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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1 / 2)



垂头垂了好久,后颈根都酸起来了,吴美由纪总算抬起头来。



有些灰蒙蒙但仍微带春意的风从略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拂上脸颊。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张鄙俗的五角形脸庞。



美由纪不知道他的身份。我没道理地就是很伟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一看就知道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说他叫海棠卓。



不知道几岁。在美由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长的男人都一样。不管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青年就是青年,中年就是中年,其他的全都是老人。分类只有三阶段而已,非常笼统。



而这种分段评价并来严密地反映出对象的实际年龄,全都是根据概略的印象所作出的判断。海棠的年纪难以捉摸。他不到中年,但也没有年轻到青年的地步。虽然不具老成的氛围,但满脸油光,一点清爽的气息也没有。



年龄不详的男子眯起五角形脸庞上的三角形眼睛,用充满黏性的视线舔也似的从美由纪的脚尖看到小腿.再从膝盖上合拢的指尖爬到肩膀,经过脖子来到脸上,然后总算停下来了。



“吴同学……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口气真令人不愉快。



仿佛铁块和玻璃彼此摩擦发出的声响。模糊难辨,口吻却充满了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傲慢,表面殷勤,实则无礼。所谓令人作呕,指的就是这种声音。



“别嫌我啰嗦,我已经从过世的理事长那里听说喽。我是为你好,想要帮你把事情压下来啊。”



真的很烦。美由纪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不知道的事也无从说起。所以美由纪瞪着他。



“听好了,吴同学,这话只在这里说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位前理事长——现代理理事长柴田先生,身份相当不凡哪。正因为这样,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他的正义感强得跟什么似的。”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美由纪没有说出口,瞪得更凶了。海棠的厚脸皮似乎随着年龄愈来愈厚,就算被美由纪这点年纪的小姑娘瞪视,好像也不痛不痒。



这样的逼问已经是第几次了?



美由纪从今早起,就一直处于软禁状态。



门、小窗、桌子、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教职员大楼的一角,位于三楼角落的小房间。



学生们模仿军营,把这里称为重紧闭房。



由于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也有人把这里叫做拷问房。



美由纪觉得那些称呼并不夸张。



若问为什么——因为渡边小夜子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



一想起此事,美由纪就想吐。刚被带进来时,她真的吐了。不过那时候是因为混乱到了极点,也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美由纪从那天晚上起,再也无法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世界了。



这种状态就叫诅咒吗?——美由纪现在这么想。



海棠那有如蜥蜴般令人不快的声音,就像在远方作响的海潮声般无可无不可,美由纪望向窗外。



十二天前。



本田被杀的夜晚。



黑圣母披着和服奔入黑暗。



本田幸三的脖子被绞断。



小夜子错乱而自屋顶跳下。



——跳下去的的确是小夜子。



然而……



小夜子跳下去,美由纪尖叫。接着她推开茫然伫立的织作碧,冲下楼梯。



——我想在楼下接住她。



美由纪对警察这么说。虽然很蠢,但当时她是真心这么想。想要赶在跳楼自杀的人之前早一步抵达地面,根本是荒谬绝伦,连落语(注:日本传统演艺之一,类似单口相声,由一位表演者跪坐在舞台上说故事)里头也不会有这么荒唐的故事。



但是美由纪冲到二楼时,被老太婆给抓住了。她们在原本应该受到寂静支配的时刻,在回声极大的中庭里扯着嗓子大声寻找小夜子,宿舍里的人一定也听到这场骚动了。老太婆似乎也不得不下定决心,在上班时间外出勤。



——不快点会死的!



那时,美由纪还这样喊着。



老太婆完全无法理解状况。



——本田老师在屋顶上、



——黑圣母在后面的树林里、



——小夜子、小夜子她、



话语拆成片段,无法形成意义。



但是支离破碎、毫无脉络的话语只要累积,也能够形成大略的意思。老太婆察觉楼上和楼下都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狼狈不堪。



此时……



上方传来尖叫声。



是夕子或碧从楼上看到小夜子坠地,发出了尖叫……



当时美由纪这么认为。



老太婆呼喊着神的名字,想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顶赶去。美由纪则相反地想要往楼下跑。得尽快赶到小夜子身边,或许小夜子还有气——实际上美由纪并未如此冷静地思考,她只是一团混乱——总之她就是这么想。老舍监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美由纪奋力抵抗。那个时候,美由纪完全无法理解老太婆为什么要阻止她,但是现在想想,那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夜子会死。



——小夜子会死掉啦!



她觉得应该不断地这么大叫。



美由纪完全不记得两人在二楼的楼梯间拉扯了多久。不久后就传来叫声:“不好了!出事了!”



是男人的声音,不知道是工友还是教师。



小夜子跑出夕子的房间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这段期间她们一直大声吵闹,会有人出来察看也不奇怪。



老太婆总算下定决心去楼下,抓着美由纪的手臂走下楼梯。来到二楼转角处,玄关近在眼前。几名教师正粗暴地推开玄关进来。



“有学生死掉了!发生了什么事?”



死掉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美由纪紧绷的线断了——她失去了意识。



美由纪醒来时,人躺在某房间的床上。



保健老师和校长,以及几名一脸凶悍的男人——刑警——正围绕在枕边望着美由纪的脸。



“喏,小妹妹,把事情说明给我们听吧。”



美由纪觉得要被送进监狱了。



她觉得好像说了一阵子呓语般的话。



是诅咒、有恶魔、是黑圣母——这根本不是有理智的人会说的话。而且美由纪还目击到最要好的朋友跳楼自杀的瞬间,她觉得当时会那样反应,也是不得已的。



醒来以后,大概过了半天以上,美由纪的意识才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性的判断力。



——碧和夕子怎么了呢?



也是那时,美由纪才想起她们。



她们一定遭到了相同的盘问。



刑警三番两次地过来询问。



美由纪迷惑了,她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美由纪所见闻到的现实,就连亲身体验的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学园里有崇拜恶魔的团体,她们举行黑弥撒,进行卖春和咒杀,有谁会相信这种话?但是……



山本舍监,姓前岛的东京女性,还有本田幸三,据美由纪所知,已经死了三个人。



而且那个……黑圣母……



——不是幻觉。



该说出来吗?首先这就让美由纪筹措再三。



但是本田幸三的恶行应该被揭发。



可是,如果丑闻曝光,小夜子的名誉很可能因此蒙受相当大的损害。



与其说是可能,根本是绝对。不过小夜子也已经不在世上了,那么为了悼念她的死,不是更应该说出这件事吗?



但是……



麻田夕子会怎么样?



是不是至少应该隐瞒卖春的事实?



蜘蛛的仆人那些人会变得如何,都不光美由纪的事。但是麻田夕子不同,美由纪不认为夕子的下场如何与她无关。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小时,但是美由纪心里已经对夕子萌生出友情——不,萌生出近似友情的感情了。卖春的事如果此时曝光,夕子的未来将会如何?



关于蜘蛛的仆人,也应该保密不说。



结果,美由纪做出了十分半吊子的供述。



本田幸三是个不可原谅的坏人。他好几次蹂躏我已经自杀的朋友,还让她怀孕,最后唾骂她,把她赶走。我的朋友为此痛苦不堪,最后想不开,去教堂后面的祠堂下了诅咒,但是她知道诅咒成真,陷入混乱,跳楼自杀了……



杀害本田的,是教堂后面的祠堂里安置的恐怖木像,俗称黑圣母……



“我真的看到了。”



警官笑了。



“你是笨蛋吗?混账,别开玩笑了!”



“死掉的女孩的确是怀孕了,可是孩子的父亲可不是本田老师。那家伙是无精症患者,不要胡说八道了。”



美由纪觉得后脑勺仿佛被铁锤狠狠地敲了一记。



“凶手是妖怪?少说蠢话了。”



“跟你在一起的织作家小姐啊,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哪。”



织作碧作了伪证……



遗憾的是,当时美由纪无法这么想。



当时她心想,如果碧说她没有看见,那么那种东西果然还是不存在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可是……



美由纪清楚地记得。那张漆黑的脸,以及披在身上的衣服的——水鸟花纹。



——那、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天使的声音,那个时候美由纪听到的碧的声音是……



是幻觉,是幻听,是幻视,全部都是幻影吗?



是吗?那么……



包括碧的言行在内,那天晚上美由纪所见闻的一切,可能全都是她的妄想。



对于自己的知觉和记忆,美由纪已经丧失了一切自信。她也试着拜托大人让她见织作碧,但是碧今天早上已经返家,不在宿舍里。



当天晚上,双亲来访了。



父亲非常惶恐,母亲则垂头丧气。



双亲似乎向警察拜托,说想带美由纪回家,但是被警方以还需要讯问为理由回绝了。刑警说:“她不像另一个女孩,既没有受伤,健康上也没有问题。”



另一个受伤的女孩——指的是麻田夕子吗?



夕子受了伤,憔悴至极。美由纪向警方询问夕子的状况,却因此失去了最后的自我。



——跳下去的明明是小夜子……



摔死的却是麻田夕子。



美由纪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听进去。



摔死的是夕子?那么小夜子还活着?美由纪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理解这铁铮铮的事实。



小夜子还活着?……



刑警不屑地说:“你说的渡边小夜子是受伤了,可是顶多只是几处跌打损伤,手骨开裂罢了。那是不可能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伤——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而且渡边小夜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作证说,她去找跑出房间的麻田夕子,结果麻田夕子从楼上摔下来,她是被麻田夕子给撞伤的。”



可是……



可是……跳下去的应该还是……



美由纪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混乱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果然全都是假的。



后来,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眩晕和恶心所折磨,甚至无法接受警察的讯问。



警察暂时离开,然后美由纪第一次被叫到这个小房间来。那时,这个充满闭塞感的房间里,坐在眼前这把老旧的椅子上的——也就是海棠现在所坐的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已经过世的理事长——织作是亮。



如果海棠是蜥蜴,那么理事长就是蝎子或蛐蜓。美由纪记得,理事长的眼神就像一条虫。



有着一双虫眼的男人态度下流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理事长,劈头就用一种厌烦的语调说:“就是你啊?”然后他走近美由纪,用食指抵住美由纪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直盯着她看。理事长嗤之以鼻地“哦”了一声,叫陪同美由纪一起来的老太婆离席。



门一关上,虫就露出了本性。“喏,卖春的是哪些人?”



一阵错愕,美由纪还以为他要问本田命案的事。



卖春的话,指的是蜘蛛的仆人吧。



但是美由纪所知道的情报并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麻田夕子……已经死了。



“我全都知道!不要装傻!”



理事长可能被不说话的美由纪给惹毛了,更加厉声询问,但是不管理事长说得再激动,美由纪也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情报来源是确实的。因为包养川野弓荣的就是我啊!你知道她吧?”



这个名字美由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个婊子,说什么有个办法可以大捞一笔高兴得很,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这个学校。”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美由纪被他昆虫般的嘴巴喷出来的酒臭味给呛住,呕吐了好几次。理事长用本田唾骂小夜子相同的话语骂道:“你这个妓女,别给我装疯卖傻!”掴了美由纪好几个巴掌。



接着椅子被踹开,美由纪跌倒在地上,理事长压了上来。如果是平常的美由纪,肯定会朝那张脸挥出几计铁拳,但是此时她正受到幻觉侵袭,感觉整个房间旋转个不停,根本无法抵抗。就像碰到鬼压床,美由纪浑身僵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勉强背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表达拒绝的意志。



“别故作清高了!每个女人都一样,装出一脸贞洁样!连你都瞧不起我是吗!”



为什么……男人……会这样?



地板塌陷了。房间剧烈晃动,好恐怖。



“板子下面就是无底的大海,恐怖得很哪。”



美由纪想起小时候祖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理事长揪住美由纪的蝴蝶结,用力摇晃,然后被鬼附身了似的大吼大叫:“卖淫的是谁和谁?你们逃不掉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像杀掉本田一样杀掉我!我可是织作是亮,是织作家的当家啊!……”



美由纪以为自己不行了。



耳鸣不止,全世界所有的声音有如湍流般排山倒海而来。在声音的洪水中,门把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进美由纪的耳里。



门开了。美由纪恢复了平衡感,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背紧贴在坚硬的石子地上。



救了美由纪的是前理事长——以海棠的话来说,是地位高高在上,却正义感十足,令人伤脑筋的——柴田勇治。



前理事长一开门,突然就把现任理事长给揍飞了。



“你疯了吗?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允许这种暴力行为!这里可是神圣的校园啊!”



在朦胧模糊的视野一角,美由纪看到仿佛正义化身般的柴田前理事长,他的背后恭敬有礼地站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海棠。美由纪虽然看不清楚,但理事长应该正瞪着柴田,大声怒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是大少爷啊,这招呼还真是热情哪。这里的理事长是我,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开玩笑!你这三天都在做些什么?你想让这些女孩子曝露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中吗?再这样下去,这所学校会……同学,来。”



柴田抱起美由纪,用手帕为她擦拭被呕吐物及汗水弄脏的脸。虫一般的理事长扶着墙壁站起来,像虫一般啐道:“哼,事到如今就算你大驾光临,也无济于事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学校。我啊,已经掌握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了,不用你插手。”



“真相?这我倒要听听。来,你回去稍微休息一下。”



柴田扶起美由纪,命令海棠送她回房间。



海棠就像柴田一样,温柔地对待美由纪,但是他环在美由纪腰上的手那揉捏的感觉,以及握住美由纪的手的方式,都让人有点——不,相当不愉快。



美由纪第一自觉到自己不是男人。



走廊尽头处,老太婆一脸哀切地站着。



在这之前,美由纪几乎无法从这名老教师的表情中读出感情——看出喜怒哀乐,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老太婆一脸哀伤,而她感觉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美由纪甩开海棠的手,抱住年老的教师。这完全不像是美由纪会做得事,但是那时,她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美由纪号泣,妇人安慰她。



“我知道你们不是邪恶的人,织作碧同学已经说明事情原委给我听了。只是,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这所学校里无疑发生里不能够发生的惨剧。而你当时正在现场,所以警察和校方都变得有点神经质,只是如此而已。放心吧,神总是……”



在看着我吗?



还是站在正义这一边?



老太婆说了这一类的话。美由纪听不清楚,不是很懂。老太婆望着海棠,说“接下来我会处理。”



美由纪在老太婆牵引下,不是回去自己在一般宿舍的房间,而是走到单人房宿舍的一室。



虽然没有多少东西,但美由纪的个人物品已移至房内,老太婆吩咐美由纪当晚起就住进这间单人房。可能是校方判断美由纪在各方面都会对风纪造成不良的影响吧。



“渡边同学就在隔壁。”老太婆说,“你的情况一直非常混乱,还没有见到她吧?渡边同学很担心你,如果你平静下来的话,就去见见她吧。只是渡边同学受了伤,千万不要勉强她。”



——碧说明了事情原委。



——小夜子很担心我。



混乱得只有美由纪一个人……吗?



美由纪打开隔壁房间,确信自己那天晚上的体验全都不是现实。但是她也同样感觉到一股幻惑,仿佛现在体验的现实才是假的。



应该已经死掉的渡边小夜子就在那里。



小夜子的脸颊上有一大片擦伤,额头上贴着纱布,左手夹了木板,用绷带绑起来,以三角巾吊着。



“美由纪,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什么都别问。只是……”



美由纪有种在看电影的错觉。



眼前的现实不是连续的。这只是一连串闪烁的幻灯片所造成的视觉错觉,不消多久,底片就褪了色,世界开了个巨大的洞。



“小夜子……那个……婴……”



她没办法说出“婴儿”这两个字。



如果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小夜子怀孕的事也是假的。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时候,小夜子真的以为怀孕了。



那个时候?那天晚上,不是只属于美由纪一个人的幻想吗?



美由纪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我没把我跟本田的事告诉警察。美由纪,你告诉警察了吗?……”



既然小夜子活着,这件事就必须保密。但是为时已晚。



美由纪不晓得在哪里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的陷阱,向警察说了太多有的没的的事。



“我说了。”美由纪老实说。“可是我当时很混乱,我想他们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她辩解似的加了这么一句。



那不是借口,而是事实。警察擅自解释美由纪说的是夕子和本田发生关系,然后说那不是事实,不予理会。



美由纪道歉,小夜子说“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笑了一下,然后说:“让你吃苦了,对不起。可是真的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只是,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是什么意思?美由纪追问,小夜子又轻笑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意思,美由纪”。因为本田已经死掉了,所以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当时美由纪以为小夜子是这个意思。



而且“夕子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句话,当时美由纪也不懂。难道她是说,就算隐瞒本田的事不说,也应该揭发蜘蛛的仆人吗?美由纪这么以为,向小夜子询问。



但是小夜子说:“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美由纪,所以你把这件事给忘了吧。绝对不可以告诉警察和老师。”



可是……



就算保持沉默,卖春的事也已经泄露给理事长知道了。而理事长似乎认定美由纪是卖春集团的一分子。虽然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她也不晓得能够隐瞒到什么时候。



因为小夜子可能很快就会遭遇到相同的危险,美由纪把她在小房间里和理事长的对话全部告诉了小夜子。美由纪说完以后,小夜子的脸倏地失去血色,说:“美由纪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要说你不知道就行了。不可以追究,也不可以想太多。美由纪,你抽身别再管这件事了。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这是夕子说过的话。



此时……



美由纪被一种妄想攫住,觉得死掉的依然是小夜子,眼前的其实是披着小夜子外皮的夕子。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但由于美由纪已经逐渐无法相信一切,这种想法对她来说相当具有真实性,或许也因为如此,这种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管对手是谁,我都会保护美由纪,我们是朋友呀。”小夜子露出阴郁的眼神,坚决地说。



翌日起,美由纪陷入妄想,觉得自己受到监视。



校方禁止她去上课,之后她的日课似乎就只剩下接受警察侦讯。她身陷软禁——不,几乎是监禁状态。不过就算不是如此,学校也很难再照常上课。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有许多学生都回家去了。



所以美由纪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即使如此……



——有人在看。



她还是这么感觉。



日期的感觉变得暧昧,美由纪无法正确地依序想起当时的事,但是大概隔了一天,她又被理事长叫去了。



理事长怒不可遏。



就连困惫不堪的十三岁小女孩,都能一眼看出织作是亮疲劳到了极点。即使如此,他那双淫荡、宛如虫一般的眼睛依然故我,由于充血,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恶意。



“那个女孩竟然把我当白痴。”



那个女孩指的应该是小夜子。



“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没有错!”



美由纪还是一样,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理事长与其说是邪恶,更接近凶恶,当时,美由纪确实感觉到生理上的恐惧。



“我已经发出封口令了,家长那边也想办法了。到底是谁把情报泄露给那边的?我被陷害了。喂!你!我叫你!”



是亮一次又一次用双手拍打桌子。



“杀了本田的是谁?他发现了你们的秘密,所以被杀了,对吧?指挥你们这些妓女的人是谁?那家伙就是凶手吗?要是那家伙被逮捕了,你们也会受到连累,这所学校也完啦!我是在提议挽救这样的状况啊!”



“说!给我说!你这个婊子!”肮脏、下流的话语。



不管被怎么责问,不知道的事情也无从答起。是亮没有等太久,一下子就死了心,接着如此说道:“好,不想说是吗?那我可以等。但是相反的,你要拿出钱来。”



这突兀的话让美由纪不只是困惑,根本是愣住了。



理事长是织作碧的姐夫——换言之,他是资本家织作一族的一员。这样的他竟然要求一介女学生拿出钱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急着要用钱。弓荣死掉以后,你们也继续在卖春吧?你们不是在卖春吗?你们真是了不得哪。可是不管钱赚得再多,在学院里也没有地方花,全都存起来了是吧?把那些钱拿来!”气势汹汹。



“我不知道。”美由纪挤出所有能够发出的声音,总算说了这么一句。



是亮对这句话过度反应,暴怒咆哮:“啰嗦!我都知道!死掉的弓荣那里也没有留下半毛钱。那个女的利用你们,赚得可凶了。那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花掉的数目!应该有笔钱的!她是被路煞给杀掉的,凶手不会带着钱逃走!那钱一定就在你们这里!”



美由纪再也受不了,她站起来,往门口退后两三步。是亮奸诈地绕到门前,左手按住门扉,右手搂住似的环绕美由纪的肩膀,在她的耳畔呢喃:“听好了,你的选择只有两个,二选一。给我听仔细!现在立刻给我招出杀掉本田的凶手的名字。若是办不到,就给我拿钱来,我只等你一天。如果你两边都不要,我就把事情公开,告诉世人你是个妓女!”



威胁,莫须有的威胁。不,这是勒索。



“我已经不管你的同伴怎么样!我要把你一个人推进地域!喏,怎么样?”



美由纪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也没有钱可以给他。



选择不是两个,而是一个。



烂透了。



此时有人敲门,被按在门上的美由纪反射性地走向前,结果变成被是亮抱住的姿势。



恶寒窜便全身。



海棠站在门口另一头。海棠说:“是亮先生,抱歉在您享受的时候打扰,不过您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妙喔。”



是亮哼了一声,推开美由纪,把海棠推倒一旁,消失在走廊上。海棠不屑的眼神刺在蹲伏在地的美由纪身上。



当天晚上,美由纪写信给祖父。



我需要钱,理由我不能说——这件事不能找父母商量,更不可能告诉教师和警察。神也不可能借钱给美由纪,更不可能告诉她杀人犯是谁。可是,她也不觉得已经不再捕鱼,没有工作的祖父会有钱。



半夜,她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翌日起来,又觉得没有了。



她一大早就把信托给老太婆。祖父家就在邻町,勉强用走也走得到。早上把信寄出,当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到了下午,美由纪听到消息,说当天凌晨时,碧的父亲——也就是是亮的岳父猝死了。



听到这件事,美由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能暂时拖延一点时间——可以不必见到那理事长了。真是叫人傻眼。虽说美由纪与死者素不相识,但是听到朋友的亲人过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那天与隔天都十分平静,也没有警察来讯问。刑警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好问了吧。



应该是再隔一天的时候吧,学院一片空荡荡。校长和教职员似乎都去参加织作家的葬礼了。那时候,学生也只剩下原来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自然显得一片冷清。



那一天,美由纪和小夜子一起来到中庭。



已经有几天没有像这样来到中庭了?当时美由纪不管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



现在想想,中间应该隔了一星期或十天左右的空白,但当时她却觉得恍若睽违了十年之久。



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美由纪连遭到是亮恐吓的事都没有向小夜子坦白。小夜子虽然说会保护美由纪,但是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能为她做什么,所以不想让小夜子操多余的心。



所以,两个人只是肩并肩走在石板上。



完全没有脚步声。



两人在喷泉旁边坐下。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姿势。



寂寞的庭院比从前更加荒芜。



——有人在看。



不会错。校舍后面吗?礼拜堂旁边吗?



小夜子似乎也感觉到了视线。



这时,小夜子抓住美由纪的衣服,无言地指着前方。仔细一看,一团漆黑的东西正蹒跚地从石板地上走过来。



是身穿丧服的织作是亮。



美由纪……浑身战栗。



她完全没想到做女婿的竟然胆敢在岳父葬礼当天溜出来。



“喂,你们两个,我已经知道了。”是亮说。



口齿不清,他似乎喝的酩酊大醉。



“我总算知道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是谁了,就是那个家伙。那个男人,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原来他就是你们和弓荣之间的牵线人。那家伙接续了弓荣的工作吗?然后本田也是他……对吧?”



那家伙,那个男的。他在说谁?美由纪望向小夜子的侧脸,小夜子浑身僵硬,瞪着是亮。美由纪从来没有看过小夜子如此凛然的表情。



“我需要钱!我已经没必要知道谁跟谁是妓女了。我不是跟你们说,叫你们拿钱来,我就帮你们保密吗!”



是亮揪住美由纪的衣襟,硬是把她拖起来。小夜子大叫:“你做什么!放开她!”抓住是亮的手臂摇晃。是亮甩开她,小夜子手上的三角巾滑掉,跌倒了。



“我现在是生死关头,要是不能继承织作家,我就会被驱逐。我已经有所觉悟了,视情况,我要把你们的事揭发,跟柴田、织作同归于尽!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完蛋啦!卖春哪!还杀人哪!你们再也没有脸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啦!”



虫的眼睛,充血、混浊的眼睛,酒臭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美由纪总算叫了出来。



一旦叫出声,原本压抑在心底的积郁便宛如决堤般接二连三地爆发开来。但是那根本不是有条有理的反驳,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单子。



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最后终于哭了出来。是亮推开美由纪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踢了她一脚。



小夜子扑在美由纪身上护住她,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等三天。”



“我等不了那么久,两天。”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小夜子说。



是亮站在原地,俯视两人好一阵子,但是几位留校的教师听到骚动,从校舍窗户探出头来,于是他再三叮咛着“两天,只有两天啊”,蹒跚地走向教职员大楼。



美由纪颤抖,哭泣,她完全无法思考。美由纪也不晓得小夜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理由和根据,她只是不停地叫唤着:“你跟他那么说可以吗?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搂过美由纪的肩膀,悄声说道:“不要紧,黑圣母……都听见了。”



黑圣母……



那张漆黑的脸。



接着小夜子微笑了。



——这不是小夜子!



就在美由纪惊觉到的瞬间……



她感觉到过去的一切的不安、烦躁、嫌恶和畏惧都在瞬间凝结起来,陷入无比的恐怖。这不是现实!



美由纪尖叫,离开小夜子。



这……这不是美由纪日常生活会发生的事。扭曲了,坏掉了,变形了。



美由纪在阴错阳差之间,打开了绝对不能打开的禁忌门扉,掉进恶魔跋扈的邪恶异形世界里了。她这么以为。



不知不觉间,美由纪冲了出去。



美由纪一冲进房间,立刻锁上门,钻进床铺里,用棉被盖住头。



她不住地颤抖。



她不记得哭喊了多久。



美由纪就这样哆嗦了整整一天。



她觉得听到了几次敲门声。



——是小夜子吗?还是老太婆?



但是美由纪不敢开门。



开门之前,门外的人应该是小夜子或老太婆吧。但是门打开的瞬间……



或许就会变成黑圣母。



这么一想,恐惧便涌上心头,美由纪吓得尖叫出声。



声音哑了,泪也干了。



那是第几次的敲门声?和之前的敲门声不同,不管敲了多久都没有停。



“美由纪,美由纪,是爷爷,爷爷来看你啦!”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美由纪顽固地捂住耳朵,但是声音还未停歇。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起来,站在门前问:“是爷爷吗?”



“噢,是我,仁吉,你的爷爷啊。”



“真的、真的是爷爷吗?”



“这还用说吗?难道我还有冒牌货吗?”



美由纪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矮个子老人站在那里,表情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美由纪不晓得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祖父。



“美由纪,你长得这么大啦!一点都不像我这个小老头的孙女哪。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哪,连现在的一半都不到呢。不够上次见到你,是战败那一年嘛。没办法哪。”



祖孙俩长达八年没见面了。经过这么久,不但长相会改变,记忆也会变得淡薄,美由纪百感交集。美由纪的父母与固守传统渔夫生活的老人几乎断绝来往。



没有怀念的感觉,然而一股暖意却一丝丝地填满美由纪的胸口。



“你爸也真是薄情哪,我的乖孙女遇到这种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刚才在外头听老师说了,真是惊死我了。外头啊,只传说山里头出现了绞杀魔而已哪。真是太恐怖了。你在哭吗?好好哭一场吧。只是,饭要好好吃啊。要不然这么高大的身子会撑不住啊。”老人说道,露齿笑了。接着他从怀里取出叠好的手巾,递给美由纪。



“这是钱。我不晓得你需要多少,也不知道够不够。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对了,美由纪不久前才写信向祖父要钱的。小个子的老人为了拿钱给美由纪,光秃秃的头上流满了涔涔汗水,赶到学院来。美由纪一阵茫然,只知道接钱。这个金额是亮不可能满意,但是对美由纪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什么都不用说。不是说过,理由不能讲吗?那爷爷也不问。”老人再次露齿笑道。



“爷爷!”美由纪叫着祖父,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惶失措的自己。



祖父说:“爷爷的朋友啊,昨晚这么对爷爷说,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老人说“是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接着拍了两下秃头说:“爷爷不太习惯这种地方哪,信仰不同,老觉得怪怪的。”然后背对美由纪。



好小的背。



老人回过头说:“美由纪,你知道吗?爷爷是个老头子,你是个小姑娘,所以或许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可是啊,爷爷也碰上过好几次恐怖的事。但是啊,你听好喽,恐怖的不是妖怪,不是坏人,也不是人的心啊。害怕的人是你,是自己。一个害怕的人,在旁人眼中只显得滑稽哟。”



没错。



激动错乱的美由纪,连她自己都觉得滑稽。真正的美由纪正在遥远的某处冷静地注视着哭喊的自己。



这种想法成了一个契机。



她发现监督着自己的其实就是自己,这么发现的瞬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两个美由纪突然急速接近,迅速重叠在一起。



“美由纪,你好好保重啊,外头已经是春天喽。”



小个子的老人说完,把背蜷得更小,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然后,美由纪清醒过来了。



——我陷在里面了。



——我岂能就这样爬不出来!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恶魔?



