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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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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若槻慎二垂下握蓝铅笔的手,轻轻打个哈欠。



窗帘卷起了,阳光从总务室东窗射进来,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笔盒里的圆珠笔、图章、确认文件真伪用的放大镜,以及两脚规等文具上面,细微的光粒子闪闪发亮。



纵目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碧如洗,处处是如画笔淡抹的薄云。



若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气,又伏案工作起来。他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



四十八岁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为胃癌;六十岁的公司干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昏倒,被发现是脑肿瘤;今年才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大学生,驾车出游速度太快,转弯不及猛撞电线杆……



若槻面对的是未谋面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干这种事,难得有好心情。



他进入公司已五年,原先分配在总社的外国债券投资课。因为那时占据脑袋的尽是美元的长期利率或汇率之类经济上的事,与其说是进入了保险业,毋宁说是模糊地觉得像金融机构的一员。不过,自去年春天调到京都支社,做核定死亡保险金的工作后,才第一次切实感到自己是处理他人生死的企业中的一员。



“今天还是那么多上西天的呀。”



邻桌的葛西好夫副课长望望若槻桌上,开腔搭话。



“真有负大好春光啊。”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感到死亡的文件数量多得有点异常。从统计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为体弱的老人和病人多半熬不过严冬。



这个季节死亡事件如此之多,当有其原因。若槻掀掀那沓文件,在记录保险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险金申领书下面,附有医生写的死亡诊断书及交通事故证明书,户籍誊本等。这个谜马上就解开了。



“噢噢,这就是那次发生在京区的火灾的案子呀。”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一所木结构房子全部烧毁,全家五口罹难。总计十五件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文件一齐送来,难怪有那么一大堆。大部分是储蓄性质较强的、满五年期的养老保险。



若槻想像,那些人或许都是被人恳求时不忍心驳人面子的老实人吧。他们对外务员“定额太严”的叫苦不能严拒,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公司的保险。日本的人寿保险参加率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于这些人的贡献。



“那次事件是纵火吧?罪犯查到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因为受益人参与的可能性甚小,支付应该没有问题。”



“真没法子……说句玩笑话,那些纵火烧人家房子的人,都该枪毙。”



葛西唠叨着。他卷起衬衣袖子,显露出相扑运动员般的粗臂,不时用手帕擦擦汗c葛西身高一米七五,但体重稳超一百二十公斤,散发的热量当然也就远远超过常人。时值初春,且是早上,蓝色的特大尺码衬衣,背部和腋下处已变成藏青色。



电话铃响。葛西伸手抄起听筒,按一下闪烁的键。他是在给女职员现身说法:电话要马上接。



“您好。抱歉让您久等。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葛西极明快的男高音在房间里回荡。



“若槻主任,麻烦您。”



坂上弘美在桌上放下一沓已完成一审的医疗给付金申领文件,这位干练的女文员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这些,用颜色标出类别的文件在桌上已堆积如山:满期保险金的支付。递增养老保险给付金的支付,养老金的支付,签约人贷付,解约,印鉴申报,签约人或受益人的变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内容的修正(甚至连家人亲属关系或性别的订正都有),保险证券的再发行等。



人寿保险公司历来被视为专门与人和纸打交道的,文件种类之多无法细数。没有让人消停的时间。若槻利索地审阅着。除了因火灾引起的一系列申领死亡保险金之外,几乎都是久病辞世者,说不上什么像样的问题。然而,在接近完成时还是卡住了。



是一份一千万日元的终身保险。投保已二十年,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死亡诊断书”几个字被双线勾去,改成了“验尸报告”,这一点要注意。两者间的区别在于验尸的医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曾为此人诊治。关于死因,也有不能绝对肯定的地方。



若槻按次序自上而下检查下去。



①姓名:田中里。



②出生年月日:大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1922年4月21日)。



活着的话,再过不到两周应该是七十四岁了,若槻在心里计算着。



③住所:京都府城阳市久世……



④死亡种类,外因死亡(自杀)。



到此为止没有特别异常之处。过去一年间天天阅读死亡诊断书,这个国家的入主要死于何种原因,虽然模糊却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显然是恶性新生物(癌)。其次是脑血管疾患、肝脏病等。



自杀,其实不过是极常见的死因之一。日本每



年自杀者的总数,自1975年起变化不大,由两万两千人上升至两万五千人。这个数字,比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多一倍以上。



若槻能核证的只是京都府辖下、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尽管如此,几乎每周就出一个案子。最近尤以高龄人士的自杀引入注目。



另一方面,杀人案件在京都府辖下则极少。由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有时一年仅有一宗或干脆没有。尽管人称日本的治安状况急速恶化,从这个情况看来,可能比某些国家好些。



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缢死”。在阅读第十三项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项的记录时,若槻的蓝铅笔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结绳缢死”。



尽管死亡诊断书上没有记录体格的专栏,但特地加注,写明辞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吗?



若槻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电话的葛西。



看样子他在接听顾客的投诉。因为在京都支社,负责保全方面的人只有若槻和葛西,所以再没有其他可与之商量的人。



就人寿保险公司支社的业务而言,大致可划分为新合同和保全两类。所谓新合同。顾名思义就是顾客新加入保险时,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续。另一方面,所谓保全,指已签合同的后续服务。正因为这个部分与支付保险金一一钱的事直接相关,所以与某些麻烦或犯罪多有关联。



葛西于1975年毕业于大阪市内的私立高中之后,进入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因身心坚强而受赏识,一直是干保全这一块的骨干。他在北海道某支社供职时,曾因支付住院给付金的纠纷,被监禁过一昼夜,这在公司内传颂一时。对顾客的每句话都夸张地附和的葛西,以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明快声音笑起来。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来自顾客的投诉几乎都起因于外务员或工作人员说明不充分,假如他们认真听了对方的话,好多问题也就解决了。



“葛西副课长……”



看葛西要搁听筒了,若槻正要起身,不料正面的柜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们,以为顾客是什么?”



若槻吓了一跳,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过五十、穷人打扮的男子金刚式站立,双目圆睁,瞪着女文员。此人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弄得东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时宜的、皱皱巴巴的条纹睡衣。看来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搭乘公共汽车从家里来这儿的。



“又是他!”若槻一见就烦。此人姓荒木,不知是否有工作,总有太多的空闲,似乎把到支社窗口来发难当成了乐趣,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无论对方态度如何横蛮,保险公司方面也只能小心应对。荒木抓准了这一点,顺势将平日里自己被社会排斥的郁愤发泄一番。



坐在柜台前的和坐在后面沙发上轮候的顾客,都不快地皱起眉头。



荒木身旁坐着一个像是中小企业社长似的男子,他头发已白,戴一副银边眼镜。进入公司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正指点着保单,解释着什么问题。摆在他面前的文件好像是签约人贷付的文件,看样子正在说那男子所持印章与预留印鉴不符。那男子望着荒木,对解释显得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将保险单据收入皮包内,匆匆忙忙地起身离去。



若槻觉得此人的举动有点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别想欺负人!你们当我是谁?”



荒木又嚷嚷起来。



应付他的好像是刚人公司的川端智子。她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指责。



保全部的负责人同时也负责窗口业务。也就是说,当出现麻烦事时,若槻或葛西,两人中的一个非出面应付不可。



若槻正要站起身,一瞬间又迟疑起来。因为他掠过这样的念头:又得以这种人为对手?



葛西站起来,拍一下弓着腰停在那里的若槻的肩头,利索地迈向柜台。



“对不起,我们有什么接待不周之处吗?”



依然是快活的声音。他扭头向川端智子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落座。



荒木傲慢地仰靠在椅上,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将穿拖鞋的脚架起来,用变声期前孩子般的嗓音,抱怨起女文员未经教育培训等等。葛西并不提出异议,一边适时插一句话,一边倾听。



若槻慢慢坐下,自己的犹豫被葛西看穿了,他感到很惭愧。



这时,电话铃响了。坂上弘美拿起听筒。若槻听见她低低地说着“是、是”,却又按下保留键,径直朝若槻这边走来。



看见坂上弘美的面孔,若槻产生了不快的预感。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现出些许紧张。仅仅是转电话的话,不妨使用自动转移键,而她特地起身走过来,可见其事非小。



“若槻主任,是顾客的咨询。”



“有什么困难吗?”



坂上弘美有五年窗口经验,关于保险的知识,甚至比若槻还多。一般的问题她自己应该就能回答。



“那人问,在自杀的情况下能拿保险金吗?”



人寿保险公司经常会接到这种电话。但是,以坂上弘美的神情来判断,似乎她并不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



“……明白了。我来说吧。”



见若槻答应,坂上弘美好像松了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业务和交付的工作,她们都完成得不错,但她们对某种意义上要负责任的事情,却避免做决定。因为她们被教育过,遇上这种情况,首先要获得负责职员的指示。这个结果,必然使若槻他们肩负重大责任,但既然拿着一份她们无法相比的高薪,这种情况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吧。



若槻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不对外的本公司对保险合同条款的解释。问题本身当然是极简单的,身为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谁都能够即时答复。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显得郑重其事。



“喂喂,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若槻,窗口业务的主任。”



他听见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声,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是个女人。



“您要咨询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过了。”



是一种压低到几乎难以听清的沙哑的声音。对方似乎很紧张。



“保险金,在自杀时也能拿吗?”



“我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对方无言。又是清嗓子的咳声。



“如果您手上拿着保单,能说出编号的话,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下,一个女人说话了。



“没那东西就弄不清楚吗?”



“是的,因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两种情况。”



“有不可支付的?”



“对。”



既然谈到这里,也不是不能回答。



“顺便要提醒的,是加入保险一年内,自杀是责任免除的。”



“责任免除?”



“就是说,不能支付。”



“这是为什么?”



“在商法上,与自杀有关之事都属于责任免除的,但在保险条款上,则有个一年之内的限期。”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有点冒火的样子。



“设定这种条款是出于‘人寿保险不得鼓励自杀’的考虑……”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杀而责任免除的规定,对人寿保险公司而言,也是令人头痛的部分。



如果保险的签约人或保险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者死亡,将成为条款上的责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险金。或可认为,出于同样的考虑,被保险者致被保险者自身死亡,即自杀,这种场合也不应支付保险金。



进一步说,如果自杀也支付保险金,结果可能鼓励了自杀。另外,企图自杀者全都在行动前买保险,即所谓“逆选择”的问题,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支情况就会严重恶化。



商法第68。条也确定,“自杀、决斗及其他犯罪、执行死刑”,均为保险金支付上的责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买保险者的立场上看,被保险者将来可能自杀的危险,与可能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险相比,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即使签约时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之后因神经官能症等的发作而选择死的事是有的。



若一家的顶梁柱死了,遗属的生活随即窘迫。若仅因自杀,致使遗属领不到保险金,则违反人寿保险原本的使命——保障遗属的生活。



而且,因自杀的死亡已包含在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说,若排除这个因素,在无得益合同等方面,保险公司会受到贪取不当利益的指责。



这样的理由令保险公司进退两难。现在,日本的人寿保险公司设定了在投保一年内自杀为责任免除期。这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最初是为自杀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后仍抱定去死的念头,应是很难的吧。不过,一年为限是否真的妥当,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怀疑的看法。



“即使没有保险单据在手,只要知道顾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据。”作为若槻,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杀已经发生的样子,尽量设法问出对方的姓名。



对方沉默着,喘息声隐约可闻。听筒清楚地传达了对方的紧张。



该怎么办?若槻感到握听筒的手渗出了汗。他毫不怀疑,对方正认真地考虑要自杀。



当然,即使对方一搁听筒就从窗户跃下,对若槻而言,法律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责任。他纯粹是解答顾客的咨询而已。相反,根据一己之主观判断而不回答问题是不允许的。



不过,若槻觉得不能坐视不管。



打电话来,当然是想问有关自杀责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动前,无意识地要给谁一个求救的信号。



怎样做,才能让一心要自杀的人放弃这种念头呢?



女人叹了一口气。



感觉到对方要挂电话,若槻慌忙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不要挂断电话。”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举,您可以听一下我的话吗?”



“……什么话?”



声音里带着疑惑。



“如果我说得不对,敬请原谅。我希望这样问不至于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杀吗?”



混账!胡说什么呀。若槻对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没有必要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如果说话不得体,可能会损害公司的名誉。



然而,那女人没有回答。如果“自杀”只是若槻自以为是,对方恐怕会勃然变色,至少应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是这样想,您最好能重新考虑。”



还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觉得对方在倾听。若槻下了决心。



“我这是多嘴了,但请听我说一句:自杀的确可能会让家人领到保险金,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心灵上终身都会留下不可恢复的损伤。”



若槻环顾四周。



柜台上,荒木正大喊大叫,把总务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此时不会有谁来责难他。



“我的话不是站在保险公司负责人的立场说的。因为我自己有过家人自杀的经历,所以才这样说。”



女人的口气好像有了些微变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是四年级。”



一直封闭起来的情感汹涌而至。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受了欺负,但校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然后,她轻轻叹口气,说道:



“请问,您贵姓?”



“我姓若槻。”



“若槻先生?您做这工作,很长时间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这样。”



数秒种的停顿。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嘟哝道:“谢谢。”那女人挂断了电话。



若槻一边放好电话,一边想该不该这样做。他仍兴奋难抑,体内热血沸腾,两耳热得火烧一般。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回心转意的力量。不过,下决心试一试也许是好事。他觉得对话的末尾有不多的那么一点相互理解之处。



柜台方面,似乎葛西终于成功地哄住了荒木。玻璃自动门开着,看见了往回走的荒木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体,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皱巴巴的。



若槻迟疑不决:是否该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向葛西交待一下?



稍作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不说。一方面因为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不属于正常的职责范围,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无从查究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以后就是打电话的人对生死选择的问题了。只是这阵子要注意一下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案子。



“葛西副课长,能过来一下吗?”



葛西一返回座位,若槻便拿着刚才那份死亡保险金文件走过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扰之前谈一谈。



“好。出了什么事?”



“这么个案子,不觉得奇怪吗?”



“噢?哪方面?”



若槻挺来劲地指指死亡手段及状况一栏。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妪,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打个绳结吊死了。“这不是挺不正常的吗?”他问道。



“嗬嗬。”



葛西慢慢审视着死亡诊断书,并不显示出特别的兴趣。



“……噢,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杀人案的若槻泄了气。



“这是……常有的?”



“吊死嘛,并不限于从高处悬吊。在比自己身高低处打结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仙台支社时,曾有一位为阿尔茨海默病(一种发展缓慢的痴呆症。)所苦的老太婆,在医院床头的铁管子上,用长衣打个结,套在脖子上,从床上滑落下来吊死了。要说高度的话,那次还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吗?……”



“不过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让营业所长到所在的警署问问看。如果没有可疑之处,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办吧。”



若槻明白葛西是为了不伤自己面子,才过问这事的。他苦笑着收起文件,心情颇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气馁。



真正的麻烦事发生在那天下午。



“若槻主任。”



若槻一抬头,见是坂上弘美和田村真弓。田村表情难堪,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



“是那边的顾客。说支票拒付,是我们公司之过……说要我们赔偿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一脸无奈地说。



若槻望望柜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见过。白发,戴银边眼镜。是早上荒木来吵闹时,坐在一旁的中小企业的社长打扮的男子。当时,他曾觉得这个男子的举动有点不寻常,但因为当时被荒木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去深究。



此时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样直接来窗口交涉,倒不会让人产生心理上的压力。但有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后。略胖而结实的体格,红而宽的脸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恶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服系领带,也散发着异于一般职员的味道。



“是什么事?怎么说是我们的责任?”



“那位矢田部先生上午来过,申请保单抵押贷款。”



坂上弘美将电脑打出的核算表递给若槻。从表上看,那位白发、有社长般举止的人名叫矢田部政宏。因为参加了储蓄性质较强的保险和个人养老保险,所以以保单做抵押,总共应可贷到一千六百四十万日元以内的款项。



“于是我们就办理了保单抵押贷款的手续,但他带来的印章与保单的印鉴不符。字体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同时刻制的印章吧。”



田村真弓将手中的描图纸和今早写的签约人贷款申请书放在若槻桌上。描图纸上正确地印下了保险单上的印鉴。字体的确一模一样,但申请书上盖的印迹直径约大两毫米。



“那顾客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了’,马上就走了。”



田村真弓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可刚才他又和后面站着的那人来了,说因为得不到那笔贷款,支票被拒付而致公司破产,要我们赔偿损失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愤愤地补充道。



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若槻心想。故意拿错印章来,等人家指出,回头就走。至此为止是制造理由,从现在起才见真面目。



对方可能是黑社会。若槻做个深呼吸,稳定情绪。葛西在下午乘一号线到下京营业所巡视。虽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来之前,只能自己单独面对。



松村佳奈从柜台那边小跑着过来。



“若槻主任,那边的顾客说,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



即使不看柜台那边,也能感觉到那个站着的男子正盯着这边。若槻有意不与他对视。



“好吧,带顾客到第一会客室。”



若槻对松村佳奈发出指示,然后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觉如同上战场前铠甲加身。



“我去谈,如果葛西副课长回来丫,让他来第一会客室。稍后送点饮料来,好吗?明白了吗?”



“是。”



坂上弘美点点头,推推田村真弓,返回座位去了。



若槻只带笔记本和铅笔,走出总务室。经过铺着油毡的走廊时做了好几下深呼吸,然后敲敲第一会客室的门,打开门。



“让二位久等了。”



那结实汉子扭动他的粗脖子,细细打量若槻。此人颧骨微赤,给人怒气冲冲的感觉。衬衣领子撑得满满的,别人看着也觉得憋得难受。



“真让俺们好等啊。那么,作为回报,该有个相应的答复给俺们啦?”



