因此我逐渐怀疑起佐田的儿子,那小伙子怎么看都有问题。明明就跟民江勾三搭四,当我提到撮合他和朱美,还一副沒事人的样子,立刻就答应了。”



“我太小看他了,还以为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比较随便,这是我最大的错误。”周三很不高兴地说“应该要更早察觉的。”



“将申义先生和骷髅被盗事件联想到一起,是在他规避兵役一事被揭发之后吧。应该有宪兵来调查,这问一柳先生就可以得知。于是你们慌张地展开搜索。在那期间,有消息指出,申义先生曾经回家。为了藏骷髅而回家——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是这么想啊。”



“但是,当时佐田家已遭村民排挤,无法轻易靠近。不久,申义先生的父亲死了,再加上发现了申义先生的尸体。于是,你们一面寻找民江小姐,另一面决定搜索佐田家。朱美小姐正不知如何是好,刚好让你们以收拾善后为借口而侵入。唉,那时候,佐田家的搜索工作早就经由最后一位神主之手完成了,但是你们并不知情。大概没想到还有一组人马想要骷髅吧。于是,你给了朱美小姐钱,当天就赶她离开村子,大肆搜索佐田家,是吧?”



“搜了。”



“不可能找到的。因为,当时,民江小姐正拿着骷髅前往镰仓……”



大家都看着民江。



民江无言地轻轻点头。



伊佐间重新把民江,和坐在她身边像是守护者的朱美比较一下。不像,怎么说都比较接近完全不同的感觉。朱美沒有民江的纤细,民江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朱美的坚毅。明明如此,几个小时前,大家还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然后,伊佐间再度想像从来没去过的利根川边。



同样的黄昏景色。



川原一片摇曳的芒草。



漆黑而微微闪动的川面。



不安的,并且到处都有的风景。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民江,有着脸孔。



手上提着的包裹里也不是血淋淋的首级。



是年代久远的骷髅。



“然后,离家的朱美小姐和前往逗子的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相逢。朱美小姐忿忿地道出自己的不幸,民江小姐则以防御本能对峙,两人在纠缠中摔落川底。骷髅不见了,两人失去意识被水流冲走。然后,朱美小姐被一柳先生救起。”



“一柳先生?”



前任宪兵。



有着青色胡碴剃痕的男人。



朱美被逮捕时,从山道下来的男人似乎就是那位朱美的丈夫。



也就是说,那天伊佐间穿的浴衣,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一柳先生好像对宪兵队的做法不以为然,对吧?”



一柳说:“嗯,不是我自命清高,在那个时代,说不定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不过,与其说好或坏,不如说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拷问、严刑逼供,我都做不来。虽然我的长官不是坏人,但因为其他宪兵也这么做,于是大伙对朱美加以性凌虐。第一天,我做不到。但是后来,被骂胆小鬼又被狠狠教训,我很害怕,虽然因此改变心意更是窝囊。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同时极为同情朱美的境遇,便想着该如何补偿她,但是一直做不到。后来听说佐田死了,朱美失踪,我再也无法沉默,于是假借公务单独追踪,然后……”



一柳对两位女子投以温柔的眼神。



伊佐间不禁认同这位壮汉,认为他那样做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被宇多川老师所救。宇多川老师以民江小姐身上束口袋上的地址姓名为线索——这个束口袋本来应该是朱美小姐的东西——拜访鸭田酒造,从在这里的鸭田酒造老板处获得情报,几乎确信自己救起的就是佐田朱美。你非常亲切地告诉他有关朱美小姐的事,这是为什么?”