美由纪总算发现有多得数不清的事要盘算。本田幸三遭到杀害之后第九天,美由纪总算恢复正常活动了。



美由纪站起来,打开窗帘,然后她注视现实。窗外是中庭。



圣堂旁边有人影。



人影发现美由纪在看,瞬间消失了。



——在看这里。



是制服,那么一定是那些蜘蛛的仆人,她们在监视着美由纪,这数天当中,真的有人盯着美由纪。



——那么。



祖父说的没错,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会觉得不合理,全都是美由纪的心理因素。



美由纪镇定心情,回溯记忆,仔细思考。



然后,她发现几项天经地义的事实。



那天晚上,从屋顶上跳下去的,千真万确,就是小夜子没错。



但是小夜子活着,这并不是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小夜子不是偶然保住了一条命,就是有人救了她。但是……



不太可能是偶然。那里没有柔软的草丛,校舍的前庭全都是石板地。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话,不太可能有救。刑警也说过:



——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就是有。



所以,一定是有人救了小夜子才对。那么那个人……是谁?



就算女生各自娇小,要接住从楼顶掉下去的女孩也不是一件易事。若非有相当强壮的体格,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美由纪真的在小夜子掉下来之前赶到地面接住她,别说是小夜子了,可能连美由纪都会被压死。



学院里的学生全都是小女孩。美由纪在学生当中算是比较高壮的,但根本差不了太多。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不是学生。



救了她的人九成九是个男的。



那么是教师吗?这也不可能吧。如果是教师救了小夜子,那么现在事情没有曝光,就说不通了。



为什么救了小夜子的人默不作声?



——为什么不说出来?



——是为了小夜子的名声着想吗?



不可能。知道小夜子自杀理由的男人,只有本田一个人而已。



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男人有什么特别的隐情,无法出面澄清——只能这么推测了。



学园里有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吗?



——有。



根据警察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也是个男的。



——那么。



杀害本田的凶手会不会就是救了小夜子的人?



——凶手。



黑圣母。



那不是什么幻觉。美由纪不是睁眼瞎子,所以黑圣母确实是存在的。不管碧怎么对警察说,那都是事实。美由纪想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既然存在,那么黑圣母就是人类。



如果这样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应该还是黑圣母才对。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穿着那么荒唐的服装,其他还能做什么事?杀害本田的凶手,就是假扮成黑圣母的男人。



如果凶手是黑圣母的话,救了小夜子的也同样是黑圣母了,不是吗?



那么……



小夜子极有可能在校舍的玄关一带碰到了凶手——黑圣母。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凶手,小夜子应该也会发现这些事才对。



所以小夜子才三缄其口,不是吗?



如果美由纪是小夜子,会告发杀了自己的仇敌,甚至拯救自己性命的人吗?应该不会。而且……对方有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杀人。



这么一来,如果事实被揭露,小夜子将被迫说出过去羞耻的遭遇。



还有……



实际上摔死的是麻田夕子。



那么夕子就是在美由纪离开现场后摔下去的。美由纪在二楼和老太婆争执时,传来一声尖叫。那会不会是夕子毙命前的叫声?不管如何,夕子都是在小夜子跳下去后,隔了几十秒到几分钟后才掉下去的。



——为什么夕子会掉下去?



公开的说法是麻田夕子是自杀的。的确,夕子很痛苦、很挣扎,也很苦恼。她可以说是被逼到了与小夜子相同,甚至比小夜子更惨的地步。那么……



夕子追随小夜子跳楼自杀吗?



——不对。



美由纪觉得不可能。夕子没有那么软弱,会受到他人的死亡影响,突发性地自杀。夕子尽管那样憔悴、错乱,她的发言和行动依然充满了理性。



不管再怎么激昂,夕子的眼中依然留有一丝知性的光辉。美由纪觉得夕子的苦恼毋宁说是源自于理性的苦恼。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那么……



有可能是意外吗?



夕子不小心从屋顶上摔落——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当时,美由纪往楼梯底下冲,但是夕子似乎相反地往屋顶边缘跑去,想要确认小夜子的情况。如果从屋顶上探出身体往下看,就极有摔落的危险。



——不对,不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问题在别处。



无论是小夜子活着,还是夕子死了,这些事本身都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小夜子跳楼,死的却是夕子——这种因果律的扭曲才是不合理之处。那么……



——哪里扭曲了?



不是神……而是天使,一定看见了才对。



织作碧应该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而……



小夜子的自杀未遂却被当做没这回事,只有夕子被断定为自杀。



这才是扭曲的真面目。换言之,尽管有个确实的目击证人在场,过去发生的事实与现在发生的事实之间却出现了巨大的矛盾,这种状况才是不合理之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夕子的死会被断定为自杀,应该是因为碧这么作证吧。



而碧把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实给抹杀了。



夕子姑且不论,小夜子跳楼时,碧和美由纪都在现场。所以如果单论小夜子跳楼这件事,织作碧显然是作了伪证。这一点绝不会错。



——碧为什么要说谎?



织作碧作伪证的理由……



碧这个纯洁无暇、仿佛生平从未说过谎的模范生,为什么非作伪证不可?宣称小夜子没有自杀,有什么意义吗?因为碧的信仰不允许自杀吗?不对,说谎才是违背信仰的行为。那么抹杀自杀的事实,对碧有好处吗?她在包庇什么人吗?



——例如说……



碧会不会是顾虑到小夜子才撒谎?



如果考虑到小夜子的心情,当然就不会想将小夜子要自杀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世。既然自杀以未遂告终,那么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想要抹杀自杀这件事吧。但是……



——这种事行得通吗?



不管碧如何供称,只要美由纪或小夜子说出实情,就前功尽弃了。



——不,这倒也不一定。



就现状来说,美由纪提出来的证词反而被驳回了。



这能够全部归咎于美由纪之前陷入错乱状态吗?



或者是因为碧受到大人信赖呢?



——不对……



是因为小夜子没有说出真相。



小夜子也作了伪证,她等于是默默地补强了碧的供述,而现状的混乱正起因于此。小夜子的自杀未遂被抹消,以及夕子变成自杀,全都是伪证与沉默造成的结果。



——然后……



如果小夜子表示出她想要保持沉默的意志,美由纪也只能三缄其口。如果美由纪一开始就知道小夜子还活着,很有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她就是因为误会小夜子已死,才会陷入错乱,变得饶舌多嘴。所以这个时候,只要小夜子保持沉默……



——不管撒什么慌都行得通。



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不能想象小夜子本人会隐瞒事实,以及美由纪会为了朋友而保持沉默。



——那么碧她……



碧是察觉到小夜子和美由纪的苦衷,默默配合她们?如果碧知道小夜子的隐情,这是有可能的吧。碧是为了保护小夜子的名声,才作证说没有自杀这件事吗?



不,不是这样的。碧她……应该没有说小夜子没有自杀。



——碧同学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哪。



碧是不是就像说她没有看见黑圣母一样,说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应该是说,当她抵挡屋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这种消极的伪证能够保全小夜子的名声,换作是美由纪,或许也会这么做。这……一定是这样。



——等一下……



碧不可能知道小夜子的苦衷。



除非本田或小夜子本人说出去,否则知道小夜子和本田之间关系的,应该只有美由纪一人才对。



而美由纪唯一一次针对这件事侃侃而谈,就是在夕子的房间的那一次。惨剧紧连着就发生了。



——碧听见了?



当天晚上,碧拜访夕子的房间,她可能就待在房门外,那么她可能偷听到了吧。如果碧听见了美由纪在夕子房间里说出来的事,那么……



——不……



哪里不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诡异。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因为窃听这种行为与碧格格不入?不对,不是的。不是这种事,而是……



——碧的伪证不仅如此。



碧还宣称她没有看见黑圣母。



根本没必要连看见黑圣母的事都否定。



——碧并不是顾虑到小夜子?



那么……碧有其他作伪证的理由吗?



理由不在小夜子,而在夕子身上吗?



如果夕子是自杀或意外死亡,碧根本没有必要作伪证。



——假如说……



麻田夕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话……



如果夕子的死,是伪装成自杀的凶杀案,对凶手来说,没有发生过小夜子自杀事件,确实比较方便。连续跳楼自杀这种事,以状况来说太不自然了。



——碧她……



不,因为这样就说是碧推下夕子,也太过于武断了吧。



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确认过楼顶上是否有第三者在场,记忆也不明确。如果有人躲在暗处,美由纪应该不会发现。而且如果这是凶杀案,凶手绝对是蜘蛛的仆人。



——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夕子这么说。



蜘蛛的仆人责怪夕子背叛,咒骂她的失败,强迫她重新加入,对她施以各种制裁。



但是在美由纪看来,夕子早就无意重回蜘蛛仆人的集团了。



麻田夕子是不是在完全成为犹大之前,遭到肃清了?



被同志。



那么,碧有可能是真凶——被蜘蛛的仆人逼迫作出伪证。



纯洁无暇的碧应该难以抵抗恶魔崇拜者的拷问吧。



——不对。



若论可能性,碧也有可能就是蜘蛛的仆人。



——天使就是恶魔吗?



有这种事吗?难以想象。一下子难以相信。



即使如此,可能性……



——还是有吗?



不能断定没有。



——但是……



无论是被迫作出伪证,还是自发性地作出伪证,碧的供述想要成立,小夜子保持沉默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杀人凶手会利用这种不确定的要素的伪证来隐蔽犯罪吗?



那样的话,干脆让事情变成连续自杀,还比较安全吧?就算有些不自然,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没有人目击到夕子遇害,要怎么说行不是吗?小夜子自杀未遂,不仅当事人还活着,而且还有目击者,凶手根本没有必要连这件事都抹消。只要有另一个人作证,就无法成立的话,作这种伪证根本没有意义。对杀人犯来说,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因为美由纪和小夜子会不会保持沉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难道不是吗?



凶手都料到了。



只要了解内情,不难想象她们会三缄其口——美由纪本身不是才刚作出这样的结论吗?凶手是否确信,至少小夜子绝对会保持沉默?



如果推落夕子的凶手掌握到小夜子置身的复杂状况,而且也熟知美由纪与小夜子的关系,不仅如此,甚至察觉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杀害本田的凶手的话……



如果凶手知道这一切,会确信小夜子在事件后将保持沉默,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掌握到这些信息,就可以预测出大致的事。如果凶手预测到这些,计算好一切,并让人作出伪证的话……



可以成立,可能大幅减少伪证翻盘的不确定要素。



那么……



知道这些事,是杀害夕子的凶手的条件。



那么……



——凶手是碧吗?



——天使才是……恶魔吗?



虔诚的信徒,纯洁无暇的千金小姐,众人憧憬的对象。这样的碧,会是冒渎的恶魔崇拜集团的一员吗?



——就是她。



织,没错,那就是在说她。



——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对,还有那个织……



美由纪询问坂本百合子参加仪式的有哪些人,那个时候百合子所说的织,指的会不会就是织姬的织、织作的织呢?织所指的果然就是织作碧。无论目击到仪式的人是谁,这所学校里没有人不认得碧的脸。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以置信——这样的情绪高涨过头,结果反而使美由纪更加确信。



——很有可能。



那位大人——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



织作碧就是蜘蛛仆人的头目!



夕子看到剪报时,惊恐万状。



她并不是看到剪报而害怕,她是看到碧而感到害怕。



——如果碧是蜘蛛的仆人。



那么推落夕子的肯定是碧。



如果碧听到了一切,那么她当然知道夕子不仅没有拉拢美由纪和小夜子加入,反而被美由纪她们给说动了。



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状况是收拾叛徒麻田夕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美由纪一下子就冲下楼了,屋顶上只剩下探出身子,几乎要掉下去的夕子,以及心怀杀意的碧,还有本田的尸体。



——不仅如此,推落夕子的人,当然也看见救小夜子的人。



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是黑圣母……



而推落夕子的人是碧……



碧应该很快就发现对方是那个漆黑的异形才对,而黑圣母应该也目击到碧了。



——原来如此。



所以织作碧才要宣称她没有看见应该和美由纪同时目击到黑圣母。如果要让夕子变成自杀,拯救小夜子的人会造成障碍,而且黑圣母如果被逮捕,碧自己也危险了。



美由纪陷入恍惚,她并不期望如此绝望的结论。



——然后……



小夜子。



小夜子在事件以后变了,美由纪无法具体地说明她哪里变了。



——她不伤心吗?



对,小夜子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反倒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坚毅,充满自信。



——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



对,小夜子察觉了。



把夕子的事弄个水落石出,意味着要告发夕子不是自杀,而是被杀。换言之,小夜子表明了她要与蜘蛛的仆人——织作碧作对。那个娇弱的、爱哭的小夜子竟然说出这么强悍的话来,所以美由纪才会感到格格不入吧。小夜子会这么坚强……



——是因为有黑圣母在背后撑腰吗?



小夜子是不是落入妄想,认为黑圣母会为她杀掉所有与她作对的人?的确,黑圣母如同小夜子所期望的杀掉了本田。所以只要小夜子希望,那个恶魔也会为她杀了那些蜘蛛的仆人吗?小夜子那凛然而且自信满满的态度,不就是根基于这愚昧妄想的自信吗?



不对……小夜子没有那么笨。



——不要紧……黑圣母……全都听见了。



——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我会保护美由纪。



不是妄想,是现实。



小夜子得到了同伴——不是七不可思议的恶魔黑圣母,而是乔扮成黑圣母的杀人凶手。小夜子与救了她的人——杀人凶手之间,有了某种交易。的确,既然有个具有实体的杀人犯在身边帮助,就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小夜子的态度也因而丕变。



那么……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



小夜子对是亮说的这段话,是要在两天之内把织作是亮也杀掉的意思吗?



织作碧,还有渡边小夜子。



憧憬的对象与挚友。



她们……



此时,窗外,一群陌生人映入眼帘。



——柴田勇治。



柴田前理事长率领着一群神情严肃的男子,成群结队直线穿过中庭。尽管十分整齐,却予人一种骚乱不安的感觉,整个庭院变得闹哄哄的。



——发生了什么事?



美由纪停止思考,盯着那群人有如蚂蚁队伍般单调的行动。队伍被吸进教职员大楼里。当最后一只蚂蚁消失,美由纪把视线移向中央水池时,传来“美由纪”的呼唤声。小夜子站在门口。祖父离去后,美由纪忘了锁门。



“美由纪,你觉得那是什么?”



她是在说刚才的蚂蚁队伍吧。



小夜子略微拖着脚走进房间。柔软笔直的发丝,浑圆柔和的身体曲线,脖子弯曲的角度,都显得格外冶艳,是美由纪所熟悉得……



美由纪身体一僵。



现在的小夜子不是从前的小夜子了。



小夜子说那是紧急职员会议。



“不要紧了,那个理事长……”



“不!”美由纪叫道,想盖过小夜子的话。



美由纪不想再听下去。



小夜子微笑,朝美由纪走去,在她的耳边清楚地说:“织作是亮死了。”



不是死了,是被杀了。不……



是你叫人杀了他的吧?



小夜子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吧?我会保护美由纪的。接下来是那个女的。我要为夕子同学报仇。”



为夕子报仇,小夜子果然也发现夕子时被杀的了。



“美由纪,我跟你说,蜘蛛仆人的首领啊,就是……”



小夜子把右手放在美由纪的肩上。



“我不想听!”美由纪甩开她的手。“我……”



不用听也知道。小夜子白皙的手被甩开悬在半空中,她用那只手撩起头发。



“美由纪也发现了啊。那你也知道了吧?不能原谅吧?夕子同学怀孕了。所以她才……而那个女的……”



没错,听说夕子怀孕了。



美由纪不知道夕子自己有没有发现,但是肉体的变化可能对精神造成了微妙的影响。所以夕子才会想要脱离那些恐怖得、黑暗的女孩们。



美由纪总觉得悲哀极了。



接着她想起夕子的容貌。



夕子身上遍体鳞伤,美由纪为她重新编好那漆黑有光泽的直发。两人的关系只有这么一点点。



而夕子已经不在了。带着才刚刚萌芽的生命一同消逝了。



经过了几乎遗忘的时日,美由纪才总算感觉到朋友的死亡是真实的。哀悼死亡,就等于是承受生命的虚幻。



小夜子说:“蜘蛛的仆人一直在监视着。我要在被干掉之前,先干掉那个女的……”



美由纪甩开虚幻的情感,与小夜子对峙。“小夜子,你在说什么啊?那样是不对的!那样做是错的!这一点都不像你!”



“美由纪,你才是……我以为你会高兴,所以才把那个男的也……”



“所以你派人去杀了他?那种事……”



就算那种人死了,美由纪也不会高兴。就算他是个可恶的家伙,也没有活该去死的道理。



“那根本就是杀人啊!”



小夜子的脸颊僵住,沉默不语。



“谁?到底是谁?”美由纪激动地问,“黑圣母到底是谁?”



小夜子从美由纪身上别开视线,往后退去。



美由纪趁机移动到墙边,墙上挂着斗篷。



“无论那是诅咒还是魔法。”美由纪接着说道,“小夜子,你想做的事根本就是杀人!没错!那家伙只是个刽子手!”



“不是、不是,他是黑圣母,是实现我的愿望的恶魔。”



“恶魔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这……”



“小夜子,让开。”



美由纪拿起斗篷,推开小夜子,离开房间。小夜子几乎没有抵抗,也没有挽留。美由纪披上斗篷。



——要怎么做?



房间里有小夜子,窗外有蜘蛛的仆人。



——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不可能你会有好结果。



美由纪跑出宿舍,奔过石板地,穿过中庭,前往教职员大楼。



脚步声“喀喀”作响。



背后感觉到视线。



是小夜子吗?蜘蛛吗?还是圣母?



本田禽兽不如,是亮胡作非为,而蜘蛛的仆人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小夜子确实是被害人,可是这样做是错的。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能再出现尸体——美由纪这么想。



美由纪说她有话要告诉柴田。



对方拒绝,说在开会,美由纪说事情紧急。



对方怒吼,叫她会后再来,她说是关于命案的事,



对方问什么命案,她说是理事长的命案,柴田立刻出来了。小夜子说的似乎没错,织作是亮真的被杀了。



“你是那个时候的学生吧?”晒出一身健康肤色的前理事长说,“和是亮有一点纠纷的那个学生。”



没有明确说出是被是亮施暴的女孩,是顾及到还有许多人在场吧。



柴田有许多拥护者。里面当然也有教师,还有像海棠那种莫名其妙的跟班。此外还有若干名刑警掺杂其中。



但是,拥护者里头的刑警和教师所认识的美由纪,是陷入混乱、语无伦次地重复相同证词的美由纪。可能是因为这样,就算美由纪再怎么井然有序地说明,他们也完全听不进去。而且结论非常令人难以置信,事情的经过也很难简略地说明……



真正企图自杀的人是小夜子,夕子有可能是遭到杀害,杀害本田与是亮的是同一个凶手,是一个叫黑圣母的男子……



这样简直和陷入错乱时的供述没有两样,只是比较说得过去——变得比较有道理而已,内容和美由纪之前说的毫无二致。



大人们说,这话之前听过了,够了。



结果就连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都没有半个人相信,就算美由纪怎么极力主张,说黑圣母这个杀人凶手真的存在,也只像是在说梦话。至于蜘蛛的仆人,才一提到织作的名字,就被打了回票。



拥护者因为心怀成见,根本不把美由纪的话当成一回事,但是柴田或许因为没有多余的偏见,似乎姑且认真地聆听了美由纪的话。他的个性可能就是这样吧。



“你说你被是亮恐吓了?”



柴田曾经碰见是亮对美由纪施暴的场面,似乎觉得有那么一些可信性。



“他为什么要恐吓你?”



问题就在这里。是亮本身拥有的情报十分错综复杂,而他在发现自己的谬误前就被杀害了。而美由纪也无法好好地说明为什么她回遭到是亮恐吓。



“这个女孩好像有说谎癖。”



“是妄想吗?真糟糕哪。”



“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吗?”



“哎,出身那种家庭嘛,本来就是个问题学生。”



“这种问题学生可以放任不管吗?”



“不能再让不好的风闻传出去了。”



“事实上,传闻已经造成影响了。”



“相关人士已经在施压了,损失每天都在不断增加。”



“让这种偏远学校发生的纠纷给柴田集团造成麻烦,根本是本末倒置。”



“这个责任谁要来负?就算毁了织作纺织也无法弥补啊。”



“把她隔离开来。”



什么跟什么啊!这些丑八怪、满是烟臭味的男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美由纪被撵出会场,交给老太婆。她再次被关进房间,别说是外出了,未经允许,连房间都不能踏出一步。她被幽禁了。



新的房间位在教职员大楼一楼的角落,没有窗户。老太婆始终默默无语,关上门时,只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美由纪的行动完全受限了。



当天晚上,新的恐吓者前来拜访美由纪。



海棠卓。



海棠似乎从是亮那里得到了一些情报。



当然,那是错误的情报,但是不管美由纪怎么说明,蜥蜴似乎就是听不懂人话,无益地对话一再原地重复打转。



海棠要求美由纪说出卖春学生的名单。



蜥蜴声明,这是为了度过这次危机,但美由纪完全不懂他到底是想怎么度过什么东西。她想,海棠八成是要拿来恐吓卖春学生的父母。



“你问错人了。”美由纪说,然后提出忠告,“要是你轻举妄动,也会有危险的。”



海棠笑了。



翌日,美由纪被叫去校长室。校长和柴田已在里面,柴田露出十分困扰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去询问过小夜子,却被小夜子全盘否定了。



“小夜子怎么可能会说?”



有哪个女孩会因为别人叫她说,就老实招出自己招人蹂躏,然后杀害对方?



连这点都不懂吗?如果不懂,那就真的太迟钝了。柴田双手抱胸,沉思了好一阵后说:“其实,我也曾经从山本小姐那里听说,本田这个人有些不好的流言。”



山本小姐指的是被杀的山本舍监吧,当时美由纪怎么样都听不习惯“山本小姐”这个称呼。



“山本小姐参与妇女解放活动,所以对那类性别问题十分敏感。所以我也不是完全不相信你的话。”柴田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说。



他是在为美由纪设想把。虽然明白这一点,美由纪却不怎么高兴。柴田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愈是真挚,发言就愈没有说服力,说穿了他就是个耿直到底的人吧。因为太想要说出正确而且关心别人的道德性发言,结果到头来都变成千篇一律的样板文句。就算是政治正确,也变成了脱离现实的理想论。



仔细想想,本田素性不良的说法之前完全不被当成一回事,柴田现下却予以认同,而且虽然不到全盘相信的地步,却也说他不是不相信美由纪的话,在眼前这种状况下,柴田的发言可以说是大胆到令人吃惊的划时代见解……



只是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这么想。



事实上,美由纪听到柴田所说的话,只觉得山本舍监竟然会参加妇女解放活动,真令人意外,感想仅止于此。对于山本这个人,美由纪只记得她是一个严格、不知变通的教师。柴田的话中与美由纪的现实相呼应之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柴田接着说:“本田究竟有没有做出卑劣的行为,就算调查也不会有结果吧。但是姑且不论本田,过世的麻田同学……呢,她怀了孕是事实。学校里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我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校长的额头笼罩着倦怠阴影,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真的是我的责任吗?这样吹毛求疵、揭发事实,又有什么好处?



柴田如此作结:“总而言之,我不想认定你是出于说谎癖而捉弄我们的。”



那么就相信我啊!——美由纪心想。



柴田虽然不是个坏人,但就像是仁义道德穿上了衣服似的。什么“不能够发生”、“我希望如何”,这些话都让人这么感觉。



那一天只说了这些,美由纪就被放回房间了。



经过一个晚上,美由纪再次被海棠叫去。



接着将近四个小时,美由纪都处在软禁状态,不断重复相同的问答。



海棠一样要求所有卖春学生的名单。美由纪根本不知道,所以无从答起,但是不管她怎么说,海棠就是听不进去。



“你的那些同伴啊……”挤压喉咙发出来般的不愉快声音,又重复着相同的话,“……她们一定正伤透脑筋哟。你或许是无所谓啦,可是其他女孩子会怎么想?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千金吧?要是我能事前了解真相的话,就不会暴露给世人知道了。这也是为了她们的家人着想,要是女儿做那种事曝光,就没脸面对世人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卖春啊!”



“不是有红线区什么的吗?”



“那是公娼啊。”



“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



“混蛋,你们是学生哪!”



“买的不是大人吗?”



海棠含糊其辞地骂道“这个小鬼嘴巴真刁”,瞪大三角眼。



美由纪压根儿就不打算为蜘蛛的仆人说话,也完全不认为卖春是件好事。



可是和海棠这种人说话,就让人莫名地火冒三丈,结果逼她说出了仿佛肯定卖春的话来。而且夕子说蜘蛛的仆人们所做的事并不是买卖,而是黑弥撒。那么那就不是一般所说的卖春,而是基于不同的理念——虽然美由纪不懂得崇拜恶魔算不算一种理念——的行为;再说,被这种恶心的老头子瞟着看,总教人不爽快。



所以她更引起海棠疑心了。



海棠说:“你也真是顽固。听好了,侦探就快要来到这所学校了。知道吗?是侦探哪,侦探。所谓侦探,就是挖掘别人的隐私,借此赚钱的卑鄙职业。他们从旁干涉事件,以不是当事人为借口,不需负任何责任地将有的没的事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此得意洋洋哪。”



有那么糟糕吗?



美由纪读过几本侦探小说,但她不觉得侦探是那么糟糕的职业。虽然现实的侦探不太可能像小说中出现的角色那样帅气,但如果海棠的话不假,那么侦探根本就是穷凶极恶的下三滥了。



美由纪这么说,海棠强调说:“是啊,没错。能够满不在乎地揭发事件的真相的,不是人面兽心,就是不负责任。警察是公家机关,揭发真相是逼不得已的,但侦探是为了赚钱,简直就像鬣狗。那种人就要来了。而且听说那个侦探非常古怪,你们试图隐瞒的事,马上就会被揭发啦。”



“这……”



蜘蛛的仆人当中,难保没有人想法和夕子相同。如果有那样的人在里面,揭发真相就太残酷了。话虽如此,美由纪也无计可施。



“……你问错人了。”



你应该去问碧——美由纪终究说不出这句话。夕子遭到杀害的事件,警察完全不予理会,而且一切都只是美由纪的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碧是蜘蛛的仆人。



“我也问过渡边同学,但是她不肯告诉我。你们真的非常团结哪,团结得教人佩服。”



一点都不团结,美由纪和小夜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只是那个女孩和你不同,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虽然或许只是拖延战术啦。啊,侦探差不多要到了。不过也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海棠看着手表站起来。“……少说也得花上四五天吧。警察全力动员都没办法解决了嘛。对了,你也要一起过去。柴田先生好像被你的胡言乱语说动了,真是的……”



海棠绕到美由纪背后,把脸凑近她说“看看你这张脸,真是人不可貌相哪”,接着在她耳边呢喃:“听好了,你不告诉我,也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要是告诉他们,那简直是自杀行为。如果你想说的话,就尽早告诉我。别看我这样,我的疏通能力可是比那个小毛头要来得高明多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喏,走吧。”



海棠说道,握住美由纪的手。



“你做什么?”



“带你过去啊。”



海棠用力拉扯美由纪的手,沙哑颤抖地说:“没想到你这样的女孩啊……”美由纪把手抽回来,海棠便说:“装什么清纯?又不是处女了,害臊个什么劲!”再一次用力拉扯,硬是把美由纪拉起来。美由纪虽然不是很明确地理解海棠为何会这么想,但她觉得屈辱极了,对海棠深感轻蔑。



美由纪被拖也似的带往的地方,是她数天前闯入的会议室。



门一打开,就听见响亮的声音:“有言在先,我压根儿就不想管这件事……”



往里面望去,广大的会议室里有一张大型会议桌,几个人集中坐在一边。正面是柴田,左右时校长、教务部长、事务长。



有个男人背对美由纪。



他的右边站着一男一女。



大声说话的似乎是背对美由纪的男人。他继续说道:“……这差事根本就不适合我!那个律师还有这个益山在我耳边鬼吼鬼叫,教人伤脑筋的老爸又强人所难,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都是因为有个怪人父亲,我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他好像在抗议,但感觉一点都不是打心底在抗议。



在这种严肃的状况下,柴田依然保持他一贯的好青年模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道:“您说令尊,食指榎木津前子爵吧?哎呀,虽说您是前子爵的公子,但竟然称呼那位英杰为怪人,实在说不过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一截两截?听好了,这个世上可以称为怪人的,大概也只有那家伙了。在辞典里查怪人这一项,八成都会出现榎木津干磨的名字!你连这都不晓得吗?”



“真遗憾,我没有那种辞典呢。”柴田快活地笑道。



男人认真地说:“你的字典一定缺页缺得很严重。”接着更拉大了嗓门说:“可是听说这里有很多可爱的女学生,所以我还是过来了。没想到实际过来一看,竟然一片空荡荡,这简直就是古迹游览嘛!我才没有那么老气的兴趣!”