这期间,矢田部低着头一言不发。若槻瞥了两人一眼,在桌上放下两张名片。



“我叫若槻,是窗口业务主任。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对不起,这位呢?”



壮汉的鼻子上头堆起了皱纹。



“俺是职员。因为你们做错事,让俺们公司倒闭,所以跟社长一道来。”



这种假话连若槻也瞒不过。壮汉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打工的人。而且,他对社长矢田部采取一种几乎可说是无视的、傲慢的态度。



随着敲门声响起,坂上弘美进来了。她所端的托盘上放着三杯从这个大厦的饮食店买来的橙汁。可能是过度紧张,玻璃杯相碰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坂上弘美简直像是面对爆炸品一样,将盛着饮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弯腰一躬便迅即消失了。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一本从长期工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处理投诉的手册。这杯橙汁也是按手册的指导出的招。



这是说,对于激动的顾客,绝不可给热饮。要送上冷饮,且设法让他喝上一口……



“事情的大概,已经听刚才接待二位的文员说了……”



若槻让他们喝橙汁,见那壮汉喝了,才开口说事情。



“没错乙你们是怎么教育女行员的?嗯!”



若槻很想指出“女‘行员”’之误,但终于按捺住了。



“有失礼之处吗?”



“失礼?!说句‘失礼’就完了吗?”



壮汉从衣袋掏出香烟叼着,摆出等若槻来点火的架势,但若槻有意视而不见。壮汉瞪了若槻一眼,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喂!没有烟灰缸啊?烟灰缸这种东西得预备着啊!”



吸过一口烟,壮汉压低声,威吓地嚷道。



“对不起。”



若槻站起来,将放在会客室柜子上的轻质铝制烟灰缸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手册上写明,在柜台或会客室的桌子上,绝对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为凶器的、分量沉重的石制烟灰缸等物。现在这种烟灰缸,即使遇上职业棒球投手,也弄不出什么大伤害。



“喂,你。知道你这里的女行贵干什么了吗?”



壮汉一边吐烟,一边唠叨:



“俺公司嘛,就因为你们而被拒付,倒闭了。职员和家人统统从明天起就流落街头啦。喂,你们怎样来负这个责?”



“因为矢田部先生今早拿来的印章,与保单上的印鉴有些微差别……”



“这俺当然知道!”



壮汉大声打断若槻的话。



“这种事,不是可以酌情处理的吗?嗯?!即使印迹有些微差别,手续还可以做的吧?想对俺撒谎可没门!”



的确,这种说法看来也行得通的,若槻心想。



这次的事,如果用驾驶执照等也能确认是否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迹不符,也有办法办手续。人寿保险公司与市政厅不同,是做顾客生意的,对待顾客不能太死板。



“如果顾客方面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也可能会作为特殊例子考虑。但是,因为矢田部先生没有特别提出……”



“岂有此理!想赖社长吗?”



壮汉狂呼乱叫起来。



“你们这里的女行员没有好好说,对不对?因为这样,社长认为毫无办法,才绝望而回!”



若槻见对方得意洋洋的面孔,心想糟了。讨论转变了话题,可能落人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有人敲门。紧随着一声“打扰了”,手持文件夹和笔记本的葛西进来了。



“怎么,又新来一个人?一次都来好了!又让俺重说一遍!”



“情况我都听说了。此前由于窗口人员业务不熟练,很抱歉。”



葛西深鞠一躬。



壮汉对葛西的庞大身躯显出瞬间的戒备表情,但见葛西的态度比若槻还要好,又趁机喋喋不休地提出要求。



“……这个嘛,职员二十人的退职金和今后的生活保障。其实嘛,该说是一亿的,交个五千万算了。怎么样?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名鼎鼎,也该显示相应的诚意吧?”



“对不起,对于您的要求,本公司不敢苟同。”



葛西淡淡地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是因为你们的原因,俺的公司才被拒付了!”



壮汉拍案大怒。



“办理保单贷款,须持与保单的印鉴相同的印章来作印迹证明。也就是说,我绝没有说,窗口工作人员要求对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错了。”



“想整人啊,喂!你们,印章拿错不也有能办手续的吗!”



“即使有过那样的事实,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单印鉴相同的印章前来办理,是我们的原则。”



然后,壮汉继续暴跳如雷,葛西则以“不畏惧、不失礼”为原则,稳守反击。



不久,壮汉似乎吼累了,傲慢地仰靠在椅背上,吸吮变得不太凉了的橙汁。这时,电话铃响了。若槻条件反射般地看看会客室的电话,但发音源不在那里。



壮汉装模作样地从西服内袋取出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起来。



“噢,那就谢谢啦。好久没问候了嘛。大哥最近如何?啊,不错啊。这边憋得慌,受不了啦。咦?现在?还有点事。噢噢。嘿嘿,过来走走吧。向老大问个好啊……”



壮汉继续有意识地大声说话。很明显是向若槻他们抖出自己的暴力团伙身份。若槻心想,是因为自实施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以来,明目张胆地亮出“××组”来威胁已经行不通,所以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法吗?



若槻看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矢田部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看来早对眼前发生的事心不在焉了。



壮汉打完电话,又磨了约三十分钟,最后扔下一句“俺还要来”,终于走了。



“那个男人真是黑社会的吗?”



见那自称“职员”的壮汉拽着丢了魂似的矢田部社长消失在电梯里,若槻这才向葛西问道。



“不,此人和真正为非作歹的人或黑社会团伙不同吧。”



葛西摇摇头。



“刚才的电话是有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会,才不会那样子显摆呢。那个叫矢田部的大叔的公司要倒闭可能是真的,另一个家伙应该是债权人吧。”



矢田部倒不像有多坏。若槻想像,此人在生意不景气中资金运转情况恶化了,于是向不该去借钱的地方借了钱吧。结果,不但被逼得公司倒闭,甚至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你看看这个。”



葛西从手中的文件夹里取下矢田部的签约人贷款记录打印件,用指甲弹了弹。



“贷款余额曾增至最大限度。这是矢田部为资金运作所迫的证据。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额归还了。”



若槻为自己的粗心而惭愧。竟然连看看过去的贷付记录也没有想到。



“但是,他这是为了干这种事,而特地预备了还贷的钱?”



“这样到窗口找碴,是常见的伎俩。反正只要解约,那钱随时可拿回。这种事做不成也没有损失。在我们的应对中只要一有空子可钻,他们便会咬住不放。”



“还会来吗?”



“即使再来,也就两三次吧。明白这事没门,那些家伙应该很快就放弃了吧。哈,你看吧,下星期准会来全部解约。”



葛西从鼻孔里“哼”了一下。



若槻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矢田部所参加的保险碰巧都是储蓄性质较强的险种。也就是说,解约或期满所得到的返还金额,与死亡时所得的保险金并无多大差别。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险种,则解约时几乎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险金却非常高。对那壮汉而言,杀害矢田部,攫取其保险金,岂非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



若槻猛一回过神来,看见了葛西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赶上去。



2



4月14曰(星期日)



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里,身穿红衣白裤、扮成赤发鬼和黑发鬼的男人们正敲锣打鼓、上蹿下跳,表演一种勇武的舞蹈。



“最后唱的是什么?”



黑泽惠打听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儿花儿安息吧。”’



若槻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正好是花粉纷飞之时,总有瘟疫流行。于是,为了驱赶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镇花祭。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是‘花儿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这种节日活动。所以这就叫做‘休息节’吧?要是为了这个,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发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时的情景。大学时代,阿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组活动。她身材小巧苗条,日本人偶般的黑发白肤给人印象深刻。也许因为拘谨,她甚少说话,但某次有人为了搞活场面,开了些无聊玩笑,令她一启丹唇。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组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场所表演文娱节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施粥饭等。



若槻原先并非对公益小组特别感兴趣。和多数组员一样,开学仪式一完,便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人了小组。不过,阿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离乡背井,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阿惠热泪盈眶地听老人叙述。见此情景,若槻越发被她吸引。



不久,若槻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岚山、大原等美丽的大自然之中。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槻毕业后到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轻易可以换情人或脚踩两只船的类型。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于偶然,若槻调到京都支社。当初估计这样每周周末就可以约会的,但若槻的工作比预想的忙碌,所以近来是每月见一两次面。



“……想来,即便是祗园祭,原本也是为了降伏天花神而开始的吧?所谓祭节,现在是看热闹,很多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哩。”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大概比今天对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热更甚吧。整座村庄毁灭的事,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神社,信步闲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文件一齐堆上来,说是昨天水痘毁掉了一座村庄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槻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两人转入通过大德寺墓地侧面的小路。阿惠“噢”了一声,颇含意味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呀?”



“为什么这样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爱开口嘛。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是吗?”



“对。我到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险费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清了。”



若槻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槻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东京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腑。”



两人走到若槻停放爱车的大德寺内。那是一辆雅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车。一位学弟曾在京都支社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地转让给若槻。若槻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休息日则用SR125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不到两点哩,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槻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得像大户人家的闺房。说好能进那房间的,只能是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将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给她,跨上摩车。



阿惠坐上后座,搂紧若槻的腰。



若槻将车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键。发动机启动了,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驰去。



若槻住的公寓位于御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途中,阿惠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很显然,若槻平曰运动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等一下,别逃嘛。”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5室。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阿尔卡托拉兹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阿惠嘟哝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大妙吧。”



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声。若槻将阿惠请进房间里。



房内是约六席大的厨房兼餐室和同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寝室,其余就是洗手间。即一个单室套。虽然狭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防止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阿惠看见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得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灌了水的尼龙哑铃、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呀?”



阿惠见寝室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识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东西居多。在人家结婚仪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网球拍呀、高尔夫球具什么的。其余就是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吗?”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阿惠小声嘟哝道。



若槻边混合咖啡豆,边往电动咖啡磨里放,然后启动。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阿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你这么说,就好像这房间有臭味似的。”



若槻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气教训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槻。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清水烧制的咖啡杯里。这个杯子也是两人前往别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时买回来的。



“好看。若槻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还有另一个优点,知道吗?”



“是什么?”



“有催情作用。”



“吹——晴?……”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噢,你骗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种叫‘豆斑猫’(土斑猫科甲虫,分布于日本本州、四国、九州一带。)的昆虫捣烂了放在里面,听说效果更好。”



“别说了,真是虫迷,倒胃口。”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头。



“对了,刚才说的事。”



阿惠右手持杯,灵巧地避开若槻的拥抱。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了呢?”



若槻双手抱臂,以掩饰拥抱落空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地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那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像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阿惠闭起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着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由得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槻原想尽量说得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若槻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槻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若槻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社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唔,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槻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槻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槻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槻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槻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槻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槻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乳房,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槻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过了一会儿,若槻突然垂头丧气。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槻将阿惠搂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结局却很悲惨。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状较以前恶化了。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这种现象会一辈子缠着我吗?若槻长叹一声。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槻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若槻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绝对不可发出声音。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灵在呼唤。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槻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叹一口气。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卫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中途忽觉有异。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对头,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校园内的白杨树的落叶,被风刮到水泥路面上,几乎遮没鞋面。慎二并没有特别躲着走,只是尾随而行,但六年级生们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慎二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喂!你,到这边来!”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良一在后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做声。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视线相遇。因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俩,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为着这一点,没有显出他知道慎二也在这里。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若槻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他被人拉着胳膊扯了出来。一看,是住对门的、面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说道,那可怖的模样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各种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小叔叔、学校的老师……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似乎他们都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想来不外是安慰他,事后再想,一句也记不住。



其次记得的。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槻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槻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槻,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槻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槻的兴致。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那不足以谋生吧?”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总会有办法。”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槻长吁一口气。



“父亲因交通事故亡故时,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钱赔偿金也没有。所以,如果没有随大流加人人寿保险,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还有,因为老妈做了保险的外务员,才勉强供我读大学。没有特别技能的中年妇女,能够凭努力得到相应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见呀。”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槻。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若槻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槻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着她的笑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咧开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里,发现电话有一个留言。



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槻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槻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槻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槻烦了。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槻原以为她在千叶独自生活太寂寞,总是多听听她的诉说,可她今天的话比平时还要长得多。



若槻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槻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槻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3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槻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不过,这回若槻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说是连院方也参与合谋。是真的吗?”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英文为moral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槻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以若槻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之中也有的医院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期待地产市场复苏。对于想要欺诈给付金的人来说,这类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温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简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在代替烟灰缸使用的空饮料罐里。口和鼻流里流气地冒着烟,眯着眼问:



“什么什么,这位是?我说的是要带支社长来,对吧?”



似乎无聊之人还挺不识好歹。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负责人。”



营沼向若槻那边摆摆手,试图转移对方的攻击目标。



“是吗?明白了。那么说,你是负责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调整一下朝向,盯着若槻问道。



“喂,我申请这么久了,总不见付钱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投保时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时,却翻脸不认账啦?你是负责的吧?得把事说清楚,真是岂有此理!还想不给吗?”



面对这种人已有一年的经验了,是否是真正危险的对手,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这角藤的能耐。与日前带矢田部社长来公司的壮汉相比,压力可差远了。他肯定是个胆小鬼,只会大呼小叫。



角藤漫长的住院史的头一次,是他开的出租车被其他车追尾撞上了,得了头部震颤症。据交通事故证明书的描述,是出租车后部严重破损的大事故。若槻心想,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过,他大概一尝出甜头便忘不了,逐渐变成一种惯用伎俩。’



“关于支付给付金的问题,目前总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嗯?别想欺负人!”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一下。”



“要问问题?事到如今……”



“首先,你为何进这家医院?”



“哼,我挑这儿,碍着你们了吗?”



“角藤先生家住龟冈市吧?龟冈不是在京都西面的边上吗?为什么你特地挑选京都市最东面的山科区医院住院?”



“为什么?……因为别人说这儿好。”



角藤的虚张声势开始一落千丈。



“是个好医院吗?”



若槻环顾污迹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溃疡痛得厉害,对吧?自己驾车上医院的吧?一般该找一家近的医院,对吧?”



“你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上哪家医院,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吗?”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入院证明的复印件,故作认真浏览之态。



“还有关于病名,住院之后变过两次吧?最初是胃溃疡,住院过程中出现肝功能障碍,然后现在是糖尿病吧?的确……”



“那又怎样?做检查嘛,后来才发现有毛病嘛。”



“的确。不过,住院一次支付给付金的限额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刚好到一百二十天时,病名就变了?”



“你……你小子!……你闭嘴听我说!”



角藤试图再次恐吓若槻,但声音却带着颤抖。以往因保险公司太软弱而以为自己够硬气’,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利,动摇了。



“有意见去问院方。是医院诊断出来的……”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圆珠笔。



“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名吗?”



“这是……是什么?”



“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解除?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住院给付金,我们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险费,会还给你。你让这份保险合同就此作废,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给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还了。”



“你……你这臭小于啊。别想欺负人!”



角藤嘴唇哆嗦着,吼叫着推开同意书。圆珠笔滚到房间的一角。



“你们以为我……我是谁?你以前在哪里混?嗯?滚回总社去吧!你这种毛孩子,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你仔细考虑。今天就此告辞。”



若槻从地上捡起纸片放在床上,转身走出病房。最后瞥一眼角藤那张紫黑色的脸,已全无血色,变得苍白了。



“若槻主任,行吗?”



在楼梯处,营沼赶上来问道。



“噢。会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若槻边打哈欠,边嘟哝遣。



“什么?”



“要是像那家伙说的,能调一下岗位,真是意外的幸运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把他惹成那样,往后会不会闹大了?”



“没关系。解约的方案,是总社决定的。今天只是来通知他而已。”



“不过,那家伙要是说什么也不签字,该怎么办?”



“怎么也不行的话,就要打官司。”



“能打赢吗?”



“不,到了那时候,因为非证明医院是同谋不可,会变得非常难。医生协会是决不会承认有‘道德冒险’医院存在的。还非得让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该怎么做才行?”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啦。总社请了‘能人’,后面的事交给严能人’好了。”



第二天,搭乘早上头班新干线来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过一米七。递过来的名片上只印着“保险数据服务三善茂”几个字。



出来接待的是支社业务负责人,内务次长木谷,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说声“久违,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点点头。看样子是熟人了。



在会客室,若槻递上有关角藤的资料,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打量这个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头,眉毛稀疏,脸颊瘦削,有纵向疤痕。眼窝深陷,几乎不眨一下眼。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看见头皮。是一种经常晒太阳的健康肤色。眼看去像个普通职员。



然而,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西服,举止得体,却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并非运动员般的阳刚之气,而是一股积聚在内里的凄楚气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资料,点点头。声音是与体格不相称的低音,但其中混杂了金属性的高八度音,特别刺耳。这种声音大概就属于那种苍老的声音吧。



起初,若槻几乎怀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状,因为他刚刚审阅过喉癌患者的住院证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声音大起来,足以恐吓他人。



“大概两三天里解决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来,木谷便弯腰致谢,其他人也随之向三善致意。



“不过,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电梯口,说道。



“之后还要到哪里去吗?”



“对。解决这宗以后,到九州的小仓。是其他的人寿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为何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与角藤的大发雷霆相比,三善随便说说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这家伙有压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像原来也是来硬的那种人。”



葛西用食指在脸颊处比划着伤疤的样子,说道。



“传说他以前帮人收债什么的,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后就洗手不干了。似乎难找什么正经事做,正好被那边的社长看中他的特长,录用了他。”



“特长?”