“那种事……我忘了。”周三含混带过。



伊佐间一边看着周三那张年老松弛的侧脸,一边想,他有多大年纪?他的一生中思考什么?那真的是他的意志吗?伊佐间当然没见过后醍醐天皇,也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继承只存在印刷铅字里的男人的遗志。



即使如此,伊佐间知道其中一件事。



——周三先生对朱美小姐有点着迷。



即使这是真的,周三也绝不会说出口吧,因为那是不符合身为后醍醐帝后裔的感情。



中禅寺看出一切:“哎,算了。无论如何,宇多川老师确信民江小姐就是朱美小姐的关键,是一位佐久间老先生的证词。那位老先生还活着,我昨天去见了他,但他似乎把宗像和南方两个姓氏搞混了,或者说是完全搞错了。于是宇多川老师所救的女子便被认定为佐田朱美。”



“因为这种薄弱的理由就认定了?但是那种事马上就会知道了呀。再怎么说是丧失记忆,那个不是自己的事情,人家怎么说也听不懂吧?听了别人的事情……”



木场的个性是用激烈的态度逼近对方后再加以承认。



“民江小姐丧失记忆的主要原因是外伤性因素——比如跌倒时撞到了头——这种可能性很高。但如果是心因性的,那么应该说是封印了杀死申义先生的打击吧……”



中禅寺有点介意民江。



“民江小姐被大家欺辱做事不得要领、少根筋,崇拜与自己正好相反、机灵、对自己又亲切的朱美小姐。然而反过来对她又忌妒又憎恨。在某个方面依赖朱美小姐,又因为情人被夺走而恐惧。总之,对民江小姐而言,朱美小姐是很特别的存在。而且她握有很多朱美小姐的情报。”



民江的眼神相当悲伤。



“宇多川老师是文学家,他将从鸭田酒造取得的详细情报,用几何就像亲眼目睹的建构能力再架构后,给了民江小姐充满真实感的过去。民江小姐的记忆被他提供的过去情报所刺激,与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朱美小姐的记忆深深结合。而不足的部分,宇多川老师仔细地为她填满。‘所谓宗像民江’因为‘佐田朱美的记忆’而完全搞混了,于是形成了与佐田朱美共有过去的,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虽然活着却被送往冥府,因而产生了拥有相同过往的两位女性。”



诡异的事。



就像一个人的人生在途中分岔了吗?



有些不同。伊佐间虽然懂得道理,但无法有技巧地用语言表达。



木场又逼近对手:“但是,火灾时的记忆、和服的图纹等等,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宇多川朱美甚至想起了别人不知道的事。”



“当然,朱美小姐的个人情报——比如火灾之类的,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是朱美小姐那里‘听来的记忆’,这与宇多川老师所说的几何相吻合。因此而引出的记忆,视情况,有时甚至比宇多川老师所得知的情报更多。然后,朱美小姐工作的失败经验或成功经验,是比任何人都注意着朱美小姐的民江小姐所‘见到的记忆’被称赞时所穿的和服图纹之类的,被称赞的本人会记得吗?那是民江小姐用交织着羡慕、憧憬与忌妒的视线,观察朱美小姐才会知道的。”



的确,伊佐间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所穿衣服的颜色,但是却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朱美所穿绢织衣的细微花纹。



“然而,一般认为是不会产生这种混乱的。对吧,降旗先生。”



降旗用手撑着脸颊:“不会发生吧。健忘症——俗称丧失记忆的状况,哎,其构造并不明确,无法明白论述,但可以获得这么多与自己有关的情报,只要有一点点与自己的记忆相吻合,大概会以那为契机而全部回想起来。不会只想起风景或事件等细节,而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是我对现况的想法。”降旗以此作为结尾。



伊佐间觉得很同情她,无法断言。



“对,大部分的记忆障碍,只丧失体验过的记忆。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几乎不会忘记如何洗脸、如何吃饭等事。也就是说,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和所谓‘如何使用筷子’的记忆,一般认为是不同种类的记忆。另一方面,前天所穿的和服图纹,或是昨天跌倒了之类的记忆,与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是同类的记忆。民江小姐的状况是明明想起了‘和服图纹’,却只有‘自己是谁’这一点想不起来。这不合道理。不过,这种分类也很老套。这部分事实上是更为暧昧的。比如降旗先生只封印了体验记忆里,所谓‘体验’的部分,民江小姐则是应该将当做‘知识’所积累的记忆,置换成了‘体验’——不,是努力去置换吧。不,民江的状况还是应该视为特例,她……”



中禅寺将视线投向民江:“是看得见与我们的世界有些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同的世界?