“哎,请别这么说。情况是愈来愈严重,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没有那么多手臂可以借给别人。”



“不是那种意思……”



这种情况,把对方的话当真的柴田反倒显得可笑。



男人以胡闹的态度继续说道:“啊,反正这个益山应该会搞定一切,放心吧!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懂我来这里干吗。跟这位女士要找人的委托混在一起,莫名其妙了。只要把那个掐人脖子的家伙消灭就行了吗?还是要抓住杀掉你女朋友的刺眼魔人?”



柴田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发现美由纪和海棠,站了起来,“哦,同学,你过来这里。”



“嗯?”



男子回过头来,美由纪看到他的脸,有些吃惊。男子的长相如同希腊雕刻般端丽,容姿与他旁若无人的胡闹说话态度相去甚远。美由纪第一次看到相貌如此俊美的男人。



男子大叫:“噢噢,这儿不就有个可爱的女学生吗!”



站在他右边的女性皱起眉头说:“榎木津先生,能不能请你克制一下那种以容貌评价女性的发言?那种发言听了教人非常不愉快。”



女性的打扮很朴素,说的话却很严厉。



被称做甲木金的不可思议的男子夸张地两手一摊,像外国人似的回答说:“你这话也真荒谬。不管是狗还是毛虫,是马桶盖还是男人或老人,只要我觉得可爱,我就会说可爱,我觉得丑,就会说丑。只有对女人不能说,这我无法接受。可爱的东西是没有差别的!也没有国境之分!”



女人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那是基于你个人的标准所作出来的判断吧?”



“那当然了!可爱还有除此以外的标准吗?没有!”



“你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别人身上,也会有人为此感到不愉快的。请你收敛一点。”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甲木金活力十足地站起来。“例如说,我讨厌饼干!”



他完全无视于美由纪的存在。站在甲木金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脸受不了地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疯狂的秀丽男子服装品位也非常不可思议,打扮得就像波兰还是哪里的商人。



“……但是世人都说饼干好吃,大家都爱吃饼干。我觉得那种东西松松干干的,一点都不好吃。每个人都说好吃,但是我就是不觉得好吃,没办法嘛。但是大家都拿饼干叫我吃。这真的很烦,但是要写个‘不要叫我吃饼干’的牌子挂在脖子上更麻烦,我无可奈何,只好忍耐。可是我还是讨厌饼干,就跟这个一样。”



“哪里一样了?”



“就是一样!连我都可以忍耐了,没有你就无法忍耐的道理。没有吧?不,我也不是总是在忍耐。我有时候也会像这样,声明饼干很难吃。可是就算我这么声明,饼干也不会生气!”



甲木金嘴里依然唠叨着:“世人都称赞饼干好吃,真是岂有此理,计算称赞饼干,饼干也不会高兴嘛。”往美由纪这里走来。接着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海棠说:“你最好别再想那些龌龊事啦,这个女孩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海棠起先露出呆愣的表情,接着很快地高高扬起三角眼大叫:“你、你这家伙、胡说八道些什么!”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不检点的事。我是好心忠告你,不适可而止一点,身体可会受不住啊。赶快把你搂在人家腰上的手拿开,人家女孩子都觉得恶心了。”



甲木金用手背拍打海棠的手臂。海棠进房间以后,手就一直环在美由纪的腰上。海棠被拍,手急忙弹开。



柴田站起来说道:“海棠,这位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榎木津先生,这是敝公司的员工,姓海棠。”



——这个人是侦探?



“这、这位就是榎木津集团的接班人?”



海棠的吃惊,似乎与美由纪吃惊的次元大不相同。



美由纪感到害怕,海棠则毕恭毕敬起来。



侦探以轻佻而且充满嘲讽的口吻说:“遗憾的是,我那个笨老爸误以为他的愚笨会遗传,最不相信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不仅如此,令人高兴的是,他最痛恨世袭制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所以我才能够不必接下那种无聊透顶的职务。所以满脑子下流思想的你的企图全都落空啦!不,这无关紧要。你,就是你,你是目击者对不对?”



侦探用褐色的大眼睛注视着美由纪。



美由纪忍不住回视那双眼睛,但侦探似乎不是在看美由纪的脸,而是在看她的头顶一带。



“哦?”侦探发出嘲弄般的感叹声之后,说道,“那个黑漆漆的煤炭般的变态就是凶手吧。”



“啥?”海棠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恕、恕我失礼……我不知道您听到了什么,可是这是那个、小孩子不懂事,只是迷信……”



“这个人不是小孩子,是女孩子。听好了,那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涂上去的。要是涂墨汁的话,会晕开,很难涂得这么黑。就跟小偷一样。喏,你把详情说给我那边的仆人听吧。我就趁这段时间去散个步再回来!益山!”



侦探一叫,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



“听仔细啊,这是你最拿手的吧?”



柴田也慌忙站起来:“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您刚才说凶手……”



“啊,我不知道名字。话说回来,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还是厨房的工友还没回来吗?京极叫我务必要见他。”



“我姓杉浦!”女人站了起来。



“杉浦出去采买,暂时还不会回来。”事务长一边说明,一边站起来,校长等人也站起来,结果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厨房的工友?



那是在说……偷听的那个人?



侦探迅速地捕捉到美由纪的疑虑,用半眯的奇特眼睛注视她,又用鼻音“哦?”了一声。



“你知道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呢,跟照片一样。那是……不是吗?长得很像呢,桑畑女士。”



“我姓杉浦!”



“您的配偶有穿洋装的兴趣吗?”



“穿西装?没有。”



“没有?那他喜欢歌舞伎吗?”



“歌舞伎?哦,你刚才是说穿女装吗?总之,他没有那种奇怪的兴趣。”



“这样啊。那就好,益山。”



年轻男子应了声“是”,行了个最敬礼。



“我想厨房的工友就是凶手,小心点,他一回来就马上逮住他。马上,了解了吧?再见。”侦探快活地道,早早退场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八个人,全都愣了好一会儿。



——那个男的是凶手?



如果这是真的,解决得也太快了。



可是……



——那个男的……



应该偷听到了。听到美由纪、小夜子以及坂本百合子的对话。美由纪觉得当时她们应该没有提到太多细节,但是……



——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



她记得她们这么说了。可是……



——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



对了,这么说来,那个时候那个男的的确拿了沾了煤灰的锅子。然后美由纪等人注意到他,他便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去,不是吗?后来,美由纪和小夜子的确说了:



——请杀了本田幸三。



——我、渡边小夜子,被本田侵犯了。



小夜子说出了诅咒的理由。她在第十三个星座石上,主动向恶魔说出了实情。但是那个时候周围并没有人……



——黑圣母的祠堂边缘,黑色的手印。



有人,就在那里,一个蹲着的窃听者。那个手印,是沾在手掌上的煤灰痕迹。潜藏在那里的是厨房的工友。厨房的工友一路跟了过来,听见了小夜子所有的告白,然后……原来如此。



美由纪回想起是亮的话。



——那个男的,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



——是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



是亮是去年秋天上任的,如果是他录用的话,就是去年秋天以后录用的人吧。说道去年秋冬来到学院的人,就只有那个厨房的工友。



——厨房的工友就是黑圣母吗?



美由纪想到这里,才慌忙回头,寻找侦探的背影。



那个人全都明白!



当然,门已经关上了。



待美由纪发现时,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坐了下来,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吴同学,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海棠傲慢地催促她坐下。侦探一不在,他的态度又变得蛮横。见风转舵的态度就像蜥蜴般卑劣。



听说年轻男子是侦探助手。他的发型很时髦,和时下的年轻人没两样,服装也十分普通,只有眼神颇为锐利。那个侦探叫他益山,但柴田介绍说这是益田先生。这种情况,通常应该是同伴的发言比较正确,但是柴田这种人不可能搞错别人的名字,相反地,那个侦探感觉像是会弄错,所以男子应该姓益田才对吗?



至于女性,就像她再三声明的,确实姓杉浦,似乎是厨房工友的配偶。杉浦女士的配偶好像从半年前就行踪不明。



“可以麻烦各位确认一下吗?”杉浦女士说道,拿出照片。校长等人依序看了照片,答道:“没错,这是杉浦。”



美由纪伸长脖子偷看,毫无疑问,照片上的人就是那个行动鬼祟的厨房工友。



“没想到隆夫竟然会在与织作家有关的学校任职。”杉浦女士说。从她的话听来,杉浦女士应该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



“益山先生,榎木津先生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女士接着向也被介绍为益田的男子问道,“隆夫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不知道到底是叫益山还是益田的男子搔着头说:“这个嘛,我也完全不明白。”



“反正一定是胡猜的。”海棠说。这个人真是表里不一。



杉浦女士皱起眉头说:“如果隆夫是凶手——这里说的凶手指的是绞杀魔吧,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么他就是……织作家命案的凶手吗?”



杉浦女士不待回答,自己断定说“应该就是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究竟该怎么向葵小姐交代才好……亏她劝我离婚,这下子真是糟透了。就算侦探找到了隆夫,也……”



柴田稍微恢复平静地说:“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葵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不会怪你的。”



“计算葵小姐不怪我……”杉浦女士,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葵是碧的姐姐吗?



柴田重新转向益山——美由纪决定称他为益山——说道:“可是益田先生,我不懂,根据榎木津先生的说法,杉浦好像就是凶手,但是榎木津先生究竟是以什么样的逻辑推论出杉浦是关键人物的?”



益山这次搔了搔额头说:“呃,这我也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可是……是啊,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特征似乎就是过于凑巧。”



“过于凑巧?什么意思?”



“是的。假设有一件事启人疑窦,这一定是一件很可疑的事——这样说好像很怪?不,不只是可疑,它一定会与某些事连结在一起,成为某种结论的关键。它被设定成绝对会让人起疑。当然,如果没有人起疑,就不会出现任何结果,但是它一定会让人起疑,感到可疑的人会采取某些行动,于是……”



“它便会获得实体,导出某种结论是吗?”



“唔,是的。换言之,连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的行动都被计算在内,不管任何人怎么行动,都会导出期望的结果……”



“期望?谁的期望?”



“设下这个圈套的人,设下这个大规模圈套的人。”



“我不太懂。”柴田说。



柴田以外的人似乎连想都没在想,但美由纪隐约明白,虽然只是隐约。



“那么……杉浦在这个情况下,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完全不清楚哪。”益山说,这次搔了三下鼻头。然后他先声明“这是我听来的”,不太有自信地回答:“杉浦先生好像是等着被捕的角色。逮捕杉浦先生之后,就会出现新的局面,舞台将会改变。”



“更不懂了。”校长说。柴田也纳闷地偏着头问:“榎木津先生怎么说?”益山发出“嗯嗯”的高亢呻吟,说:“如果您是问榎木津先生明不明白,他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肯说明。他只对结果有反应,过程对他来说是没有用的……”



益山又说:“……他说,真实是不需要道理的。不管是加是减是乘,真实就是真实,至于要怎么理解,道理就随各人自己去吧。”



“真麻烦的家伙哪,”海棠说,接着挪揄道,“那只是他没办法说出个道理来吧。”他好像对侦探充满了竞争意识。



益山像个应声虫似的,心不在焉地应说“实业家真是敏锐呢”,接着说“那么接下来就来听听这位小姐的话吧”,望向美由纪,别具深意地笑了。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美由纪主要是对益山陈述,她尽可能有条理地,合乎逻辑地说出自己的体验以及想法。她也不再隐瞒姓名,而是指名道姓地述说。仔细想想,她打从一开始就说出小夜子的秘密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而已。



益山很擅长聆听。校长和两名职员抱怨“又是那一套”,忍着哈欠听着,只有柴田专注地倾听,只差没做笔记了。



关于碧的事,美由纪没有说出结论,而是明确地区分出事实与推论。她把结论交给听的人判断,因为她觉得能够导出的结论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美由纪觉得不能够失去公平,所以并非只挑可疑的事实说,她留意自己的叙述方式,使别人随时能够反驳。



然而一提到蜘蛛的仆人,就引来歇斯底里的反应。



“荒唐,哪里有什么黑弥撒?”校长说。“这所学校里才没有什么恶魔崇拜者。”教务部长说。“织作碧同学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不道德的事。”事务长说。“什么卖春?你妄想得也太厉害了,”海棠说,“睁眼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



美由纪狠狠地瞪着海棠,厚颜无耻的蜥蜴抽动了几下脸颊,回瞪回去。



“不能妄下论断啊。”柴田正经八百、可有可无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向益山征询意见。



“我对宗教完全不懂,所以不能说什么。只是说到卖春,若是没有寻芳客,卖春就无法成立。在封闭的学院里,而且是寄宿制的女校里,要进行卖春很困难吧。光靠这里的学生,无法直接拉客,一定要有拉皮条的居中牵线,组织的介入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认为过世的是亮先生所提到的事,相对地就变得很重要了。那么关于那个黑弥撒集团……先等一下,美江女士,你怎么想?”



杉浦女士的名字似乎叫美江。美江双手交握,坐立不安地说:“是啊,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我没办法提出什么适切的感想。关于基督教的女性歧视问题,我甚至还想请教葵小姐的意见,而且我对宗教也不是那么清楚……”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同学,川野弓荣和……那个叫是亮的人是这么说的对吧?呃,美江女士,那个川野女士不是管理一批私娼在做生意吗?”



“传闻……是这样说的。”



“所以,那样的话,那个传闻应该是真的吧。”



“咦?啊,原来是这样!私娼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咦?啊,所以才会怎么查都……”



“请等一下,你们有什么证据,竟然相信这种女孩的胡言乱语!我们圣伯纳德学院里没有卖春组织!”校长装腔作势地吼道。



“请不要动怒,也不能断定没有吧?川野弓荣在做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这可是外面的传闻。事实上,葵小姐所主导的妇女团体就曾数度拜访川野家,去确认事实,并且抗议,对吧。”



美江点头。美由纪感觉很奇妙,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碧的姐姐——葵的行动等于是在揭发妹妹的秘密。



“而且……”益山竖起食指,指向美由纪说:“……是亮先生是川野弓荣的资助者,他担任学院理事长时,川野女士硬是拜托他,录用同样是自己情妇、当时失业的杉浦隆夫作为学校职员——是亮先生是这么说的吧?”



“理事长没有说他录用了谁。”



是亮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杉浦这个名字。



“是亮先生就任之后录用的职员有谁?”



“呃……只有杉浦一个。学校已经决定在新年度要录用三个职员……”事务长没有自信地回答。



海棠非常烦躁,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敲打膝头,频频瞄着益山,声音沙哑地说:“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是亮先生跟那个女的有关系吧?说是是亮先生本人说的,也只是这女孩的一面之词,既然是亮先生已经过世,这件事已经无从确认了吧?”



海棠好像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卖春的事曝光。



益山虽然出面圆场,却说出直指核心的话来:“我不懂这位同学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她不是非常聪颖吗?我还以为会是个更语无伦次的女孩呢。而且川野弓荣和杉浦隆夫本来就有可能是特殊关系人吧?”



“是的。有人曾经在川野家见过隆夫,模样非常下流邋遢。而且弓荣女士遇害时,她的一名情妇行踪不明……”



“请等一下。”柴田插口,主导场面,“我就老实说吧,川野弓荣命案里,行踪不明的情妇就是织作是亮先生。因为是亮先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为了避免丑闻,所以对媒体施压,隐瞒下来。不过他也在私底下接受了警方的侦讯。”



“会长……”海棠发出惊愕的声音,把五角形的脸往中央挤。



仿佛可以听见他“真是多嘴”的唾骂。



“原来如此。关于川野与杉浦,以及是亮先生与川野这条线索,是有旁证的呢。而杉浦先生实际上真的被学院所录用,不就代表这名同学的发言有某种程度的可信度吗?录用杉浦先生时,是怎么样的状况?”



“这……是的,呃,他原本是小学老实,保证人就是过世的理事长本人……呃……至于详情就……”



“不知道吗?混蛋!”海棠迁怒似的骂道。事务长恭谨地说了句“对不起”。



柴田缓缓说:“情非得已,一定是是亮先生强迫要求的吧?事务长也是没办法的。益田先生,那样的话,就怎么样呢?”



“有卖春,或是相当于卖春的事实吧。”



“就说请你们不要擅自臆测……”



“海棠,你安静点。那么,在这个情况下,杉浦隆夫也成了关键人物……对吧?”



“是啊,而他与这次一连串的绞杀事件应该也脱不了关系。还有另一件事,唔唔……”



益山再次呻吟,然后他说:“崇拜恶魔的少女是个问题呢。”



校长用力一敲桌子,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然后瞪向美由纪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讲出这种想法的,可是竟然扯这种谎,实在是太过分了!”



益山把头偏了三十度,反驳校长的话:“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呃,大家都没有发现这位同学的发言中隐含着非常重要的内容吗?”



“哪里重要?”海棠问。



美由纪觉得,海棠就只会对重啊、大啊、高啊、长啊、了不起这类事物有所反应。



益山转向美由纪,问她是否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警察。虽然不知道那是千叶还是安房的警察,但魁梧的警官们完全不理会美由纪的话。益山把有些凤眼的眼睛扬得更高,说:“真是的,他们到底是在听些什么?那不是他们管辖内的案子吗?这可是责任问题哪。”



“你给我说清楚点!”海棠逼问。益田有些不耐烦地——或许他是带着“连这都不懂吗”的轻蔑说道:“就是溃眼魔啊。”



“溃眼魔?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柴田突如其来、而且夸张地反应。



益山“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却有若无其事地说下去:“也就是说,溃眼魔肯定与这所学校有关系啊。”



校长在益山话还没有说完之前就抢白道:“为什么?哦,你说那个诅咒什么的吗?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啦。因为有教师遇害,学生也大受影响。校园被惶惶不安的气氛所笼罩。什么诅咒,根本不值一提。没必要放在心……”



益山不晓得是不是存心报复,在校长的话没有讲完之前回嘴说:“可是,川野弓荣确实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还有,这所学校的山本老师也……”



“嗯,是的。”柴田一脸消沉地同意说。



“……就是吧,还有前岛女士是吗?关于这一位,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被害人就是这个姓氏。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思考一下黑弥撒的诅咒和溃眼魔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性了。”



“太、太可笑了。你当真了吗?什么诅咒,那怎么可能有用?太幼稚了。”



“我并没有说诅咒有用,是关联性的问题……”益田握紧拳头,在肚子上轻挥了一下。“我……实不相瞒,直到半个月以前,我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所以也较容易取得警方内部的情报。来到这里之前,我搜集了若干关于溃眼魔的资料。目前搜查进展相当迟缓,东京警视厅以被害人之间毫无关联为前提在进行搜查。”



校长极为不满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了?”



“目前川野弓荣与山本老师被认为毫无关联。但是这两个人透过这所学校卖春的流言,彼此有了关系。也就是点与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这可说是一大突破。况且学校里事前就已经预测到第四名被害人之死……”



海棠挤压着喉咙说:“那只是一种花招吧?这种手法太简单了。听说这起命案发生三天前,报纸上就已经报道了溃眼杀人的事件不是吗?只要知道被害人的名字,就能借此行骗,只需要动点手脚就够了。像这种小姑娘,两三下就被骗了。”



“你侦探小说看太多了。那么我问你,在这所连报纸都没有的学院里,要怎么样如此迅速地获得情报?就算拿到报纸,欺骗这名同学,凶手又有什么好处?就算真的是骗人的好了,那个骗人的学生也死了啊。”



海棠几乎要咬上去似的、连珠炮似的说:“所以就说这个小姑娘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嘛!这跟溃眼魔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这么想要毁掉这所学院吗?侦探是来调查事件的,怎么能让状况更加恶化!”



“海棠先生,侦探不会改善状况,也不会让状况恶化。侦探的任务是寻找真相。”



益田这么说,海棠便仰起身子,扬起下巴,转向柴田骂道:“哼,会长,您听到了吗?绞杀魔、卖春,这下子又是溃眼魔跟诅咒?这些家伙就像这样,挖掘别人的隐私,勒索金钱,是社会的败类!溃眼魔怎么样,我们根本就不在乎!”



海棠话声方落……



一道咆哮随即响起:“海棠!”



怒吼反弹在偌大的会议室坚硬的墙壁上,化成不可思议的回声,回荡了好一阵子。



美由纪不晓得是谁在怒吼。被吼的海棠自己好像也不明白,他缩起肩膀,左右顾盼。



怒吼的人是柴田。“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溃眼魔是杀害山本小姐的凶手啊!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给我安静一点!”



模仿青年似乎难得表现出这种态度。



柴田露出尴尬的表情。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平素完全不习惯吼人。海棠瞪大了三角眼,坏掉了似的全身僵硬,至于校长等人,都张着嘴巴,一脸呆样。益山充分观测现场状况后,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向美由纪使了个眼色,重新发问:“那名麻田夕子同学……是吗?那名过世的同学,她是怎么向你说明第四名被害人的?”



“或许不是很正确,但我记得她是说‘听说是那个卖淫的同伙’。那个卖淫的,指的是最早诅咒的对象。”



“最早诅咒的对象,也就是……”



“我想是那个川野弓荣女士。”



夕子是这样说的。益山用力点头:“原来如此啊。这如果是事实,警视厅一定会大吃一惊。没有动机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原来有共通的动机!”



“若是以本学院里发生过卖春行为为前提,随机杀人就会变得不再是随机……是吗?”



——没错。



美由纪对溃眼魔所知不多。



但是她知道社会上把这一连串命案称为随机猎奇杀人,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已故的夕子说,其中至少有三件是蜘蛛的仆人施下的咒杀。



美由纪完全没有想过为什么诅咒会成真,如果把它当成偶然,还算是在美由纪的理解范围内。卖春姑且不论,她认为咒杀是不可能实现的。



——难道……



就像黑圣母一样,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也是实际上存在的吗?



只是,即使不论诅咒是否有用,溃眼魔的被害人当中有三个似乎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这是事实。



柴田以严肃的眼神沉思之后说:“你……认为这件事应该公开,是吗?”



益田仰着头一会儿,斜眼看了看美由纪,又看了看美江,然后说:“从警方的观点来看,为了将犯罪从国民的生活中排除,恢复社会秩序,当然应该公开,这是国民的义务。但是……这违反了学院的利益……不,违反了柴田集团的利益吧。”



校长大为惊慌。



以此为契机,被怒吼后一直茫然若失的海棠可能是看到校长的脸色而觉得有机可乘,又刺耳但声音模糊地大叫起来:“喂!你也帮学生想一想啊!要是这种事公开了,这里的学生的人生就完蛋了啊!校内卖春这种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会让许多无辜的女孩一生都遭人歧视,而充满偏见的……”



“不……”



海棠的叫骂再次被柴田打断了。



“联络……警察吧。”柴田静静地说,比怒吼更有魄力。



“会长……你、你疯了吗?”海棠的声音更加沙哑,已经是喘息了。



“海棠,不能放任凶恶的杀人犯逍遥法外。而且吴同学早就已经把事情告诉警方了,这些事当局已经知道了。只是就像益田说的,他们还没有完全解读出情报而已。既然我们已经发生这些事,就应该告知警方才对。”



“可是、会长,您要怎么做?难道要去跟警方说,本校真的有卖春行为,溃眼魔的犯罪动机就在本校吗?”



“放心,不向一般大众公开的方法多得是,我……会透过适当的途径直接说明。”



柴田说完,悄声呢喃:“我绝对不会放过溃眼魔。”



在美由纪看来,这件事对他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益山像要解除紧张似的说:“柴田先生,我明白你的气魄。喏,你看校长都僵掉了。请再稍等一下。”



“等?”



“在通知警察前,有必要先进行内部调查,确认事实。就像各位说的,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我们才会过来,而且也必须向那位织作家的——四女是吗?向那名同学请教一些问题……”



“哦,碧同学啊,她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校长说得很简单,美由纪有些吃惊。



从美由纪所陈述的事实,真的可以导出没关系那样的结论吗?到底要怎么听,才能够那样想?益山说:“不可能没关系吧?如果相信这位同学的证词,至少那位碧同学说了谎。”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孩子。”



“我也没有说谎!”美由纪强硬地说。



柴田应了声“是啊”,说道:“所以才伤脑筋。只是,或许碧不是在说谎,她只是搞错了。而且你也可能弄错了一些地方。例如说,对,就举渡边同学自杀的例子来说好了,会不会她跳下去的瞬间,碧还没有跑到屋顶,而麻田同学跳下去的时候,碧已经下楼了之类的……”



“这……”



当时美由纪确实是惊惶失措。夕子的确是先一步抵达屋顶,但碧跟在美由纪的后面,所以……



——没有那回事。



虽然可能只有在场的人了解,但绝不是柴田说的那样。



而且至少在夕子掉下去之前,美由纪人都停留在二楼,如果夕子坠楼前,碧就已经下楼来的话,她们应该会碰见才对。



“……不可能。”



“你很有自信嘛,”教务部长说,“若要问你的胡言乱语和织作同学的证词哪边比较值得信赖,答案是很明显的。不管是论品行、成绩,还是信仰态度,哪一项你都没得比。”



你漏了家世和经济能力——美由纪心想。



这一定是影响最大的两项。



——原来如此。



美由纪发现了,碧和她们在基本上,立足点就不同。所以碧才不必烦恼太多,她的立场让她能够充满自信地作出伪证。



而美由纪忘了这一点。



如果是碧,她在学院里无所不能。不管再怎么蛮横的要求都能够实现,她可以为所欲为。



每个人都被她没有一丝傲慢的天使外表给迷惑了,但是如果撇开这一点,碧在学院里可能成为一个专横的绝对权力者的。



“……结果还是没有人相信我吗?”



“没那回事,我们是根据你的话来思考的。可是,也得见见碧同学才行……”益山盘起胳膊。



柴田重新振作似的说:“织作家里现在有警察进出,十分不便,不过今早我联络千叶本部,要求他们安排让碧在今天回学校来。织作家离这里很近,我派了轿车去接,应该快到了。”



——碧要来了。



美由纪倒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惹人厌的视线,一看,海棠正瞪着自己。很显然地,蜥蜴在着急。因为以结果来说,侦探的动向锁定在确认是否有卖春事实这一点上。



海棠站起来。“会长,恕我暂时离席。”



他想干什么?



海棠离开后,柴田问益山:“榎木津先生去哪里散步了呢?”



益山打哈哈说:“只有神才知道。”



约莫五分钟后,走廊上一片乱哄哄,几名男子进来了。其中一个走到柴田旁边,立正之后说“我们将碧小姐带来了”,接着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柴田挤出笑容,说了声“辛苦了”,慰劳男子后,扫视众人,宣布碧已经抵达了。



“校长,碧今天就会回去宿舍,她现在正把行李送去房间。”



校长和教务部长面面相窥,说:“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碧。



织作碧回来了。



终于要面对她了,不详的预感充塞美由纪的胸口。



“……听说出门时,东京的刑警找上了织作家,发生了一点纠纷,所以出发才延迟了一些。益田先生,碧很快就来了。”



几乎就在柴田说完的同时,门扉打开了。



笔直的漆黑秀发,如同陶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反射出房间的光线,熠熠生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的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益山倒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一会儿后,发出一声“哦”的惊叹。



碧点头致意,关上房门,报上自己的姓名后,恭敬地行了个礼,担心地看着美由纪说:“吴同学……你的身体不要紧了吗?”



不管什么时候听,她的声音都是如此稚嫩、柔和。



美由纪凝视着碧。



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一丝内疚。



表情也毫无阴霾。



正因为看起来略比平常忧郁,更让人觉得空灵,而正因为看起来空灵,就更惹人怜惜。



与记忆迷宫中的碧不同,亲眼看见的碧,是纯洁而且无辜的。



美由纪忍不住觉得杀人、卖春和恶魔崇拜都绝对与这个女孩无关。



结果,美由纪毫无来由地感到歉疚。就算是假的,她也想要招供说:“不好的是我,是我说了谎。”这让美由纪觉得不甘心极了。



柴田弯腰起身,请碧坐下,问道:“碧,谢谢你过来。家里一定相当乱吧,警察已经回去了吗?阿姨和姐姐们都还好吗?茜是不是十分疲累呢?”



碧端正地在椅子上坐下,非常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说:“茜姐姐真的非常悲伤,连我看了都觉得难过。”



“这样啊,真可怜,她真是不幸。”柴田说道。



茜是死掉的是亮的妻子吧。



然而美由纪再次想道,就算是那种家伙,只要是配偶,死了也会感到伤心吧。她发现尽管是亮对她做出那么多可恶的事,但是一想起他,却仍然有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这若是夫妇,造成的空洞一定更大吧。



——小夜子她……是杀人凶手。



小夜子可能忘了这种心情吧。



这么一想,美由纪便替小夜子产生了一种不当的罪恶感。碧是是亮的小姨子,她等于是失去了家人。所以在美由纪心里,她的立场变得更糟了。



柴田说:“那么,我特地请你来一趟,是因为……虽然已经问过许多次了,不过……”



碧毅然决然地说:“叔叔,是因为我作了伪证,对不对?”