“擅长软硬兼施,根据对方情况,或强硬或怀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从对方的弱点人手施以压力,又能大发雷霆吓得对方胆战心惊,以毁掉合同。说是他擅长此道。不过,我反对依赖这种人。即便对方来者不善,只要花时间堂堂正正地去说服,大多能有好的结果。”



“不过,像角藤这样的,可能这种人才是……就是所谓‘以毒攻毒’吧。”



若槻对于每天做出笑脸与寄生虫般的人打交道已经烦了,内心是欢迎采取强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脸。



“顺利时的确爽快。反之,受挫时就难收拾了。唉,这次但愿他能顺利吧。”



葛西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关闭之后,三善又出现了。



因为支社长在其他楼层召集营业所长们开动员会,木谷和葛西要出席,留下来的负责保全管理的只有若槻一人。



“你好,我们见过。……是若槻先生吧?”



“他们都走开了。您有什么问题吗?”



若槻因还记得葛西说过的话,见了三善,担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没有。我只是来交回这个的。”



三善从小公文箱里取出来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书。若槻有点匪夷所思地加以确认。的确是角藤的签名和印章。



“这么快!不过,那人肯同意?”



“让他同意嘛。……这人好对付。”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您真帮了我们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内盖上,贴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年约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发胖的女士,抱着一个两三岁、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个偷拍的瞬间情景。女士笑容满面地附在女孩耳边说话,像是告诉她要面向镜头,但女孩好像睡着了,口张开着;眼却差不多是闭合的。



“您的家人?”



若槻这一问,三善才头一次微露笑容,只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儿。”



三善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若槻一直送至电梯门闭上。



若槻返回座位,舒适地躺靠在椅背上,给总社拨电话。管这事的人还在,他报告合同已经解除了。打完电话,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文件装入文件夹里,放进带锁的办公桌抽屉。营业会议似乎拖长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都还没有回来。



若槻起身上洗手间。



偶尔望一眼镜子,见自己脸上带有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缓慢延伸,然后消失。



若槻按了几下按钮,弄了些粘糊糊的绿色洗手液,花了很长时间搓洗双手。



5月7日(星期二)



连休后的工作日从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不安定气息。



过了10时,税务署的调查员到窗口查访,出示了塑料夹子里的身份证明,催着要查看顾客的详细的保险合同内容。



答复是因为事关隐私,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知方可照办。但对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个公务员的傲慢态度。声称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证明即可。



税务署和福利事务所每天都给保险公司送来大堆关于合同内容的通知,但若无本人的同意书或官厅的正式通知书,便不能告知内容,这是原则。



调查员开始粗声粗气了,但这种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见惯。最终,一番斗嘴之后,调查员涨红着脸,恼火地离去。



仿佛替换似的,这时从东京来了一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由木谷内务次长、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面接待。因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对诉讼的事件进行首次庭辩,为此要进行磋商。这是继承人之间围绕领取保险金的骨肉之争,把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也卷进来的一场官司。



第一次口头辩论只是确定第二次及以后的日程,并不进行实质性审理。头发垂额、和若槻年龄相差不多的律师,基本上是怀着一种来旅游的心情,喝着茶,除了谈天之外,就是打听去名胜古迹的路线,并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第一个出现在窗口的顾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东亚人。头发又黑又鬈,皮肤苍白。来京都的外国人甚多,出现在保险公司窗口的却从没有过。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读过短期大学英文课程,现在又在英语会话学校学习。但仅仅三言两语之后,青柳便过来向若槻求助。



若槻带着些许困惑坐到柜台前。那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看不出是来自哪个国家。



此人一副万不得已的表情,一开口便用英语问:外国人是否可以投保?



若槻一边从应试英语的记忆中寻求帮助,一边答:虽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则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对方又问:投保时必须检查吗?



答复是根据投保的险种和金额,由医生诊查后,填写告知书即可。那男子又重复问道:必须要做检查吗?若槻迫问是指何种检查,却没有明确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终于说道:不必提交血液样本吗?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迟疑。



……责任免除条款在英文里应是“EscapeCause”,但“被责任免除”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说,血液检查虽无必要,但投保时已患病,则必须告知,否则死亡时若发现违反告知义务,不付保险金。



见那男子已明白的样子,若槻松了一口气。他目送那男子乘电梯离去。



在现实中,艾滋病渐渐变得不那么致命了,在美国,据说也有接受HIV抗体呈阳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现实可行,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他返回时,葛西正面带难色地搁下电话。



见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槻胺过打印的保险合同内容和葛西手写的记录,却不明就里。打印的内容有三页纸。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险人菰田幸子,保险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万日元的定期终身保险。被保险人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万日元定期终身保险。然后另一份是五百万日元的儿童保险,被保险人是菰田和也。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来的,认识吧?”



“不,没听说过。”



若槻有个癖好,遇有投诉时首先看对方的年龄。四十五岁。从经验得知,最危险的是三十至三十五岁的人,不过与这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也还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岚山附近。说来应该是个高级住宅区。试着回忆一下,却一无所获。



“是吗?怎么回事?总之是指定的。特别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诉的内容是什么?”



“说起来哕哕嗦嗦的,究竟想说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务员态度不好吧。”



“你感觉他很气愤吗?”



“也不是。”



葛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其实,让个营业所长跑一趟也可了结,但对方说了要见若槻主任,只好劳驾你现在跑一趟,行吗?”



“好的,我明白了。”



反正在支社里,也一样要应付令人头疼的顾客。只要不是太严重的投诉,外出反而感觉更好。



收款是太秦营业所的事,先给所长挂个电话,碰巧所长外出。既然问题不算严重,若槻便决定单独前往。他用住宅地图查出地点。复印了所在的一页。



走出大楼,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位于四条乌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占用了八层建筑物的最高一层。人寿保险公司的支社和营业所设在自己公司的大厦时,大多会将有较高房租收入的楼层出租,自己使用高层。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朴素的深咖啡色墙面上,透过成了半透明镜的窗子,隐约可见一排排亮着的日光灯。



若槻到附近一家对昭和公司定点供应的日本点心店买了问候顾客的点心盒。根据投诉的情况,点心盒的大小不同,这次用最小的该可以了。乘阪急电车走一站到四条大宫,在那里换乘京福电铁的岚山线。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碍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内电车,但有部分线路与一般道路相连的京福电铁或叡山电铁,则至今仍为市民所用。



若槻刚人大学时,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记得曾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并不存在京都至福井县的线路。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这边也行走着京福电铁,疑问顿释。有朝一日将现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线路连接起来,似乎是经营者的宏愿吧。



一辆孤零零的旧电车,从宽敞的道路钻人小巷般的区域,几乎是擦着屋檐和绿篱行走。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若槻心中不知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觉。三条口、山之内、蚕社……极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个接一个。一过以电影村而闻名的太秦,接下来是北野线岔口的“帷子辻”站。当播音报出站名时,若槻突然产生了极不吉利的感觉。



为什么?他一边看站牌一边想,发觉从“帷子”一词联想到给死者穿的经帷子(麻衣。)。和将天花板的木纹看成幽灵一样,情绪不安时常有这种现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神经质。像葛西说的,这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投诉啊。



终点岚山的前一站:是位于JR(JR:JapanRailways,日本铁路的缩写。)山阳本线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个好谦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那一带似乎自古以来住有不少殷实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栅栏里面,时时显露出富豪车或奔驰车亮晃晃的车身。若槻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沿着大弯道走,过了一家有树篱的显赫人家,对面出现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那一瞬间,若槻的心脏不知何故“咚咚”地惊跳起来。



从位置上看,应该就是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坏严重,占地却颇广。黑色的木板栅栏里面的庭园里,传出几只小狗的吠声。



只有门像是新造的,但却是与周围人家不相称的便宜货。确认一下门牌,是“菰田”。没错。



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等了一会儿,未见人来应门。再按一次,并喊了一声“打扰啦”。但除了小狗的叫声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若槻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对门人家的门扉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窥探这边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妇。那女人见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若槻走近两三步,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菰田家的事也就无从打听了。房子的外观莫各地让人感到厌恶。加上对门女人的奇特态度,若槻得出一个菰田家为邻居所孤立的印象。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葛西虽然说了“请你现在跑一趟”,自己却忘了问是与对方怎么约定的。说来或许是听错了,产生了什么误解,葛西不是说,菰田说话唠唠叨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算了,家里没人的话也就没有办法了。一般情况下,他会设法尽量在那一天里与对方见面,惟有今天不同。若槻为一种无论如何尽早一刻离开的情绪所驱动。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那应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时间是4月或5月。



他到新结识的朋友家去玩,练习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简单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样,比试起旋转球来。当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朋友投了旋转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弹,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若槻追赶着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缓缓滚动的小球,进入了一条没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左边是个仓库,右边是朽掉半边的废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尽头处是木框上钉塑料波纹板的围墙。它的外面,应该是私营铁道线路,他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车到这儿来的。



奇妙的是,从线路对面的建筑物上,正好能看到和这边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说不定,那边也是同样堵死的小巷。



小球滚落小巷中的电线杆柱基里。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间,忽然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尽头空无一物的地方。那廉价的波纹塑料板,他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异样的感觉令他脖颈上汗毛倒竖。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烟逃离那个地方。不知为何,他认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没有好事。



他感到去追球并拾回球所花的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不过三十秒左右而已。



后来他向朋友打听那条小巷。朋友说那里是个封闭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这里事故频仍,无法容忍的居民委员会与电铁公司协商之后,从两侧将小路封闭了。



他乘坐回程电车时再次通过那里。仔细观察,薄薄的围墙内侧,果然留有横道栏杆的残迹,一晃而过……



若槻蓦地从回想中返过神来。此刻头脑中鸣响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尽快离开此地!



类似焦灼的不快感觉催逼着他。缓缓退后,正要迈步返回的若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从他来路走来的人。



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径直向若槻走近来。



此人身高与若槻相仿,但身板单薄,手足干瘦,显得体质贫弱。他额头已秃,但年龄不见得有那么大。大而黑亮的双眼像凝视什么东西似的,一动不动。嘴巴小得使整张脸失去了均衡,还浮现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着这个人,被一种后悔之情攫住。



“您是哪一位?”



那男人问道。也许因为不常说话,发音有点含混。正如葛西说的,很难听清。



“我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吗?刚才您给我们来过电话。”



“噢噢,有这回事。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对,好像没有人。”



“奇怪呀……”



那男人从工作服兜里取出钥匙。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着白线手套。男人开门人内,若槻只好无奈地跟在后面。



似乎是听见了男人回家的动静,几只小狗从庭园跑过来。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种竖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杂交种,带着可怜眼神的长身黑犬……似乎都是随处捡来的丧家之犬。



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脸颊亲亲它们。



“哎,贤太,寂寞吗?想爸爸了吗?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与其说是宠狗,他更像是在宠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门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记了若槻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小狗们又跑到庭园去了。男人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邀若槻人内。



“挺脏的地方,请进吧。”



“打扰了。”



屋里昏暗,若槻刚往门槛内跨人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甚至令人产生进入了奇怪的动物巢穴中的错觉。



旧房子大抵有某种独特的味儿,但菰田家的味道却非一般。垃圾变馊的不快味儿,加上腐败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儿等等,复杂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恶心。



无法猜测是什么味,但似乎已长年充斥这所房子。任何人都对自家屋内的味儿不敏感,但在这种程度的气味中也能处之泰然,只能说是异常。若槻拼死与想从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头作斗争。他只愿早一刻获悉投诉的内容,好溜之大吉。



男人低头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哝道:“怎么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儿去啦?”若槻一看,角落里放着一双小学生穿的运动鞋。只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脱下皮鞋整齐地摆在旁边。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浓烈的臭味中,只能让人感觉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



男人边走边向屋内喊:“和也,和也!……”然而没有人应。中途他一回头,微笑着问若槻:“有臭味吧?”若槻只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脑袋。



看来这男人并非鼻子不灵。至少他承认恶臭的存在。要是这样,为何不放置除臭剂呢?



若槻被带到面向庭园的客厅。那里的异味也很浓重,但男人拉开拉门后,有风吹进来,才变得稍稍可以忍受。



男人隔着矮桌,在壁龛前落座。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时间比预想的,拖长了。”



“没有没有,我刚到而已。”



若槻把点心盒放在桌上。



“您是打电话来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没错。”



“我们营业所的人员好像有些不周之处,向您致歉。”



“哪里。你也很不容易呀。”



“不敢当。”



男人收下点心盒,但显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里也不打算脱下。关于至关重要的投诉问题,没有打算谈的样子。



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若槻想起葛西说过,此人指名要自己来解决。他原以为即使记不起名字,但见了面总能回想起来,但记忆中自己在支社窗口从未接待过此人。



这就留下了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这边来一下!”



菰田重德突然伸长脖子,对若槻背后的隔扇吼叫起来。好像是在演戏似的。没有回应,一片寂静。



“和也?怎么客人来了,却假装不知道?对客人很失礼吧?”



“不,实在不必……”



若槻劝解道,菰田意犹不平。



“你帮我打开那里的拉门好吗?”



“嗯?”



“那里是学习间。和也应该在那儿。”



若槻无奈,只好照他说的,站起来,边说“你好”,边打开拉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视着他。男孩脸色苍白,半张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



若槻猛眨几下眼。男孩子双手双脚耷拉着,悬吊在离地约五十厘米的空中。



然后,里面的横隔与男孩之间的一条绷紧的绳子跃人若槻的眼帘。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过似的变了色,前头翻倒着一张带小脚轮的椅子。



当发觉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尸体之后,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过来时,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时起已并排站在他身边。



若槻转向菰田,目光与他漆黑的双眸相遇。菰田重德无表情的脸令他惊慌失措,他移开了目光。



莫名的不适一下子变为惊愕。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菰田不理会吊着的孩子尸体,而是窥测着若槻的反应。那是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目光,丝毫没有感情上的波动。



菰田像要避开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着的尸体,嘴里唠叨着“和也,怎么做出这种事”之类的话,然而,这些念白是那么不自然。



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时间在流动。菰田演戏似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周围世界的时间在正常地流动。然而,瞪着恐惧的双眼的孩子周围,仿佛静止的绘画一样,时间是凝固的。



若槻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菰田重德。



菰田没有触摸尸体之意。仿佛害怕自己的指纹会印在上面似的。



若槻突感喉部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他用手帕堵在嘴边。胃酸“呼”地蹿上来刺激着鼻腔,泪水涌了出来。



他呆立着,拼命与想吐的感觉搏斗。



4



菰田家周围拉起了“禁止人内”的绳子,大批警员在忙碌。



鉴定专家猛按一阵闪光灯之后,看样子已经完成了拍照。现在竖起了一把铝梯,一名身穿背部印有KYOTOPOLICE(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队服、头戴便帽的胖警官慢吞吞地往上爬。他虽然不及葛西那么胖,但似乎也有相当的体重,站在铝梯上时,梯子吱吱作响,给人很沉重的感觉。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打结的拉门上框之上的横隔,高度超过两米。胖警官用一把大号裁纸刀将绳的中间切断,下面两名警员接住尸体,放倒在摊开的防水布上。留下的绳结也没有解开或切开,就放人透明的尼龙袋中。若槻心想,稍后会分析打结的方法。



尸体搁在地板上时,手足像人偶似的瘫软,但脖子以上的部分,开始呈现死后僵硬状态,被摇晃时也丝毫不动。



若槻站得稍远一些,好像面对着一个拍电影的场面,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他瞥一眼呆立在尸体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旁人看来,这个菰田完全像一位失去爱子的父亲,神情沮丧,茫然自失吧。



孩子的母亲尚未回家。若回家后发现事已至此,不知会怎么想?



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一回头,见一个穿便服的刑警站在身后。



“您是报案的人吧?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若在平时,仅仅是被警察问话,一定感到事态严重。然而,此刻的若槻,不啻把刑警的话当成福音。



他已经无法忍受把目击的一切埋在心里了。他无从驱除窒闷般难受的紧张感,心跳得慌,掌心尽是冷汗。他希望早点向人说说,以使自己轻松起来。



但是,在这里不合适。他觉得面向另一边的菰田重德,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若槻往沙哑的喉咙咽了几口唾沫。



“这……可以的话,我想在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谈。”



“好。那么,到车上?”



刑警对若槻的要求并不太感意外,他带着若槻走出那个家。刑警一出大门便大口深呼吸,笑着回头对若槻说:



“我实在不想在那个臭臭熏熏的家里待了。”



形容词重叠使用是京都话的特征。刑警打开了警车后部的车门,让若槻先上车坐在里面,自己再上车并排坐下。



上警车和接受警方讯问,在若槻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其实上车一看,与普通车大致一样。但他想起以前听说过,警车后门经过特别设计,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一想到只要这名刑警不让开门,自己就出去不得,便有一种奇特的压迫感。



他重新打量一下取出笔记本的刑警。三十有半的年龄吧。作为警察属于瘦削的身材,着翻领衬衣和西服。此人和颜悦色,只是一头烫成大佛似的小卷卷头发,是普通职员所没有的。



若槻递过名片,做了自我介绍,刑警也回递了名片。名片上印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警部长松井清”。不是京都府下属的警署,而是府警的刑警,而搜查一课应该是负责杀人等重案的。莫非警方从一开始便认为案件有可疑之处?若槻突然觉得心理上有了依靠。



松井警官仔细端详着若槻递上的名片。



“若槻先生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保全业务的主任?与推销的人有别吧?保险公司的人为何到这里的人家来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到公司,似乎是投诉,点我的名,公司就派我来了。”



“您说‘似乎是投诉’?是什么投诉?”



“我也不清楚。”



“不知道?”