是指什么?伊佐间也看着民江,又看看她身旁的朱美。



“关于这点,让我依序说明吧。”中禅寺说,“无论如何,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被送往冥府,诞生了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在‘朱美小姐的过去’上,因‘朱美式的行动原理’而构筑起来,但是,所谓‘朱美式的行动原理’也是民江小姐擅自创造出的幻想,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朱美的过去’和取回记忆后现在的自己‘宇多川朱美’间,沒有任何矛盾之处。反过来,偶尔从冥府渗出来的民江记忆,则被当做与自己的想法南辕北辙的他人想法而吸收。”



“这就是——前世的记忆吗?”



“真的是前世记忆。”



——原来如此。



把本来的自己放在川的对岸了。



“这么一来,叫一松的地方是民江小姐的……”



关口看着说话的民江,最像关口作风的是,不看她的脸而看着肩膀附近。



伊佐间不记得曾与这位胆怯的小说家视线相对。



“在逗子脱离了鹭宫一党的宗像新造先生,在上总的一松当渔夫。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警方一开始就查到的线索,但没有人把它联想在一起。顺带一提,‘宇多川朱美’所使用的单字,表示冬天冷风的‘大西’一词,听说是渔夫的用语。然后——刚才的木匠民谣是大渔木民谣,也就是俗称的万祝歌。捕获大量的渔获时,船家举行神明感谢参拜之际所唱的歌。九十九里是民谣的宝库呢。”



因为这首歌,民江的灵魂从大脑的冥府被唤醒了。



“对民江小姐而言,‘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没用的自己、讨厌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想重新来过的过去,全被干干净净地清理掉。朱美小姐没有看到满身是血的神主,也没有看到抱着骷髅的僧侣。朱美小姐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与邦贵进行讨厌的仪式,那么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再加上出现了宇多川崇这位值得信赖的庇护者……”



——原来如此。



伊佐间懂了。中禅寺说,民江努力置换记忆。她的潜意识里,看来念念不忘想要一个新的自己吧。



叫做民江的人虽然活着,但转世了。



“如此拥有‘佐田朱美的过去’,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将生活与岁月重叠。而另一方面……”



中禅寺在此停顿,看着朱美:“被一柳先生所救的朱美小姐……”



朱美轻轻地转了一下几乎要断了的细长脖子,说:“我没办法忘记民江,再怎么怨恨也不应该害死她。好可怜,她在那么冷的川里流走了,每次这么想,我就坐立难安。但是,有这个人在我身边……”



一柳对上朱美的视线——宪兵开始讷讷地陈述:“我从川里救了朱美后,怎么也无法放手离开她。因此躲到福山老家,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了。不过,朱美也忘不了宗像民江小姐的事。虽说生死不明,但最重要的是隐瞒杀人罪行过日子,是很辛苦的。我很想解救朱美,便寻找民江小姐的下落。然后知道了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刚好在这时期收留了‘亲戚的女儿’在农家休养。从特征上来分析,我认为她就是民江小姐,因此决定拜访宇多川崇。”



只凭单方面的情报是无法得知事情真相的。



关口所听到的怪宪兵印象,在一柳先生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



“现在想想……”一柳垂着眼看民江,“第一次拜访宇多川邸时,出来应门的女子正是民江小姐,但是,不,那个时候也是,我想莫非就是她……不过,她却一直鸡同鸭讲,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没想到,当时的民江小姐得到朱美的过去,以朱美的身份生活着,我想也没想过。”



宪兵是个诚实的人,宇多川似乎也是。



是哪里的齿轮咬合不正。



“总之,我想只是向宇多川先生本人询问。但是,我一找到他的住处,他就立刻搬走。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确认,然后终于找到了现在逗子这个家。他已经看过我的长相,如果不谨慎地靠近,又会被逃掉。因此我小心地让朱美去。”



“于是朱美小姐确认了宇多川的妻子就是民江小姐,对吗?”