所有的人都一样,一瞬间哑然失声。



碧的眼眶泛泪,但也没有夸张的悲伤。



她的态度看起来——真挚无比。



“关于渡边同学的事……我撒了谎,对不起。”碧站起来,深深低头,“违背主的旨意,说出迷惑各位的谎言,我真的……打从心底反省。对不起。”



接着她垂头坐下,再一次低下头去。



“碧,你……”



“其实……”碧用有些沙哑、有些强硬的语调说道,“渡边小夜子同学跳楼了,就在我和吴同学刚赶到屋顶的时候。”



——她察觉自己可能被怀疑了。



漂亮的先发制人。



“我完全不明白渡边同学为何要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自我了断是违反戒律的,是罪。可是,我得知渡边同学幸而保住了一命,所以我认为是神明赦免了渡边同学……”



碧以努力忍耐的动作,把她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



“……所以,如果跳楼只是她一时的过错——而且我想她应该也由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还是当做我不知道比较好。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如果渡边同学已经悔改,恢复了谦恭、安宁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真是慈悲为怀啊。”教务部长说。美由纪心想:那是佛教用语吧?



确实有道理。可是,那么夕子的事该如何说明?



就在美由纪发问时,碧简直就像读出了她的想法,接着说:“至于麻田同学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过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没看到。”



“可是……织、织作同学,那个时候你……”



碧害羞地轻笑了一下:“我……真的很丢脸,那个时候……我昏过去了。”



“昏倒了?在什么时候?”



“嗯,吴同学跑下楼梯时,把我推向一边,我就那样晕过去了。如果我也能够像吴同学那样勇敢地行动就好了,可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骇人的景象,所以……”



“看到恐怖的尸体,又看到同学跳楼自杀,会昏过去也难怪吧。那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看到的。”校长说。那副口吻就像在说这类惨剧应该要让美由纪这种人多多目睹。



碧悲伤地垂下视线,漆黑修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醒目。但是话说回来……



——她完全明白。



这场演出充分发挥出她的特性。



碧的言行举止淋漓尽致地动员了她的外貌、给人的印象和立场。要在哪里怎么样行动、说些什么,才会让周围的人有何感觉、有何反应?碧完全计算好这些,然后行动。



“吴同学,怎么样?你也听到了,织作同学是清白的。你的妄想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就算真的有那个叫什么的组织,也跟织作同学无关。那么麻田同学当然是自杀的。”



校长对美由纪投以侮蔑的视线,洋洋得意地说。接着他转向碧,用有些开玩笑的语气接着说:“这位吴同学啊,坚持说你是恶魔崇拜者的头目。不仅如此,还是卖……呃,在你面前不好提这种字眼哪。然后你就把叛徒麻田同学给推……哦,这也没必要说哪。总而言之,她怀疑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真是血口喷人,蜘蛛……蜘蛛的手下?还是仆人?你知道那种东西吗?不知道吧?”



校长在笑。



碧默默地、可爱地偏了偏头,露出纳闷的模样。



——毫无胜算。



“呃,织作同学,”益山问,“黑……不,关于疑似凶手的男人,那个人你也完全没有看见吗?”



“这……我也没有看见。圣经里并没有黑圣母吧?会看到奇异的事物,是因为心中有迷惘。而且以常识来看,也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碧瞥了美由纪一眼。



“主张自己看见的都是真实,是一种傲慢。同样的,认为自己看见的事物全部存在,也是一种傲慢。”



“哦,我曾经听过类似的话……”益山一脸窝囊地望向美由纪。



——这下子……



蜘蛛的仆人与碧之间的关联等于是被切断了。



既然夕子已死,线索也消失了,就算一切被归于美由纪的妄想也莫可奈何。从夕子那里听到蜘蛛仆人的事的,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还有小夜子……吗?



闯进这间会议室,遭到幽禁以后,三天了,美由纪都没有见到小夜子。



“小夜子……”



益山听见她的呢喃,说道:“是啊,问题是那个渡边同学呢。”



“算问题吗?唔,的确是个问题哪。”



校长看起来很不服气。事务长接着说:“渡边同学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是啊,既然织作同学都这么说了,渡边同学私图自杀应该是真的吧。对吧,代理理事长?”



柴田闻言,食指轻轻敲着额头说:“可是她自己说她没有自杀,那么这下子……变成她作了伪证?”



教务部长不当一回事地说:“可是本人会想要隐瞒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一时糊涂,试图自杀,但活下来之后改变了心意,觉得丢脸而保持沉默……”



“什么叫一时糊涂!”杉浦美江原本一直默默无语,此时她以充满挑衅的严厉口吻插嘴说。“听说她不断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和暴行,不是吗?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你应该撤回一时糊涂这样的说法!不,你应该道歉!比起有没有卖春行为,校方更应该先查明那么男性教师的性暴力行为的真相与事实才对!”



校长宣称没有那种事实,没有证据。



“有证据吧?遭到暴行的本人还活着。去问她就知道了。”



“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说吧。”



“那么由我们去问如何?”美江毫不退缩,“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将会告发这所学院,并且抗议到底。责任全都在你们教师身上!”



“你、你是那个……你有没有搞清楚,你可是嫌疑犯的妻子哪!而且你有什么权限……”



“不管我是嫌疑犯的配偶还是凶手的母亲,都没有关系。你刚才的发言本身大有问题,女人并不隶属于男人的。就算是夫妇,也是不同的两个个体。没道理说因为是犯罪者的配偶,就必须被剥夺基本人权。不,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请等一下,美江女士。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请你改天换个地点,呃,再带着织作葵小姐来抗议吧……”



益山虽然模样窝囊,却作出了十分机敏的仲裁。



校长等人对织作的姓氏敏感地起了反应,沉默了。



益山接着说:“……总之,现在请各位优先确定刑事案件——失礼,与杀人命案相关的事实。吴同学的证词中提到,不管是本田老师的死还是是亮先生的死,都是由于渡边同学的期望所造成的,我特别重视这一点。”



无论凶手是谁,唯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小夜子希望本田死掉是事实,而理事长的死,也是因为他做出卑劣的恐吓行径才遭到报复。因为小夜子事先就知道他会死了。



校长左右摇头说:“又是诅咒吗?”



“这是杀人……”益山替美由纪辩解似的说,“……这不是怪谈也不是恐怖故事,而是杀人事件。听好了,事实上真的死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被杀的,所以一定有凶手。另一方面,因为有两名目击者,所以渡边同学曾经试图跳楼自杀这件事应该也是真的。但是……她人还活着,那么就像刚才吴同学说的,一定有人救了她。渡边同学有同伴。而且就算渡边同学不是实行犯,她在两件绞杀案当中,都有足够的杀人动机。那么她的同伴有可能是共犯或是事后主犯,渡边同学也有教唆杀人的嫌疑!”



“原来如此。”柴田点点头,说道,“是啊……这种情况,渡边同学的证词很重要。如果她的情况还好,就把她叫过来,这样比较好吧。对吧,益田先生?”



益山闻言,露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的表情,答道:“请务必请她过来。”真是的,这些人为什么不把当事人全部集合在一起呢?这样一来,事情就可以加速解决了。



碧低声说:“对了……我刚才看见渡边同学和海棠先生走在一起。”



“海棠?他为什么会跟渡边同学在一起?”柴田诧异地说。



海棠的话在美由纪的耳畔响起: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



——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



原来如此,海棠离席,是为了去找小夜子。



蜥蜴想要在侦探正式行动之前,先掌握卖春的事实吧。海棠说,小夜子昨天被他逼问以后,要求他再等一天。



他是昨天这么说的,所以约好的日子就是今天……



“啊!”美由纪叫出声来。



小夜子一定是想要杀了是亮那样——把海棠也杀了。



小夜子委托黑圣母,而且要在今天之内……



“海棠先生危险了!海棠先生他……”



海棠先生会被杀。



教务部长拍打桌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又来这一套!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你爱扯谎也该有个限度。织作同学的清白好不容易才刚被证明,你又说出这种蠢话来。不许在那里胡言乱语,捉弄大人!海棠先生为什么非被杀不可?”



“海棠先生误会了,他这几天一直纠缠着我和小夜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忠告他说,要是威胁小夜子,会遭到和理事长相同的下场!可是他不晓得有什么企图,完全不死心,昨天去找了小夜子……结果小夜子叫他再等一天。理事长威胁我们的时候,小夜子要理事长再等她两天。那个时候,小夜子还说黑圣母都听到了,不要紧了。而理事长在第二头来临之前就……”



“原来如此!”益山叫道,“海棠先生现在的状况和被杀的是亮先生一样对吧?继本田幸三、织作是亮以后,现在渡边同学希望死掉的对象,就是刚才的海棠先生……所以渡边同学委托圣母……”



“喂,怎么连你都在说这种鬼话?不要再那样胡言乱语了。织作同学不也说了吗?根本没有什么黑圣母。就算再怎么祈祷,木像也不可能会动啊。连国中生都比你还懂事。”教务部长纠结着那张脸大声说道。



益山站起来,豁出去似的挥了一下拳头,扫视众人说:“我才希望你们适可而止一点。要说几次你们才懂?黑圣母存不存在根本不是问题。校长先生,柴田先生,就算没有那种怪物,显然也有一个杀人凶手存在啊!都发生命案了啊!这位同学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你们为什么听不进去?对吧,吴同学?”



益山细长的眼睛看着美由纪。



——他懂嘛。



益山说的完全没错。美由纪反而无法理解,其他人明明都是大人,为什么连这点程度的事都不懂呢?



益山继续说道:“事务长!呃,厨房的……杉浦先生预定几点回来?”



“正午前……应该就会回来。”



“那不是应该早就回来了吗?那么……织作同学,你看到那两个人……海棠先生和渡边同学在哪里?”



“他们好像……往礼拜堂走去。”



第十三个星座石——黑圣母的祠堂。



蜘蛛的仆人进行仪式的场所。



——碧竟然能够一脸不在乎。



继海棠之后,下一个被盯上的……应该就是碧啊。



“走吧!”益山充满干劲地说道,望向美江说,“你留在这里比较好吧。”



美江严厉地瞪着益山说:“我要去,我在户籍上还是他的配偶。”



柴田和益山带头,全员开始移动。



校长和教务部长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拖拖拉拉的。所以美由纪赶过他们。超过他们时,教务部长用力拉扯她的袖子,但美由纪把他甩开了。没时间理这些迟钝鬼。



不能再让尸体增加了。



不能再让小夜子继续做傻事了。



在这样下去,小夜子会……



无机质的石板,充满压迫感的坚固建筑物,涌不出水来的死寂喷泉。将一切都反弹回去、没有一丝温柔的、监狱般的学校。雕刻在礼拜堂的诡异浮雕,以及读不出来的成排文字。



“校长!”美由纪回头叫道,“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这上面写些什么?”



校长一脸呆样,张着嘴巴看事务长,事务长看教务部长。教务部长惊惶失措地看自己背后的碧。



“不知道是吧,那就算了。”



美由纪早早放弃他们,踩出“喀喀”的脚步声,小跑步前进,对前面的两个人说:“在后面,一定在后面!”



天蝎宫,金牛宫,天秤宫。



“这就是星座石吗?”益山说。



一绕到后面,石板地就结束了。



茂密的森林,丛生的杂草。



礼拜堂正后方,第十三个星座石。



被覆盖在赤褐色藤蔓底下的礼拜堂墙壁。



森林前面,是腐朽的黑圣母祠堂。



木头格子门的铰链依然是坏的,现在也看得见里头的黑暗。



令人忌讳的风景。



——一如既往。



校长等人约摸在转弯的道路半途就踌躇了。



沙沙。风声。心悸。不对……



益山说“安静”。



沙沙。气息。声音。声音?



“有人,怎么回事?”



“在森林里。益田先生!有人在吵架!”



柴田英勇地径直往森林走去。



益山循着稍微迂回的路线往森林深处走,他慎重地拨开草丛,观察状况。美江跑近益山身边,跟着他过去。



美由纪赶过益山,沿着礼拜堂的墙壁再向里走,在黑圣母的祠堂前停下。



馊掉的空气,腐败的泥土味、干草香以及不明所以的妄念,穿过森林扑上她的脸颊。



美由纪望向祠堂,潜藏在那里偷听的家伙。



——竟然……



竟然杀人!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小夜子……



不要把小夜子给牵扯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



草丛里传来呻吟的声音,接着是短促的尖叫。美由纪顿时全身戒备起来,然后怀着豁出去的心情靠近圣母的祠堂。



——在哪里?



“啊!”



美由纪被什么东西绊倒,踉跄了一下,往前扑倒,她用手撑住地面。



好软。



视线滑过地面。



那里……



躺着一具形状非常熟悉的物体。



是看惯了的近黑色的灰色块状物。



——什么?



白皙而修长的两条物体在泥土上伸展。



是脚,是人的脚。裙摆卷起,一边的鞋子不晓得掉到哪儿去了,白色的袜子松弛,变得漆黑肮脏。双手抓着枯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可能是曾经扒抓过地面吧。



——是谁?



美由纪拉高视线,从腰部移到胸部。白色的蝴蝶结松开,邋遢地垂下。浑圆柔和的肩膀线条,延伸上去的纤细颈脖……



一片赤黑,仿佛要被拧断似的。



然后是……



“小夜子……”



小夜子……



“不……”



小夜子被杀了。



“不要……”



那是小夜子的尸体。



“不要……”



眼珠几乎要蹦了出来。



“不要、不要……”



脖子几乎完成直角。



“不要!”



黑圣母……不是小夜子的手下吗?



难道……这是诅咒别人的报应吗?



“不要啊!——小夜子……小夜子……”



几乎就在美由纪尖叫的同时,某个不明物体“咚”一声掉落下来。不明物体拨开草丛和枯草,一个回转,发出沉重的声音,反弹似的跳上空中。



——水鸟的……



是女人的和服。



和服极为缓慢地翻动着布匹,倒在地上。



美由纪看见后仰倒下的漆黑脸庞。



白色的眼睛。



“啊……”



说时迟那时快,和服被一起掉下来的另一个东西给盖住了。“呜噢噢!”咆哮声响起。和服扑向了什么东西。



“住手!”



地面的黑块叫道,和服再一次被撞开,翻了个筋斗倒下去。是黑块把他推倒了。就在和服重整旗鼓站起来之前,黑块分成了两边。分开的另一个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呜咽的吼叫,慢吞吞地移动并停下来。那是……



——是海棠。



另一团黑块敏捷地跳起来,撞向再次袭击过来的和服——黑圣母。和服袖中伸出粗壮的白首,一把抓住撞上来的黑块。用力过猛,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跌倒,转了两圈后,以圣母骑在黑块上方的姿势停下来了。



黑脸,白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女人的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青筋暴露。圣母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粗壮的手指掐住了底下男人的脖子。



“噢噢噢噢!”



圣母……



——不对,这不是圣母。



——这……只是个绞杀魔!



绞杀魔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没涂满的眼睛边缘染成一片赤红,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半开的嘴巴流下唾液。



“啊、啊啊……”



美由纪吓瘫了。会死、会被杀。



就在这一瞬间,绞杀魔往后弹去。他被双腿踢飞了。



踢飞绞杀魔的男子机敏地起身,旋即往倒下去的绞杀魔脸上狠狠踢去。一道竹刀劈上榻榻米般的声音响起。



“这个蠢蛋!”



——侦探!



与绞杀魔缠斗的原来是侦探。



侦探再踢了两三脚,绞杀魔在地面打滚,撞到黑圣母的祠堂。祠堂发出“叽”的一声。



“榎木津先生!”



益山和柴田总算从树林里出来了。



美江趁着混乱的空隙跑向美由纪,把她抱起来。



“小夜子她……”



校长等人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却束手无策,远远旁观。虽说状况不容他们插手,但窝囊也该有个限度。他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小夜子都死了。



——什么嘛!



美由纪用拳头捶打地面。



地面没有反弹,凹陷下去。



“警察!快叫警察!”柴田叫道。事务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侦探站起来,揪住露出牙齿、依然想扑上来的绞杀魔衣襟,一次又一次全力往祠堂墙壁撞去,建筑物半毁。



侦探退了一步说:“原来是这种机关啊。”



话一说完,侦探抓起水鸟花纹,用力一拉,把绞杀魔的和服给扯了下来。



绞杀魔像陀螺般旋转,和服轻柔地涨满了风,在侦探手边垂下。



这一瞬间,绞杀魔就像泄了气似的当场瘫痪。益山和柴田跑过来,从两旁架住绞杀魔的手臂。



侦探只是略微喘息而已。“这个蠢蛋!”



真的是……愚蠢。



“你以为变态赢得过神吗?笨蛋!”侦探说道,态度不可一世。



幻想消失了。



什么黑圣母,听了教人笑话。



仔细一看,那只是一个把脸涂黑、穿着作业服的普通男子,茫然失神地坐在地上罢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黑圣母看起来滑稽极了,真正的黑圣母正从毁坏的祠堂里嘲笑着这个小丑。



“隆夫……”美江唤道。



绞杀魔——杉浦隆夫慢慢地把那张肮脏的黑脸转向这里,他看到美江的脸,只说了一句:“美江……”



“这家伙不会逃也不会闹了,这就交给我吧……”侦探晃了晃和服说,“……所以赶快把他交给警察吧!”



听到这句话,杉浦垂下肩膀,显得更无力了。



益山不知道是否相信侦探的话,认为交给柴田一个人也不要紧,放开杉浦的手臂,担心地问侦探:“榎木津先生,你要……”



“我当然不要紧嘛,益山!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这家伙是凶手了吗?呆子!要是早点抓到他,女学生就得救了啊!还有,喂,你这家伙,你就是色欲熏心,才会碰上这种事。喂,振作一点!”



侦探走到跪伏在地面的海棠身边,蹲下来拍了他的脸颊三下。海棠的自我似乎崩溃了,喃喃自语着意义不明的话。他好像失禁了。



侦探失望地说:“噢噢,我做错了,我竟然救了这么不像样的男人!这家伙脑袋和外表都烂透了,早知道就不救了!”



侦探狠狠地轻蔑了海棠一顿之后,把他甩开。



没有一个人对海棠伸出援手,他完全就像只蜥蜴般爬到礼拜堂墙边,靠在爬满藤蔓的墙上,瘫痪了。他的脖子一带变成了紫色,头发和衣服也变得乱七八糟,浑身沾满枯草和泥巴,脏的要命。



柴田眯眼看着自己的心腹,接着看了看恍惚的杉浦,向侦探问道:“这到底……”



“很简单。我出来散步,四处逛逛,然后走进这座森里里。结果看到一个可疑的变态背对我,蹲在那个肮脏的小屋旁,而且他旁边还死了一个女孩。”



——死了?



“我正思忖该怎么做才好,躲在草丛后面,结果这个低能大色胚一脸色相地走了过来。那个女装变态掐脖子魔突然跳了出去,抓住那个无能色老头的脖子。有人在眼前被杀也实在麻烦,于是我便一脚踹飞他,结果就演变成三人肉搏战了。”



“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这个女孩当时已经死了吗?”益山问。



“当然死了!”



“可是……碧,你……”柴田望向碧。



碧罕见地露出悲壮的表情。



碧刚才的确是说小夜子和海棠走在一起。



这是决定性的伪证。到了这步田地,天使总算不小心露出马脚了。



但是,马并没有失蹄。



“那么……是我看错了呢……”碧以哭声说道,抓住校长。在旁人看来,她完全就是个饱受惨剧惊吓的美少女。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要一句“看错了”就可以蒙混过去——这就是碧的实力。



碧接着又用有些激动但依然稚嫩的嗓音说:“……但是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以为做这种事,可以被原谅吗?神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原本恍惚出神的杉浦听到碧的话,吓得浑身一颤,把头按在地面,发出长长的呜咽。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在美由纪听起来,杉浦是在这么说。



美由纪望向碧。



这个不像样的男人的呜咽,听在碧的耳里,是什么样的声音呢?从校长身后注视杉浦的碧注意到美由纪的视线,瞪了她一眼,再次望向杉浦说:“……你不会被原谅的。”



杉浦发出“咿”的呻吟声。



侦探以不输给碧的一双大眼睛望着杉浦,很快地站正,转头望向碧。他的表情十分精悍。



接着侦探头一次以严肃的声音说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立刻通报?”



碧躲在校长背后回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里有尸体。”



“我不懂你的意思。”碧垂下头去。



校长庇护碧似的反瞪侦探。



教务部长挡在旁边。



“哦?”侦探看着碧,一双清楚的浓眉有些悲伤地扭曲,低声呢喃,“……你也是……棋子啊。”



——棋子?







不懂他的意思。



侦探愤恨地说:“照这个样子,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就算消灭这种人也无济于事,我讨厌白费工夫。过程本身会自行滋生事端的阴险案子不合我的胃口。侦探就像神一样孤高,我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益山慌了,问他什么意思。



“……这个事件不是你们处理得了的,敌人……是事件的作者,你们是登场人物,登场人物是没办法指挥作者的。”



事件的作者,他是指造物主吗?



侦探又接着说:“益山!你立刻回东京去,马上把京极那家伙给我叫来!”



“找中、中禅寺先生吗?”



“这不是我的工作,侦探只需要结论,解体时祈祷师的工作!”



“什么?中禅寺先生会答应出马吗?”



“会!叫他还在箱根欠我的人情。”



“箱根?他有欠你人情吗?”



“有。不过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侦探一脸严肃,益山跑走了。碧瞪着侦探,校长和教务部长保护着碧,美江在美由纪身旁颤抖。柴田驾着杉浦,一脸困惑。杉浦在哭,海棠崩溃,小夜子死了。这里果然……



——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这么感觉。







否哉——《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雨



昔汉东方朔,曾见异虫,名之曰怪哉。今次否哉,亦应循此名之。



08



忍受不了的人,连五分钟都待不住。这不是压迫感,也不能称为紧迫感。由书本形成的高墙,书本虽然整齐排放着,却有种骚然嘈杂之感,是由于被封在每本书里的妄执与道理透过书背争相声张之故吗?



益田望着京极堂的客厅书架。



布面书、皮面书、箱装书、圆本(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出版界为了挽救低迷的书市,由改造社于一九二六年开始推出定价一圆一本的丛书,称为圆本。一时之间,各出版社竞相出版这类书籍,但很快就由于读者厌倦而退烧)、线装书。



尘埃与墨水融合在一起,形成古书特有的香气。



益田不讨厌这种气味,所以相当惬意。



主人单肘撑在矮桌上,一脸不悦地抽着烟。



益田跪坐在他对面,毕恭毕敬。



“益田,”中禅寺叫道,“就算你坐得那么僵也不能怎么样。放轻松。”



“那你是愿意……”



“不愿意。”



好快。



“为什么我非得收拾榎木津的烂摊子不可?我很忙的。”



“榎木津先生说你在箱根山的事件中欠了他一份人情……”



“才没有。要是把借的跟欠的相抵消,他欠我的还比较多。从学生时代开始,那家伙惹出来的麻烦几乎都是我在善后。我绝对没有欠他。”



“请别这么说,至少听一下来龙去脉嘛,中禅寺先生。”



“我在电话里听过了。”



“你不是当场回绝了吗?快得要命。”



“这就表示我完全无意答应。最近身边老是吵吵闹闹的,搞得我都没办法看书了。”中禅寺说道,将手中的书本翻页。



——他在读。



益田来到这里以后,这已经是第二本书了。尽管益田气喘吁吁地赶来,中禅寺却完全不予理会。



“我打电话时,还相当惊慌失措。再怎么说,都才经历了一场全武行嘛。而且……”



“你说过世的女孩吗?”



“是的。太悲惨了,太遗憾了。”



“益田,你……比较适合当警官哟。”



“呃?是吗?”



“你这个样子是做不来侦探的,益田。”中禅寺说道,又看也不看益田地说,“只是……你最好珍惜这种心情。这是我苦口婆心的忠告,侦探这门行业可不值得你抛弃这种心情执意去做。”



益田十分明白中禅寺的意思。



侦探很容易变成当事人。不,一旦参与事件,即使不愿意也会变成当事人。当事人绝对看不见事件的全貌,会不想看。若是没有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置身事外的坚持与觉悟,是做不来侦探的。



中禅寺似乎立时察觉了益田的脸色。



“是啊。客体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与主体发生关系,都会失去客观性。侦探只能避免与主体发生关系,来寻得真理。榎木津因为在不自觉当中与事件发生了关系,所以为此生气。”



——我不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榎木津确实这么说过。



“……他当然会回绝这个委托,他父亲的面子也会被他给丢光吧。不过榎木津的父亲是个难得一见的俊杰,柴田财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做丝线买卖的。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中禅寺先生,要是再继续出现牺牲者……”



“益田,这件事件根本的原理与法制,与你所知道的众多事件完全不同。不管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事件,结果应该……”中禅寺说到这里,头一次望向益田,然后作结道,“……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没有我出场的余地——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就算我出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榎木津也这么说过。益田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所以询问中禅寺。



中禅寺回答:“例如说……嗯,益田,你举得如果你没有来东京的话,这起事件会怎么发展?”



“什么?”



会变成……怎么样呢?首先,美江的委托应该会由榎木津亲自应付。紧连着增冈来访,委托榎木津圣伯纳德学院的事。如果榎木津不在,增冈应该会单独拜访中禅寺。接下来都一样。或许时机会有些不同,但迟早都会从职员薄里查出杉浦的下落。然后榎木津受父命进入学院。



一点改变……都没有。



“我……一点用场都没派上吗?”



“益田,不是的。”中禅寺说道,把正在读的书合上,“的确,就算没有你——虽然会晚上许多——但是以状况来看,应该还是会朝相同的方向发展。榎木津那人应该不会认真聆听杉浦美江女士说话,增冈先生的说明他肯定也完全听不进去。所以榎木津多半也不会看名薄,再说,他根本就记不住杉浦这个姓。但是榎木津就算不看职员名薄,当他前往学院时,就会发现杉浦隆夫,并当场断定他是凶手……”



事实上,榎木津几乎就是这么断定了。



“……从这一点来看,你也不是真凶计划中绝对不可或缺的棋子。嗯,这是当然的。希望当上侦探的前任刑警正巧拜访榎木津,这不是旁人能够料想得到的事。就算是真凶,也不例外,这是当然的。可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扬起一边的眉毛,“……多亏你在巧妙的时机巧妙地行动,所以找到杉浦隆夫的过程应该被缩到最短了。这一点是事实。”



益田接受侦探工作委托,碰到增冈并拜访中禅寺,所以没有关系的两件委托才能够马上连结在一起,短短数小时之内就找到了杉浦隆夫——这虽然是偶然,却也是事实。



“唔,我也稍微派上了一点用场……”



“没错,为真凶派上了用场。”



“什么?”



——敌人是事件的作者。



榎木津这么说。



“你以为你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却在不知不觉间为真凶完成了计划的一部分。你为真凶派上用场了。”



“咦?”益田不太懂意思。



“如果真凶的意图是发现以及告发杉浦隆夫,那么你意外的加入,完全发挥了绝妙的效果,迅速地推动了真凶的计划。”



换言之,益田所采取的行动并未帮助事件解决,而是协助犯罪计划达成吗?



“可是……”



“哦,当然,就算没有你,也会有一样的结果吧。不过如果换做别人,也可能采取不同的行动。只是虽说不同,人类所做的事和想的事并不会相去太远。只是迟早之别,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益田思考着不同的选项。



然而发现原本自以为应该有无限多的行动选项,在这件事件里竟然格外地稀少。



话说回来,真凶为什么要做出解决事件的布局呢?



捕获杉浦的意义是什么?……



“换句话说,杉浦不是真凶——他只是个替罪羔羊吗?”



“不是的。”中禅寺以不带感情的口吻干脆地否定后,又毫无抑扬顿挫地断定说,“杉浦隆夫九成九就是连续绞杀犯。”



“那……”



“所以事情解决了,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因为根本不明白真凶的意图啊。真凶觉得杉浦碍事了吗?我记得前些日子中禅寺先生说过,杉浦被逮捕之后,舞台就会转换,那么第二幕究竟会变成怎么样呢?”



“杉浦是个引子,真凶借由告发杉浦……暗中指明了下一个凶手。”



“下一个凶手?”



——织作碧,蜘蛛的仆人。



益田认为吴美由纪的推论是正确的。



那么下一个凶手就是碧。



如果凶手是碧,杉浦被举发一事,对她来说肯定是莫大的打击。如果美由纪的推测正确,杉浦应该目击到碧推下麻田夕子的一幕,而且杉浦还是卖春疑云的关键人物。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遭到逮捕一事,成为一个明确的坐标,点出了碧。那么,真凶是为了揭发碧的罪行,才让杉浦的存在浮上台面吗?



——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



——你也是……棋子啊。



榎木津曾对碧这么说。



——那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吗?



——溃眼魔。



溃眼魔与黑弥撒应该有密切关联。换言之,碧遭到揭发——卖春组织的实情一经查明,有可能连带解决连续溃眼杀人事件。



那么中禅寺所说的下一个凶手,指的或许是溃眼魔。不管怎么样,以少女卖春为中心,杉浦杀了三个人,而溃眼魔已经杀了四个人。益田这么说,中禅寺便微微抬头说:“溃眼魔又杀了一个人。恰好在榎木津与绞杀魔格斗时,就在附近。”



“真的吗……”



“是今川联络我的。”



“今川先生?那个古董商?”