“似乎是关于负责收款的外务员的,但电话上谈得不明不白。于是就说让我过来,公司方面觉得还是跑一趟,听听也好。”



“特地指名要若槻先生,那么以前是认识的吧?”



“不,今天才头一次见面。”



“哦。那他是怎么知道您的名字的?”



“我不清楚。”



“噢。”



松井警官若有所悟的样子。



“那么,投了多少人寿保险?”



“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儿子是五百万日元。”



“三人都投保了吗?每期的保费也相当高吧?”



“是吧。合计每月达五六万日元吧。”



“具体内容以后请教好吗?”



“好的。不过,希望能以书面的形式提出。”



作为保全方面的负责人,这种时候也不可忘记原则。



“好的好的。会写下来的。……那么,若槻先生,能说说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吗?”



若槻在座位上有点坐不安稳了。



“我被带往客厅,菰田先生便喊儿子的名字‘和也’。然后,由于没有回应,便要我打开那边的拉门。”



“菰田重德先生对若槻先生说‘请打开拉门’?”



松井舔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是的。”



“然后呢?”



“我站起来,打开了拉门。”



“于是便发现了尸体。好的……好的…真……”



若槻重重地吸一口气。



“咳,那时候的情况……”



“嗯?”



“那时候菰田先生的模样……我觉得还是说出来好。”



松井一副被提起了兴趣的样子。



“请说吧。什么都不妨说说。”



若槻两手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拭。



“最初我被尸体吓住了,未及留意菰田先生的情况,但不知何时起菰田站在我的身旁。”



“嗯。然后呢?”



“我看了一眼菰田先生,想说句什么话。想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这时,我发现菰田先生在看我。”



“他在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松井警官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他没有看尸体。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合适一一我觉得他注意我的反应甚于对尸体本身。”



若槻掂量着自己的话的分量。他刚才是在告发菰田重德有杀人嫌疑。松井警官稍作沉默,再度开口时的语气,较之前有所不同。措辞也接近于郑重的标准语。



“确切无误吗?也会有错觉呀。”



“不,的确是那样。”



“例如,当若槻先生望向菰田先生那边时,菰田先生也偶然地望向这边。不会是这样吗?”



“不是。我感觉他在此前就一直在观察着我。”



“你怎么知道的呢?”



“视线相遇的瞬间,菰田先生将目光移开了。”



当人们遇到异常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会彼此无意识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从对方目光读取和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才会放心。



然而,菰田自己挪开了视线。即使他想知道若槻的反应,也不愿被若槻看出自己的表情。



此刻,松井警官脸上清晰地显示出紧张。



据说刑警非常重视这样的证词。虽然这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但第一印象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地准。



若槻放松地嘘出一口气。总之已尽责了。只需最初的一下推动力,警察机器就会开动起来。然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吧。



因为去了一趟京都府警局,从头复述了一次谈话,录了口供,若槻回到支社时,已时近黄昏。



“哈,出大事了呀。”



无所事事地坐在桌上的葛西招呼道。一如以往的明快调子,给若槻莫大鼓舞。若槻从警局打电话回来报告情况时,葛西的声音也是很冷静的。但细看他的神色,仍然是担心的。



“我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



“在第一会议室。他叫了太秦的营业所长来,从刚才起便与外务次长一起了解情况。马上过去?”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输入了吗?”



“弄好了。”



若槻看看桌上,见桌面很整洁,心想文件已全部由葛西代为签妥了吧。



葛西和若槻拿着记录和有关文件下了楼梯,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在常用做培训新外务员的教室的房间里,聚集了木谷内务次长,统管外务员和一线营业的大迫外务次长,再加上太秦营业所的樱井所长,正进行着会谈。



因为支社长正出差东京,现在两位次长就是最高负责人了。



“辛苦了。情况如何?”



木谷内务次长扬起刻满皱纹的脸。高中毕业后,他就转战于日本的各支社,历经艰苦锻炼出来,已是年近六旬的退休年龄。



“在警局录了口供。他们说,若上法庭,可能要我出庭作证。”



顾自抽烟的大迫外务次长要调节气氛似的发出怪笑声。他与内务次长恰恰形成对照,年龄四十出头,体重虽逊葛西一筹,身高却是全支社第一,达一米八五。



“弄得这么大呀,若槻,听说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是的。今晚可能要做噩梦了。”



“那种事,谁也不想去发现。管它呢。听说有可能是杀人案,真的?”



“对。”



若槻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是那么说,警方还没有做出这个结论吧?”



葛西担心地问道。他对若槻的判断还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的,但不论怎样想,情况还很不明朗。”



大迫又摇晃起庞大的躯体笑起来,说:



“是吗?若槻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应该错不了。说不准这个人要变成‘别府三亿元案’的A那样呢。”



大迫引用的事例,是一个男子用车载着妻子和前妻之子从码头飞驰人海的事件。当时,大迫作为相关的营业所长多次跑警局。



“刚才听樱井所长说,这份合同本身好像不是在太秦营业所签的。”



木谷向若槻出示了打印件,这是菰田家的三份合同中,有关菰田和也作为被保险人的五百万日元儿童保险的合同内容。



“是一年半前大阪南支社的狭山营业所签的合同,去年移交我们这里的。”



这里惟一比若槻资历浅的樱井补充道。他二十七岁,人公司已五年,可能是压力大吧,头发已开始稀疏了。



“是什么人办理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



“已经辞职了,是个名叫大西光代的四十五岁的主妇。我打电话问过狭山营业所的所长,回答说她的性格不适合干这行,把熟人亲戚统统拉来,最后几乎都不能签约,一年也没干下来。后来,签了的合同也几乎都解约了,但倒是没有‘道德冒险’一类例子。”



“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



“菰田幸于是菰田重德的妻子,据说与大西光代曾是小学同学,办理的过程是有点问题。”



葛西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



“据说大西光代进了大阪南的弹子机室,很偶然地坐在了菰田幸子的旁边。小学毕业已好几十年了,却竟能立即认出。似乎当时也并非太密切的关系,但大西光代因为签不够合同,有点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约了菰田幸子到饮食店聊天,发牢骚说定额太严,聊天时递上了名片,表示若对方自己不想投保,介绍熟人也好。三天之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到营业所,提出要投保。”



在日本,顾客加入人寿保险,几乎都是因为抗拒不了外务员顽强不懈且声泪俱下的劝说。也就是说,反过来,如果顾客特地找上保险公司酌支社或营业所,首先就要考虑里头是否有文章。这也可以说,是对人寿保险犯罪设防的第一道关口。



“……而且还是三宗同时投保。S(保险金)是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五百万日元,是特约的最大限组合。P(保险费)合计每月六万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槻主任,以你之见,菰田家属什么收入水平?”



“我没有问他们的工作。菰田重德好像是在工厂之类的地方干活。看上去并不宽裕。房子挺大的。但已经相当老朽了。”



“说不定还是租借的吧?”



“怎么回事?这不是很怪吗了大阪南支社为何不在他投保时核查一下?”



大迫叫起来。



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核实投保时间。“前年的11月投的。”



“‘大战十一月’吗?”



大迫呻吟道。



每年11月份被称为“人寿保险月”,通称“大战十一月”,是各保险公司比赛合同额高低的重点月份。因为向下屑各营业所或支部下达数倍于通常月份的苛刻指标,难保有一种任何合同都照签不误的倾向。另外审查方面也因大量申请书一齐涌来,检查自然就马虎了。



“现阶段做结论为时尚早,我们要定对策的话,等对方提出申领保险金之后吧。”



木谷总结般说道。



“若槻主任已经和警局建立关系了吧?今后仍要尽量保持密切接触,取得信息,好吗?”



“明白了。”



“通常情况下,会催促受益人来申领保险金,但这次该怎么办?”



樱井担心地问。



“这次也一样。明天由所长直接带申领表格跑一趟。”



葛西不容辩解地说道。



“另外一点,樱井所长。菰田打给我的电话上说收款人的态度不好之类的话,那是怎么回事?以后会不会被他利用?”



樱井面带困惑地问道:



“这件事我问过当事的职员,他说对方的确常不在家,碰不上面。不过,即使出现那种情况,亦必留字条,第二天再上门。所以,值得投诉的事,的确想不出来。那名职员一向认真负责,我认为他的话是可靠的。”



“那是借口嘛。借口。简单地说,就是那么回事。他要把若槻喊去,将若槻弄成第一发现者。”大迫不屑地说道。



“吊死自己儿子呀。”



“说不定,死的并不是菰田的亲生儿子哩。”



葛西想深一层说。



“竟有那种事。……那是人干的吗?”



若槻眼前突然呈现出那具吊颈而死的尸体。



悬在空中吊挂着的孩子。



手脚耷拉着,垂着的脑袋如雕像般僵硬。像贴了白膜似的混浊的双眼,没有一丝光彩。



那是失去了生命、徒具人形的空壳。只是曾经存在这世上的人留下的影子、残像。那未完成的人形已不会再成长。就此之后,它只会通过缓慢的化学分解过程。消失无踪。



对若槻而言,那是一种已丧失了未来的一切的象征,正如十九年前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哥哥一样。



本应今后数十年里可以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瞬间就熄灭了。突然没了去处的灵魂,变成了什么呢?永远带着怨恨,在七七(人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彷徨吗?



“你没事吧?”



葛西的话令若槻猛然回到现实中。大家纷纷起身,会议看来已经结束。



“没关系。”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



蓦地醒来。



公寓的天花板映人眼中。只有时钟的秒针走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地回荡着。



照旧仰卧着,伸手到枕头底,摸到了闹钟,看看夜光的钟面文字盘,是凌晨3点左右了。



似乎醉意仍稳居身体的核心部分。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睡着还不到两个小时。抬头望望,立在厨房桌子上的杜松子酒空瓶和酒杯,以面向走廊的窗户光亮为背影,呈现出一个剪影。



舌上仍有杜松子酒的苦味和松脂香。突然觉褶口渴难耐。自己一定也是因此而醒来的。



若槻骨碌一下半转身,从床上爬起来。差点被丢在地板上的塑料饮料瓶绊了一跤。周围乱丢着报纸、杂志、脱下的衣服等,不小心还不行。已近一个月时间没有搞清洁了。



房间的角落里仍旧堆着未解开包装的行李捆。



打开冰箱,只剩一个能装一升低脂牛奶的盒子。连何时买的也记不清了,不过照旧打开盖子仰头就喝。几乎什么味也没有。一口气喝掉半升之后,才觉得热辣辣的胃部终于舒坦了。



没有亮灯就坐在厨房的椅子里。



桌子上丢着无绳电话的子机。记得曾给阿惠打过电话,但说了什么则记不清了。似乎是烂醉之下的自说白话。



若槻在小窗射人的朦胧光线中,怔怔地望着厨房的白墙壁。



渐渐地意识近乎空白,白壁的表面仿佛密密层层的积云开始膨胀起来。这些乱云慢慢翻卷着,又慢慢地聚成一个形状。



耷拉着的手和脚。垂着的头。白白的眼睛……



若槻从椅子里站起来。醉意没有将恐惧掩盖起来,只是茫然地扩散了。不管它。必须找出令他心神不宁的东西。



走进里间,打开CD机。将耳机戴上,胡乱地按着选台键。



很快,成为电波游荡在空中的男女二人对话,从机中传了出来。可是传到耳膜的虽然是日本语没错,却像蜜蜂嗡嗡一样,形不成一个意思。



“噢……这个嘛”,“是啊”,“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是这样吧”、“所以说嘛”、“诸如此类的”、“呵呵”,“真的呀”,“像我们这样的”,“你看嘛”,“不——对!”,“哈哈哈……”,“好”,“唔”,“可那个……”,“噢……”,“怎么说的”,“然后呢”,“实在是”,“对吗?”……绕来绕去。



终于忍无可忍,将头上的耳机甩开。落到地上的物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巨大的节足动物一样团起身体,在压低声音唠叨着没有意义的话。



关掉电源,重归寂静。



摇晃着走到床边躺下,像死人般双手交叉,闭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时钟秒针走时的响声逐渐变大。



雕像般不会动弹的孩子的身影……



翻一个身,使劲将这个印象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努力之中,发觉自己的胸部缓缓起伏,仿佛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



这是怎么回事?若槻动一动手脚,发觉无能为力,猛然一惊:这是被铁链捆住了吗?



他回想起了,所谓“被铁链捆住”,是身体进入了睡眠,只有大脑醒着的状态。据说主要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和疲劳所致。



没有什么好怕的……



只有时间慢吞吞地走着。身体睡熟了,神经反而敏锐起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真想早一刻逃进安稳的睡眠中。可是,这种意愿根本实现不了。



在矇陇的状态中,忽然觉得有东西从远处过来。



不是人的东西……“岂有此理”,想要打消这个念头,但那种异样的动静却渐渐加强了。



静悄悄地登上楼梯。五楼。六楼。过了平台,现在到七楼了。慢慢来到了他房间前。他的耳朵仿佛能听见那微弱的脚步声。



脑海里浮现出“空谷足音”这个词。



高中的汉文课。以独特的节奏朗读的老师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在远离人群的山谷中独自度日时,不意听见有人前来叩访的足音。这个词就是表达那个时刻所感到的喜悦。



然而,对此刻的若槻而言,叩访的足音只能是恐惧而已。



是谁?



来干什么?



是上吊的孩子吗……有话想说?



……哥哥。



足音停在门前。



不要过来。走开!



他心里喊叫着,但连嘴唇也动不了。



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



很难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痛切地祈求着,即使逃进噩梦之中也会好些。



不久,在黯淡下来的意识之中,若槻感到房间里有人俯视着他。



5月15日(星期三)



菰田和也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送来若槻处,是事发后一周的事。这一天京都举办着三大节之一的葵祭,紫藤花装饰的牛车在大街上游行。



在坂上弘美审阅过的文件堆中,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埋在里面。应该是夹在早上由营业所送来的摩托车专递文件中的吧。



看见它的瞬间,若槻不由得一怔。樱井所长那张发木的脸出现了。尽管已经再三说了是个重大问题,在申领人向营业所提交保险金申领文件时,为何不向支社打个招呼呢?



心思扑在与自己成绩直接相关的新合同上,这是营业所长的倾向,他们往往对保全的事等闲视之,避之不及。稍后得向他严肃地指出。



若槻翻开文件,首先就看验尸报告。



第十一项死亡种类。果然不是“自杀”,在“其他及不详”处打了个圆圈。



然而,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直接死因”是因颈动脉及脊椎动脉闭锁引起急性脑贫血,为缢颈而亡。



看第十三项的手段及状况,写着“应是用捆物件之尼龙绳穿过拉门上框,做成直径三十厘米的圈,吊颈”。



若槻沉思起来。原先他认准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然后将绳子穿过拉门上框吊起来。然而这份验尸报告的记述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先读这一部分,只能认为是吊颈自杀。



葛西从旁走过,望望他手中的文件,转脸问:



“哎,是那家伙?”



“噢,终于送上来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说?”



在墙边一排电脑前刚做完输入的坂上弘美,抱着住院给付金方面的文件正好站起身。



“坂上小姐,过来一下好吗?”



眼尖的葛西向她招招手。



“这份死亡保险金的申领文件,是夹在今早送来的文件里的吗?”



坂上弘美一脸诧异地盯着文件。为了不让做窗口业务的女文员有先人之见,菰田和也之死有“道德冒险”嫌疑的事,一点也没有向她们透露。



“哎,这件不是。这是早上邮寄来的。”



邮寄。若槻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通常,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是由营业所的职员前往申领者的住宅去取。这样一来,若有写漏了的地方或要附加的文件时,可以当场备齐。



然而,菰田重德竟然邮寄。他有绝对的自信?也许,这说明他申领保险金已不是头一回?



葛西翻开文件,皱着眉头读验尸报告。



“这样的话,就模棱两可了。”



“嗯。以‘其他及不详’来看……恐怕得做司法解剖吧。但是,提交的文件中,并没有包含解剖报告。”



“我下午去京都府警局一趟,见一下上次认识的刑警。”



“有劳了。”



外线电话响起。葛西一转身回到自己桌前,抓起话筒。



“早上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若槻一边对照保单一边仔细检查申领文件。首先比较笔迹是否相同。印章是否与印鉴相符,要用两脚规比较印章的直径和文字各部分的长度。



小学生般幼稚的笔迹,完全没有问题。日期等的填写也没有遗漏。



翻开附件的户籍誊本。原籍为W县的K町。户主是……



可能是不出所料的神情跃然脸上吧,打完电话的葛西边问“怎么样”,边走过来。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带过来的孩子。父亲不详。菰田重德两年前与幸子结婚,原名为小坂重德。”



葛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从为保险金而杀人的历史来看,以孩子为牺牲品的案件中,再婚夫妻杀害对方带来的孩子——即杀继子的案例最多。



“此前我查过菰田重德、幸子、和也名下的资产状况,一无所获。为了慎重起见,小坂重德也查一下。”



葛西记下小坂重德的出生日期,迈着与其体重不相称的轻快脚步,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敲打键盘。



此刻桌面上只放着关于死亡保险金的文件。若槻想在工作高峰到来之前干点事,便翻开了从公司医生铃木那里借来的很厚的法医学专著。



一向就怕读这类书,但事到如今不读不行了。



一翻开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跃人眼帘。看来是溺死的尸体。川端智子捧着变更名字的文件走过来,目光落在照片上,不禁倒退两步。



心慌慌地翻动光滑的铜版纸,上面尽是令人难受的照片。只用余光去追踪着条目。



有了,缢死被分在窒息死的类别里。这里也登载着各种各样的吊死的尸体照片。再翻一下,还有“绞颈”的条目。



往下读着,若槻的疑虑加深了。他觉得证实杀人太难了。写验尸报告的医生恐怕也面对同样的难题吧?