朱美轻轻地点头。



一柳用谨言慎行的口气继续说:“但同时,也知道了民江小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因此就租下了偶然空出来的隔壁空屋,住了进去。是朱美强烈希望如此。”



看来宇多川对关口所说,一柳夫人因乔迁而来打招呼,是在搬过来之前所做的确认民江的工作。因此对搬迁日期的印象,变得很暧昧也说不定。



朱美继续说:“我很犹豫。如果她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丧失了记忆,真的很可怜。但是,如果我说出了真相,又会破坏她现在的生活吧。因此,对,我就想——至少应该通知她哥哥……”



哥哥。



那是指这位持枪男子。



贤造静默,面无血色。



“那好意——产生了大悲剧。”



中禅寺在此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以‘宇多川朱美’的身份,回放了整个过去的民江小姐,已经到达极限了。在宇多川老师这位庇护者之下,过着避免刺激的生活,辛苦地形成了‘宇多川朱美’。幸而,位于‘佐田朱美’和‘宗像民江’分歧点上的‘佐田申义’的记忆,本来对朱美小姐的记忆而言,就是一种禁忌。有关佐田申义的情报一直被隐瞒着。但是住在海边后,情况有些改变。‘朱美的记忆’里沒有海涛声这一项。海的声音——海涛声——刺激了幽禁在记忆冥府里的‘宗像民江’。民江小姐在海边长大,海涛声正是正常世界的召唤。”



“对自我而言的恐怖梦境,对潜意识思考而言是至上的愿望梦境。”降旗这么说。



伊佐间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感觉上是懂的。



也就是说‘宗像民江’所期望的,对‘宇多川朱美’而言,是应该避忌的东西——应该是这样吧。虽然不懂道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懂。



——应该沒有差太远。



这么想着,看看降旗,降旗显得非常憔悴。



“一开始是出现在梦里。我不喜欢解释梦境,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对,有上升又坠落的梦吧。是叫飞翔之梦吗?感觉上就好像是与那个颠倒的版本。深深下潜又急速上升。唉,我的解释和降旗不同,是外行人的解释,很随便——不过‘宇多川朱美’如果将其认为死后的世界,就某种意义上来看,是很有意思的。”



——开在深海的花朵依然是菊花吗?



伊佐间想像着,光线抵达不了的深海里,开满了谁也沒见过的菊花。



“于是,慢慢地外壳破了,民江小姐的记忆流出来了。这是有点难以表达的感觉吧。同样的人格,想法与过去不同,我也无法说得很清楚。然后发现了报纸的报道,伤口扩大。‘佐田申义’这禁忌的四个字,刺激了‘宇多川朱美’的记忆坟场。于是,‘朱美的过去’以外的过去不断地流出墓穴。乱了思绪的‘宇多川朱美’——就是那位民江小姐,完全变成精神病的状态了。”



“会变成这样也难免吧。虽然无法实际感受,但以为自己的这个人生,说不定不是自己的,会很不安吧。就像搭上船底破了洞的船出海一样。”



不像木场作风的表达方式。从伊佐间的角度看来,因为木场是属于眼见为凭的人,因此所谓自己无法置信的状况,就连想像都令人觉得害怕也说不定。



“于是,你——宗像贤造来访了。”



那个晚上,民江一个人。



贯穿树枝的风吹过山道的夜。



海涛声汨汨作响。



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打开门,站着一个男人。越过男人的肩头,山道另一端的夜空星辰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据说这些民江都记得很清楚。



男人穿着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贤造先生返乡后,过着沒有固定职业的日子,因此刚好沒有其他衣服,所以沒有别的意思。他一抵达逗子,就那身装扮直接爬上山道。并且造成了不幸的相逢。”



“终于见到你了。”



“别装傻,是你叫我来的。”



“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望,听你说。说吧。”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为了揭发你的恶性,只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倒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死灵是贤造先生吗?咦?为什么?”