今川曾经是箱根山僧侣命案的嫌疑犯。



益田回想起他独特的风貌。



“为什么今川先生会……”



“他有事前往织作家,被卷入是亮命案,困在那里,最后被莽撞的刑警拖到危险的地方去,遭到了池鱼之殃。他真是个典型的遭殃型关系人哪。我另一个熟人也被卷入受了伤,莽撞的刑警则是我和榎木津的朋友。”



“这……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有关系呢,这简直就像在敦促中禅寺先生出马嘛。”



“别说蠢话了,我说过很多次了,愈多人扯上关系,就愈称了敌人的意。”



“所以说,敌人究竟是谁呢?”



“蜘蛛吧。”



坐镇于网中央的——果然是蜘蛛吗?



“那个蜘蛛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中禅寺当场回答。那么他一定是充满了不知道的自信。“……情报太少了。不……追根究底,流通的情报全都是蜘蛛所操纵的。所以不管第三者如何判断、如何行动,事情全都会照着蜘蛛勾勒的蓝图进行。”



“所以你才不愿意行动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



小鸟啼叫。



益田思考。



所有事件都归结到织作碧一个人身上。



益田是在不认为她背后还有别人。



实际上,巧合过头的偶然再三出现了好几次。



但益田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是在某人的意图下编织出来的必然。他不是不了解中禅寺说的道理,只是没有真实感。



益田很难去假设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中禅寺所说的真凶——蜘蛛。就算如此假设,真凶的意图也完全不明,就连中禅寺也说他不知道。那么如此假设不是毫无意义吗?位于事件中心的不止织作碧一个人吗?那么……



他还是觉得就这么袖手旁观并不是上策。



若问为什么……



因为即使杉浦遭到逮捕,织作碧依然安然无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落网这件事,从许多角度指出碧就是下一个凶手。



但是被指名的凶手本人——碧依旧稳如泰山。碧有可能不被怀疑,就这样安然逃脱。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露出极为讶异的表情问:“你说的是织作家的四女吗?”



“是的。杉浦和蜘蛛的仆人,搞不好连溃眼魔也是碧所指挥、操纵的。而且……杀害麻田夕子的就是碧本人。”



“这不一定啊。只是依你的话来看,情势的确对织作家的四女有利呢。只是,虽然我不知道她有多聪明,如果她与事件的关系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被捕的。实行犯一定会被逮捕的。杉浦隆夫已经自白了吧?”



“他认罪了。他一脱下和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温顺无比,老实地招认自己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并袭击海棠卓……”



益田回想起来。



妖怪放弃抵抗后,虚脱无力。



尽管没有被绑住,他却温顺地服从,被柴田带到会议室。



用手巾拭去黑暗之后,底下是一张肮脏且平凡的三十多岁男子的脸。



不待警方抵达,也没有人逼问,杉浦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述说起自己的罪状。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没有资格当一个人。”



“我是社会的败类,是个犯罪者、刽子手。”



“请判我死刑……”



接着他指着同席的美江,跪下来哀求说:“这个女人和我没用关系,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请放过她。”



然而当时并没有半个人有权限答应他的请求。



“他承认自己和川野弓荣的关系吗?”



“这一点也承认了。姑且不论与织作碧有没有关系,学院里确实存在着卖春组织。这对校方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校长几乎都快昏倒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肯说出学生的名字。”



“他不是自白说他参与了卖春行为吗?”“嗯,他承认自己负责斡旋卖春,可是没有说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就算打死也不能说,杉浦继承川野的位置,继续拉皮条,所以他应该也知道顾客的名字等资料,但是这部分他也不肯说……”



校方现在依然以杉浦不肯吐实作为挡箭牌,主张他关于卖春的供述全属虚构。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益田觉得不论事情公不公开,他们都应该快点死心,早早承认才是。



所以……织作碧的嫌疑仍然是暧昧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有可能以杉浦隆夫单独犯案作结而落幕。不,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我不认为会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会出现下一个舞台。杉浦隆夫遭到逮捕,极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不这么想哪……”



中禅寺望着半空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视线转向益田,慢慢地说道:“……日本的警察很优秀。就算杉浦不吐实,也找得到状况证据,如果那个女孩参与了犯罪,就一定会浮上搜查线。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希望警察多加把劲哪。”



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向手边的铅字。



益田像要把他的视线拉回来似的说:“不可能啦。”



中禅寺不悦地说:“你直到上个月都还是警官吧?不可以小看警察机构啊。”



“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警察无能。只是现在因为某些缘故,让事情无法这么顺利……现在啊,警察的行动几乎完全停摆了。”



“什么意思?”中禅寺瞪住益田,益田吓得缩起身子。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中禅寺的表情非常恐怖。



“……学院不肯把杉浦交出来,说是在确定真的有卖春一事之前,不能把他交出来。”



“哪有这种蠢事?这是杀人命案哪。”



“学院也是拼了老命啊。如果完全相信杉浦的供述,就等于承认学生卖春的事实。学院方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校方坚持如果有指纹等证据,就会立刻把杉浦交给警方,但是既然杉浦的动机基础是建立在学生卖春之上,就不能轻易把人交出来。



杉浦袭击海棠,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无法免去对海棠的伤害及杀人未遂嫌疑。



但是关于其他案件——三宗杀人命案,只有榎木津说杉浦是凶手,并没有任何物证,只有自白而已。不管杉浦有何证词,现阶段都不能断定杉浦就是杀害本田及是亮的凶手。小夜子命案也是一样,榎木津只是看见杉浦躲在小夜子尸体旁,并没有当场看到他掐死小夜子。



说白一点,在小夜子命案当中,榎木津也是不折不扣的嫌疑犯。学院方面如此主张。



就算是这样,拒绝交出嫌疑犯,简直是岂有此理。



晚了许多才来到现场勘验的千叶本部警察当然是气得怒发冲冠,大加抗议。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不要心怀任何成见,先搜查再说,如果查出什么,到时候我们再予以配合——校长如鹦鹉般这么不断重复。



“学生们的父母来头都不小,也有政治考虑吧。校方现在正在讨论善后对策,打算暂时先让学生们回家。”



柴田勇治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死守学院派的人冥顽不灵,柴田财阀的老狐狸们似乎也狡猾地在背后下指导棋,柴田逼不得已才采取了这种立场。



现在财阀的律师团一定大举进驻学院,与千叶警方吵得不可开交吧。



增冈非常忙碌,所以很有可能坚决辞退,但鼎鼎大名的柴田财阀光是御用律师似乎就有三十名以上,少了一个增冈也没有影响吧。



“……所以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杉浦被逮捕以后,会揭发下一个凶手,那么现况没办法那么顺利。不,就算今后警方顺利介入,还是很困难。下一个凶手十分难缠。”



“你是说织作碧吗?”



“是的。柴田勇治先生尽管站在一群贪婪丑怪废物的顶点,却是个相当公正明理的人。然而这样的他也认为碧与事件无关,那和女孩有一种深不可测的魔力。校长和其他的大人,每一个都对她深信不疑。”



“真伤脑筋,应是有识之士者却是这种态度,陷入这种状况,这才是个问题。”中禅寺抱怨似的说,把手揣进怀里。



“中禅寺先生,你没有见过她,所以才能够这么说,而且……”



“而且什么?”



“黑魔法……不是警察能够处理的。”



“黑魔法?”



“对,那是黑魔法。”



“中学生不可能使什么黑魔法。”



“我当然也不认为有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根本不会解决。碧稳如泰山,我不懂她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种诡异的状况,若要形容的话,我真的很想称之为黑魔法,像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是束手无策。所以……中禅寺先生,请你去学院吧。榎木津先生退出的话,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中禅寺先生了。”



“你也真是啰嗦,你说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杀人犯只是没被交给警方,但是已经被逮捕了吧?你是叫我去说服警方跟学院吗?我又不是调停人。”



“这……”益田支吾其词。



中禅寺抱住胳膊说:“益田,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忧虑。只是,我认为织作碧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坚强。嗯……是啊……”



中禅寺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你说说好了。对了,你会把杉浦证词中提到的新事实告诉我吧?”



“是的。”



只要他愿意听就算得手了——益田心想。所以他注意措辞,尽可能详尽地说明杉浦自白的内容。



杉浦说,川野弓荣从一年前就利用学院的女学生大量敛财。



她们都是良家千金,而且是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卖的价钱高得吓人哪——弓荣向杉浦这么吹嘘。最重要的是少女们连一毛钱酬劳都不要,嫖姿全都留在弓荣手中,让弓荣大赚了一笔。



“再怎么说都是买的人不对。”中禅寺鄙夷地说,益田也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买的都绝不是普通老百姓。



“关于这一点,杉浦怎么说?”



“他说他听到之后非常愤慨。”



“愤慨?”



“是的,杉浦隆夫似乎曾经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我不太清楚,不过他说因为这样,他对少女有种特别深厚的情感。啊,他好像不是对少女感到性方面的兴趣,反倒给人一种崇拜少女的感觉。利用那些应该崇拜的少女来卖春,对杉浦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事吧。”



“崇拜?”



“是的,他一直重复着纯洁无垢、崇高这类字眼。还说与少女相比,自己简直是肮脏的猪、无能的蝼蚁。美江女士看到丈夫那卑贱的模样,都哭出来了。”



中禅寺“哦”了一声,作出有如榎木津的反应,接着问:“然后怎么了?”



“可是杉浦没有反抗弓荣。”



“为什么?他不是气得几乎无法忍耐吗?”



“他是一条狗啊。”



中禅寺说“不懂”。



只有这件事,不加以说明,中禅寺也不会懂吧——益田心想。



“听说杉浦和弓荣是在浅草一家俱乐部认识的,那是去年九月的事。”



“什么俱乐部?”



“是好事者聚集在一起,谈论低劣兴趣、情色怪奇的秘密俱乐部。杉浦在八月底离家后,过了几天近似流浪汉的生活,然后在那家俱乐部洗盘子打扫,赚钱过日子。弓荣和那里的老板也有一腿,看到杉浦,就把他要回去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什么叫要回去了?”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像要小狗一样要回去了。弓荣这个女人似乎是个虐待狂。而杉浦这个人,依我所见,是个被虐待狂,这就叫做臭味相投吧。弓荣一眼就看穿了杉浦这个人的本性,把他当成宠物要回去了。总觉得听了教人不舒服。”



“不是什么温馨的故事。”中禅寺的表情更厌恶了。“虐待狂配被虐待狂,这是破锅配烂盖吧。于是杉浦的第二段人生就在酒吧‘渚’展开了,不过这只是表面上。弓荣的住处不例外地,有许多男人进出。她光是情夫就同时有五个人,所以要是家里老是有人待着,非常碍事。弓荣一开始好像就打算把杉浦当成拉皮条用的手下。弓荣不晓得对杉浦做了什么,可能也有了麻药希洛苯吧,没有多久,杉浦就完全被调教成一条狗了。”



“益田,你的形容还真是没品哪。”



“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品嘛。杉浦完全对弓荣唯命是从了,他在精神不稳定的时期碰上这种事,真的很糟糕。结果调教一结束,杉浦九月下旬就被派去学院了。”



少女们所在的地方时远离人居的寄宿制学院。别说是带出来,连自由联络都很困难。杉浦每个星期假称采买,外出前往城镇,与弓荣联系,得到指令,在几日几点要带谁到哪里,然后回去,趁着黑夜将少女们诱至下界——听说做法是这样的。



“在那之前——也就是杉浦进学校任职以前,是少女们每个月一次,在弓荣指点的日子下去卖春。中禅寺先生,听说初夜的少女竟然要价六万圆,第二次以后的少女每次则要价一半——三万圆。六万圆啊,五十圆的天妇罗荞麦面都可以吃上一千两百碗了。”



“不要拿那种东西作比较。”



“哦,我太轻浮了。总之,弓荣是利欲熏心吧。她想要把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增加到每周一次,这就是她派遣杉浦过去的理由。把手下安插在少女身边监视,近乎恐吓地加以威胁,让少女们乖乖听话……”



“原来如此。”



“但是……意外呀意外,没想到杉浦隆夫竟是站在少女这边的。弓荣被自己的狗给反咬了一口。弓荣因为企图落空,勃然大怒,为这件事与少女起了摩擦。这个事实,与吴美由纪从过世的麻田夕子那里听来的话完全吻合。”



“你说诅咒的事吗?”中禅寺极其厌恶地说。



“对,发生了某些纠纷,那个卖淫的被诅咒了——夕子这名女孩是这么说的。然后啊,榨取少女的川野弓荣真的受到诅咒,十月中旬时被杀了。”



“杉浦怎么做?”



“很简单,杉浦背叛了。他的主人从虐待狂的女王换成恶魔崇拜主义的少女,成了少女们的狗。少女们咒杀碍事的弓荣,得到了杉浦这条忠犬,可以自由自在地像以往一样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卖春——借用夕子的说法,是进行黑弥撒。”



中禅寺盘起胳膊,瞪着半空说:“太可笑了。”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什么黑弥撒,别开玩笑了,小孩子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中禅寺不服地说。



接着他以凶狠的眼神瞪住益田:“那么杉浦对于自己杀人的事怎么说?”



“他说是为了赎罪。”



“什么赎罪?”



“就是……”



杉浦追忆说,虽说是少女主动要求的,但是他仍然觉得帮助少女们卖春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人渣。而他知道小夜子明明不愿意,却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后,决心设法解救她。



“他说他是偶然得知的吗?”



“应该是偶然的吧,他听见女孩们在玩诅咒游戏。”



“是……吗?但是这么一来,被杀害的渡边小夜子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事,就是事实喽?”



“是的,本田幸三好像真的把渡边小夜子给……呃,强奸了,杉浦说他有次目击到疑似的场面,一直很挂心。”



“根据你刚才的报告,柴田勇治先生说,过世的山本老师也认为本田幸三有问题?”



益田说明时,中禅寺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完全没在听的模样,其实他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虽然和榎木津有些不同,但中禅寺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物。



“他是这么说过。呃,本田不只是对学生这样,对女教师的态度似乎也很不三不四。山本老师认为有问题的好像是这一点。去年夏天开始,本田的行为似乎就很不对劲。嗯,这一点姑且不论。杉浦说他一直挂记着小夜子,就在这个时候……”



“杉浦偷听到小夜子恨本田恨到想杀了他,是吧?”



“好像是的。唔,从吴同学的语气听来,小夜子好像只是诅咒着玩的,但杉浦好像不这么想,因为他当场目击过。不久后,杉浦发现她——渡边小夜子想要接近蜘蛛的仆人——自己的主人,他深感烦恼。他说他觉得不能让小夜子也去卖春。”



“所以他趁着渡边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的关系还没有那么深的时候,尽早实现小夜子的心愿,杀了本田老师,对吧?”



“是的。他对本田说,想要谈谈渡边小夜子的事,把他叫到屋顶上,掐死他。把脸涂黑好像是为了预防被人看到,至于那身怪模怪样的打扮,用意不明……”



还不明白他披着女人和服的理由。



“总之,杉浦杀了本田,但他晚了一步。或者说,那根本是最糟糕的时机……”



小夜子通过夕子,被蜘蛛的毒给侵蚀,完全失去了平常心,她一看到本田的尸体,就跳楼自杀了。杉浦供称说是他在地上接住小夜子的,他身上还留有当时造成的伤,益田也看到了。



中禅寺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那么关于麻田夕子的死呢?”



“他没有说,只说麻田夕子掉了下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他的证词——或者说追忆,应该几乎都是事实吧。虽然是事实……对,里头还有一条线。”



“还有一条线?唔,总之,那个时候杉浦好像对小夜子说:‘不可以死,什么都不要说,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这应该是真的吧。是偷听的杉浦擅自杀人的,并不是小夜子教唆的。”



“一开始是,但是小夜子发现了。她发现把脸涂得漆黑,穿着作业服——虽然上面披着奇怪的和服——的人是谁了。”



是亮开始恐吓小夜子之后,她便偷偷去找救了自己的黑圣母——杉浦。小夜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应该是极具说服力地请求杉浦杀人。



“杉浦说他受小夜子之托,所以把新的恐吓者织作是亮也杀了,为了……小夜子。”



“为了小夜子。”



当时是亮为什么急需要钱,理由也已经明朗了。



是亮似乎侵占了学校的营运资金,这件事曝光,他被追究责任。柴田前来处理本田遇害事件后,是亮侵占公款的事立刻被揭露。雪上加霜的是,雄之介猝死了。虽说雄之介早已放弃了是亮,但他仍然是是亮唯一的靠山,现在却一命呜呼,是亮似乎因此变得自暴自弃了。



“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当天早上,是亮对吴同学以及渡边小夜子动粗,杉浦撞见了这一幕……”



于是杉浦在门口埋伏,跟踪是亮回家。



他穿着那件和服——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杉浦说当时无论如何都需要它。因为这样太醒目,所以杉浦又在上面穿了一件下田工作时穿的蓑衣,跟着是亮离开校门。



是亮是偷偷溜出葬礼来学校的,因此没办法开轿车来,是徒步走来的,所以杉浦计划在森林里抓住他,把他杀掉。但是是亮的脚程比想象中快,加上杉浦对地理环境不熟,在途中追丢了目标。



那一天,是亮好像是搭电车来的。



距离学院最近的车站时兴津站。织作家的宅子在明神岬,那里位于兴津站与此战鹈原站的中间,略靠近鹈原。



虽然算是坐过头,但是从鹈原站过去比较近。要回织作家的话,搭电车比较快。但是那个时候,是亮似乎往较远的胜浦去了。



杉浦说他没有去兴津站,而是直接往明神岬走去。



他抵达织作家时,正好碰上棺木入土。



据说织作家在自有地上就有墓地。



人非常多,杉浦感到害怕,逃走了。



杉浦原本就有社交恐惧症。



杉浦没办法,只好到寺院看看。这边治丧人员正在收拾鲸幕,依然没见到是亮的人影。杉浦不得已,在寺院里住了一晚,翌日天还没亮就前往织作家,趁着女佣和仆人不注意时,溜进庭院里。



中午时分,是亮从胜浦回家了。



然后,杉浦杀了是亮。



这么一来,美由纪的推理几乎都被证明了。



除了一点——织作碧的嫌疑以外。



中禅寺沉思着。



他总算提起干劲来了吗?



“杉浦为了小夜子杀了两个人……然后把小夜子也给杀了?”



“就是这里不明白啊。”



一提到这件事,杉浦就号啕大哭,完全不得其门而入。关于海棠,杉浦似乎是出于和是亮相同的理由欲加以杀害,但仔细想想很奇怪。如果理由和是亮相同的话,也就是受小夜子所托——是为了小夜子而杀人。



是为了小夜子……



但杉浦却先亲手杀了小夜子……



然后再为了小夜子……



“这是个难题。可能的推测有几个,例如说,吴美由纪的证词全都是骗人的。”



“益田,我可以猜到你想说什么。你是说,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的立场是可以换掉的,对吧?操纵杉浦的其实是美由纪。”



“是的,被本田侵犯、怨恨本田的其实是吴美由纪……可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



“那个女孩不是那种人。”



“哦?你有什么根据?印象吗?还是人不可貌相,其实你对女人了如指掌?”



“根据吗?是榎木津先生说的。他说,那个女孩不是那样的……”



中禅寺说“原来如此”,接着说:“我想吴这名少女被分派的角色,就跟你和我被分派的角色相同,所以应该是不会有那种事的。”



“不管怎么样,杉浦都完全没有理由杀害小夜子。杉浦不是恶魔崇拜者,而是少女崇拜者。而且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着想。”



“可是他实际上杀了小夜子,一定有理由吧。”



“是这样没错……”



中禅寺抚摸了下巴一阵子之后说:“从你的话听来,就像你所想像的一样。被指明为下一个凶手的是织作碧吧……”



接着他这么作结:“……没有我出场的必要,碧迟早会被捕。”



“咦?是吗?”



益田完全不这么想。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碧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



尽管如此,中禅寺却冷静地说:“是啊。益田,杉浦的供词破绽百出嘛,根本用不着直接去听。”



“哦……不过那也不是警方的侦讯,全都是杉浦的独白。”



“所以才有问题。如果是被警方讯问,遇到不利的问题而保持沉默,那还可以理解,但是自发性地说上一大串,却出现那么多矛盾,是怎么回事?”



被中禅寺这么一问,益田也无话可答。



“感觉不像全是假的,他应该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中禅寺说着,托着腮帮子沉默了。



“你说的矛盾,是怎样的矛盾?”



“很多啊。例如说……杉浦潜进织作家的庭院后,又怎么侵入屋内?”



“门没上锁吧?”



“碰巧没锁吗?今川说过,织作邸内部非常广阔,复杂得像迷宫一样,连去隔壁房间都需要上下楼梯。杉浦在这栋如同迷宫般的宅子内,竟然能够直接抵达不晓得人在哪里的是亮的所在处,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这……”



益田本来想说是“是碰巧的”,但他住口了。



只有这一次,碰巧似乎不是碰巧。那么……



——会不会是碧带他去的?



益田就要开口之前,中禅寺接着说:“还有,问题是……杉浦为什么要在那一天杀掉本田幸三?”



“那一天?”



“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杉浦杀害本田的时机是最糟糕不过的,对吧?如果杉浦不希望小夜子与蜘蛛的仆人接触,赶快把本田杀掉不就得了?等到隐身不见的麻田夕子被拖到吴同学和小夜子面前,说出恶魔崇拜者的真相之后再动手,不就太迟了吗?可是杉浦却一直拖延到最后一刻还不行动。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呢。”



“很奇怪啊。这与其说是拖拖拉拉而慢了一步,更像是在等待时机吧。有种事先说好的感觉。”



“和谁说好?”



“那天晚上,就会知道第三个诅咒是否会成真吧?”



“是啊,但是……”



“杉浦是恶魔崇拜者的手下吧?他当然知道她们某些程度的动向吧?像是她们什么时候诅咒了谁……对吧?”



“这……应该是吧。”



“杉浦是在前天下午偷听的,而小夜子她们积极地行动,想要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如果杉浦真的害怕两方接触,应该会立刻想别的办法,或是当天就完成行动。”



“不,杉浦他……正因为他知道蜘蛛仆人的动向,所以才觉得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再怎么说这都是杀人,就算是杉浦,也不得犹豫再三,就在他踌躇不决时,小夜子她们突然与蜘蛛的仆人接触了。杉浦认为再这样下去,不出多久,小夜子就会被拉进蜘蛛的仆人当中,所以下定决心动手杀人……”



“原来如此,这样倒也说得通。可是……麻田夕子会在那天被拖出来,应该不是偶然。我认为就是因为拿到了报纸,蜘蛛的仆人才会让夕子和小夜子她们会面。而弄到报纸的人,当然就是杉浦。”



“是……啊。”益田暧昧地应声,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恶魔崇拜少女怎么没会知道小夜子她们在调查自己的事?”



“那是因为一年级的——叫坂本吗?那个女孩……”



“遭到拷问而招出来的吗?那么那个叫坂本的女孩的事,又怎么会被恶魔崇拜少女知道?”



“这……”



“不可能是那个叫坂本的女孩主动告的密吧。没有人明知道会吃苦头还去做那种事,她目击仪式的朋友立场也相同吧。”



“那么……其实坂本原本就是蜘蛛仆人的同志,这样如何?”



“怎么可能?同志会在不晓得有谁在偷听的图书室里讲述自己的事吗?”



“这……假设说,那些传闻原本就是要陷害小夜子的陷阱,怎么样呢?”



“不可能。”



当场驳回。



“小夜子她们主动接触,所以才被当成问题。如果蜘蛛的仆人不晓得小夜子等人的事,应该就不会加以理会,而且在初期阶段绝对无法预测到她们会主动接触,如果这是个陷阱,就是自掘坟墓的陷阱了。故意宣传自己的事,然后再对听到的人施加制裁吗?这有什么意义?”



“对呀……”



那是个会施法诅咒的恶魔集团,就算会看穿一切也不足为奇——好像连益田都这么认定了,他被氛围给迷惑了。



这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先入为主观罢了。



如果冷静地来看——蜘蛛的仆人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发现了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在打听组织的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一定有情报来源。



“那么,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有人听到了。”



“除了杉浦以外……还有其他人在窃听吗?”



“不,就是杉浦。”



“啊……”



“如果杉浦的证词是真的,那么他确实听见了小夜子的诅咒,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他真的保持沉默,情报应该就不会那么快泄露出去,不是吗?而且以你的说法形容,他不是一条狗吗?是狗的话,一定会……摇着尾巴抢先向主人报告。”



“杉浦把小夜子她们的事……告密出去了?”



那么一来,光是这样,事件的样貌就完全不同了。



中禅寺没有停顿太久,接着说:“还有……小夜子为什么会去屋顶?”



他问了意外的问题。



“这……是为了自杀吧?”



“是吗?”中禅寺说,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连这种事都要怀疑吗?



“她陷入错乱应该是事实,那种情况,人大多都会叫着去死,可是如果是真心想死,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说要去死的人,通常都是希望有人阻止的。”



“可是她真的跳楼了。”



“是啊。但是那应该是她看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才会跳楼吧。”



“啊……”



因为益田知道小夜子跳楼的事实,所以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如果小夜子的自杀未遂是突发性的行为,状况就不同了。那么依赖,小夜子是在跑上屋顶以后,才选择了死亡的。



“是啊,中禅寺先生说的没错。如果她打一开始就想寻死,那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是如果撇开跳楼这件事,小夜子没有任何人引导,就被本田的尸体给吸引过去似的跑上屋顶,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中禅寺换另一只手托腮:“益田,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要自杀的话,那里是最适合的场所吗?”



正是如此。



校园里有许多高楼建筑物,但是如果想要跳楼,除了校舍以外,别无选择。宿舍总是有人,也没有适合跳楼的地方。礼拜堂和圣堂无法爬到屋顶上,有楼顶的建筑物就只有校舍。而且听说通往楼顶的门并未上锁。



益田这么说明。



“这样啊。正因为如此,本田才会在校舍的屋顶被杀。”中禅寺说,“其实不管是后庭还是校庭都可以吧。不,既然要把人叫出来,叫到森林里更方便。因为马上就可以埋起来了,而杉浦却特意在屋顶杀害本田。他是为了让人看到,才选择了那个地点,选择那里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适合跳楼的地点……吧。”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刚才不是才说小夜子的自杀式突发性的吗?连小夜子会不会陷入错乱,冲出房间,都没有人知道了,又有谁能够预测到她会跳楼自杀?那么谁又会想到她会到屋顶……”



“不是,那是为了杀害夕子的陷阱。”



“什么……”



想都没想到。就算夕子真的是被杀的——益田认为她是被杀的,但他一直认为这宗命案是突发性的。



中禅寺说:“我想,这件事件原本并不是杉浦为了小夜子杀害本田,然后夕子也突发性地在同一个现场遭到杀害,而是蜘蛛的仆人设下陷阱,想要杀害夕子来笼络小夜子等人,却因为小夜子突发性的自杀而失败。原本预定要伪装成自杀的只有夕子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想要杀害夕子,她们随时都可以轻易办到不是吗?”



蜘蛛的仆人已经咒杀了好几个人。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苦涩地说:“益田,事情没那么简单。小夜子她们知道麻田夕子是恶魔崇拜少女的叛徒吧?要是随便杀掉夕子,被小夜子她们四处招摇生事就糟了。得先堵住她们的嘴巴才行。”



“可是……小夜子和吴同学也一样,只要想有收拾,就可以轻易地收拾掉啊。杀一个和杀三个都一样……”



“不一样。杀害麻田夕子,然后为了封口,在封闭的学院里再杀掉两名成员,这再怎么说都太糟糕了。她们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要是尸体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如果连续三个人死亡,想要伪装成自杀的确很困难。



“益田,你觉得这种时候,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拉拢对方加入同伴吗?”



“是啊。吴这个女孩似乎相当有骨气,蜘蛛的仆人可能认为只是威胁她,她也不会闭嘴。”



“所以呢?”



“所以蜘蛛的仆人不直接对她们施加制裁,而是先让她们和麻田夕子见面。从已经接受过制裁的人那里直接听到体验,比随便暴力相向更恐怖。事实上效果也的确非凡,小夜子都吓得六神无主而错乱了。”



“然后……再以某种形式让她们看到本田的尸体。诅咒本田去死的人是小夜子,所以小夜子会感到罪恶——会认定本田形同是自己杀的?”“是啊。这个时候再杀掉叛徒夕子,表示要是泄露秘密,下场就是这样……轮效果,的确是非常有效。”



中禅寺说到此,又说“可是哪里不对劲”,之后陷入沉思。



益田思忖。



被隐藏的众多事实依然指向织作碧。那么杉浦并不是为了小夜子而玷污双手,而是为了蜘蛛的仆人——碧在行动。



如果这么想,无法理解的小夜子命案也符合道理了。



活下来的小夜子终究没有屈服于蜘蛛的仆人。



不仅如此,她还得知了某些秘密,不但没有成为同志,甚至想要造反。



只有杀了她。



另一方面,小夜子等于是把敌人的心腹当成自己唯一的手下挑战这场战争。会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杉浦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变得温顺……是吗?”