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例,似乎很多是勒毙后吊起来的。然而,这么一来,不明了之处甚多。



第一,勒毙的尸体,因静脉淤血而致颜面肿胀成赤紫。然而,菰田和也的脸部苍白。这是吊颈致死的特征。



其次,小便失禁痕迹在尸体之下者为自杀的可能性大,而此痕迹在其他地方时则他杀之嫌疑甚大。他清楚地记得菰田和也尸体下面的榻榻米濡湿了。



还有,绳索会勒人颈部,即所谓“索沟”的问题。上吊致死时,只有脖颈的前半部出现深的索沟,背面多数中断。另一方面,若是勒死的,索沟会绕脖子一圈。深度均一。



然而,关于如此明显的特征,验尸报告却没有提及,和也颈部的索沟也应具备上吊的特征吧?



说不定,那家伙比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原先坐在电脑前的葛西,不知何时已返回座位,正在打电话。似乎是给某个支社打。神情较之前更加严峻。“是吗,是吗”的回应声中,透出压抑着的怒气。



“若槻主任,这小子臭名昭著啊!”



“咔嚓”一声放下听筒的葛西,像虎吼般喊道:



“我查了一遍小坂重德的名字,他确实曾经投保,虽然已经失效。这家伙竟是‘切指族’的余党。”



“切指族?”



“没有听说过?很有名的。就是为了取得残疾给付金,自己切断自己手指的家伙。”



若槻回忆起菰田重德在家里时,左手也一直戴着手套。那是为了掩饰缺损的手指吗?



残疾特约是人寿保险的特约之一。因受伤出现特定的残疾情况时,要支付主合同保险金一部分给付金。



据葛西的解释,十余年前,某地的施工现场接连出现工人申领残疾给付金的情况。全部都是因为施工中出现事故切断了手指。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寿保险在切断手指时只付保险金额的一成,但若为食指,则支付二成。为此,几乎所有的“事故”都少有地发生切断左手食指的现象。



“可是……拿一份残疾给付金,不合算吧?”若槻半信半疑。



“当然不止那么些。首先,因属工伤,可领取工伤休业补偿给付金。这份可就大了。除此之外,若加入了简易保险的伤病给付金或劳动协会的后遗障碍共济金之类,都可得到赔偿。岂止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四鸟,合起来可多至四五百万日元。”



“可是……会很疼吧?”



“对呀,很疼。人嘛,到必要时,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葛西开始就具体的切指方法加以说明。



“为了消除切指瞬间的痛楚,有几个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正式打麻药,但这需要有医生或护士,否则很难。古时艺妓为向情郎表忠心而落指,听说过吗?”



若槻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便摇摇头。



“不知道?据说是用风筝线扎紧手指根部,让血停流,感觉消失之后,一刀切断。同样的方法,似乎直到如今,黑社会在结盟时还用。与之相比,使用冰或干冰稍好一些,切指族的家伙似乎专爱用喷雾式的。”



“喷雾式?”



“运动后喷在肌肉上冷却的那种,有吧?用那种东西喷手指。而且是整罐都喷在一根手指上。这么一来,手指的感觉就完全麻痹了。等到麻掉了,用利刃的菜刀或短刀架上去,压上体重一切,感觉像切鱼头一样的便完事了。”



“……”



“当然啦,神经麻痹是暂时性的,以后痛楚会汹涌而至。大约到那天的晚上,已经是痛得天昏地暗了。据说,切断面的神经会放电般痛。即使过去相当长时间之后,每晚仍会有所谓‘幻肢痛’袭来……”



“啊,好了好了。”



若槻打断他的话,光听就已经够难受了。



这里存在着一种若槻难以理解的人。为钱而切断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岂不是等同于饥饿时想吃掉自己肢体的章鱼吗?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把他人的生命当一回事,若槻心想。



核准死亡保险金方面,只有投保未满一年的“早期死亡”及高额保险金的支付由总社处理,除此之外,概由支社判断可否支付。



然而,菰田和也这宗案子,经与总社保险金课商量,结果是破例地由总社处理,相关资料送往东京,由一家叫做“昭和保险服务”的公司来调查。这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与三善所属的公司不同,纯粹做调查。这么一来,到有结果出来,自然要花些时间。



若槻和樱井所长一起跑了好几趟京都府警局,但未能见到松井警官。



出来接待的刑警们态度冷漠,说是不能将搜查进展告诉民间企业。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立案可能性,始终只是模棱两可的官僚式答复。警方和检方的态度无法确定,保险公司也就不可能独自做出决定。若槻度日如年。



京都支社收到保险金申领报告约一周之后,菰田重德开始频频打电话来,都是催问何时有支付保险金的决定。



发音依旧闷声闷气的,几乎不知所云,也不像投诉的顾客那样粗暴。然而,来自菰田的电话成了不小的压力。尽管没有向女文员们透露任何情况,可能她们是从接电话后若槻或内务次长窃窃私语的情形察觉到某些情况,她们对菰田重德的电话显得非常紧张。



5月29日(星期三)



尽管距进入梅雨还有些日子,但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大厦的空调应该启动除湿了,但空气潮潮的,女文员用的化妆品的气味比平时浓烈。



进藤美幸从窗口柜台向若槻走来。抬头看见她的表情的瞬间,一种不妙的预感袭向若槻。



他迅速向柜台瞟一眼,坐着四名顾客。正面是一名和服便装的光头中年男子,坂上弘美一边翻着手册让他看,一边解释。



一名仅仅脖子以上露出柜台的小个子老太婆,一名穿水电工的浅茶色施工服的小伙子,以及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



三人都静静坐着,并无杀气腾腾之感。



“若槻主任,那边那位是来问领取菰田和也的保险金的。”



进藤美幸一脸苦相。平时她负责从银行账户划拨保险费,空闲时也多到窗口。并没有挨顾客的训斥,她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呢?



“哪位?”



“第四位。”



进藤美幸悄悄指一下坐在最边上的顾客。



若槻拿了一张名片,站起来。远远望去,她只是一名极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但他立即感觉到她必定是菰田幸子无疑。若槻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向柜台。



强烈的气味袭向若槻鼻腔,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是香水的气味,一种像麝香似的动物性膻味,刚才就觉得房间里有特别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就是这味儿吧?



香水的香气,是越稀释越香,越浓烈越臭的,若槻切实地感受到了。



若槻仿佛终于明白了那黑屋子里弥漫的异臭的部分真相。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保全的若槻。”



他一边递上名片,一边观察对方的神色。



尽管若槻没有干过营业所长,但见过很多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做事的中年妇女,因此自信看一眼就能判断那人能不能拉来生意。



不知不觉中,在街上看见中年妇女时,他便无意识地以一名职业棒球的球探看球手的目光,对之来一番评价。各支社里面,都有一名成绩优异的外务员,名声远扬,收人大大超过社长,她们毫无例外都给人开朗和外柔内刚之感。



从这个角度看,这名妇女不够格。



整体上她给人阴沉的印象。胖而下坠的脸腮,富士额(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是日本旧时的美人条件之一。)使两腮变宽,脸的下半部显得大而无当。两眼细得像用刀刻的缝,木乃伊似的毫无表情。



且不论香水的恶臭难闻,仪表也不敢恭维。头发好像是临出门才梳几下,乱七八糟的。浅红色针织连衣裙的衣袖,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一直遮到手腕。



“和也的人寿保险……还拿不了吗?”



听见女人干巴巴的声音,若槻有点意外。记得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您是菰田幸子女士吗?”



“是的。”



“您带来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吗?”



女人默默地打开手袋。取出预备好的国民健康保险证。确认户主姓名是菰田幸子后,若槻将证件交还。



“日前府上遭遇不幸,非常遗憾。关于菰田和也的人寿保险,现由总社审核,请再等待一下。”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



“有若干问题需要确认。”



“确认什么?”



“其实是所提交的死亡诊断书上,因为死因不是写着‘自杀’,而是‘不详’,所以这个问题要向警方核实。”



“那也得赶快做才行啊。”



“我们已经再三向警方查询了,但结论总出不来。”



若槻决定把问题推到警方身上。’



“你这是什么话,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若槻一怔。幸子的声音尖厉,与此前相比,判若两人。



“和也的尸体,不是你发现的吗?”



菰田幸子加强了语气,若槻一愣。她刚才看名片时便发觉是他吗?



“这倒是的。这一点,实在遗憾。”



“要不给我保险金。我们可就太困难了。”



菰田幸子又一改腔调,变成声泪俱下的样子。



“那孩子的丧礼非办不可,还有其他各种非付不可的钱。”



若槻清清嗓子,捂住鼻孔。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使他坐不住了。不知从何时起,柜台前的顾客只剩下她一人。若槻甚至想,其他顾客是抵挡不住那种气味,早早作鸟兽散的吧?



“非常抱歉。我们会催促总社尽快做出结论。”



菰田幸子仍旧唠唠叨叨诉说着不尽快拿到保险就很麻烦的话。



这种场合,中途插话是绝对禁忌的。要让顾客尽情倾诉。若槻强忍着听取菰田幸子的哭诉。



菰田幸子从手袋里取出手帕,擦了好几次眼角。也许她真的很悲伤,但若槻看不见有眼泪流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拿手帕去拭眼角乙然后又把手帕换到左手。此时,连衣裙的袖口打开了,露出了手腕的内侧。



若槻猛然大吃一惊。菰田幸子像察觉到自己的疏忽似的急急拢好袖子,但已经迟了。



她的手腕上有数道平行的伤疤,似为利刃割伤。伤疤均为大伤口隆起形成的白色疤痕,可想而知是相当深的伤口。



这时,若槻想起为何对菰田幸子的声音有印象了。



确曾在电话里听过一次。就是四月初,打电话来问自杀能否拿保险金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5



6月12日(星期三)



旧式的电梯门吱吱响着打开了。两米前,有绘着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文字和标志的自动门。隔着玻璃,隐约看见坐在柜台前或坐在沙发里轮候的顾客的身影。,



若槻留意看了一下。当他看到沙发最里边坐着一名穿土黄色工作服的男子时,胃部顿时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妇罗荞麦面突然变成了铅块。‘



他从左边尽头的职员进出的门悄悄进入总务室……



若槻刚在自己的桌前落座,坂上弘美便捧过来一堆要审核的文件。



“今天又来了。”



她背向柜台,一边放下文件,一边用只有若槻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从菰田幸子来支社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便出现了。这情况已持续两周。不知为何,他多在午休时来。



“大约几点来的?”



“12点5分。”



菰田重德今天又等了近一个小时。中午当班的女文员说,菰田总是坐在柜台前,纹丝不动地等若槻出现。



“葛西副课长要出面接待,但他声明一向是和若槻主任谈的……葛西副课长因别的事在会客室。他说过,有事就叫他。”



葛西此前好几次要代他出面应付,但每次菰田都说自己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既然顾客这样说,葛西只好由他。



菰田认为与葛西相比,若槻更好对付吧。遗憾的是,若槻也只能承认这个判断是对的。



若槻鼓起勇气,朝柜台走过去。



菰田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边,即使与若槻目光相遇,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若槻/一边在菰田对面落座,一边自觉笑容僵硬。



菰田戴棉手套的左手搁在柜台上,有点脏。似乎手套里塞了东西,食指的部分不自然地鼓起。



“关于和也保险金的事,该有决定下来了吧。”



“那案子尚在总社的调查之中。麻烦您再等一等好吗?”



菰田沉默了一下,用沉闷的声音说道:



“是吗?还有什么……”



这两周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问答,仿佛是一个仪式。



“让您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



“是吗?还有什么吗?”



“我们将再次催促总社方面。一有决定,我们就会跟您联系。”



“嗯……是吗?还有什么……”



若槻窥探一下菰田的表情,菰田漆黑的眼珠像玻璃珠子般呆滞,读不出任何感情。只有那小小的嘴巴周围浮现出令人费解的笑意。



等菰田慢吞吞地站起来,若槻扭过身子。



若槻道一声:“麻烦您了。”菰田一如往日地拖着腿默默向外走去。



目送至自动门关闭,若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菰田迄今既未滥用暴力,也未采取恐吓的态度。也就是说,没有做任何抵触法律的事。表面上看,只是因为保险金支付迟了,受益人频频来访而已。



然而,这明显是神经战。



他每天必来,又像被打发的孩子般老老实实走了。他明知让顾客白跑一趟会对职员造成心理负担。



假如菰田中途激动起来,拍桌怒吼的话,若槻一定轻松得多。他对顾客的这种手段早巳习惯了。令人可怕的是菰田的老实样子。



最初的一两天并无特别的感觉,但连续两周下来,在若槻心中,菰田终要在某一天大爆发的恐惧渐渐膨胀起来。对方可是个为了钱切断过自己食指,再进一步就极有可能出手杀人的家伙。尽管他明白他若这样想,可能正合对方的意图,却无法缓解心中的恐惧。



葛西回来了。他正好在电梯前遇到菰田,和他交谈了两三句话。葛西郑重其事地弯腰致意,等菰田搭的电梯门关上了,才进入总务室。



“那位大叔天天坚持呀。”



葛西用在柜台前坐着的顾客听不见的声音对若槻说。



“把这顽强精神用在正道上,早就发财致富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是用诙谐的口吻让自己轻松点。



“不管是什么决定,早日弄出来吧。”



若棚也想装平静,但骗不过葛西的跟睛。



“不过,我也见过各色人等,那么烦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到。”



葛西蛮感佩地说。



“以前呀,哪个支社都有难缠的家伙。会客室里砸烟灰缸并不稀奇,危险的家伙还真的怀里藏刀。一听这种人来电话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真是愁死了。可是,人也真有不可思议之处,和这样的人见上几次,倒成了不打不相识了。”



“有交情了吗?”



若槻被葛西的话吸引住了。



“噢。似乎人有一种奇怪的习性,就是不管是敌我,见多了就会有亲切感。听说过吧?有被抓住做人质的人,在和罪犯相处之中,对罪犯产生了感情。”



若槻在记忆中追溯。日本也不断发生人质事件,由于新闻报道而渐为人知……



“你是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



“没错。你知道得挺多呀。就是跟这个相近的东西。即使对手是黑社会,时时打照面,也就彼此熟悉了。于是嘛,我这边尽量通融,他那边也不会胡乱发作、出难题了。或者就主动地不在支社忙碌时来了。”



“当然啦,这也有怀柔手段在内。不过,这可以说是人与人关系的一种吧?”



葛西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但菰田重德这个人,即使与我刚才说的那些相比,也是脱离常轨的。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已经表达了支付由总社处理了吧?为何他仍对支社的某一人不断施加压力?这里头搞的什么名堂?”



木谷内务次长外出归来了。葛西和若槻走到他桌前,报告说菰田今天又来过了。



“是吗?今天又来了?”



木谷用担心的目光看看若槻。



“即便我出面,他还是坚持不跟我说。现状是若槻主任在独力承受。”



“总社方面没有任何说法吗?”



“还没有。得看警方的表态。”



见木谷陷入沉思,若槻咬咬牙,说:



“内务次长,可能的话,我想私下里对这案进行调查。”



“调查嘛……昭和保险服务方面已经在于了吧?”



“虽然他们已在干了,但因为他们没有菰田重德是嫌疑犯的充分证据,所以会调查到什么程度是有疑问的。我感觉与其坐等,不如尝试从其他角度进行调查更有效。”



“倒也是。具体打算怎样做?”



木谷并不特别热心。



“首先找代理人直接问问情况。因为据说她与菰田幸子自小认识,所以除办理的过程之外,可能还知道别的情况。”



“内务次长,现在不让若槻主任待在支社里,可能更好吧?”