“所谓地狱——是指收容所吗?”



“哦——”伊佐间终于发出声音。



所有幻觉逐渐变成现实,那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无法理解,总之想发出“哦——”,的声音。



“贤造先生不知道朱美小姐的长相,更不幸的是,也不记得从小离散的妹妹的长相。对吧?”



贤造用双手捂着脸。



“那个叫椿金丈的怪癖男人所盖的无聊机关,将替妹妹复仇的哥哥,引到妹妹的身边了。然后,贤造先生一个接着一个地,陈述了对妹妹而言是禁忌的事情。过去的‘民江’、过去的‘朱美’的记忆,和现在的‘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错综交织,混乱达到顶点。不过,似乎觉得朱美小姐样子很怪,这位贤造先生,再怎么怨恨也不是那种会当场杀人的冒失鬼,因此暂时走了吧。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但是刚好当时……”



“什么当时?”



“贤造先生,你造访宇多川宅到底是几月几日?”



贤造在发抖。



“十……十一月一日……”



伊佐间第一次见到朱美的日子。



伊佐间和朱美一边吃蛤蜊锅,边聊着申义的话题时,就在隔壁,另一个朱美遇到了申义的死灵。然而,那其实是亲兄妹相隔了二十年的重逢。



“原来如此,就是那时候吧。鹭宫邦贵先生展开行动了……”



“邦贵?对了,这么说来邦贵怎么了?那个仪式失败后,悲观得自杀——不是这样吧?”



木场瞪着周三。



“邦贵先生不会因为咒术失败就放弃的,对吧?”中禅寺故意别开视线这么说。



周三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表情,“那是因为他是被如此教育过来的,就像他的父亲——我的哥哥邦周一样。因为一出生就是国王,即使是兄弟叔伯,也得行臣下之礼。”



“根据记录,邦贵先生在昭和二十三年返乡。只是,他直接进入这间阵屋,直到宏愿成就都关在这里。是吧?”



“正是如此。终于过了七年,我跟老婆离婚,把店收了,来到这里。那时候心情已经像取得王位了。宏愿成就之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暴。过了一星期,不见任何显灵,邦贵对着本尊骂脏话,把它丢到海里去。”



那个——在那边的那位牧师捡了。



在伊佐间视线范围内,白丘似乎重新站好。



牧师周围,骨片散布,帽盒也放在旁边。



邦贵所咒骂丢弃的东西在那里面。



并且那也是朱美前夫的骨骸。



而把它砍下来的是,那位神主。



中禅寺伶牙俐齿地问:“邦贵先生在这圣宝院做什么打扮?”



“法衣。”



“外出时呢?”



“修行中不外出。外出办事是山田的工作,剩下的就是由我来运送物资。七年来其他人都沒有出门,连邦贵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年返乡后,丢掉本尊那次是他第一次出门。”



那么,那本乡酒屋的女儿也是山田春真拐来的。山田是专门掳人的僧侣,真是怪异的和尚啊。



中禅寺毫不客气地问:“那么,丢弃本尊的时候——邦贵先生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外出的喽?”



“战后返乡服?”



“对,他也是那身装扮。”



“邦贵先生在其他十人全数自尽后仍然沒有放弃。于是,越接近十一月十日,越无法沉默看着事态发展。对吧?”



“喂,那是为什么?”