“是啊。”中禅寺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我想杉浦隆夫在心情上几乎没有说谎吧,但是他还是主动隐瞒了某些事实。这么说来,被他袭击的海棠这个人怎么样?”



“那个人实在糟糕……”



海棠这么供述:他想去找渡边小夜子,但小夜子不在房间,于是他在学院里到处寻找,结果一名女学生过来,说是小夜子托她转交的,把一张纸交给海棠。纸上写着小夜子在礼拜堂后面等他……



“所以他就呆呆地去了?”



“是的,他呆呆地过去一看,结果突然被怪物给掐住脖子……”



柴田质问海棠为什么甚至在会议中离席,也要去见渡边同学,但海棠含糊其辞,只是傻笑打马虎眼。感觉无可救药。



“拿那张纸过来的女学生是……”



“海棠不是学院的人,所以不知道学生的名字。他说如果看到,可以认得出来,可是总觉得太凑巧了,那是蜘蛛的仆人的同志吗?”



中禅寺装傻说了声“不晓得”,然后明白似的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也就是破绽百出,总而言之,这是小孩子画的图哪。”



“什么意思?”



“益田,蜘蛛的仆人不足为惧。”



“是吗?”



“你仔细想想。她们的计划一个接一个失败了不是吗?说穿了只不过是基于幼稚的思想做出来的粗糙计划啊。现况会如此混乱,是因为对手画的图太糟糕才引发的混乱。所以用不着那么担心。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碧会因为杀害麻田夕子的嫌疑遭到逮捕,卖春组织也会被揭发吧……”中禅寺断言道,“……所以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连刚才说的那些只要稍微冷静想想,任谁都明白的事,却连警方在内,没有任何一名当事者发现啊。”



“确实就像你说的,警方和学院似乎都被那个女孩玩弄在股掌之中。由我这样的第三者出面了结或许比较快,可是,益田……”



中禅寺探出身体。“……就算我出面做了什么好了。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声音压低了。



益田也探出身体。“这……继杉浦之后,下一个凶手——织作碧会被告发……不是吗?”



店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益田将身体探得更出去。“是啊,只是织作碧被告发的时期提早了一些罢了。换言之……”



“换言之?”



“你是在叫我……扮演你发现杉浦隆夫时扮演的角色吗?”



“咦?”



“我才不要为真凶效力。”中禅寺说道,拉回了身子。



——你也是棋子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意思是说,碧和杉浦都是一样的吗?那么无论提早或延迟,那都不是终点,只是个中继点罢了。尽快通过那里,也只是加快计划整体进行罢了。



在这个计划里,无论关系人选择了哪一个选项,都只有快慢之分,而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益田思考着。



这种计划真的有可能吗?



假设杉浦没有被捕。



就算在那种状况下无法逃亡,但是如果榎木津没有撞见杉浦掐住海棠,想要逮住杉浦,或许不是件易事。杀人所需的时间不多,如果榎木津不在,益田等人赶到现场之前,海棠肯定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不管怎么发展,对结果都没有影响的话,海棠这个人不管是死还是活都无所谓。



海棠会死,杉浦会逃亡。



那么将会如何呢?下一个会有危险的……



——八成是吴美由纪……吗?



但是这个时候杉浦已经遭到怀疑了。



无论有没有在现场逮住他,迟早还是会捉到他,就算他销声匿迹,也只会徒增嫌疑。再加上小夜子、海棠连续遇害,校内应该会有大批警力进驻,搜查也会更加严密吧。不管怎么样,校内都会变成不适合杀人的环境。



——那么……



不管杉浦有没有落网,美由纪都不会有危险吗?



如果美由纪获救,聪明的她依然会发现真相,和现在一样,高声质疑碧吧。



即使杉浦一直没有遭到逮捕,碧的立场的确也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难以说是高枕无忧。



就算自以为计划得很巧妙,但本田、夕子、是亮、小夜子接连遭到杀害,这要说是粗糙也的确粗糙,结果碧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没有任何人被杀的话,会怎么样?



卖春的事很有可能已经曝光了。



碧还是会遭到怀疑。不管怎么发展,织作碧迟早都会成为俎上肉。



而现状对她来说,绝非好的状况。感觉更像是危如累卵、如临深渊。



乍看之下她似乎非常机灵地处理,但这样一想,她的行动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只是,即使如此,碧依然处之泰然。



如果中禅寺出马,她那种处在生死关头的安泰一定也会急速动摇。但是……



如果事情真的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这也只是如了真凶的意。所以中禅寺才会推测就算不予理会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结果只是让发展提早罢了。



——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结果应该是相同的。



一切都如同中禅寺一开始所断言的,这是在绕圈子。他在听到详情之前,在非常早的阶段就已经识破事件的构造了吧。



“请问……真凶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最初也说过了吧,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还有法子可以想。”



这也是——中禅寺一开始就说过的话。



可是这样子根本就无计可施。



“例如说,真凶会不会是企图想要摧毁圣伯纳德学院?”



如果搜查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碧真的被逮捕的话,那所学院的信用将会扫地。如此一来,经营肯定会出问题,甚至不难想象它会被迫废校。



“不是的。”中禅寺说,“如果目的只是这样,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发展。那种私立学校靠的是校誉,只要散播一两个负面流言就成了,根本没必要杀人。”



“那么……是仇视织作家的人的复仇吗?”



“这也不太可能。操纵幺女让她做些怪事,有这种复仇吗?的确,入赘女婿被杀,而且女儿也跟命案有关,织作家被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状况,不过……”中禅寺露出严肃的表情说,“现阶段果然还是无法下判断,也无法出手哪……”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榎木津也这么说,这次中禅寺和榎木津说的话都一样。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便说:“别看他那样,他好歹也是个侦探。如果和他的意见相左,就代表错了。”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现阶段无法阻止真凶的计划成功吗?”



“现阶段……几乎不可能吧,因为根本就不知道要阻止什么才好。”



“例如说,协助织作碧让她不会被逮捕如何?”



“你说要帮助她吗?不行的,犯罪总是会被揭露的。临阵磨枪地维护即将瓦解的犯罪,也只是让崩坏更加提早罢了。而且我觉得真凶早已将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了。规模变大的话,也只是增加那个女孩的罪状而已。没有意义的。”



“那、那……我知道了,我们做出意想不到的破天荒行动怎么样?像是荒唐地加以干涉,或是鲁莽地行动。”



“全世界最荒唐的侦探和全日本最鲁莽的警官都没能发挥任何遏止的作用了。连意料之外的行动都已经计算在里面了,就算胡搞一通也是没用的。”



“啊……”



——不行啊。



的确,要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动,或许意外地困难。平凡的益田连榎木津的半点行动都无法预测到,根本不可能想出什么破天荒的点子来,就算绞尽脑汁想到了,也早就全都被人猜透了吧。



“就连那个乱七八糟的榎木津都无法置身事外,被牵扯进来了。这个事件是没有外侧的。”



“没有外侧?”



“如果想要待在外侧,只有完全不扯上关系——不,只得连事件本身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任何事件,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这次的事件里,显得更为明确。”



“与事件相关的人绝对无法阻止真凶——蜘蛛的企图吗?”



“没错。织作碧这个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真凶的才智远远凌驾其上。我认为真凶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一切曝光,计划受挫,自己也绝对不会受到牵连。当然,真凶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



“那么……”



意思是要我闭嘴乖乖当个观众吗?



中禅寺有些悲伤地看着益田。“哎,益田,先等一下,不要冲动。舍妹很快就会过来了。我托她调查一些资料。就这样放任不管,的确是教人有些……不爽快哪。”中禅寺说道,隐隐地笑了。



接着中禅寺唤来妻子,要求送茶。



夫人前来倒茶,益田看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侧脸,想起中禅寺的妹妹。他觉得敦子比起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长得更像她的嫂子。



中禅寺的妹妹——敦子,年龄与中禅寺相差颇多,是个杂志编辑。益田是在箱根山的事件中认识她的。



敦子与乖僻而且阴沉的哥哥不同,是个开朗活泼、性情直爽的女孩。听说她已经二是二三岁了,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像才十七八岁而已,是个外貌有如少年般的才女。益田非常欣赏她。



鸟儿又啼叫起来。



愈来愈有春天的气息了。



益田突兀地感觉到。



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书本,再次埋首其中。益田闻着古书的香味,眺望满是春意的庭院,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睽违已久的放松了。



话说回来,敦子去调查什么呢?



中禅寺说他事先委托妹妹调查,表示他对这次的事件已经自行采取行动了吗?



益田观察店主。



中禅寺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但这是常态,其实他并没有不高兴——对中禅寺知之甚详的小说家关口曾经这么说明。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人会边看书边笑,而且在这种状况下笑眯眯的反而奇怪。拜访他的人应该大多都处于益田的这种状况下,中禅寺会感到厌倦也是当然的。



埋首在书海中生活,整日只顾着读书,却依然度不够,这与其说是爱书成痴,更像是一种病。



壁龛里放的也不是摆饰物或花瓶之类,而是成堆的书籍。



但是大小类别都分得很清楚,这部分反映出主人的性格。



书痴的房间大部分都乱无章法。因为他们把书本当成信息来源看待,这是当然的,光是处理信息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对于作为容器的书本,当然就草率以对了。益田了解那种心情,他也喜欢书,但一样是把书胡乱堆放着。那种漫无秩序、灰尘遍布的混沌反倒让他感觉舒服。但是这里的主人没有这么做,他把信息连同容器整理起来。



益田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主人便说:“如果只是当做信息来处理,连一本书都不需要。”



说的也是——益田感到信服。



如果只想要信息,去请教别人,或是去图书馆查书、借书就够了。没必要将用过的信息一直摆着,珍惜地收藏。书籍一定不等于数据吧。那么书籍是什么?就算这么问,益田也答不上来。



因为无事可做,益田伸手拿起放在矮桌底下的一本线装书。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益田曾经听说过这本书,记得是讲妖怪的书。



翻开封面,上面印着“阳”的异体字。



再翻开一页,就是目次。



女郎蜘蛛、鼬游火、丛原火、火车、钓瓶火、晃火、姥火、逆柱、反枕……



上面列举了一连串妖怪的名字。



——女郎蜘蛛。



益田被吸引了。但是目次上虽然这么写,记载在目次下一页的第一幅妖怪画,左上角写的却是“络新妇”三个字。益田正奇怪名字怎么不一样,但仔细一看,络新妇旁边标注了假名,念做“jorohgumo”[注:“女郎蜘蛛”与“络新妇”的发音同为“jorohgumo”。]。



汉字是“络新妇”,却念做“女郎蜘蛛”,太莫名其妙了。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画面的左上角生长着一棵老树。



是梅树吗?还是樱树?



老树上结了一张蜘蛛网。



蜘蛛网从中央部分变成了女人的黑发。



仔细一看,蜘蛛网本身就是模拟女人的背影。



头发中伸出六只昆虫的触手,触手的尖端各连接了一条丝线,前端各有一只小蜘蛛。



小蜘蛛喷出火来,在空中飞舞。



搞不懂哪一个才是妖怪。



不管怎么看,小蜘蛛都像是妖怪的手下。



那么妖怪的本体就是蜘蛛网了。



“中禅寺先生,这是……”



“斑蜘蛛,一名女郎蜘蛛,中国名叫做络新妇——《和汉三才图会》里这么记载。画这幅图的石燕经常引用《和汉三才图会》的资料。”



“你没看我这里,竟然知道我在看什么呢。不管这个,这幅画里,哪个才是妖怪呢?”



“蜘蛛网。”



“是蜘蛛网吗?”



“女郎蜘蛛是一种会伴随孩童出现的女怪。只要冷静应对,就不会遇害,若是惊惶失措,就会毙命。它的真面目只是蜘蛛,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汉三才图会》里记载,它艳丽的斑纹虽然很美,但那反倒显得丑陋,是因为毒性甚剧才会如此。事实上,女郎蜘蛛是没有毒的。”



“哦,真是暧昧不明呢。”



到底是强还是弱,是恐怖还是不恐怖?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妖怪。蜘蛛因为诡异的外形和习性,经常被比拟为妖怪,但是流传下来的蜘蛛妖怪意外地少。或许因为它是益虫,所以反而被视为神圣的。不是有句俗话说‘朝蜘蛛见了就放,夜蜘蛛见了就杀’吗?”



“听说过呢。”



“根据时刻不同,神性会装换为魔性。有些地区,早上和夜晚的说法是相反的。有些地方说‘夜蜘蛛就算是父母也要杀’。蜘蛛不可能是父母,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总之蜘蛛不是等闲之辈。”



“不是等闲之辈?”



——蜘蛛不能以寻常方法看待。



“不是等闲之辈。蜘蛛妖怪可以大致分类为土蜘蛛系和水神系,所谓土蜘蛛,是对不服从朝廷的顽民的蔑称,女郎蜘蛛则是水神系的。”



“水神指的是水的神明吧?为什么蜘蛛会是水神?是水蜘蛛吗?”



“不是,是因为蜘蛛会结网。”



“我不懂哪。”



“因为蜘蛛会吐丝,让人联想到纺织。”



“还是不懂。”



“纺织和水神联系在一起,因为水神与七夕有关。你知道七夕吧?”



“当然知道啦,小的时候我还装饰过竹叶呢。长大一点之后,碰到七夕下雨,就会心想牛郎和织女见不到面了。”



“织女在天河的对岸织布。”



“是啊,外层空间的浪漫呢。”



“说这什么蠢话?所谓的七夕(tanabata),指的是田端(tanobata),或者是播种(tanebata),也就是水口。此外,神所穿的斋戒布称为手巾(tana)。这是因为有个风俗是在水边设置小屋‘汤河板举’(yukadana),在里面织布,织布的女孩就称做‘棚机津女’(tanabatatume)。这跟外层空间无关。”



“哦,全部都是tanabata呢。”



——这……



为什么会和蜘蛛有关系?



“在过去,织布与生活关系密切。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女孩一到十岁,就学习纺织,到了十五六岁,就开始织布。此外,织布也是祭祀水神的仪式。在栈桥上纺织覆盖全身最肮脏部位的布——这是从古老迎水神的祭神仪式变化而来的,原本是在通往海边或大海的河川、湖沼等斋河上,建造一栋浮于水面的小棚屋,被挑选嫁给神明的美丽处女就关在里面,为了即将造访的神明织布,并等待神明来访。这个织布女成为织女的雏形之一,造访的神明就是彦星[注:牛郎星的日文名称为“彦星”。]所谓‘彦’,指的就是男神。”



“哦……”



“这棚机津女的祭神仪式,一方面与祭祀星辰的信仰相融合,成为七夕传说,另一方面则转化为活人献祭给水神的传说等等。神的妻子居住在穷乡僻壤的水边织布,逐渐妖怪化,转变成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的传说。瀑布底下传来机杼声,水底有个女人永远不断地织布——这类织机渊的传说很多。”



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织女的另一面。



“深渊的女人没有多久就从水面伸出丝线。你听说过贤渊这个故事吗?”



“啊,这我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钓鱼时,出现一只蜘蛛,把丝吐在他的脚上?他心想不过是只蜘蛛,不当一回事,结果蜘蛛又出来吐丝在他脚上,还吐了好几次。那个人终于介意起来,拿了一根木头把丝改缠在上面。没有多久,那根木头就突然被狠狠地拉进水里,接着水里传来声音说‘聪明、聪明’……是这个故事吧?”



“对,你也很聪明。这就是棚机津女与蜘蛛联系在一起的传说,你很清楚呢。看样子,你也知道天人娘子的故事喽?”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白鹤报恩一样……”



“对,但是白鹤报恩是白鹤主动过来的,而天女则是羽衣被偷了回不去,才嫁给男人的。虽然这一点不同,但这也是异类婚姻谭的一种。这些异类婚姻谭不知道为什么,都与纺织有关。”



“是吗?”



“是啊。白鹤也会织布,天女里面有一些也是靠着织布致富。还有蜘蛛娘子的故事,里面的妻子当然也会织布。”



“蜘蛛娘子?鹤或鸟的话,还有天女的感觉,可是蜘蛛老婆,光听就觉得毛呢。”



“嗯,这应该以织布统合在一起才对。”中禅寺兀自同意说,“与天人娘子——或者说羽衣传说相似的故事,世界各地都有。在白鸟飞渡的北国,女人的真面目大多被视为白鸟。但是在白鸟不会经过的南方,女人的真面目则被视为天人或海女……”



说到这里,中禅寺说道:“这样啊,是相反的啊。”



他可能在说明当中,想到了新的解释。



“由于羽衣传说的传播与铁矿产地大致符合,我原本就认为铁矿与天女降临传说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不过或许应该把制铁与花街的关联性放在一起思考才对哪……”



“铁与花街?”



“铁与妓女,产铁地一定都有花街。然后是……妓女与织女,花街一定都位在边境——水边。织女是神的妻子,也就是神圣的妓女——巫女。在古代,无论地位多崇高的巫女,都必须织布。偷看巫女织布被视为大忌。所以不管是白鹤还是天女,一旦被看到织布的模样,就必须离开。天人娘子的故事,其实是人娶神为妻的故事。”



“什么意思?”



“有趣。和你一聊,我得到了天启哪。近代化以及货币制度的导入破坏了民俗社会的规范,而天人娘子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的故事。若是再进一步深究,这些故事是以男性观点对民俗社会的买春卖春所包含的矛盾作出来的假性解决。”



“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打算详细说明。只是,天人娘子的故事形成,肯定与货币流通所造成的价值观转换有关。那么这与近代买卖春的发生原理相同……”



中禅寺说他不打算说明,却又说个不停。



“然后……如果要探讨性的问题,与姑获鸟的传承相同,还是必须把生殖与性冲动的乖离这个根源问题放在根本思考才行吧……这样啊,我记得有的姑获鸟外形是蜘蛛呢……原来如此,女郎蜘蛛经常吐火,但《三才图会》也写到这与五位鹭之火[注:一种怪火]是似是而非之物哪……”



与其说是在述说,似乎更接近思考。



“……所以女郎蜘蛛才会带着孩子出现吗?那是在呈现女郎蜘蛛当中姑获鸟的部分啊……益田,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依稀看见女郎蜘蛛的真面目了,女郎蜘蛛在古代是棚机津女——巫女。追本溯源,是木花佐久毗卖与石长比卖这两名神女。巫女从神的身边降临到人的身边。民俗社会由于近代化而缓慢地崩坏,巫女变成了妓女……”



的确,白拍子[注:表演平安末期兴起的一种歌舞的游女。据说这种歌舞的起源是古代的巫女舞,巫女在传教表演歌舞当中,逐渐转化为以表演为主的游女。]——巫女,是妓女的别称。



“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神性,被置换为每个人都可以计算的货币。然后买春卖春诞生了,她们被剥夺了神性,取而代之地被赋予了屈辱,巫女成了女郎[注:在日文中,“女郎”有“妓女”之意。]。买春卖春并不单纯地只是经济榨取的问题,而是男人们榨取了女性身上的神性。近代化的过程中,男人不由自主萌生的性幻想所绽放出来的慌花[注:不洁果实的花。如南瓜、西瓜等的雄花。]——那就是络新妇。所以女郎蜘蛛只袭击男人。”



——只袭击男人?



“仔细想想,工业革命是纺织机的开发所带来的,这实在是个讽刺的吻合。近代男性社会是借由榨取女性的神性而成立的,而女性依然只能够靠着纺织来加入这个社会。在本国,也是女工在纺织。结合女郎与蜘蛛,妓女与女工……女郎蜘蛛这个妖怪简直就像预言了近代女性史的黑暗面。”



中禅寺在怀里盘起胳膊。“而这次的事件也有卖春与纺织点缀呢。再加上女性解放论者也参与其中,这……是络新妇的事件哪。”中禅寺说道,一脸悲伤地沉默了。



约摸十五分钟,他一直维持这个样子。



不久后,檐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敦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来。



敦子一开口就开朗地说:“哎呀,益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益田回答之前,除了翻页以外动也不动的冷漠哥哥看也不看妹妹的脸,以一种带刺的口吻说:“没礼貌的家伙,好好打招呼。”



敦子睁圆了眼睛,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像个孩子般用力鞠躬说:“欢迎光临!”然后头还没完全抬起头就抢着说:“听说你辞掉了警察的工作了?”



她跨过门槛,在益田旁边一屁股坐下。



哥哥用死神吃坏肚子般的凶恶眼神瞪住妹妹说:“你这个疯婆娘,有规矩一点。”好恐怖。益田觉得好像自己挨了骂似的,但是敦子嘟起嘴唇回嘴说:“不知道是哪里的谁把那个疯婆娘当成奴隶使唤,才能坐在客厅里一步都不用出去呀?”



不愧是亲妹妹,好像已经习惯了。



益田重新望向敦子。



在箱根山时短的有如男孩般的短发留长了一些,但眉毛上剪齐的刘海感觉清纯极了。



益田的年纪和敦子相去不远,有这种感觉也很奇怪,但他觉得敦子在这短短一个月之间成长了许多。敦子的动作完全像个小孩,但后颈一带让人感觉格外冶艳。可能是因为和山里见到的时候不同,她现在穿着裙子的缘故吧。



“喂,重点是东西到手了吗?”



“有啦有啦。真是的,以为我是你妹妹,就把麻烦事全推到我头上,任意免费使唤,真是会给人添麻烦。我也是个职业妇女,忙得很的。”



“那是青木想要的,有什么办法?你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啊。是谁说既然是青木先生拜托的,只好答应的?”



“哥真是有够讨厌的。”敦子说着,从皮包里取出几本杂志。



益田不认识那个姓青木的人。从中禅寺刚才的口气来看,敦子所进行的调查似乎与这次的事件有关,那么是其他人找这对兄妹商量这件事吗?



敦子把杂志摆到矮桌上。



“这是去年春天出版的《近代妇女》三月号。这是敝社的杂志,所以很容易就拿到了,问题是这边——《社会与女性》。出版这本杂志的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书籍数量很少,内容也相当偏颇,所以固定陈列的地方不多,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可是上面登了。还有……这个是去年十一月由吉原女儿保险工会出版的《明朗的山谷》。”



“《社会与女性》?原来登在那种东西上吗?”



“哥哥,你连那种东西都读了,还记下来了呢。”



“唔,是啊。《明朗的山谷》……是这本吗?”



“遗憾的是,这里面并没有。”



“这样啊,那只有高桥志摩子一个人与众不同了呢。”



“放心吧,我好好地帮你找到了。”



敦子又拿出一本杂志。



“啊?志摩子也登在《近代妇女》上吗?亏你找得到,等于是预测成真了呢,这下子全员都凑齐了。川野弓荣呢?”



“川、川野?”



“益田,先别管那么多,安静一下。川野弓荣没有登在哪本杂志吗?”



“我当然找到了,是这个。”



“糟粕杂志[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哪一本?……哦,原来是这个啊。”



“我请鸟口先生帮忙的,哥哥要记得向他道个谢呀。”



“鸟口,是那个鸟口守彦吗?”益田问道,敦子点点头。



那么就是那个三流杂志编辑兼摄影的轻佻青年,也是益田认识的人。



“中禅寺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次事件的道具。敦子,你联络青木了吗?”



“我和他约在这里了,他应该来了吧。”



“喂,干吗约在这里?”



“人家不想把哥的话咀嚼过再说明给别人听嘛,请他直接听你说比较快吧?而且人家好歹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好跟男士单独两个人见面呢?”



敦子的话还没说完,中禅寺就说:“好笑,像你这种疯婆娘,就算穿上长袖和服也不像个女的。”益田对中禅寺的话大有意见,但有件事让他更为在意,所以他在唱反调之前先问道:“不好意思,请问青木是谁?”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



中禅寺翻着杂志,冷漠地回答:“是刑警。”



“刑、刑警?”



好像不是什么有浪漫色彩的内容。



中禅寺眼睛盯着杂志,继续说道:“你或许不认识,对了,山下先生的话应该认识。青木说他在去年相模湖畔大搜索时赶去支持,那个时候被那个警部补折腾得蛮惨的哪。”



中禅寺说的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遗体搜索吧。



山下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精英刑警,曾经是益田的上司,但他在箱根山中丑态百出,被左迁到地方辖区去了。



“哦,山下先生已经不是警部补了,他被降级了。话说回来,刑警为什么会来找中禅寺先生呢?”



“嗯,上次你和增冈先生来过之后,我突然在意起来,重读了一遍溃眼魔的新闻报道,结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想起一件事?”



不是发现或是推理,而是想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我想起来了。所以我联络认识的刑警,但是他好像很忙,找不到人。青木是我那个朋友的部下,我前天才总算联络到他。我告诉他这件事,他表示非常有兴趣。”



“哦……”总觉得不得要领,“……你想起了什么呢?”



“被害人的名字。”



“名字?”



想起被害人的名字?更让人不解了。



“哦,前岛八千代、山本纯子、川野弓荣。这三个名字,我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如果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注意到,但是三个人都有印象的话,就不太寻常了。哦……有了。”



中禅寺翻开第三本杂志。



“那是……”中禅寺翻开杂志,拿给益田看。



“这是舍妹任职的稀谭舍出版的妇女杂志。这里头有一个叫做《贞女典范》的照片企划单元连载,不过因为接到读者抗议,改变路线,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单元原本是报道大商家或老字号的老板娘,或代仪士夫人、社长夫人,称颂她们内助有功。这里……”中禅寺指道,“……报道了前岛八千代。”



往杂志一看,上面刊登了几张穿和服的女性照片。



一张是跪坐在疑似绸缎庄柜台的地方,向客人介绍布匹的场面。还有以店家布招为背景站着微笑的模样。篇幅最大的一张是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撑地,正要鞠躬的姿势。不知道是在迎接还是恭送顾客,表情柔和,看起来就像个女明星。



中禅寺看着这些照片说:“这些照片拍得真糟哪。”



敦子接着说明:“里面有刊登访谈,上面这么写着:呃……最近有许多妇人和先生一样忙于外务,但是这么一来,就容易疏于家中事务。我认为守护家庭,敬重丈夫,在背后支持丈夫,才是做妻子的本分……是在礼赞贤内助呢。其实就是这篇报道被人批评了。”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记得吗?”



“被批评什么意思呢?”



“它引来妇女团体的反感,说这是违反时代潮流的行为。说战后民主主义标榜的是男女平等,在这样的时代,竟然刊登这种落伍而且屈辱的报道,到底是什么心态?不,说起来,贞女这种称呼就是一种歧视。是这样的吧?”



“出版的稀谭舍收到了气势汹汹的抗议,说稀谭舍理想中的社会,难道就是女性隶属于男性的不平等封建社会吗?起初好像是收到投诉。”



“是个人投诉吗?”



“不清楚,应该是团体吧。可是事情很快就闹大,恰好碰上地妇连[注:“全国地域妇人联络议会”的简称,成立于一九五二年。]成立,妇人会判断这对于提升妇女地位有不良影响——不过这也难说是地妇连全体的统一见解,只是觉得就算遭到抨击也无可奈何。我隶属的部门不同,不知道详情,不过最后应该是道了歉,保留原来的单元名称,改成了介绍职业妇女的报道。可是好像还是行不通,后来只撑了两三回就撤掉了。”



“原来如此。那么抨击的对象并不是针对前岛八千代个人喽?”



敦子说:“我也有听到那样的风声。”



中禅寺接着拿起第二本杂志。这本杂志的封面是单色印刷,纸质和印刷、装订都很粗糙。与其说是商业志,感觉更像是同人志或会讯。



“这个……杂志名称我不记得了,不过刊登的全都是妇女解放的论文……”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翻页说。



“……在这里,登着山本纯子署名的原稿,《阶级压抑与女性压抑——根基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多重歧视之解析》这篇论文。她似乎是承袭‘世界妇女’流派的社会主义妇女论者,而且非常先进。”



“可是没有造成话题吧?”



“是啊,杂志本事不是主流。但是她立足于她所理解的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跳脱既有的男性中心主义,试图分析资本主义体制中的压榨构造以及结构性歧视,考虑到今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发展,我认为这样的尝试十分值得重视。不过这样的内容在现今社会应该很难获得共鸣,论调也非常偏激,弄得不好会被查禁。这要是战前,肯定会被当成危险思想。”



益田试着阅读开头的部分,但是不仅铅字难读,印刷也很模糊,再加上文章难以理解,他马上就放弃了。



敦子说“关于这个”,从皮包里拿出几本相同杂志的不同期数。“哥,你看这个,是这本杂志的下一期,喏,上面有对这篇论文的反驳。你读过这篇吗?”



“反驳?这我就不知道了呢。我并没有每一期都订阅,山本小姐的论文我是偶然读到的。可是目前本国有哪位能够正面迎战这篇论文吗?”



“好像有一个。喏,在这里。《客体与主体的觉醒——分析更根本的歧视》,作者是……织作葵。”



“织、织作?”