葛西也从旁附和。



“工作方面现在不算太忙,少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吧。”



这是少有前例的做法,木谷显得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若槻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想独自去调查,并非单纯因为菰田重德所施加的压力。



自发现菰田和也的尸体以来,他每晚都做噩梦,内容如出一辙。



他站立在一个洞窟似的地方。不知何故,他觉得那里就是“死亡之国”。眼前有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的蜘蛛巢。在一片昏黑之中,只有纤细的蜘蛛丝像发光的线一样。



过丁一会儿,一个白乎乎的物体从蜘蛛巢悬垂下来,看去像飘浮在那里。最初它像个孕育生命的茧,但立即就明白那是给死人穿的白寿衣。它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体,现在成了蜘蛛的食物,像蚕茧一样被蜘蛛丝包了好几层。



仔细一看,那尸体有一副人的嘴脸。



从不同角度看,它既像菰田和也,也像哥哥。



突然,尸体颤动起来。足由于整个蜘蛛巢都在剧烈摇晃。是蜘蛛回来了……



梦境总在未看见蜘蛛时便结束,而若槻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



他觉得,若不能了结菰田和也这件事,他一辈子都不能逃离噩梦。



“唉,就作为换换心情,跑一趟也很好呀。”



葛西用力拍拍若槻的肩头。



6月13日(星期四)



从公寓窗户探头望外,已是早上8时40分,天色仍暗得很。抬头一望,整个天空布满光线矇咙的浓云。似乎日本海那边更是黑云低垂。福井可能已在下雨。



从琵琶湖方向吹来的东风湿漉漉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若槻将折叠雨伞放进公文包里。



玄关里支着一辆“卡文迪”越野自行车。平时骑它去上班,但今天已获准直接去目的地,没有必要上支社去。



出了公寓往南走少许,迎面是宽达五十米的御池道。在京都东西走向的道路中,它与五条大道并称是最宽的公路。靠战争中强制疏散,将房屋拆掉勉强扩建而成,但全长仅两公里,好不容易弄成这么宽,也不觉得有太大的意义。发挥其作用的,大体就一年两次,即祇园祭和时代祭的游行队伍通过之时。



尽管如此,路宽令人心爽。透过树的间隙可见上班途中的穿着西装的职员。



搭地铁马丸线从御池到四条只一站,换乘阪急京都线,上了去小豆色的大阪梅田方向的特快。



从京都到大阪,需四十二三分钟。若槻担心着天色,结果在电车通过淀川铁桥段时,车窗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水滴。最初以为是福井方向过来的雨。转而一想这雨不可能追上特快,应别有来头。



在终点站阪急梅田站下车,过了梅田的地道,搭地铁御堂筋线前往难波。再穿过难波城,从南海难波站搭南海电铁高野线。



快车开出难波站时,雨真正下起来了。



若槻回忆起昨天葛西在闲谈中说的事。



大阪因自古以来有不依赖官衙的风气,所以私营铁道比国营铁道发达得多。例如南海电铁,虽不大为人所知,其实它是日本最早的私营铁路。还有近铁,线路长度超过六百公里,似乎在私营铁路方面是日本第一。



葛西自豪地说,所以关西的私营铁路比关东的领先多了。



见若槻并不信服的样子,葛西认真起来。他举了关西普及自动检票比东京早得多的例子,作为显示关西先进性的证据。他唾沫横飞地鼓吹: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线,也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全线自动检票。



高野线通过大阪市后,进人大阪府南部的住宅卫星城,如堺市、狭山市、富田林。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车,转乘各站都停的车。



下一站将是狭山。到了这一带,会有不错的田园风景,可以观赏雨打水田的情景。滴滴雨点在水田里溅起小小波纹,绿油油的稻叶随风摇荡,即使从车窗里也能看见。这种景色特别让日本人心里舒坦,莫非迎合“种稻民族”的日本人的心理?



若槻回忆起孩提时代。周六的下午,经常等哥哥从小学放学归来,、便一起到附近的田里去。虽也钓过蜊蛄虾,不过目的大多在捕捉水栖昆虫。因为雨天里特别好捉虫子,所以下着小雨也不在乎,一边打着伞一边忘乎所以地用绑在竹竿头的网在水田里搅和。捞到水马或豉母虫不会太兴奋,令人心动的是找到形状呈美丽流线型的龙虱。水栖昆虫大部分是吸食其他生物体液的吸血鬼,但就是招人喜欢,令人恨不起来。之中若槻的最爱,是有螳螂般前脚的水斧虫、水蝎子一族。



惟一一次难以置信的运气,是捕到了真正的田龟。哥哥纯熟地一挥网,成功地捕获了田龟。年幼的若槻被其庞大的身躯吓住了,连摸一下都不敢。当晚,一想到房间里有田龟,就兴奋得难以成眠。哥哥在水槽上加网饲养,但很遗憾,田龟很快就死掉了。之后一段时间,做梦时梦见了田龟。



电车抵达目的地金刚站。如果搭到终点,就是和歌山县的灵地高野山,高野线之名就出自于此。



下车一看表,10点已过不少。雨仍在下。



站前有环形交叉路。正面是一个缓坡,两边是有着一幢幢大楼的住宅区或楼盘。



若槻打开折叠雨伞。因为支社没有大阪的住宅地图,所以只能依靠打电话问住址时记下的内容。幸亏雨也小了,很快就看见了要找的小区。



确认大西的门牌之后,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铁门悄然打开。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中年妇女有点困惑地盯着若槻。一名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缠在她身旁。小女孩瞪圆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若槻。眼白和瞳仁黑白极分明,仿佛一个法国人偶。



“我是曾经给您打过电话的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您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对。请进。”



大西光代请若槻进屋,但没有打算和他对视。可能她原本就是不擅社交的性格。若槻心想,要是那样,可能不适合做保险的外务工作。



进了房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约四岁的男孩。男孩听话地坐在椅子里看画册。



“家里挺乱的……”



大西光代的话未必是客套。原来就狭小的空间里,不但塞了过多的家具,两个孩子的玩具散布其中,似乎散乱已成自然。



若槻在客厅的廉价人造革沙发上坐下,手随即摸到了粘糊糊的东西。扶手部分粘着一块糖。若槻用手帕擦了手,心情并不坏。有小孩子的家只能忍着点,回想起拜访菰田家时的怪异、震骇,这个平凡的家庭令他放松。



“有劳您特地从京都来,可我似乎谈不出什么了。”



大西光代一边端来红茶一边说道。红茶配有柠檬薄片和棒状糖块。若槻嘴里客套着,一只手悄悄伸进公文包里,按下微型录音机的按钮。



“办理时的情况,几乎都向大阪南支社的安田先生说过了……”



光代似在暗示,拿合同回来的是外务员,但支社不是要负审查之责吗?



“是的。今天拜访,其他的事也想了解一下。据说大西女士和菰田幸子女士自幼相熟?”



“对。不过,自小学毕业后,和菰田女士就完全没有见过面了。”



“读小学是在哪一所学校?”



“K小学……在和歌山的K町。”



若槻想起来了,那里是菰田幸子的原籍地。



“那就是六年都在一起了?”



“是的。不过,说真的也没怎么说过话。感觉菰田女士好像有点自闭症似的,在班上几乎从不说话。小坂是男孩子,也有叫人害怕的地方。”



“你说‘小坂’?菰田幸子的丈夫也是同班同学?”



若槻吃惊地问道。光代点点头。



菰田夫妇自幼熟识,这完全出乎意料。婚前的菰田重德的户籍倒是在福冈。



“而且她前夫也是K町人,只是年级不同。”



“‘前夫’的话,就是说菰田幸子是再婚?”



“对。我忘了是见过三次还是四次。她的前夫好像是叫白川先生。”



若槻在笔记本上记下“白川”这个姓。



“您说过菰田重德先生有点‘叫人害怕’,是指什么事呢?”



光代显得有点迟疑。



“我在这里问的情况,绝对不会向外透露。您可以告诉我吗?”



“噢,这个嘛,也不是很确定的事。”



尽管光代的话中断了,若槻仍很期待。她的态度很明显是对不确切的传言迟疑不决吧。再给一些时间让她消除顾虑即可。



“阿舞,到外面玩。”



光代将在房间一角的女儿赶走之后,开始说了。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饲养的兔子、鸭子、鸡等,曾经接连被人杀死。”



“那是菰田——小坂重德干的?”



“证据倒是没有,是那么传的。”



“为什么会传是他干的呢?”



“那是因为……小坂经常逃学呀,上课时突然大喊大叫什么的。”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能断定吧?”



“还有其他,有人说他曾在关动物的铁丝笼前徘徊。而且,杀掉那些动物的手法……”



光代像把不该讲的事说漏嘴似的,停住了。



“杀动物的手法是怎么样的?”



若槻和颜悦色地问。



“……兔子、鸭子都是被铁丝勒死的。”



若槻呷一口微温的红茶,掩饰内心的震撼。



“为什么勒脖子就是小坂干的呢?”



“那该是小坂一年级时的事吧。他父亲上吊自杀了。”



若槻一时语塞。当然,仅此不足以把小坂重德定罪。父亲自杀与动物被勒死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联系。



然而,对有类似经历的若槻而言,很容易想像父亲之死对年幼的重德的精神形成,会造成多大的破坏性影响。



统计资料清楚地表明,家人中有自杀者,往后孩子自杀的可能性变得非常之大。自杀这种现象明显是会传染的。重德之父在何种情况下自杀尚不得而知,但如果年幼的重德直接看见过尸体,那种影响就更大了。



进一步从心理学上说,自杀和杀人可谓表里一体。杀人的冲动内攻而致自杀的甚多,反之,自杀愿望演变为杀人的也存在。



菰田重德的行为,所有的出发点都源于父亲自杀?



在K小学传布的说法,的确只是得自跳跃性的联想,属不负责任的传言。但是,即便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未必就是错的。



“不过,为什么连这些也要问呢?菰田女士的孩子不是死于自杀吗?”



光代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那件事还不清楚。只能等待警方拿出结论来……那么,小坂重德在父亲去世之后怎么样了呢?”



“他母亲刚生下他就病死了。他好像是和奶奶一起过的。”



“那位老人家还活着吗?”



光代摇摇头。



“已经去世了,患癌症什么的。我读高中时,小坂也就十六七岁吧。他在家闲待着。据说在老太太去世后不久,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上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后来有人说,他去了关东那边。”



小坂重德在那以后,一定是周游各地。然后,在九州参与了“切指族”事件,返回关西后偶然遇见了菰田幸子,与之结婚……这一过程似乎清晰起来了。可是,为何幸子偏偏挑中这样的男人作为结婚对象呢?



“刚才您好像提及菰田幸子有自闭症?”



“我是有那种感觉。她在班上总是很孤立。”



“完全没有朋友?”



“也说不上是欺负她,其他女孩子不爱跟她说话。她没有母亲,总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孩子嘛,与众不同的话,马上会被另眼看待的吧。”



光代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口吻说道。



“菰田女士的母亲怎么了?”



刚才从客厅出去玩的叫“阿舞”的女孩回来了。磨着要妈妈逗她玩。光代哄好孩子,又把女孩带到客厅外去。



“这也是传说。”



返回来的光代压低声音说。



“她妈妈和别的男人私奔了。被抛弃的爸爸成了酒鬼,完全不理会幸子。幸子的手腕和背上,时不时有像是体罚的痕迹。”



体罚的伤痕?她受到虐待?



若槻突然想起菰田幸子手腕上的伤疤。虽然只看了一眼,那是几道平行的很深的伤口。若非特定伤,不会留下那样的疤吧?



若是,则菰田幸子真的好几次尝试过自杀。



“听说菰田幸子曾自杀未遂?”



若槻灵机一动似乎正中目标,光代显出对方何以得知的神色。



“那是上初中后的事。有那么传过,说她用裁纸刀割了手腕。”



“她为什么想到死呢?”



“这个嘛,因为是传的,详情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发作性行为吧?”



一切都是传言,传言,传言。可是,只要有人开了头,就会不胫而走的传言,往往不知不觉中就被当成事实来接受,成为记忆。光代对那些根据并不充分的传言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比事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这种现象的表现。小坂和菰田所成长的三十多年前的故乡城镇,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



“哎,您这样多方询问,是否和也君之死与小坂……她丈夫的行为有关?”



光代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甚至希望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保险公司的外务员。在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任职的一年里,签下的保单全都是亲戚、熟人,总计就是十份。可区区十份保险合同之中,就有一份诱发了杀人事件,令人不堪回首。



“不,并非特别有那方面的怀疑,只是手续上非得做一下调查。”



若槻试图说些令她安心的话,但光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点阴森可怕。



“可说不定,小坂杀的不只是动物哩。”



若槻猛然一震。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光代似有些迟疑,但已无法抑制自己一吐为快的欲望。



“六年级时曾去远足,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失踪了。全镇人都出去寻找,最后发现她的尸体浮在水塘里。”



尽管房间里面相当闷热,若槻却觉得脊背一阵寒意。



“不是意外事故?”



“据说远足所去的地点与水塘相距五百米,那女孩子挺乖的,不可能一个人到那里去。”



“不过,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可以把那次事件与小坂重德联系起来吗?”



“早些时候小坂还纠缠她,为此小坂被老师找去详细问话。后来有人证实小坂一直在近旁,才打消了怀疑。”



若槻松了一口气。



“岂不是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光代瞪圆两眼盯着若槻。



“当时的证人是菰田幸子。”



雨很小了,但依然在下。若槻用金刚站前的公用电话与京都支社取得了联系,然后登上了与返回难波相反方向的电车。



和歌山县在近畿地区中是交通特别差的,所幸K町就在南海高野线沿线。一方面觉得没有机会再跑这里了,另一方面听光代说,菰田当时的班主任桥本老师碰巧因工作调动返回那所小学,若槻便产生了再跑一站的念头。



在终点高野山稍前的一站下了车。这里北连葛城山脉,南边耸立着高野山,可谓满目苍翠。



步行到K小学花了二十分钟。



他进入校门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在积了水洼、满是泥泞的校园里,孩子们正在踢足球。他们对于些许溅起的泥浆完全不介意。一个光头男孩接到传球,来个劲射,引起一阵欢呼。



孩子们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他突然想起在昏暗、充满恶臭的家中上吊的菰田和也,来回奔跑着的孩子都和和也大致同龄。



若槻前往教职员办公室,说想见桥本老师。他立即被带往会客室。似乎请光代先打个电话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一位头发斑白、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年龄五十有半的女性出现了。从年龄上看,她早就应该有个一官半职,但名片上只印着“教谕”(持有国家认定其执教资格证书的教师。)。



“保险公司连那么久以前的事也要调查吗?”



桥本老师看看若槻的名片,奇怪地问。



“是的。因为有个人隐私的问题,是在调查什么,就不便说出来了。”



“是继承方面的事?”



“噢,包括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不会让您有麻烦的,请您就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谈谈您所知道的情况,非常感谢。”



与警察和律师不同,若槻没有任何搜查上的权限。若对方不配合,就会一无所获,所以他说话特别客气。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关于小坂重德这孩子,还隐约记得。因为这孩子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而菰田幸子就想不起来了。很抱歉。”



桥本老师拼命回忆被问及的事,但所谈的几乎全是初当老师时的艰辛,只能算是光代谈话的部分佐证。



当若槻开始后悔再走这一站时,桥本老师说声“请等一下”,走出了会客室。过了十分钟左右,她带来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那个班五年级时的作文册。我为了让学生加强语文能力,所负责的班都制作作文册。幸亏还保留着。”



作文册是用粗白纸油印的。时隔三十年,纸张已氧化,边缘像烧过一样破破烂烂。而且因为油墨变淡,非常难读。装钉的钉书机钉也锈得快断了。



作文的题目是《梦》。原以为是让学生谈将来的理想,但粗阅之下,发现是要学生写下实际梦见的事。这个题目适合讨厌作文的孩子们。



既有孩子气的朴素的梦,也有觉得稍为过火的构思。关于美食的梦尤其多,且都是关于牛排的,可以想见当时的氛围。



文章以姓名音序排列,小坂重德的作文在前面部分,第六七篇就出现了。







小坂重德



奶奶说,死了的人会到梦中来相会。在梦中,爸爸和妈妈来探我,我很高兴。



爸爸妈妈说,要好好听奶奶的话,不可净淘气,我就说,我没有那么做,爸爸妈妈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希望再见他们一次,可他们却再也不到梦中来了。完了。



作为小学五年级生的作文,可以说是幼稚得令人吃惊。充其量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吧。不但几乎都用假名(日文的字母,以音节为单位。),且不合文章做法。



但是,尽管是稚拙的表达,印象中有感人之处,也是事实。即使一次也没有用过“悲伤”这个词,这篇作文传达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年的深深的悲痛。



尽管是很久之前的作文,却令人觉得这篇文章的作者,与泰然自若地杀害幼童以骗取保险金的、有一颗残忍冷酷之心的人,对不上号似的。



若槻突然想起,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想。是关于菰田重德此人所具有的奇特的双重性。感觉上对不上号。但那是为什么呢?他一下子想不起来。



菰田幸子的作文就排在小坂重德的下一篇。即使序号相差甚远,座位也可能是相邻的。



秋千的梦



菰田幸子



我要写昨晚的梦。其实不止昨天梦见过,更早以前也梦见过。更早以前梦见过五六回。



在梦中,我去中央公园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



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



摇啊摇,越来越快,到了很高。再摇再摇,直到高高的。



我觉得很好玩,就再摇啊摇,最后,高得不得了。



还要再高,高到几乎就要变成人回转了。



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这一篇与小坂重德的相比,多少更像一篇作文了,但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国语能力依然贫弱。



若槻只见过菰田幸子一面,就是她到支社来的那一次。这篇作文与他当时对她的印象,有奇妙地合拍的地方。就是她那种不能通融的执拗、顽固。



这一点在文章开头就典型地表现出来。特别指出要写昨日晚上的梦,一想到并非头一次做这种梦,也写下来,连次数也再加一句一一黏液质的体现。



到了关键的梦境,却态度淡漠。“摇”或者“高”,相同的字眼执拗地反复,却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只是罗列发生过的事。



秋千。若槻突然回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解梦书。他觉得秋千似乎包含某种意思。有可能是事物要变化的前兆,或者是对某些事迟疑不决。因为记不清了,必须找阿惠来确认。



若槻发觉桥本老师奇怪地望着他。看来他眉头紧皱、盯着作文册的样子很奇怪吧。说来也是。如今才去分析三十年前的孩子的作文,又能如何?



若槻一边难为情地笑笑,一边要把作文册交还,但又迟疑不决。



没有任何理由,直感而已,他觉得应该好好再读一下这本作文册。



“哎……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复印一下好吗?”