“十一月十日是立太子的仪式。”



“因此才……”



全日本都欢欣鼓舞。伊佐间也……哎,算是觉得可喜可贺吧。然而,整个日本只有一个男人,燃烧着忌妒与怨念。



“邦贵先生在十月时,曾经看到民江小姐——宇多川朱美小姐吧。于是他私自猜测,那本尊不说话,不是因为修行不足,也不是因为法力不足,说不定是因为骷髅是假的。”



“脑筋转得很快嘛。”



周三皱眉看着中禅寺。



“正是如此。邦贵丢了本尊后一直很狂乱,到城里喝酒,回来后又很凶暴,完全无法控制。但是有一天——十月中旬左右吧——满脸通红地回来,说是见到民江。我以为民江死了,因此认为是哪里弄错了吧。因为民江被通缉,警察又沒有捉到。再加上我根本不觉得骷髅是赝品。民江因为被通缉而无法出面,于是托人带来——我这么想,所以不相信邦贵所言。但是……”



“他找到宇多川邸,十一月四日登上了山道,穿着战后返乡服。”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她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战后返乡服的男人——邦贵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爬着逃走。



“沒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民江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



“你的身体一点也沒变。”



“八年来一直扮演着忠贞的妻子吗?”



“我相信你喔,所以至今一直沉默地看着。你也是想被我找到,才住在这种地方的吗?海浪声听得很清楚,很棒的家嘛。汨汨,汨汨的声响。”



“但是啊,你骗了我。”



“骗不过我的喔。”



“嘿,藏在哪里了?”



“赶快把骷髅拿出来。”



“把你拿走的骷髅还给我。”



“怎么会不知道,不在现场啊。”



“是你拿走了吧?”



“那个骷髅是我的。”



“等一下,京极堂!那么你是说,最开始的死灵是贤造先生,第二个死灵是邦贵先生吗?那很奇怪啊。再怎么昏暗,长相也应该……”



关口在此停止了发言,他是个经常在讲话时改变想法的人。



榎木津在须弥座上愉快地说:“双胞胎啦,双胞胎!”



“你闭嘴,你这沒大脑的!为什么邦贵和贤造会是双胞胎!啊,等待,宗像贤造也是在此长大的,对吧?年纪相同?喂,不会吧。”



“对!比如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双胞胎之一交给宗像家抚养。喂,京极堂,你倒是说说,该不会是真的……”



“这是什……什么蠢事啊!不可能有这种事!贤造和邦贵吗?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啊,再说……”



周三发出狂乱的声音看着贤造的侧脸:“一点也不像。”



那似乎仅止于一丝怀疑。贤造本人只是一脸狼狈,眼睛沒有焦点。中禅寺仔细地观察周三和贤造的样子,明白清楚地否定了双胞胎论点。



“很可惜,这是不对的,大爷。关口也是推理,但并不是事实。再说,死灵有四个人喔。照这条线走的话,风太郎矢泽骏六和另一个被害者,大家都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吗?”



“四人?对啊,尸骸有三具。咦?喂,那到底是为什么?仔细想想,从第一个人开始就很奇怪,不是吗?”



“民江小姐啊,大概是侧头叶(注:人类的大脑可分为前头叶、侧头叶、头顶叶及后头叶等四部分,各部分专司职责不同。侧头叶专司记忆、听觉与语言。)的内侧有先天性缺陷——机能障碍。”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所以,宗像民江小姐无法分辨人的长相。”



“你说无法分辨长相,喂,那什么意思?看不见脸吗?”



“看得见,看得很清楚。痣或皱纹的部分都看得清楚,但是沒有整体构架。是吧,民江小姐。”



本人在场,伊佐间将视线投向民江。



“对,该怎么说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用声音,或是衣服的花样,身高等等的,用这些来分辨。所以……”



“啊——”降旗大叫。



是该大叫。



“长相呢?是你认得的脸吗?”