葵……记得她是碧的姐姐。



“原来如此,我看看……”



中禅寺从妹妹手中接过杂志,微微皱起鼻子,读了起来。不愧是中禅寺,读得很快。



“这……更难通了,感觉超越了时代三十年。可是……嗯,了不起。”



中禅寺这么说,看来妹妹的脸一下,很快又读起铅字来。



敦子加以说明:“之后论争愈演愈烈,以交互刊登反驳的形式,一直持续到山本女士过世为止。两人的论争后来开始批评起战前的《青鞜》[注:一九一一年由平冢らぃてぅ主持成立的青鞜社所发行的会刊,是日本第一本女性文艺杂志,也是女性问题的启蒙杂志,对日本的女性主义有很大的贡献。一九一六年停刊。]起始的母性主义、无政府女性主义,并把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提升女性地位的启蒙式政策之空洞拿来当主题,似乎引发了议论。那也是去年的事对吧?虽说占领已经解除,但也太偏激了。”



“原来如此。”



“织作小姐的论点最后逐渐转移到性解放的主题,变得更加激烈。像她在山本女士过世后发表的论文,简直是惊世骇俗。”



中禅寺已经读完第一本论文,开始看第二册。益田心想他这样边读边听,看得懂吗?



“还有,这本《猎奇实话》报道了川野弓荣的事。这本……”



封面上画着刺眼的裸体画,是典型的糟粕杂志。这种杂志在战后非常流行,但最近已经看不到了。中禅寺再次抬头,瞄了一眼那本杂志说:“哦,是刊登久远寺家事件的那一期,去年夏天读到的。”



“是潜入采访秘密俱乐部的形式。这本杂志在下一期就被查禁了。出版社好像也已经倒闭了。啊,这里,《浅草高级秘密俱乐部——花园潜入记》。”



中禅寺说“这样啊,是浅草啊”,接着抬头转向益田问道:“益田,是不是那里,杉浦曾经工作过一阵子的变态俱乐部?”



“店名我是不知道……”



旧书商自己发问,却在益田还没有回答之前,就伸手拿起糟粕杂志了。



“哦,没错呢。可是那个姓川野的女人实在太大胆了,那是她的本名吧?而且连照片都刊登了。这是本人吧?”



中禅寺把摊开的杂志交给益田。



小标题上写着“虐待狂女子的告白”。就像中禅寺说的,上面明确记载着川野弓荣的姓名,报道中更刊登了应该是弓荣的半裸照片。照片颗粒很粗,拍得不是很清楚,而且女人戴着妖异的面具,更难看出是谁,但是如果认识照片中的人,肯定看得出那是谁吧。



中禅寺说:“这个人没有一般世人说的羞耻心呢,她可能觉得这样可以替自己的店宣传吧。”



仔细一看,上面确实写着“我在千叶县经营一家叫做‘渚’的酒店”,这显然是宣传。益田随意浏览,但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他合上杂志。



中禅寺再次读起《社会与女性》,敦子完全不理会哥哥,径直说下去:“最后是高桥志摩子女子,哥好像猜是登在《明朗的山谷》上,但志摩子女士似乎没有待过吉原的花街。”



中禅寺边读边应声。对他来说,阅读铅字的行为,似乎等于什么都没在做。



“唔,娼妇没什么机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哪。我只是想说大概只有这本杂志了,难道是《近代妇女》吗?”



“对,是这个。《近代妇女》在去年夏天针对废娼论进行了访问调查。公娼制度已经废止,同时政府在和约成立时,将一直悬而未决,不断议论的取缔娼妓、全面禁止卖春等议题全数通过,《近代妇女》针对这一点,询问专家学者以及民众的意见,特别是聆听在红线工作的妇女意见,刊登在杂志上。”



敦子翻开杂志,出示那一页。



“在红线工作的妇女几乎都使用假名或花名,好像只有高桥小姐一个人堂堂正正地使用本名。她力陈废止公娼制度将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篇文章好像也引来大量的抗议信件。高桥小姐的论点非常简单明了:既然是公娼,卖春就是正当职业,换言之,妓女是劳工,不是什么卑贱的人种。但是如果废止公娼,把妓女赶出店里,她们马上就成了罪犯。如果买春卖春能够完全消失,那还另当别论,但是政府台面上不许可,私底下却许可,然后又加以取缔,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会使得众多贫穷的卖春妇女失去工作,徒然扰乱社会风纪……”



“为了同时顾及国际观瞻和国家主义这两者,才会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决议。如果这是靠虚假的解放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谁都不会呐喊要求解放了。高桥小姐的意见非常正确。”



“可是……行不通吧?废娼运动家总是大义凛然的。”



“娼妓有基于生活需要的劳工意识。”



敦子说:“是没错,可是这道理在社会上行不通啊。”中禅寺哼笑一声,把杂志陈列在矮桌上,向益田问道:“喏,益田,你怎么看这些?”



“什么怎么看……”



益田不太懂,他顶多是对织作葵和川野弓荣的名字出现而感到在意。



“……要怎么看才好?”



“很简单。这些女子,全都死在溃眼魔的毒爪下。”



“哦,的确是这样呢。”



“你……曾经上过杂志吗?”



“没有。”



“是啊,杂志不是说想上就可以上的。但是虽然种类不同,被害女子全都上过杂志,而且全都集中在去年春天以后。这……不是偶然。”



“可是……就算不是偶然,要怎么样才能办到这种事?在杀害之前,推荐杂志采访她们吗?”



“相反。”



“相反?”



“不是杀害之前让她们上杂志,而是因为她们上了杂志,所以被杀。我是这么想的。”



“这……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就是警察无法掌握的被害人的共通点。有没有上过杂志,一般人并不会想到,所以也不会去查。被杀的女人全都上过杂志。”



——哪有这种事?



她们的共通点是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才对……



“请、请等一下,被害人的共通点,是与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的卖春有关……”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在说的是不同舞台的事。”



“咦?”



“在你所知道的现实以外,还有另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现实。在那里,完全相同的事件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动机所引起的。”



“我不懂,完全听不懂!”



益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陷入混乱中。



突然,纸们轻轻拉开了。



夫人跪坐在门外,一旁站着一名青年。



“中禅寺先生,敦子小姐,近来疏于问候,我又来……讨教了。”



青年鞠躬,在夫人引导下,毕恭毕敬地来到益田旁边坐下。夫人环顾众人,说道:“哎呀,怎么连个茶点都没有。”青年便更加惶恐地说:“请不必麻烦了,我还在执勤中。”



“益田,这位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巡查。青木,这位是前任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益田。”



青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益田说“幸会”。这名青年看起来十分耿直,年龄可能比益田稍长些,只是头有点大,给人一种年纪很轻的印象。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位益田目前是榎木津的弟子”,娃娃脸刑警便夸张地吃惊说:“那真是不得了。”



接着青木扫视矮桌上的一堆杂志,说道:“看这样子,你所说的那些杂志真的找齐了。”



中禅寺淡淡地说:“是找齐了。该说是不期然,还是不出所料呢?令人吃惊的是,连高桥志摩子的部分都找得到刊登她的杂志,益发不能忽视了。”



青木有些遗憾地说:“这样啊,推测获得印证了呢。”



中禅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青木不寻常的态度,已有些坏心眼的口吻问:“怎么了?”



“哦,劳烦敦子小姐这么卖力地寻找,可是……”



“青木,让我来猜猜吧。你已经不必再搜集这些东西了是吗?已经找到联系被害人的线索了对吧?”



青木大感意外地睁圆了单眼皮的眼睛。就像他的娃娃脸一样,连反应都像个学生。



“中禅寺先生也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川岛新造已经被逮捕了。我推测那边应该也进展到下一个局面了。”



青木露出益发惊愕的表情。



益田推测,那个姓川岛的男子可能相当于这边的事件里杉浦隆夫的角色。从中禅寺的口吻推测,那名男子被捕后,将会暗示下一个局面展开。



“青木先生……”益田询问。



益田认为,不管被多少遮蔽物阻挡、身陷多么精巧的陷阱,真相总是只有一个。所以如果这名刑警找到了真相,那么即使所循的路线不同,也应该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不,如果那是正确答案,就一定得相同。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只有一条,除了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以外,别无其他。



“请问,你所找到的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少女卖春对吧?”益田说。



但是青木似乎感到困惑:“少女卖春?这是在说什么?益田,你跟这起案子有关吗?少女卖春是在说什么?八千代和志摩子都不是少女啊。”



“呃,就是……”益田突然感到不安。



因为他开始感觉自己所见闻的那场现实,似乎全都只是一场幻影。那么自己就像个看了电影而感动,却把它当成亲身经历大肆向人吹嘘的小丑一般。



益田不安地望向中禅寺,至少这个人直到刚才还正经八百地和益田讨论那场幻影。



中禅寺嘴角浮现一抹微笑说:“不用担心。青木,你说一下搜查溃眼魔的经过吧。”



青木端正坐姿,说了声“是”。



这次换益田感到困惑了。



青木所说的连续溃眼魔事件的状况,与益田所预期的大相径庭。里头完全没有黑圣母、诅咒、黑弥撒、恶魔崇拜主义者或少女卖春,丝毫感觉不到益田在学院里所体验到的忌讳而且黑暗潮湿的封闭感。相反地,呈现的是都会一角干涸、幽暗、充满不安的随机猎奇杀人事件。



青木说:“川岛喜市还没有寻获,平野也依然在逃,所以事件没有完全解决,但是关于前岛八千代命案,真相几乎已经厘清了。川岛喜市调查八千代的生活状况,把她约出来,然后川岛新造把她诱进多田麻纪的旅馆,最后事先侵入的平野佑吉杀了她。木场前辈的推理几乎都说中了。”



看样子,那个姓木场的是青木的上司。中禅寺的朋友,也是在千叶擅自行动的刑警。



中禅寺语带讽刺说:“青木,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长门先生不是早就说过,凶手是平野,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吗?”



“是这样没错……”



敦子纳闷地歪着脖子说:“等一下,青木先生,我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构造?”



“是的。这要说单纯是很单纯,说复杂也算复杂。多田麻纪还有川岛新造,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意志擅自行动。所以分开聆听一个人的话,事情一点都不复杂,但是综合在一起,真相就变得模糊了。”



“青木,告诉我那位姓多田的老妇人的供述。虽然我大致能够猜到,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益田,“……为了让这位益田理解事件的构造,我想这是个最恰当的例子。”



“我明白了,恰好我也还不是很明白整个构造……”



在来到这里之前,青木似乎去了那位叫多田麻纪的老太婆那里一趟。那个老太婆是个很难应付的对手,青木似乎历经了一番苦战。



年轻刑警说,他一开口就被吼了。



——干吗?你还有什么事?还是你是来抓老娘的?



——偷窃?好哇!



——老娘已经受够在这种到处漏风漏雨的破烂屋子里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啦。



——倒不如去附三餐的牢房里住,还要爽快得多了。喏,来绑我啊,快绑我啊!



——什么?不是来抓我的?那就快滚!



——你这种一脸警察样的臭小鬼站在玄关,客人都不敢进来了。咦?



不能用一句“她的人生观扭曲”来一语概括。老太婆有老太婆自己的正义,也有基于她的正义的道理。若说那是弱者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那也就如此了,不过也教人感觉到一种豪气。



青木将木场这位刑警得到的结论——也就是麻纪可能事先和川岛喜市说好要偷走和服,并拿去典当一事询问麻纪。麻纪不为所动,说:



——哼,怎样,这是那个木屐脸的刑警说的吗?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芥子才没那种脑袋。



看样子,当天晚上要夺走来访客人的和服一事,确实是事先说好的。但是在麻纪的心中,这件事与那件事——偷和服和溃眼魔杀人——是完全无关的两码子事,在她的理解中,两者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没说谎啊,老娘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谎啊!



——我只是没说而已,也没有隐瞒。



——这跟溃眼魔又没有关系,根本无关不是吗?



——而且老娘偷友禅,是在凶手干掉那个女的之后啊。



——我才不晓得什么姓平野的人哩。



命案几天前,似乎有个陌生的访客拜访麻纪。



——什么时候?我哪记得啊?我可是老年人啊。



——咦?是啊,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左右来的啦。



——那人说有外快可以赚,问我要不要合作。



——名字?我才没问呢。咦?



——年纪和你差不多吧,戴着眼镜。



访客的年纪外貌,和从当铺赎走和服的男子容貌几乎一致。



所以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川岛喜市——青木说。



不过当铺老板中条高作证说男子的左脸有瘀伤,但拜访麻纪的男子脸上却没有。



——那个男的这么对我说。



——听说有个大商号的女掌柜背着老公在外面偷汉子。



——那个老公是个老好人,完全没发现。我跟那个人说。



——真不得了哪,可是这跟老娘无关。



——结果男人就说了。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要好好地整一整那个太太。



——一点都不麻烦的,你也不会吃亏。



——咦?哦,那个男的就说,明晚左右,那个女的一定会过来这里。



——还说她穿着很贵的和服,应该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



喜市对麻纪提出的计划如下:



女人过来的话,就立刻带她去房间,然后送茶壶和茶杯过去。客人应该会在女人睡着之后立刻回去,要是客人离开房间,你就偷偷把女人的上下衣物全给剥光……



这么一来,女人就算醒了,想回也回不去,她一定会拜托你借她外衣,但是绝对不可以借给她。不要借给她任何东西,立刻把她撵出门……



女人逼不得已,一定会联络店里,这么一来,即使不愿意,她偷汉子的事也会曝光。就算她老公人再好,看到太太穿着襦袢待在卖春宿的包厢里,也会发生真相,而女人也百口莫辩……



麻纪起初拒绝了,说她不想干这种麻烦事。



可是男人很顽固。他叫麻纪把偷来的和服立刻拿去当铺换钱,说虽然不晓得能当多少,但那笔钱就当成是麻纪的跑腿费。



——那样根本就是小偷。



——哦?才不是,老娘才不觉得良心不安哩。



——我只是不想被卷进麻烦事罢了。



——结果男人夸口说不必担心。



——他说他会马上赎回和服,物归原主。



那样的话……或许不会形成什么大纠纷。当然,麻纪并没有那么老实,会全盘听信陌生男子的甜言蜜语。她没有当真,随便敷衍了几句,把男人赶回去了。



——没想到真的来了。



女人来了。不便宜的香水味和白檀的香味,让麻纪很快地看出她不是流莺。



——到底要不要偷?老娘犹豫了好久。



——因为客人虽然回去了,房门却打不开。



——我也曾经想要罢手,真的啦。



——咦?为什么没有罢手?那当然是改变主意啦。



麻纪说她瞻前顾后了很久。但是仔细想想,这也不是要害人,而且如果男人真的照约定把和服赎出来,也不算是强盗。这只是个惩罚不忠的妻子罢了。



——男人都回去了,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家,还呼呼大睡,一想到这里,老娘就感到一股无名火。



——怎样?反正她一定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吧。



——到处吃香喝辣,还玩男人,这臭婊子也太过分了些吧?老娘这么想。



——知道吗?到老娘这儿来的妓女啊,全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出卖灵肉的。



——那简直是活地狱哪,这里才不是有闲太太偷情约会的地方!



——所以啊……



——所以老娘才想在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打起来,剥掉她的和服!



——老娘哪里不对了?



“……所以老婆婆踢开纸门了。”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查看反应似的环视众人。



“结果那个老婆婆相信陌生男子的话,决定偷走和服是吧?可是一般来说,多少还是会起疑吧?对不对,中禅寺先生?”



“益田,不是的。多田麻纪女士相当怀疑,并且观察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决定不偷和服,打开了纸门。她的判断非常符合常识。”



“可是……和服……”



“麻纪女士踢开了纸门。要是这么做,在里面睡觉的人一定会被吓醒。人一醒来,就偷不成和服了,那样就成了强盗。我想麻纪女士应该是气不过吧,明知道会吵醒里面的人,却还是踹开纸门,我想她本来是想对里面的不检点女人说教个一两句吧。”



“可能是这样吧。可是放荡的有闲太太眼睛早已被刺穿,一命呜呼……”青木说。



益田望向在桌上微笑的被害人——前岛八千代。“可是,这个人是贞女典范吧?”



过世后,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评价。



中禅寺也一样看着杂志说:“多田麻纪女士并不知道这种事。她不太可能读这种杂志,也得不到这种消息。对她而言,前岛八千代只是个偷汉子的淫妇,这是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这个淫妇碰巧在她家被杀了,她一定觉得非常困扰,肯定气坏了。”



青木点头道:“麻纪老婆婆好像真的很生气。所以她虽然一时想要去报警,却又觉得不甘心,才折回来偷走了和服和现金。”



敦子说:“可是……总觉得无法释然呢,不是麻纪女士,而是……那个叫新造的人的行动。”



“川岛新造已经在前天被警方拘捕了。若是心不在焉地听,新造的行动听起来一点逻辑也没有,但是如果了解新造的理由,就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这件事很复杂,首先要从新造和喜市的关系说起……”



青木再次开口述说。



川岛喜市户籍上的姓名是石田喜市,他是川岛新造的父亲川岛大作和小老婆石田芳江所生的孩子。当时正值大正与昭和的交接时期。川岛大作的正室——新造的生母在大正十二年过世,当时喜市尚未出生,换言之,芳江与其说是小老婆,不如说是没有正式结婚的继室还比较正确。



芳江不被川岛家接受的理由有几个,但听说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大作是入赘女婿。川岛家是个古老的世族,连结婚都需要获得族人的允许。此外,大作这个人本身也很忠实,认为妾就是妾,如果扶正为继室,就太乱来了。



而且还有继承人的问题。



川岛一族认为继承人只需要新造一个就够了。



芳江生下喜市后,族人对她的批判日渐严苛。



即使如此,芳江是个保守内敛的人,从来不会大声捍卫自己的立场。然而也因为这样,她坚守的立场日益艰难。



但是川岛大作这个人也十分重情义。他无法离弃百般忍让的情妇,最后决定在遥远的房总买下一块土地,每个月送钱照顾芳江母子。大作虽然是川岛家当家,但毕竟是入赘女婿,这是他能够为芳江母子做到的最高限度了。



就这样,喜市在兴津町茂浦的小屋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少年时期。



然后……到了昭和十年,川岛大作猝死了。



“问题在这个时候浮现了。其实当时,川岛新造离家出走了。他从十五岁起就不学好,就此离家,下落不明……”



川岛家经过协议,决定收养喜市,让他继承川岛家。虽说喜市是妾生的孩子,没有川岛家的血统,但至少是朴实刚建的大作的孩子,总比收养来历不明的别人家小孩要来得好——川岛家的人可能是如此判断吧。



当然,这部分的情形完全是川岛新造基于推测的陈述。知道当时详情的人都在大战中悉数亡故了。



喜市不容分说地被带回了川岛家。



芳江被塞了一点分手费,独自一个人被丢弃在房总。



“然后……就像刚才说的,呃……”



“你说夜访吗?”



“嗯。芳江是那种境遇,所以……不过十年之间,石田芳江还是在那里忍耐着孤独,一个人活下来。可是……”



昭和二十年,石田芳江不幸的一生闭幕了。喜市被带走后,十年之间,芳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另一方面,喜市健全地长大成人了。成人是成人了,但是他的哥哥新造却在某一天突然回家了。”



世事总是坎坷的——益田心想。



“那应该是开战的时候吧?”中禅寺说。



青木很吃惊,问道:“好像是的,中禅寺先生知道吗?”



“我听说榎木津、木场修和川岛新造结识,是在昭和十三年左右的事。我还是学生时,曾与川岛新造见过几次。我最后见到他,是在昭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当时他说要回老家。”



“你记得真清楚呢。”



青木目瞪口呆,中禅寺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当天正好是东条内阁组成的日子。”



益田连东条内阁在那一年组阁的事都快忘记了。



既然新造回来,喜市就变得多余了。但是他没有被逐出家门,因为如果战争爆发,新造也会被征召,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而且新造好死不死,竟然说他要去中国。喜市被当做继承人的预备品,几乎是白养在家里。关于这件事,新造表情十分凝重地如此说道:



——是我毁了弟弟的人生。



——就算贫穷,但是与母亲两人住在一起,以石田喜市的身份活下去的话,对弟弟来说不知道该有多好。我一直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活到现在,但是遭殃的全是弟弟,而我对这件事一直不得而知。直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弟弟却没有半句怨言,每次见面,就哥哥、哥哥的叫我,仰慕着我。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极了。



兄弟各自奔赴死地,各自生还了。新造听说喜市一复员,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总的家——母亲身边。但是母亲不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搬走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喜市母亲的行踪。



喜市只能看着废屋,然后离开。



后来喜市不愿意接受川岛家照顾,搬到别处,工作也一再更换。



只是,那个时候川岛家啰嗦的亲戚全都死光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了。实在讽刺。



不过喜市与哥哥新造非常亲近,兄弟俩经常见面。



然而喜市每次一换工作就会搬家,所以新造好像也不太清楚喜市的住处。新造说,大部分都是喜市单方面联络的。



就在去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喜市的联络断绝了。



“……那是信浓町发生最初的溃眼魔事件的时期。新造供称,他完全不晓得喜市与与什么人往来,所以也一直不知道报纸上吵得沸沸扬扬的溃眼魔平野佑吉惟一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弟弟……”



直到今年一月,喜市又现身了。



新造说,暌违许久的喜市,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苦恼。



“……那个时候,喜市搬出原本居住的公寓,辞掉印刷厂的工作。然后他搬进新造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寄住在那里……”



然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喜市几乎每天出门,好像打探着什么,还要许多电话打来找他。新造也接过几次,委托传话。那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女人——自称蜘蛛。”



“蜘蛛?”



“蜘蛛。新造猜想,喜市是被一个叫蜘蛛的女人给玩弄指使,扯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里。”



“原来如此。”



“然后到了事发当晚,新造在前天偷听到喜市和八千代讲了很久的电话……”



“请等一下,青木先生……”原本默默聆听的敦子打断青木,“……关于那通电话,喜市是以什么理由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八千代女士又为何答应他呢?”



青木想了一下说:“因为八千代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是卖春吗?”



中禅寺不带抑扬顿挫地问,青木“嗯”了一声肯定后,沉默了一下说:“这件事还没有确认,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新造曾经从喜市那里这么听说,喜市似乎以此为把柄威胁八千代。既然八千代答应喜市的要求,就表示她过去真的卖过春,那样的话,也难怪八千代会拼命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吧。可是……”



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目的是恐吓的话……”



接着他又沉默了。



青木烦恼了好一阵子,这么作结:“……目的好像不是钱呢。”



“那么是肉体吗?”益田问。青木当场否定说:“不是的。不过喜市的确威胁八千代说,如果不想让过去的秘密曝光,就照我说的做……”



“那就是一般的恐吓吧?”



青木说:“唔,也算是。”



“难道跟一般的恐吓不同吗?”



“有一点不一样。如果是拿这种事当把柄恐吓,通常会说‘如果想要我保密,就拿出钱来’,或者是‘乖乖听我的命令’,对吧?但是喜市却是这么说的:‘要不要像以前一样接客?价钱由你自己决定’……”



“什么跟什么啊?”



“很奇怪吧?我一开始说过,八千代和喜市在电话里起了争执,这就像贞辅想象的,是在交涉卖春的金额。而且根据新造听到的,喜市在砍八千代定出来的价。很奇怪对吧?”



“他……没钱吗?”



青木说:“喜市很有钱,而且喜市并没有说他要买。他逼迫八千代收钱,和陌生男人上床。然后也没有明示金额,就对她杀价。照这样看,也不像是逼人卖春,榨取佣金。”



可是,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想要身体,同时也不是逼对方卖身,大捞一笔。



青木开口道:“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新造偷听到喜市与八千代漫长的密探后,担心弟弟会不会参与了什么坏事。隔天黄昏,不出所料,喜市一脸紧张地准备出门。于是新造抓住他……”



——我逼问弟弟出门要做什么,但是不管我怎么逼问,弟弟就是不肯说。



——不仅如此,他还拼命想甩开我,怎么样都要外出。



——我心想弟弟肯定是要去干什么坏事。



——我不想让弟弟误入歧途。



——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好几下。



——但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忍耐,默不作声。



“当铺老板看到喜市脸上的瘀伤,应该就是那时被新造打的。新造从喜市那非比寻常的模样,敏感地察觉到犯罪的气息,他觉得这样子不行。喜市终究不肯吐露,因此最后新造狠狠地撞昏了他,然后急忙上街。”



“为什么要上街?”



“新造知道喜市前一天在街上雇了一个地痞流氓。新造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好像对黑社会知之甚详。新造逮住那个家伙教训了一顿,问出了详情……



听说喜市找那个地痞商量说:



——有个淫荡的女人,我想教训教训她。



“喜市付了那个男人一笔钱,而且多大一万圆。刚才我说喜市很有钱,也是因为有这段证词。不过不晓得他那笔钱是哪里来的。然后喜市这么拜托那个男的:明晚——十点三十分,四谷的暗坂的入口会有一个女人,你就用我给的钱买下她。我不能告诉你她的身份,但她是个良家妇女,没有什么病,这也不是仙人跳,不必担心。”



的确,目的不是为了钱。而且喜市把最重要的部分让给了别人,所以也不是为了肉体。



可是,一般人会答应这种要求吗?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陷阱的。这事未免好过头了,普通人不会相信这种可疑的委托的。如果益田是那个人,一定会拒绝。



益田说出自己的感想,青木便说“没有仙人跳会先给钱的”。被这么一说,仔细想想,骗那种地痞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是诈欺,应该会找更有钱的人吧。



青木继续说道:“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地痞流氓,如果有钱拿,多少坏事都肯做。只要看到现金,大部分都会相信的。地痞听到有钱拿又有女人可以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喜市告诉那个人说,那个女的应该只会用几百块的价钱卖身,剩下的钱全都给他当跑腿钱。”



几百块……



这是电话里交涉出来的结果——八千代的价格吧。益田不晓得流莺的行情,不过这表示喜市和八千代讲好只付这点钱吧。



喜市对那名男子提出了几个条件。



首先,一定要跟女人上床。



还有,交易要在指定的地点进行。



最后,要想办法让女人睡着,再先行离开旅馆。



“让她睡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睡着?”



敦子提出疑问,益田觉得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难道要唱摇篮曲吗?而且那种情况,女人会睡着吗?益田没有经验,完全不明白。尤其是八千代的情况特殊,不管再怎么晚,她应该都会赶回家吧。



益田这么说,青木便说:“益田说的没错。没有流莺会跟客人上床之后睡着,而且八千代的立场也不能够外宿。所以,喜市给了那个男人安眠药。虽然不晓得喜市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八千代喝下,但他对男人说,总之就是要让女人睡着,再让她出尽洋相。多多拜托……”



“原来如此,所以喜市才会叫那个老婆婆事先准备水壶和茶杯是吧?”



益田也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要准备水壶和茶杯。



“我也这么想。不过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她喝?就算喝了,是否会立刻见效?我感到非常怀疑。”



新造问出一切后,骗男人说自己是喜市的代理人。



然后他对男人说计划中止了,没必要买女人了。



“男人听到计划中止,起先非常不服气,说:‘都已经说好了,不能反悔,是到如今说这算什么话。’纠缠不清。但新造说:‘只是稍微威胁你一下,你就全招出来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相信,约定作废。’不再理他。两个人好像吵到差点就要打起来了。但是新造一说钱不必还,男人便干脆地罢休了。那个男的好像本来就是为了钱,女人只当成是附带的吧。”



这下子,男人等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拿到了一大笔钱,不可能会有怨言。



“安眠药呢?”益田问。青木回答说没有回收。



“新造为了预防地痞到处吹嘘,说给他的钱就当做封口费。结果男人便问:‘那药怎么办?’新造回答说不需要了,所以安眠药是男人拿走了。那个男的——因为有新造作证,昨天已经发出通缉,不过男人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很难说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会不会真的实行。只是新造说那个男的好像不打算带钱逃走,而是预定要去见女人。然后……”



然后新造代替那个男人去了四谷。



暗坂前,前岛八千代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



“新造并不是色性大发,只是他听了地痞的话,还是不懂喜市到底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他见了八千代,说出了实情,并询问事情的真相——问弟弟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八千代似乎打定了主意,叫新造依照约定带她去旅馆。新造好像反而吃了一惊。”



“前岛八千代知道自己的老公跟踪过来了吧?”中禅寺意外地指出这一点。



但青木也肯定这件事:“好像就是这样。那个叫贞辅的家伙真的是呆到家了,他更根本被看得一清二楚。川岛新造连他的脸都记住了。”



“跟踪需要非常熟练的技术,绸缎庄的窝囊老板不可能做得到。这简直是落语中的笑话嘛。”



“就是啊。八千代离开家门时,好像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她对新造暗示了这一类的事。八千代好像还对新造说:‘只要走出这里一步,我就完了。’”



——那个女人好像已经死心了。



——不管问她什么,都闪闪躲躲,不得要领。



——她看起来虽然不是娼妓,但也不完全像个良家妇女。



——我一直以为因为工作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和因为动情而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不同,是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看的,但是那个女的说不是。



——她竟然说,她是因为迷上了我,才和我睡的。



新造这么说。



“……后来就如同木场前辈的推测。新造顺着邀约,和八千代上床,感到空虚,先一步离开了旅馆,那个时候他忘了墨镜。离开时,他在电线杆后面看到贞辅的脸。新造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又折回来。当时,他确实目击到躲在垃圾桶旁边监视的贞辅。”



但是……



新造回来一看,房间从里面上了锁,纸门打不开了。于是新造敲了几下纸门,对里面说:“外头有人在监视哟。”



然而……



听到这个亲切忠告的,不是八千代,而是杀人凶手。



“新造说,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吵吵闹闹的,把老婆婆给吵醒了。不过多田麻纪好像在新造离开房间时就已经醒了。那个老婆婆对离去的客人非常敏感,所以麻纪暂时静观其变,她可能还在犹豫吧……”



新造就这样回去骑兵队电影公司了。



但是,昏倒在事务所的喜市已经不见踪影。



新造就这样在外头徘徊了整整一天,寻找弟弟,然而回家一看,仿佛埋伏着等他似的,高桥志摩子闯进来大骂。



——我以为志摩子就是玩弄弟弟的蜘蛛。



——所以我问:“你就是蜘蛛吗?”志摩子应道:“是又怎么样?”