若槻吃惊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请求。



“你拿去吧,没关系。字迹很淡,可能复印不出来。用完后寄回就行。”



若槻郑重地道谢,离开了小学。



既然难得地来到这里,若槻索性就去了一趟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从前的家,到附近打听打听,但没有收获。再转几趟电车返回京都时,已过了晚上7时半。



虽然已获准不必回公司,但作为职员的习惯,还是到公司去露露面。平日至9时左右还有人留下来加班,而此时总务室却已空无一人。会议室那边传出笑声,若槻过去一看,不知何故大迫外务次长正与老营业所长们围坐干杯。上班时间当然已过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难得地准时下了班。就等明日再汇报吧。



若槻的办公桌上只放着一个结实的大型牛皮纸信封,是总社与支社间的来往函件。作为节约资源和费用的一环,最上方印着一排排待填写的收件人栏,方便公司内多次使用。



最早使用这个信封的是丸之内支社,函件寄送总社保险金课。再由总社出发作全国旅行,依次是山形支社。)团体收纳课一松江支社一广岛支社→医务课一钏路支社一营业管理课一湘南支社。



最后一格是“福冈支社、远藤副课长一京都支社、若槻主任亲展”。可能是这个写法使葛西惟独没有启封这一函件吧。



若槻打算回住处再读,把信封装入公文包里。出了支社,雨已停止。他决定走路回去。途中在中华料理屋吃了拉面和饺子,到酒店买了瓶芝华士威士忌,回到公寓。



西服挂起,裤子喷洁后夹起。只穿内衣裤在厨房的桌前坐下,再读一遍借回来的作文册。



全班四十五名学生的作文通读一遍。毕竟已五年级,也有不少学生把自己的梦写得很生动。菰田夫妇的作文水平看来属于靠后的。



除此之外没有发现特别之处。特地借回这本作文册是直觉所驱动,现在冷静反思一下,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似乎有必要听一下阿惠的意见。自己的专业是昆虫学,不是心理学。



与定量操作的心理测验不同,释梦需要独特的感觉。尤其以荣格(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一派的观点,要求拥有神话、传统习俗方面的广泛知识,某些文学常识也不可少。



这些都是自己绝对欠缺的,阿惠倒可能行。



往大玻璃杯里装了冰块,倒人芝华士和水,手指搅一下冰块算是混合了。一口喝掉,自觉缓解了紧张感。近一周来已是无酒不成眠。



他寻思,会不会酒精刺激了大脑某一部分,突然来了灵感呢?这种好事自然是异想天开,反倒会引起睡意,降低判断力。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若槻几乎跳起来,他一手取过放在枕边的无绳电话子机。



“喂喂,我是若槻。”



没有应答。若槻侧面倾听。电话似乎是接通的,但没有任何声音。等了一会儿,他挂断了电话。



倒了第二杯芝华士,他想起了,从公文包取出公司内部通信的大信封。



打开一看,里面装有若槻打电话请对方提供的小坂重德的已失效的合同复印件。就是那份“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可能是有关的人将仓库翻个底朝天,从堆成山的旧纸箱里找到的吧。



内容与想像中的大体一致。对小坂重德,连同因病住院特约、灾害住院特约,均付清满额的七百天补偿。之后,对左手食指切断事故,支付了一百万日元残疾给付金,最终解除合同。



还有住院证明。总共八张,由少不了的颈椎挫伤开始,连写了好几个病名或伤势。遗憾的是不知其中有否混着“道德冒险”医院。



总而言之,在住院给付金方面,似乎最终也没有拿到其不正当要求的确证。



到若槻已醉眼矇陇时,当中的一张住院证明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距今十三年前的日期。那不是日本开始普及CT检查的时期吗?小坂重德在建筑施工中从脚手架摔下,头部跌伤人院。为了核查是否脑出血,接受了当时的最新技术一一头部核磁共振断层扫描诊断。结果似乎没有脑出血或脑梗塞的迹象。但却记录着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小坂重德的部分大脑,发现有微小的畸形。先天性的囊肿造成髓液通过障碍,引发轻度脑积水。但检查的结果,似乎因髓液压稳定,没有增高等情况,就没有进行手术。但那意味着什么,以若槻贫乏的医学知识无法判断。



他将文件装回信封,又倒了一杯芝华士加水,喝完便躺倒在床上。



一闭眼,被勒死的兔子、命丧水塘的孩子、菰田夫妇的作文、切指事件等等,便在脑海里盘旋不止。



不知何时起外面又下起了雨。伴着不规则的雨打窗玻璃声,若槻进入了混沌、昏沉的睡梦之中。



6



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险服务的中村调查员边说话边抖着二郎腿。他两三分钟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揉烂。



若槻没好气地看着他的动作。可能对方心里憋着什么事吧。简直就像烦透了调查员的工作,想早一点辞职不干的样子。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听过一番,该有若槻想要的内容。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的1979年5月。之前那里住的是桂先生夫妇。据说桂先生原是岚山某高级饭馆的大厨师,自妻子因子宫癌去世后,他沉溺于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静脉破裂而身亡,年仅五十左右。夫妇没有孩子和近亲,房子和财产就由桂先生的远亲菰田幸子继承了。



若槻感到意外:那么说,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菰田所有的了。从格局来看,原本是座气派的邸宅吧。因为懒于收拾,仅仅十七年间,就荒废成发出恶臭的房子了。



“桂先生夫妇的死因没有疑点吗?”



“这方面没有问题。两人都明显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师调查之后才弄清的。”



中村笑笑答道。对自己调查工作的周密显得自负。



“不过,好像刚搬进来时麻烦不断。那一带是老住户居多的幽静的街区吧?与之前的桂先生夫妇相比,菰田幸子明显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口”



“曾经有过什么麻烦?”



“首先是丢弃垃圾的问题。据说菰田幸子无视收垃圾日,爱什么时候丢就什么时候丢。于是有人投诉她丢的垃圾被狗或乌鸦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是恶臭的问题。是什么味儿不清楚,据说风一吹,隔五家人都能闻到。别人提意见,也不当回事。到区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结果照旧。”



中村翻翻笔记本。



“还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坂重德结婚,家中的狗吠声又成了问题。据说菰田家到处捡流浪狗,数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只。快到喂食时,众狗齐吠。邻居主妇们说被吵得几乎要发疯。”



“不过,周围的人家还挺能忍耐的呀。”



“问题就在这里。”



中村把烟蒂插在烟灰缸里弄灭,身子向前一倾。



“据说有一户人家憋不住了,对菰田家大发牢骚。半夜里还在菰田家大门上用油漆写下攻击性字句。……哈,这个人也有点儿不正常吧。”



中村卖关于似的点燃一支香烟。



“然而,这家人没多久突然搬走了。尽管他没跟任何人说发生过什么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附近的人见过菰田重德好几次上那家人的门。之后那家人也养了狗,但搬家时却看不见有狗。传说肯定有些不寻常的事,但谁也不知道真相。众说纷纭吧。”



中村说到来劲处。开始话多起来。若槻随后又听了近二十分钟左邻右舍对菰田家的评价,都没有好话。



若槻对中村表示谢意,送他搭电梯离去。



昭和保险服务的角色,仅是向总社提交报告而已。因支社方面提出要求,而特地过来告知详情,是极为特殊的例子。



这一来,若槻更确信非听听专家对菰田夫妇的意见不可了。



若槻站起来要出去吃午饭时,正好传来电梯停在八楼的声音。接下来的一瞬间,自动门一开,菰田重德进来了。



他今天来得比以往早。据说他昨天一听若槻不在,起身便走,是因为上次扑空而改变了来袭的时间吗?先前正要从职员门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动声色地返回座位,开始整理文件,若槻用余光看在眼里,走到柜台前。



“欢迎光临。”



若槻在柜台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发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点上。若槻决定先出招。



“关于菰田和也的保险金,实在很抱歉。因为还没有做出决定,请您再等一等。”



悄悄窥探一下对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没有反应。



“您每天专门来本公司,实在太辛苦了。总社一有决定,我们将主动跟您联系。”



不知这种绕弯子的话他明白意思了没有,菰田的视线终于把焦点归结到若槻脸上。两三次欲言又止之后,用带痰似的嗓音说:



“你说……还未成?”



“是的,实在让您久等了。”



柜台上,菰田那只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发抖。若槻不禁噤声了。这也是演技吗?



“现在很需要……那个钱。”



“哦。”



“有各种各样的开销啊。还不成的话,丧礼也没法办啊。没钱请和尚啊。这丧礼说啥也得办好了啊。……这和也好可怜啊。”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若槻觉得背部掠过一阵寒意。



“我们一个钱也没有了啊。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以为今天就有保险金了,才过来的啊。”



菰田将右手放到嘴边,咬住食指的根部。



若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望着他。依常识看,也不能说自己这一方没有不是之处。一般情况下,做出支付这么些保险金的决定,不必花多长时间。



沉默持续了足足两三分钟,菰田没有眨一下眼,柜台周围产生了异常的压迫感。比菰田晚到的两名顾客好像敬而远之似的,空着菰田身边的座位。可以感觉到白天当班的女文员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你……嗯?”



菰田小声地要说什么。



“啊,您说什么?”



若槻为菰田打破沉默而松一口气。



“你住在哪里?”



若槻一时语塞。处理投诉指南上说,有关私生活的问题一律不答。尽管如此,气头上又不能说不能回答。



“唔。就在市内。”



“市内哪里?”



若槻咽一口唾液。



“这个……我不便回答。”



“为什么?”



“有这样的规定。”



菰田长吁一口气。声音听来似发自深渊。他颚部肌肉就像咬一个苹果似的猛一收紧。



一道鲜血从菰田嘴角流下来。



与柜台隔一点距离的一名中年女顾客见状发出惊叫。



“菰田先生!”



即使若槻喊叫,菰田也毫无反应。血从下颚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迹。



“别那样!”



若槻半直起身就僵在那里。菰田终于与若槻视线相遇,但没有停止咬手。



然后像突然觉得疼痛一样,菰田将手从嘴里移开。他的食指根部有几个湿漉漉的深齿印,血从黑洞里涌流出来。



背后传来葛西沉重的脚步声。他来到若槻身旁,将纸巾盒递给菰田。



“没关系吧?出什么事了吗?”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从葛西处接过几张纸巾,贴在伤口上。纸巾马上就染得鲜红,连手套也沾了一些。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不自觉地就咬下去了。”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医生比较好。”



“没关系,不碍事的。”



“医务室里有医生,去处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到柜台另一边,挡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顾客的视线,推着菰田的后背往前走。



出自动门之前,菰田向若槻这边扭一下头。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状。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着日光灯的光。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缩成一个小点。



下午5时半的校园,映照着夕阳,一派悠然景象。若槻自毕业以来头一次踏足母校。除了理科系有几座供学生实验用的新建筑物较为醒目之外,几乎没有变化。



进入石砌的校舍,里面阴森昏暗。外观巍峨,内部随便,这是明治时代的设计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内的M人寿保险公司,以及战后做过总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社大楼。



上了陈旧的石阶,穿过地板吱吱作响的晦暗的三楼走廊,敲了敲一间贴有“醍醐则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门。



被钢书架和电脑挤占成狭窄通道似的房间内,飘荡着研磨咖啡的香气。



寒碜的布艺会客席上坐着三个人。黑泽惠看见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师、若槻也见过一面的心理学教授醍醐则子。最后一位是个脸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属框眼镜,年约三十出头,若槻没有见过。



“醍醐老师,今天冒昧请您出马,太感谢了。”



“是若槻啊,欢迎你来。请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个子小巧消瘦、皮肤白皙、尖颚削面,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给人弱质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那双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龄应已过五十,穿着上漫不经心,T恤和西裤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短发。



“阿惠已谈过你的事。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听说你似乎正面对一个相当危险的对手,就叫他来了。”



若槻在沙发上落座,向金石递上名片,寒暄。其间阿惠起身给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两人是恋人关系这一点,教授该看得出来吧。



若槻隐去菰田夫妇的真实姓名,将迄今为止的经过说了,众人一时沉默。阿惠脸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冲击的样子。



“总而言之,暂且假定那位K犯了杀人罪吧。”



醍醐教授慎重地说。



“自己不想做第一发现者,于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让他去发现尸体……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尽管难说这是聪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为?”



“噢,仅就这些情况,尚难做出确切的判断。如果K真的犯了杀人罪,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个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后悔等心理机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发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哝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询问其意思。



“人格障碍中有多种类型,当感情欠缺并有抑制欠缺、爆发性二者时,特别称之为‘悖德症候群’,是一种最坏的组合。这种人极易反复犯下重罪。”



的礁,极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不过,现实中真的存在这种人吗?”



一只手端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问。



“没错。人确有感情丰富者与较为欠缺者的区别。不过,完全没有感情的人,真的会有吗?尽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每个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这样概括容易片面吧?”



“是呀。所谓‘感情欠缺’一词本身,也有问题。这种词汇是否纯粹产生于心理学中呢?”



“这该怎么说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



“对于警方和检察官来说,他们需要将犯罪者简单地定型,交付法庭审判吧?在此意义上,这个词汇来得正好。若说某某人感情欠缺,则无须再细微地寻找其动机……当然,我不是想要强调,这个词汇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期望制造出来的。”



不想这样说的,却已等于这样说了。若槻有些恼火,但阿惠却一点也不在乎。



“你的疑问已经很清楚了。跟黑泽说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话了,想缓和开始显得紧张的气氛。



“关于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这样的名词,我的确也有些疑问。”



醍醐教授打手势制止了想说话的金石。



“不过……对了,可能说一下我的经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实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着,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显示她正回忆着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学生。他比若槻早两三届,说不定在校园的某处碰过面呢。最初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看他的巴乌姆测验画(又叫树木描绘检查法,做法是令被检测者描绘结有果实的树木,然后分析其特点,进行精神判断。)的时候。”



若槻觉得似曾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样的测验。醍醐教授好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你也是一入学就画过吧?让人在A4纸上画树木,以其所绘的画进行判断的心理测验。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乌姆测验,实在是因为本校在国立和公立大学中,拥有自杀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纪录。”



若槻也听过这个说法。好像他在学期间,学校的留级率也高踞榜首。



“于是看了新生们画的树木画,令人吃惊的是,那真是集怪画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残株,有的树干碎裂,有的幼稚如三岁孩童的画。连钻出地表的树重又将树梢扎回地里头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释了……如果想仅以偏差值来选人的话,这真是好样板。其中的一个学生,称他为F吧。你看过一眼就终身难忘。”



醍醐教授微微颤抖着。



“即使没有心理学上的知识,谁见了都会觉得异常。巴乌姆测验的画中,地里头的部分是表达无意识的,但F的画,有一半是在地里头。但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他所画的内容。树根所缠绕的,是人的尸体。而且是无数的腐尸。毛细血管般的根须,为了吸取养分,箍紧尸首全身。不知何故,树干的部分形如一张张苦闷的人面……素描和远近处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异样的冲击力。”



“对这名学生做了心理治疗吗?”



若槻问道。醍醐教授点点头。



“是的。试过面谈,也看不出有多异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伙子家庭环境一般,是通过入学考试直接录取的。只留下个很普通、智商高但内向的印象。要说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给他上研磨咖啡,他却不碰。说是天生的嗅觉异常,完全闻不到香味……”



醍醐教授像证实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关于他的画作,他说是将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说家,有代表作《柠檬》。)的《櫻树下埋着尸体》形象化。现在想来,觉得那只是掩饰。F后来还来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但最后以一无所获告终。我只能认为,F对这种测验有抗拒心理,为了吓一吓考试官而有意那么画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气,似乎已触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他似乎在纠缠一名通过介绍认识的女子大学的学生。他不分昼夜,一天打数十个电话,多次守候在大学门口跟踪。最后,还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门口。据说他的眼神、态度已完全异于常人,和与我面谈时判若两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见,由其兄代为出面,其兄与F发生争吵,F持刀将女孩及其兄刺成重伤。……而且,两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据警方说,F的刺法很显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两人能活下来是近乎奇迹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谁也没有发问。



“警方知道F在大学里接受过心理治疗,就来向教犯罪心理学的山崎老师请教。我因为曾与F面谈过,也在场。说来惭愧,到那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个诚实小伙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隐藏的真面目。他竟是个冷酷得可怕的人,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师认为,他属于包括感情欠缺在内的多重人格异常,即悖德症候群的类型,有责任能力。然而,起诉前应律师的请求,再次进行精神鉴定时,精神科医生却将F诊断为妄想型分裂症。最后,F没有被起诉,移交精神病医院监控。因为不是谋杀案,与精神病有关且未成年,报纸也就没有怎么报道。”



“老师,您认为F不是精神分裂症吗?”



对若槻的问题,醍醐教授无奈地笑笑说:



“我认为不是。但谁也说不准呀。普通的、平常的人与性格异常、精神病人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况且,检察方面和律师方面各有想法,接受委托的人在鉴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极端地说,若由一百个人做精神鉴定,有可能出现一百种不同的结果。”



“那个人,现在怎样?”



阿惠小声问道。



“他好像是在封闭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医院看病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不认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治疗效果。再往后就没有听说了。……不过,自那时以来,我就注意报纸的社会版,心想说不定就看见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其实,F身上还有那么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头盖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后脑,被头发遮盖着,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着内侧像头盔似的特殊帽子。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槻说过,K的脑子也有畸型,对吧?这样的异常会直接对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吗?”



“关于这一点,因为患脑炎的后遗症,或头部外伤,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脑留下微细的障碍时,已经证实有时会引起性格障碍。称之为微细脑器质性格变化症候群……据说,这种情况发生感情欠缺、爆发型性格、固执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断。”



金石摩挲着手掌,说话声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过,有同样的障碍,性格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人占大多数。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什么样的脑障碍与性格变化有关,还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从指间滑脱。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



“老师,关于K,我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理解。”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养了许多拾来的狗。我见过他宠狗的样子,不像是演戏。他的这种形象,与一个为了钱杀人不眨眼的人之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哦。他是怎么宠狗的?”