“脸——无法判别。”



“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民江从一开始就对降旗说明了好几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状况下,都会被逼到神经衰弱的状态。出现了体型类似,外加相同服装的男人,一看到这个,过去的秘密便暴露出来苛责她。本来就无法辨识长相的民江小姐,当然会认定他就是申义先生。因为当时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所谓‘与宗像贤造的回忆’,也没有‘与鹭宫邦贵的爱情’的项目。能符合的,只有‘佐田申义’而已。”



“会……会有这种事吗?这么说来,京极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里也说过类似的事……”



“虽然不是很普遍的状况,但像是脑中风的后遗症,也有人会变成那样。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但要过普通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学习积累了应对的经验,因此还能正常地行动,但如果是后天的就麻烦了。民江小姐被身边的人欺负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并非学习能力不好,也并非沒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说她记忆和理解力是优秀过人的,只不过,她无法分辨人的长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恶意批评,全是不当的,也没有必要被责骂。”



中禅寺的视线,乍看很冷静。不过,伊佐间也有不作此想的时候。



“那是……”伊佐间说,“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长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对。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民江小姐所见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远的。”



“是视觉失认症(注,失认症是指在沒有感官功能不全、智力衰退、意识不清或注意力不集中等情况下,不能通过器官认识身体部位和熟悉物体的临床症状。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和身体部位的认识能力缺失。)或是触觉失认症那类的状况吗?”关口问。



中禅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类的状况。视觉失认症的人明明视力很好但看不见东西;触觉失认的人的皮肤沒有异常却丧失触觉。这些作为接受全部情报的器官没有任何异常,一般认为是接受的大脑上出了问题。民江小姐的状况也一样。”



“看不见……脸吗?”



“不是看不见,看得见但组合不出一张脸。”



“我不懂。”木场说,“无法认知,像是记不起来吗?”



“不是,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却记得吗?”



“因为无法认知而无法记忆,并不是这样的。所谓人的意识,是将从眼睛或耳朵进来的情报与记忆情报组合所构成的东西,所构成的就是认知。情报就是零件,我们也拥有很多无法认知的情报。民江小姐的状况,应该视为只缺失了‘构成相貌’的机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记得但无法比较’来形容,但这也就是说,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无法组合成长相。如果是肤色,还可以比较,发型也可以比较。但是,就是无法比较长相——这很麻烦。人要身为人而活着,所谓长相的比重非常大。为了补足那个机能的障碍,民江小姐一定是用我们不同的记忆方法在过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变成‘宇多川朱美’吗?”关口用一种郁郁寡欢的语调说。



“说不定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就如刚刚所说的,记忆有很多种类。为了补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对于记忆——零件,使用方法与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里架构的世界,其组合方式应该与我们完全不同吧。”



——因为无法窥视脑内。



伊佐间想。即使不是民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间和关口所看见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场、降旗,就连中禅寺,大家都应该看见各自不同的世界。当然,朱美也是……



那么看来,说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很怪。如果没有了可视的主体,不是应该也没有世界了吗?并且,所谓可视的主体,不可能是灵魂。正因为个别的肉体——个体,这世界才会如此不同。如果灵魂是主体,世界应该变成更普通的东西,不是吗……



伊佐间觉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没有脸的世界……



虽然很难懂。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惊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贵和佐田的儿子弄错了……”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是说邦贵、申义、贤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喽。



那么也就是说,伊佐间的脸有几分神似申义,这对民江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伊佐间只在朱美的回忆中——才会变成申义。



“袭击民江小姐的邦贵先生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应该想都沒想到自己会被当成申义的死灵吧。因为民江小姐曾经是自己从前的伙伴,不可能忘记——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嘛。”



只能说是诡异的巧合。



“于是邦贵先生翻边宇多川宅寻找骷髅,暂时撤退。然后过了一星期,没想到两个死灵碰头了。首先是贤造先生,你……”



民江因为很害怕而不敢开门。



并且听说只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哪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然后,邦贵先生接着来了。”