若槻回忆起菰田招呼小狗时的甜言蜜语。哎,贤太,寂寞吗?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这个么,他给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来也特别深情。与其说是对宠物说话,那感觉毋宁说是在呼唤亲生子女。”



“原来如此。很有趣呀。如此过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略显踌躇的阿惠厌恶地说道。



“不过,那种人挺多的吧?我也这样做哩。我的孩子们……我住处现在有两只猫,我常常像对人似’的向它们说话。”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谓感伤,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所谓感伤的人,被划分成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一种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积聚本身过剩;另一种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种理由被阻断了,以伤感的形式发泄出来。黑泽明显是前者,我认为K是后者。”



阿惠显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槻想起古今当权者显示这种形式时的残暴事例。在罗马大街上放火、写出充满感伤诗作的皇帝尼禄,秦始皇,西太后,据说戈林在喂养的小鸟死了时,还痛哭不止……



还剩下一个疑问。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装在透明胶袋里的公文纸,那是把从桥本老师处借来的作文册略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后重新打印出来的文章。



“这是K夫妇在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听听老师有什么看法。”



公文纸从醍醐教授手上转递给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读之下显得很感兴趣。金石有点无动于衷。阿惠则像是抓到了什么感觉,目光在作文上认真扫视。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将回到手中的纸又看了一遍,说道。



“以‘梦’为题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读了这篇作文,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变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励似的说道。



“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智力发育方面可能稍微落后。不过,感情欠缺之类的感觉则完全没有。”



说来儿童心理学是阿惠的专业,在这里谁也没有她读孩子的作文多。



“不过,靠一篇这么短的文章下判断,太勉强吧?”



金石苦笑着说。



“那倒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不会是这种感觉。”



由于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颇懊恼。



“与《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让人觉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过,我从刚才就有种感觉,好像听说过和这个梦一样的梦。”



醍醐教授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



,“若槻,这文章能给我吗?我想再仔细读一下,想清楚。”



“可以。有进展的话请务必指教。”



嘴上那么说,若槻心里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却于现实中的他无助。顾问即使有好建议,终究还是旁观者。结果仍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正好浅蓝色的薄暮笼罩四周。若槻约阿惠去吃晚饭。两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么不跟我说?”



阿惠嘟哝了一句。



“说什么?”



“你有危险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故作轻松地说。



“下一步该是了吧?”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脸部光线正好被挡,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这点事也不算少见啦。来京都之前,总社一位最棒的课长说过这类事情,他专门对付这种人。那位课长姓设乐,现在是保险金课长。他说曾好几次被顾客殴打,不过倒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极憨厚的、劳碌命的设乐课长的面容。



“最初他挺受打击的。身为职员,应说与暴力无缘的,且长大成人以来,还没有挨过打呢。据说这位设乐先生,到后来人家一出手,他便觉得好极了。因为这一来对方理亏,对以后的交涉有利,必要时还可以向警方投诉。能这样达观,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听着。



两人上了斜坡,在银阁寺道向左转。照直走将是平缓的山地,从那里往前数公里,已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你所面对的人,我觉得和打那位课长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这么说,令若槻吃了一惊。



“你说刚才的事?你说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个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这种事一般人实在做不出来。”



“那家伙的确很反常。”



“我觉得那是一个信号。”



若槻放慢脚步,看着阿惠。



“什么信号?”



“弄伤自己的身体来向对方示威的行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几乎是人类普遍的身体语言吧?和咬嘴唇、撞墙壁一样……”



若槻回忆起咬住自己手指时的菰田重德的模样。疯狂的困兽般的眼神,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那显示重德自己也对那种行为感到极其痛苦。做到这个地步,是要向若槻传达什么信号呢?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伤行为意味着什么。激怒、威胁,或者是复仇的宣言?



两人好一会儿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们打开了位于地下一层的、挂着“巴布鲁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厅的门。



虽然没有预订,老板笹沼仍将他们领到靠墙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们早毕业的大学校友。为了再现骑自行车走遍世界时所尝过的各国佳肴,开了这间西餐厅。若槻在学时曾在此打过短工,有时和阿惠一起来光顾。



若棚再次感到“地点改变气氛也改变”的千真万确。到了举酒干杯、佳肴陆续上桌时,阿惠也不知不觉变得开朗起来了。



餐厅壁龛上陈列了许多新陶艺家创作的陶器。阿惠身后的作品形状独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许多角的古代祭器。绿色和黄色的釉彩在灯光下很好看。



“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觉得人类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着若槻身后的陶器,感叹道。



“我一直从事心理学研究,你知道我学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么吗?”



“这个嘛……”



若槻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气的答案。



“人类是每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透了的生存在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槻为她斟满,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两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尔多”。



“我自从以儿童心理学为专业,接触小孩子以来,真有这样的感觉。若槻会认为小孩子都一样吧?”



“我才不会那么想呢。”



若槻抗议道。阿惠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种复杂的烦恼,与靠脊椎反射活着的动物相仿。可是,实际与孩子们谈谈,他们并不是那么单纯,真正说来是人人有别。心理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的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明白你说什么。”



“所以,轻易给人贴上标签加以分类,我绝对反对。”



若槻直点头。



“而感情欠缺者一词,就跟说人家是‘怪物’一样。至于‘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这种词汇无论以它的陈腐也好,迟钝也好,与其说是心理学家的发明,毋宁说是警察厅或法务省所为。且不管金石那种令人不快的人,连醍醐老师也说那种话,真想不到。”



“这词儿确实不好听。”



若槻想转移话题。



“譬如吧,报纸上说了,有一种要改变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为它原来就是一个没弄好的德语直译词,与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错变成多重人格。而且因为有类似不治之症的负面语感,当被医生这么说时,家人就几乎要陷于绝望……与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说法,还是改一改为好。”



“你等一下!连你也认为仅仅是取名的问题吗?”



若槻答不上来,闷头抽烟。



“你真的认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类心灵的人吗?”



若槻叹口气,掐灭了烟蒂。自己即使撒谎,也马上就会暴露的吧。



“噢,我觉得会有……”



“有什么?像K那样的人?”



“噢噢。”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你不能透视那人的内心吧?”



“当然。谁的内心都不可能透视。所以,不就是凭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做判断吗?”



“说是那么说,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吧?仅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证,怎能将一个人断定为怪物呢?”



‘哪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和这种人实际打过交道。”



话刚出口,若槻便觉得糟糕,但为时已晚。阿惠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若槻。



“说这话很卑怯吧。若是没见过就不明白的话,反之不也成立吗?”



“可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嘛。醍醐老师不也说过吗?这须是实际见过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实感的呀。”



“难以置信……”



阿惠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她的眼圈变得通红,就像在哭一样。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师也好,绝对是错的。我觉得K这个人确实具有人的感情。”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头,将落在脸上的头发挪开。



“写出那感觉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光凭这个我才觉得根据太不足呢。”



若槻觉得有点恼火。



“那不是跟刚才来这里的途中说的互相矛盾吗?你说过,我面对的人与那种暴怒打人的、单纯的家伙不同,是危险的人物,对吧?”



“不矛盾。”



“为什么?”



阿惠沉默了。若槻还想说,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该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结了账,请一脸担心的笹沼帮忙叫出租车。



后劲此时才上来。若槻打开公寓房门时,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直接从水龙头喝水。听说过城市大厦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顾不上了。把西服脱下一丢,松开领带,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鲁思料理店后,到上出租车,关车门为止,阿惠一言不发。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这家伙已开始对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面带来坏影响了。



其后到小酒馆独酌,实在多余无益,弄得有点恶醉的样子。



叹气,脱袜子,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时,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映人眼帘。留言键在闪烁。



照旧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放音键,搁在耳畔听。



“来电——三十次。”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酒醒。这个数目可不寻常。况且这还是机械录音次数的上限啊。



接下来,电话录音自动将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录音讯号响过,录下五至十秒。电话是在过10时后,每隔五分钟打来的。



因为中途有可能夹杂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听过一次,然后将来电录音全部消去。



乱按键捉弄人的电话似不可能,明显是认识若槻的人所为。而且,如此执拗地要骚拢他的人,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若槻没有将号码登录在公用电话簿上,支社印的通讯录只发至极小范围,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槻从床上半欠起身。这时,桌上的母机像等着他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静。子机稍迟一拍也响了起来,变成了吵人的轮唱。



若槻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机。电话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内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来的,他甚感安慰。



对方会说:若槻吗?刚才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然而对方一言不发。他不安、紧张起来。



若槻紊陸也不说话。我不会给你信息。等对方急了先开口。电话的那一头令人感到同样有个人在屏息窥测这边的动静。



时间觉得很漫长,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确认“嘟——”的声音之后,若槻也放下子机。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脱着衬衣和裤子,电话又响了。



拿起子机。有一点点期待:这回该是阿惠了吧?



可是,对方依然沉默。



他差点将子机砸向机座。可这次不到三十秒钟又响了。



拿起电话,有一种咆哮的冲动,但想到正中对方下怀,又克制住自己。确认对方什么也不说后,挂断。电话随即又响起。



这次一拿起子机便挂断。可是电话马上又响了。



这个无聊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若槻把电话插头拔掉。



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神经高度紧张。



若槻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瘫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简直像药用酒精般刺激舌头。过后,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儿外,几乎像白开水。



他已经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缓解紧张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时,醉意卷土重来,他马上进入酩酊状态。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摊泥。



当晚,若槻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里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间,也像是发现菰田和也吊死的那个房间。



房外传来怪声。像是脚步声,但又“沙沙”地混着拖曳什么东西似的声音。



是蜘蛛。



驱动八条腿,以及庞大的腹部擦地皮的声音,是蜘蛛回来了。



若槻回望房间,周围布满了粘粘糊糊的蜘蛛丝,上面到处挂着人体的残肢断臂。



原来这里是蜘蛛巢。



快逃啊。他内心一声狂呼。在这里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时起地上开了个大黑洞,一步也前进不得。



墙壁那边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若槻向后退。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着门口。



门总也不打开。若槻开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这时,有光线从后面射人黑屋。背后的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若槻回头。



在炫目的光线衬托下,有一个难以名状的邪恶的东西在那里喘气。



一只多肢模样的东西在蠢动,但形状还辨别不清。只有长着大獠牙的物体镜子般闪闪发亮。



它在那里嗤笑。



细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来。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动弹不得。



那庞大的黑影慢慢从他头顶覆盖下来。



7



6月20日(星期四)



若槻当天一早就给京都府警局打电话,成功地逮住了松井警官。对方似有意借口工作忙来躲避,但若槻死缠不放,最终预约10时面谈。



明知这样不好,他仍将一如往日的文件山推给葛西,自己拿一把大黑伞外出。



梅雨前锋已覆盖日本列岛,从早上起就下雨。说不上是否因为空气清爽,出到外面,心情的确大不一样。



若槻在四条站搭地铁向北行,在第二站丸太町站下车。出了车站向北走,即可见右边的京都御所的绿树。树木有雨水的湿润,显得沉静安详。



京都府警察总部与之紧邻。如果从交叉路口进人御所的对面,就是属于京都府厅或府议会的一系列建筑物。不过,松井警官似乎不想若槻前往府警总部,指定在附近的小饭馆会面。



一打开门,响起“丁零当啷”的铃声。在东京已极少见的某类小吃店,在这里仍生存着。



环顾店内,只有三个同伙的跑街小职员,松井警官尚未到。看手表,距约定的u点半还有五分钟。将湿漉漉的雨伞插在伞架上,在窗边找了位置,点了大吉岭红茶。



若槻一边观看雨中街景,一边啜饮热茶。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心情也像梅雨的天空一样不爽。



警方出面时,满以为两三天功夫便可将菰田重德逮捕归案。然而现实中,已过去了一个月零两周,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松井警官那精明强干的第一印象迅速褪色。这激起他近年来对整体公务员的不信任感:这都是些不工作,只会耗费纳税人钱的闲人吧?



他看见松井打着尼龙伞在雨中走过来。



松井对隔着玻璃窗向他打招呼的若槻含糊地点点头,走进店内。鬈发和柔和的表情与先前一样。只是显出一丝疲惫。



“百忙中打搅您了。”



“哪里。你好几次来都没见上,不好意思。”



松井要过热咖啡,便用手巾擦拭雨点斑斑的西服和裤子。



“怎么样?你说今天想问什么事?”



真想呵斥他,让他别装蒜,但若槻还是努力挤出职业性的笑容。



“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事。此前已解释过,五百万日元的保险金还悬而未决呢。”



“嗬,为什么?”



松井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喝起送上来的咖啡。若槻心头火起。



“假如是杀人案,则案情未明之前,不能轻易支付保险金。”



“我们从没说过是杀人案。”



若槻哑口无言。



“你是说,那不是杀人案?”



“这个嘛,现阶段,还什么都难说……”



松井语焉不详。



若槻很纳闷。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对此案有一定的判断。只要信任自己的证言,菰田重德是罪犯的可能性甚大。可为何后退到这个地步呢?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菰田牵涉“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复印件。



“这份复印件日前已交给警方,您已经看到了吧?菰田重德以前曾在与本公司的合同中发生过诈骗残疾给付金事件。”



“哦哦,这个嘛……”



松井从撑得鼓鼓的衬衣上袋摸出一支香烟,用店里的火柴点燃。



“原名好像是小坂重德吧。小坂确实因为有故意切手指去申领给付金的嫌疑,曾被福冈县警方逮捕过。”



松井思索着,向空中喷一口烟。



“不过,小坂最终没有被起诉,主犯另有他人。经营小坂他们所在的作业场的社长,因欺诈和伤害被判了实刑。”



“小坂得免起诉,是什么原因?”



“掉手指的是作业场的三名员工,包括小坂。似乎这三人都因为牵涉黑社会的赌博,债台高筑而走投无路。偶然耳闻其事的社长,也想从中谋利,策划了欺诈给付金的事。然而,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伙似乎私下里与开赌场的黑社会有关系。这一点就尚未弄清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设好的圈套。”



“这么说……”



“小坂,即现在的菰田重德吧,以福冈地检的看法,这家伙也算是被害者。”



若槻感到自己先人为主的看法变得很突兀。然而,真的仅此而已?他想,可能还有未被警方知晓的内情吧。尽管如此,他没有带来对这件事追究下去的材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关于菰田和也之死,该怎么办呢?我的确目击了菰田重德的可疑神态,现在仍确信菰田与此死亡事件有关。我觉得您会相信我提供的证据吧?”



“噢。”



松井掐灭烟蒂之后,喝一口水。他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对若櫬说出来。



“……关于菰田和也的司法解剖,我们请法医特别留意,但这方面并没有发现任何显示他杀的东西。脖子上没有一圈的绳索痕。颜面没有充血。没有显著的溢血点。而且尸体正下方有小便失禁的痕迹。任何一个方面都只能认为是自杀。”



就是说,这次杀人干得如此巧妙?



“那么说,警方已经解除了怀疑?”



“因为有你说的情况,我们尚未完全放弃。在菰田重德不在场的证据成立以前,会继续侦查。”



“不在场证据?”



“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上午10时至正午,菰田重德说这期间他和熟人在一起,但这个熟人只是在小酒店认识的,不知其姓名和住处。”



即便这种随意的不在场证据,只要他声明有,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吗?若槻摸不准菰田的真意。



松井看看表,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总之,希望你明白,我们也在全力以赴查案。一有结论,会马上给你打电话。”



雨不知何时已停,松井没有忘记带走尼龙雨伞。



若槻拿起账单,发现松井完全忘记了付咖啡钱这回事。



出了饮食店,已快到正午。若槻决定在用餐高峰前解决午饭,就在回公司的途中吃了青鱼荞麦面。还有三十分钟午休时间,一想到菰田重德正等着他,他便浑身不得劲。可他麻烦了葛西暂代自己的工作,也不能太逍遥。



若槻从地铁的四条乌丸站走出地面时,看见一个眼熟的人从茶褐色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走出来。是金石——醍醐老师的助手。他穿着长袖白衬衣加黑色牛仔裤。因相距有六十米远,金石似乎没有看见他。



未等若槻开口打招呼,金石已拐人相邻的大楼。



若槻甚觉诧异,认真一看,隔着玻璃见金石出现在一楼饮食店。金石占了个靠窗的位子,眺望窗外。



若槻装作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进人大厦前不经意地回头扫一眼,不巧金石所在位置正好处于死角,看不见他的身影。



在八层楼出了电梯,不出所料,柜台前出现了菰田重德的身影。看来他不会伤一下手指便罢休。



从职员出入的门口进入总务室,见葛西皱着眉头还在等他。他身穿订做的特大号西服,提着心爱的小皮包。他现在要外出?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他今天又来啦。”



若槻小声说道,葛西扬一扬眉毛。



“已经见怪不怪啦。刚才还有一个人要找你哩。”



准是金石,若槻心想。



“什么样子?”



“人瘦瘦的,脸色很差的男人。戴着银边眼镜。说是姓金石,有印象吗?”



葛西似乎对金石印象欠佳。



“啊,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若槻差一点脱口说出犯罪心理学,慌忙含糊其辞。尽管隐匿了菰田的姓名,他还是不想让人认为他已向外人透露了此事。



“他没向我说有什么事。不是投保的吧?”



“噢。我想是私事吧。”



“我说你马上就回来,可他说没有时间了,急急走了。”



葛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若槻。



“我刚才见这位金石蛮热心地与菰田搭话,不过菰田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当我走过去时,他就闭口不说话了。”



若槻感到脸发红。金石打算干什么?



“我想你知道,顾客之间在这里交谈,即便是闲聊,我们也不欢迎。因此惹起新的矛盾的话,即使责任不在我方,也很麻烦。何况是跟那个家伙信.既然是你的熟人,好好跟他说说,行吗?”



“我明白。”



“我马上要去紫野。有件员工挥霍了公款的事。似乎顾客闹上门了。你一个人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