民江以为是宇多川,便开了门。



邦贵推压着朱美,沒脱鞋就进去了。开着门,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邦贵穿过走廊进到屋里。



“你很用心嘛。”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什么,有想要我抱啊。”



“从朱美小姐娘家偷出来的骷髅藏在鸭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经有先入为主观念的邦贵先生这么想吧。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跨过了恐怖的极限,不,这点还不是很清楚,总之,她把邦贵先生……”



中禅寺在此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因为当事人在场。



民江用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说:“请继续。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说。



“对,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贵先生,应该是个不小心吧,没想到会真的杀死了。那个现场,贤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贤造如此回应,眼神很不寻常。



明明室温低得惊人,汗水却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对。我直觉地想,在山道的入口处错身而过的男人说不定是邦贵。但是,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无法肯定,只是反射性地追在后面。邦贵好像在玄关四周找了一会儿什么,但后来就进去了。我很介意,便窥视里面的状况。结果听到争执的声音,我悄悄地潜入,从拉门的后……后面……”



民江发出小小的悲鸣,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于是邦贵先生被杀了……”



头被砍下了。



伊佐间偷看民江。



“那颗头,被丢到当时丢弃本尊的海里。这颗头,之后在金色骷髅事件转变成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过程中被人目击了。”



怎么会是这么讽刺的结果。



“贤造先生,你看到了这一幕吧。”



贤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贵先生的头,你全都看见了。于是确信,果然杀掉佐田申义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因为头被砍掉了,那么杀掉妹妹的也是这个女人……”



当事人——民江低着头,朱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降旗脸上全无血色,凝视着她们。



“然后,你又发现了一件事。能够发现这件事,你实在聪明。听了邦贵先生和民江的对话,想起自己与民江小姐的对话,于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当时对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说不定无法分辨你和邦贵先生。那么,其共通点是什么?”



“战后返乡服啊。”木场自言自语。



“对。这位贤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义先生的事,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医学界才发现不久,有关相貌失认症这种病。因此,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女人异常地、病态地害怕战后返乡服……”



贤造低声发出“唔”。



“不仅如此,恐怖之余,无法分辨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



贤造把脸别过去。



“结果——这个女人拥有一看见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杀掉的习性——你是这么推测的。当然,如果这么想的话,简直就是完全错误的见解,但是考虑当时民江小姐悲惨的状态,也可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中禅寺依然不看贤造,静静地,但似乎带着恐吓的语调说:“嗯,于是你做了实验。”



“原来如此,这是实验啊。”关口提高音量。伊佐间还是搞不懂。



“做实验确认,这是你聪明的地方。而那……”



中禅寺缓缓地把脸转向贤造:“那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中禅寺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刺穿贤造。



贤造被语言所刺,几乎濒死。



“什么意思,京极堂?”



“就是啊,这个人做了实验——看看民江小姐是否会杀人。”



木场短促叫出“啊”。



“懂了吧。”



中禅寺站起来移动到贤造面前。



因为移动的东西很少,影子的动作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远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影子的来源——中禅寺本身,漆黑一团。



“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明吧。”



“我,我……我……”



应该早就知道会说不出话吧,贤造崩溃了。



“贤造先生想了个不弄脏手便能复仇心愿的卑劣奸计。不过,要执行之前,要先调查以这作为复仇工具是否能奏效,并且有必要实验看看是否能顺利进行。调查很简单,她现在是否有丈夫,她丈夫是否经常不在家。这很快就能知道。”



她的丈夫——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



伊佐间没见过。



“因此贤造先生立刻进行实验的准备。首先是战后返乡服——在旧衣店找到与自己所穿的相同的衣服。关于这一点已经请长门刑警调查了,长门先生把镰仓、逗子、叶山的旧衣店全找遍了。根据他的调查,战后返乡服总共卖掉了三件。买的人当然就是这一位。”



如今,很少有人会购买战后返乡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