——我以为这女人在耍我,气得脑门充血,扑向志摩子。



“哦,志摩子这个人也叫那个……红蜘蛛?”



“是红蜘蛛。哎,就是这样,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然后,正巧当时四谷署的刑警破门而入,新造一阵莫名其妙,但是刑警大叫:‘你有杀害八千代的嫌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昨晚的女人被杀了……凶手一定是弟弟喜市……”



然后川岛新造逃走了。



他说他打算抢先警方一步,找到弟弟,问出真相。



新造一面躲过司法追兵,一面四处查访,寻找喜市的下落。然后他避开搜索网,终于找到位于房总的芳江的家——上吊小屋。不出所料,喜市躲藏在这里。此时,新造总算从喜市那里问出了缘由。



“据说新造找到小屋时,喜市害怕得要命……”



喜市完全没料到那天晚上去找八千代的竟然不是地痞,而是自己的哥哥。不仅如此,当他知道新造背负了杀害八千代的嫌疑后,惊慌失措。



然后,新造从喜市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



“……根据新造问出来的事实,喜市在骑兵队电影公司昏倒后,在将近午夜时恢复了意识。喜市立刻前往四谷,但是那时已经没有电车,结果他抵达时已经是早上了。当喜市抵达卖春宿,看见麻纪走在路上,于是尾随其后,麻纪走进了当铺。喜市不知道哥哥的事,看到这一幕,以为事情全都照着计划进行。于是虽然历经几番波折,但他还是赎出了和服,去到卖春宿一看……”



“警察已经赶到了吧?”



“是到。喜市当下察觉状况有变,当下直接逃往千叶……”



新造本来认定杀人犯就是弟弟。多以他半带威胁地逼问害怕的喜市,要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出真相。喜市起初似乎难以启齿,但他发现哥哥怀疑自己杀人,并为自己担心,便坦率地说出一切。



“喜市坚持他虽然设下了圈套,但绝对没有杀人。他还不断重申说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掉八千代。”



敦子疑惑地皱起眉头说:“如果不打算杀人的话,那个叫喜市的人到底打算把前岛八千代女士怎么样?也不要钱,也不要肉体,反倒是花钱雇佣别人把她引诱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青木接话说:“就是啊。看做是为了杀人才把八千代找出来,或者是为了让别人杀她而把她叫出来,是最合理的解释。不,与其说是合理,不如说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可能了。只是,新造坚持弟弟绝对无意杀八千代,深信不疑。我想他是完全听信了弟弟的话,简单地说,他是在包庇弟弟——只能这么想了。”



青木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敦子。



敦子想了一下,竖起食指说:“先暂且不管喜市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意图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如果相信他的证词,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



敦子说,用竖起的食指抵住下巴。“那么就变成有人利用喜市先生设下的陷阱,借机杀了八千代女士喽?那么川岛兄弟的角色就只剩下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而已。若是无意杀人,这个计划就不完整了吧?”



“嗯……正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木场前辈等人的想法也一样。木场前辈的推理是,喜市只负责搜寻,新造只负责找人,两个人都不知道杀害的事。的确,新造只是因为担心弟弟而行动,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喜市的行动就教人无法信服了。”



“为什么?”中禅寺问,“喜市事实上并么有下手杀人不是吗?”



“的确,喜市似乎不是实行犯。可是,他说他不知道杀人这件事,太不自然了。他雇用地痞流氓,感觉也很像伪装手段。事实上,代替地痞去见八千代的新造就被当成了凶手了。此外,现阶段最有可能是现场案犯的平野佑吉,就是喜市的朋友。而且最重要的是,喜市有杀害那些女人的动机。”



中禅寺闻言道:“这就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对吧?”



青木沉默,点了点头。



——连结被害人的线索。



益田所知道的线索,是蜘蛛仆人的诅咒。



中禅寺找到被害人上过杂志的另一条线索,而青木又查到了其他的——第三条线索。



“是什么样的线索?”



“母亲的仇。”



“母亲的仇?”



“没错,喜市的行动是一种复仇。姑且不论是否有意杀人,喜市都强烈地憎恨着前岛八千代,这似乎是事实。不仅如此,喜市憎恨的还不止八千代一个人。”



“难道……其他的被害人也是……”



“是的。喜市所憎恨的对象,全都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这么一来,要说喜市无意杀人,就有点……”青木说到这里,沉默了。



的确,如果只有八千代一个人,或许还有辩解的余地,但是如果还有其他受害人,大部分的借口都行不通了。



“所谓母亲的仇……指的是……”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明的内容,都是新造从喜市口中问出来的事实。但是这番话警方尚未查证,也不能说没有被恣意隐蔽、窜改的部分。不过基本上川岛新造的陈述十分流畅,而且坦率……”



对于木场刑警的质问,新造路出沉痛的表情,淡然地告白。



姑且不论新造获得的情报是否值得信赖,但从他真挚的态度来看,青木认为他没有说谎。



“……新造说,川岛喜市在去年初夏再次造访了千叶。造访的理由不明,但是以时间来看,大约是最早的溃眼魔事件发生后不久。在那里,喜市从某个人口中听到母亲已逝的消息……”



——弟弟说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已过世的事。



——弟弟的母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自杀了,是上吊自杀的。弟弟震惊万分。



——他被派到南方战线,所以复员时间比我早,但还是不可能赶得及回来。



——弟弟的母亲自杀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她屈辱的遭遇。



——喜市的母亲芳江女士,我也见过一两次,是个感觉非常纤细温柔的人。但是听说她被许多人当成娼妇对待,最后死了……



听说新造说着说着表情都纠结了。



“……喜市在战败后首次回千叶时,连母亲的生死都无法确认。母亲过世后八年,母子离别后十八年,喜市才总算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可能是随着时移事迁,村里人的口风也松了吧。但是喜市究竟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依然不明,关于消息来源,喜市完全不肯透露给新造知道,所以无法锁定作证的人究竟是谁……”



青木说,现在芳江的传闻已经不再是禁忌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只要调查,任谁都可以知道。



获知真相后,喜市极为苦恼。



为什么母亲非得过着有如娼妇般的生活不可?



难道……这是迫于贫穷的选择吗?



喜市判断这不太可能。



在喜市的记忆中,与母亲的生活是非常俭朴的。



芳江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大作在世时,一直都会送钱给她,而且芳江也会做一些家庭代工,或帮忙村人,赚些小钱糊口,所以每个月的生活费几乎都存下来了。而且喜市被带走时,川岛家的人也给了芳江一小笔分手费。芳江应该有不少积蓄才对。最重要的是,在母亲生活的时代,就算想奢侈浪费,也没有地方花钱。喜市实在不认为母亲会穷到非卖身不可的地步。



那么……是母亲生性放荡吗?



这绝对不可能,喜市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关于这一点,新造的意见也相同。过去,新造曾经通过亲戚的口中听到有关芳江的传闻,但评价都不差。



芳江这名女子非常洁身自爱,大作在世时,她从来没有把其他男人带进家里。亲戚对芳江的评价是:不就是个妾,还守什么贞,这么守身如玉的,想赶也赶不走,反倒棘手。所以说她生性放荡绝不正确。只是,不能保证应该为之守贞的对象大作过世后,芳江在数十年之间都没有变节——新造这么说。



但是喜市相信母亲的贞洁。



所以……



喜市认为,芳江会被村人当作娼妇对待,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



喜市烦恼无比,而且极度憎恨村里人。他为了雪清母亲芳江的憾恨,展开调查。但是要找出逼死母亲的人十分困难,而且要报复不特定多数的对象也是一件难事。但是喜市不放弃,不断地寻找,终于查到了某项事实。



他查到有三名娼妇曾经出入母亲居住的小屋。



据说有三名年轻女子在战争中因为空袭烧毁了住处,辗转流离到千叶,住进芳江的小屋里,开始卖春。



喜市推测,会不会就是这些可恶的娼妇,教唆母亲去做那样的事?



之后,有个人出现在喜市面前,做出足以印证他的推理的证词。那么证人说,芳江似乎被那三个人逼迫卖春,恰好在芳江过世时,那三个人也销声匿迹了。



喜市作出了结论。



母亲不是自杀的,杀了母亲的就是那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不仅逼迫芳江卖淫,芳江一抵抗,她们便加以杀害,并抢了钱逃走——这就是喜市所得到的结论。



“不知道这个证人到底是谁。换句话说,无法确认这番话是不是事实。新造老实地说,他听到这件事时,觉得非常可疑,但是喜市似乎完全相信母亲就是那三名娼妇害死的。”:



后来喜市是怎么查到那三个人的姓名和身份,新造也不知道。但是喜市把她们找出来,发誓要为母亲报仇。



“喜市所找到的那三个年轻的娼妇,名字是……”青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金井八千代、高桥志摩子,以及川野弓荣。”



“川野……弓荣?”益田再次陷入混乱。



青木的意思是说,川野弓荣在八年前谋杀了石田芳江,遭到报应而被杀死吗?



不对。弓荣是因为想要利用少女卖春牟取暴利,才会与蜘蛛的仆人发生纠纷,遭到杀害巴?



然而……



如果说喜市的怨恨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杀人动机的话,那么那一边的事实又该怎么说呢?难道益田所知道的现实才是虚构的吗?发生在那所学院的事全都是幻影吗?或者这一切都是……



——偶然吗?



中禅寺说,这次的事件里没有偶然。



那么这到底是……



青木没有发现益田大受动摇,继续说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了,喜市否认他杀了人。他说他计划这些,完全只是想让那些娼妇尝到苦果。喜市可能觉得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不但他咽不下这口气,母亲也会死不瞑目,但新造也说弟弟没有想到杀人。”



喜市以千叶为中心继续调查,首先找到了住在小屋附近的川野弓荣。但是喜市联络弓荣之后没多久——十月中旬时——弓荣就被人给杀害了。



喜市大为惊愕。



如果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当然会吃惊。



但是喜市马上就转念,心想这是天谴。



“喜市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目标,只好继续寻找剩下的两名娼妇。为了找人,他辞掉经常请假的工作,也搬出租屋处,投靠哥哥。但是,这时喜市还没有向新造吐露任何事。关于这一点,喜市对新造解释说,哥哥和芳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也不想把哥哥卷进自己的私怨,所以才默不吭声。”



“可是也因为这样,新造先生反而怀疑起弟弟的行动,结果以最糟糕的形式被卷进来了……对吧?”



“是的。新造被卷进来,变成了嫌疑犯……”青木说到这里,探出身体,“……新造说,继弓荣之后,八千代也遭到杀害,喜市陷入狂乱,周章狼狈。喜市本来只是计划想让对方丢人现眼,但是盯上的猎物却违背他的意思,全都被杀了。喜市一找到人,开始行动,对方就会被杀……新造说喜市惊惧不已,每天战战兢兢地担心着,害怕高桥志摩子接着会遇害。”



“喜市也对志摩子设下了陷阱?”



“不,他说他只是查到志摩子的住处而已。他想为母亲报仇,但是他并不想杀人,所以这下子是想行动也进退不得……”



“这……很诡异呢……”益田似乎也难以置信,“……根据青木先生的说明,喜市判断弓荣被杀害是遭到天谴,也就是偶然吧?”



“他好像是这么说。”



“一般人会把这当成偶然吗?被世人当成凶手的平野,不是喜市的朋友吗?如果喜市真的无意杀人,这偶然的几率也太低了吧?”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疑呀。就像益田说的,喜市与平野是朋友。关于这一点,喜市是这么对新造说的:‘凶手好像是我的朋友平野,可是我完全不明白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到处杀害我的仇人。’”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对,这实在是太凑巧了,新造好像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这么问喜市:‘不管是不是出于你的意思,那个叫平野的人都在帮忙你复仇,关于这一点,你心里有底吗?’”



新造这个人容易为情感所左右,行动大胆,但似乎并不鲁莽,也很明事理。



“……结果喜市这么回答了:‘难道平野是在答谢我帮助他逃亡的恩情吗?’”



“帮助他逃亡?”



“是的。在最初的信浓町命案后,协助平野逃亡的似乎就是喜市。而且喜市也为平野介绍精神科医师,为他尽了许多力。如果平野最初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喜市会帮助他逃亡也不奇怪。虽然这部分的事实还没有经过查证,但应该可以这么推测才是。”



“那么,喜市和平野并不是共犯关系喽?”



“应该算是吧,唔,至少以警方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不管怎么看都是共犯。可是喜市好像一直坚持说不是。他说他的确放走了平野,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而且平野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母亲的仇人是谁,还是很奇怪……”



“不管怎么听,喜市的辩解都比较奇怪吧?从你的话听来,新造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了不起的豪杰,但可能是兄弟之情使得他的判断力变迟钝了吧。喜市会不会是利用这一点,连哥哥也欺骗了?”



益田说道,青木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说:“不愧是前任刑警,你说的完全没错。新造不可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扯谎,他八成是被喜市给骗了,可能也是想包庇弟弟吧。证据就是,以结果来说,新造参与了最后杀害志摩子的计划……”



——因为弟弟实在太害怕了,我提议把志摩子带来。



——如果来得及,不仅可以保住志摩子一命,也可以直接问出过去事情的真相。



——我对弟弟说。



——见了她,和她谈过之后,如果志摩子真的是你母亲的仇人,到时候就随你处置。



——我认为如果弟弟真的无意杀她,应该也不会对她乱来。



新造趁着夜色,经过船桥回到东京,偷了电影公司的车子,前往志摩子的住处。住处是从喜市那里听来的,而且新造见过志摩子一次,记得她的脸。新造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何根据,但他觉得只要告诉那个女人事情的缘由,她一定会了解的。



——我认为如果说出理由,她仍然想逃的话,就表示她承认自己的罪过。



——若是那样,就随便她去,让溃眼魔还是什么人给杀了就算了。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新造这么说。新造从志摩子所住公寓后面人家的阳台爬上屋顶移动,来到志摩子的公寓,从窗户潜入。



“……新造供称,他虽然身形庞大,但是服兵役时,负责的是特殊任务,接受过各种训练,所以很轻松地潜入了。又不是在演捕快电影,警方根本没想到嫌犯会在屋顶上。不过也因为住家十分密集,才能这么做吧。志摩子也非常大胆,没有发出半声尖叫……”



——那个女的竟然说有警察盯着她,她闷都快闷死了。



——我直觉这个女的是清白的,那么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



——我心想,一定要让她活着见到弟弟,解开这场误会。



志摩子顺从地跟着新造走。



新造暂时从窗户离开,坐上汽车,然后志摩子算准时机,奔出家门,坐上车子。



被狙击的当事人协助嫌犯突破警备。这种情况,与其说是被绑走,不如说更接近逃亡吧。



——志摩子承认她曾经暂住在那栋小屋。



——她说R.A.A关闭后,她失去了工作,和两名同事落魄地离开了东京。



——但是她说那时那里已经是空屋了。



——而且志摩子并没有和川野弓荣在一起。



——她认识弓荣,但在慰安所关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志摩子是这么说的。



讯息错综复杂,新造说他认为是喜市调查得不够透彻。如果平野真的是为了喜市而杀人,那么他就犯下不可挽回的严重过错了。



“听说弓荣是在特殊慰安设施里担任照顾兼指导。因为里面有许多良家妇女,弓荣负责教导女孩一些知识,像是怎么应对客人,或是怎么使用避孕用品等等,这点已经查证过了,至于八千代就不清楚了。志摩子也没有说出跟她一起去小屋的两名同事叫什么名字。只是,她说弓荣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关于这一点,益田,你怎么想?”



“志摩子小姐……也被杀害了对吧?”



“是的。新造突破警戒线,前往喜市等待的房总小屋——也就是喜市的母亲以前的住处,志摩子也暂住过的小屋。他把志摩子带去那里。哎,完全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去那里。喜市虽然把那栋小屋的地址写在当铺的账薄上,但是警方在那个阶段还没有查出新造与喜市的关系,而且向辖区照会,辖区也说那个地址无人居住,但是啊,令人吃惊的是,木场前辈就在那栋小屋前面监视着。”



“好厉害,”敦子说,“木场先生完全猜中了呢。”



“是的,木场前辈这次的行动完全命中要点。可是,新造和木场前辈都万万没有想到,平野佑吉竟然会躲藏在小屋中。”



“喜市更加可疑了呢。总而言之,新造先生等于是听信了喜市的花言巧语,掉入陷阱,为喜市把下一个猎物虏获过来,对吧?”



“是的,新造完全不觉得受到欺骗,但是照常理来看,他就是被喜市给利用了吧。新造要带志摩子去小屋,这件事只有喜市一个人知道,而平野就在小屋里,这根本无从辩解嘛。”



“那么,青木先生的意思是,喜市与平野做了某些交易,他们两个果然还是共犯,是吗?”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喜市无疑就是杀人的首谋吧。虽然不明白三名娼妇是否真的曾经犯罪,但是喜市相信这是事实,并且企图复仇。那么连结弓荣、八千代、志摩子的,就是喜市的妄念。换言之,喜市为了替母亲复仇,利用平野,接二连三犯下杀人罪行——这么一想,立刻就说得通了。”



“青木,不要只凭臆测发言。”默默聆听的中禅寺出声劝诫青木。



青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中禅寺以冷酷的语调说:“你说连结被害人的是喜市的妄念,那么山本老师又怎么说?”



“山本纯子和一开始的矢野妙子,是平野单独作案的。后来喜市大概收留了平野,协助他逃亡,然后作为代价,要平野听他的指挥行动吧。”



“就算喜市曾经帮助平野逃亡,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后来两个人有联络啊。”



“中禅寺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益田刚才也说过了。弓荣遇害时,喜市不可能没发现那是平野干的。喜市是在明白一切的状况下,对八千代设下陷阱的……”



中禅寺以无言的威严制止青木,说道:“喜市应该是在八千代女士遇害后,才发现平野犯下的杀人案与自己的计划重叠在一起。所以他才会停止行动,躲进千叶的小屋里。”



益田不同意,反驳说:“可是,报上不是报道说杀害川野弓荣的是平野佑吉吗?喜市完全没发现的话,就太奇怪了。他明明知道,但是却主张他不知道,太不合理了。任谁听了都会起疑的。”



“益田,你这么说不对。保证是在第三名被害人——山本纯子遇害后,才报道杀害川野弓荣的凶手是信浓町的溃眼魔——平野。我把报纸全部重读了一遍,在事件初期,完全没有提到平野的名字,也没有称凶手是溃眼魔。连续猎奇杀人溃眼魔平野佑吉这个名号登场,震惊社会,是在山本纯子遇害以后,正确地说,是过年之后。”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喜市有可能一直没有发现杀害自己的仇人的,就是自己的朋友吗?”



听到青木的疑问,中禅寺如此断言:“喜市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那个时候,他应该认为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你是说他认为这是偶然吗?”



“应该是。听好了,当时,三名被害人当中,有两名与喜市无关。在这种状况下,一般人的感觉应该是讶异:怎么会这么巧,川野弓荣竟然也是被害人之一。”



“应该……是吧。”



“所以喜市真的是无意杀害这三名女子吧。若非如此,他后来应该也不会对八千代女士设下陷阱,或寻找志摩子小姐的住处。”



中禅寺更加明确地断定:“川岛喜市与杀人事件无关。”



青木盘起胳膊说:“可是他有动机……”



“把怨恨当成杀人动机,这样想太单纯了。如果喜市利用平野进行杀人计划,根本没必要一直露脸。喜市只要确认女人的所在处就够了。尽管如此,喜市却大刺刺地暴露自己的相貌,安排杀害地点,甚至雇用地痞流氓当共犯。平野已经是总所周知的随机杀人凶手了,喜市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他只要在小巷子里还是哪里杀掉她们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



青木好像无法理解,益田也还不明白。敦子也说:“我不懂呢,哥。如果喜市无意杀人,那么他究竟是想做什么?他说他不打算杀人,也不希望有人死掉,那么如果他只是把人叫出来,难道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中禅寺说:“真是笨,喜市是怎么对多田麻纪说的?”



“他说他想要整整那个太太。”



“他对街上的地痞流氓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要……教训教训淫荡的女人。”



“他对新造又是怎么解释的?”



“他说他计划要让八千代尝一尝苦果。”



“他不是那么样一次又一次坦白说出来了吗?喜市是真的想让八千代丢人现眼、教训教训她的。”



“也就是……哥是说,喜市那个人对麻纪婆婆还有地痞流氓说的都是真话喽?”



妹妹一脸吃惊,哥哥满不在乎地看着她说:“就是这样。喜市只是为了让她们在社会上以及精神上遭受打击,促使她们反省过去的恶行,才设计了这场精巧的计划。特别是八千代女士,喜市应该是想要羞辱她才对。”



“羞辱?”



“没错,喜市想要羞辱她。若非如此,八千代女士要用多少钱卖身,根本就无所谓。喜市不是拘泥于她卖春的金额,顽固地与她交涉吗?”



“是啊,可是……”



“这有什么意义呢,哥?”



“喜市一定是想让前岛八千代贱卖她身为女性的尊严。”



“身为女性的尊严?”



“没错。那些女人羞辱自己的母亲,逼死自己的母亲,现在竟然完全抛弃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喜市见状一定难以忍受。所以他逼迫八千代像以前一样接客,而且不许她开高价。你现在虽然当上了大商家的正室,但以前是个卖春的妓女吧,不许你忘了过去——喜市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他要女人承认自己根本值不了多少钱。换言之,女人卖身的价格愈低,喜市愈满足,就是这么回事。”



价钱自己决定——决定的原来不是卖春的价钱,意思是叫女人决定自己这个人的价钱吗?然后喜市对八千代定出来的价格砍价,这是种“你根本不值这个价”的诅咒。故意雇用地痞流氓,也有他的用意在吧。让八千代和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上床——这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里头,充满了喜市的怨念。这根本就不是青木所说的什么伪装。



喜市对流氓地痞提出的“一定要和女人睡”的条件,还有“女人应该会用几百块卖身”的话,若是放在这种意图下来检视,甚至让人有一种恶魔般的感觉。用一点小钱卖身给陌生下贱男人的呢,才是真正的你——喜市是在这么诅咒着八千代吧。



“是啊,最后则是夺走她的衣物。喜市对多田麻纪女士所说的话,应该就是他的计划内容。八千代女士失去了衣物,想回家也回不了。一切都会败露,八千代女士在社会上的名誉一定会扫地,或许会被休掉。这就是喜市的复仇。喜市应该是打算赎出和服后,在一旁观赏八千代那惊慌失措的丑态。若非如此,他不会去到四谷。除非已经在别处安排好不在场的证明,否则明明有其他实行犯,不会有哪个傻瓜还呆呆地跑到现场来,对吧?而且喜市还在当铺的账薄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姓名呢。”



这的确很奇怪。



不是临时起意的犯罪,而是巧妙地经过设计的计划犯罪里,喜市所采取的行动实在太粗糙随便,太没有整合性了。如果纵观计划全体,喜市没有杀意的假设显然欠缺了中心,但是若以部分来看,喜市无意杀人的推测又比较说得通。



青木陷入茫然。他很清楚,却还是不懂吧。



益田也是一样。



他不懂到底是哪里不懂。觉得好像没有任何谜团,却无法掌握整体。所以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敦子和青木也同意益田的话。



中禅寺露出彻底瞧不起人的表情说:“益田,真伤脑筋呢。青木和敦子姑且不论,你应该明白才对啊。你不是知道一起事件,构造和这起事件如出一辙吗?”



“咦?我不知道啊。”



“益田,你在说什么啊?听好了,把川岛喜市当成渡边小夜子,把川岛新造当成吴美由纪,把平野佑吉当成杉浦隆夫来想想看……”



“咦?”



以为完全没关系的事件中的登场人物突然混了进来,益田大为慌乱。简直就像虚构与现实混在一起,扰乱了益田的思考能力。



中禅寺露出更加伤脑筋的表情说:“你还不懂吗?渡边小夜子憎恨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恨到想杀了他们。而杉浦隆夫仿佛在为小夜子实现愿望,杀害了他们。吴美由纪担心小夜子,参与事件,却落得被怀疑的下场。杉浦与小夜子认识,而小夜子从途中开始,发现凶手就是杉浦,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正式的交易,而且杉浦似乎也不是为了小夜子杀人……”



这是青木过来之前,他们在谈论的事件概要。



“……这另一方面,川岛喜市憎恨八千代和弓荣,恨到想杀了她们,平野佑吉像在实现喜市的愿望似的,不断地杀人。新造担心喜市,被卷入事件,遭到怀疑。而平野和喜市是朋友,喜市在过程中发现凶手就是平野,但两者并没有共谋的迹象……”



这是刚才谈论的事件梗概。



“……好像!真的好像!”



中禅寺说:“岂止是像,根本是一样。”



的确,这两件事件似乎有着相同的构造,简直就像一对镜像。那么……



“嗯?可是……请等一下。那么也就是,平野并不是为了喜市而杀人的喽?”



“正是如此啊,益田。就像杉浦的背后有织作碧,平野的背后也有别人。因为看不见那个人,所以整体看起来才会扭曲。而那个人的背后……”



“换言之,这起事件就像我所涉入的事件一样,真凶另有其人吗?那……”



——是络新妇吗?



“益田,想的没错。多田麻纪绝没有照着川岛喜市说的做,街上的地痞流氓也没有执行命令。而新造更是为了阻止弟弟的计划而任意行动。即使如此,前岛八千代还是被杀了。每个人都擅自行动,川岛喜市策划的计谋也全都失败了,却只有背后的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蜘蛛的仆人的圈套全数失败了。



——即是如此……结果应该还是相同。



“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结果还是不会改变……这起事件也是一样的吗?”



中禅寺点头。



青木大为惊慌:“真、真凶?真凶不是平野佑吉吗?”



“不是。川岛喜市不是蜘蛛的使者吗?那么真凶就是蜘蛛。这么一想,川岛喜市所占的位置也很清楚了吧,益田?”



与喜市应对的人物——小夜子被杀了。



“你是说川岛喜市……会是下一个被杀的人?”



“喜市会被杀!”青木大叫。



中禅寺说:“这无法断定。依我的推测,目前喜市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蜘蛛,蜘蛛不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是要杀、要放,还是要封口,蜘蛛一定都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应该尽快拘捕喜市和平野才对。青木,这方面处理得怎么样了?”



“当、当、当然已经通缉他们了。但是喜市的行踪完全不明,平野逃进森林里,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搜山,不过关于喜市,连他是何时离开小屋的都不知道……可、可是……”



青木按住额头。“请、请等一下……”



年轻刑警似乎完全慌了手脚。“……可以说明给我听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机关?发……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以平静的声音,要求益田说明学院发生的事。



益田于是开口述说。骨架变得明确,要素也经过整理,比第一次说明更容易多了。



青木一定陷入与刚才的益田相同的感觉。对青木来说,如果学院里发生的阴暗潮湿的事件是真的,那么他正在搜查的干燥无比的事件就是虚假的了。



“难以置信。”青木说。构造相同,但构成的要素完全不同。仿佛彼此交错,又像完全乖离。除了点以外,没人任何重叠。尽管如此,这两起事件的根基应该还是相同的。



益田一说完,青木立刻叹了一口气,问道:“这……是同一起事件吗?”



中禅寺的回答非常冷淡:“当然。”



“可是……中禅寺先生,一起事件有多数的动机,这实在太荒唐了,我完全无法想象。有一边的线索会不会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线索,是人为捏造出来的障眼法?”



“不是的。的确,这两件事件彼此遮掩,但两边都是真实的。只是若要说是人为的,两边都是人为的。”



“可是,就拿川野弓荣来说,如果她是因为——少女卖春吗,因为少女卖春的利益纠纷而死,那么喜市这个人对于事件来说,根本是不必要的。除非喜市是意图隐瞒少女卖春而扯出这些瞒天大谎,否则这两起事件之间根本看不出任何整合性。”



敦子也同意青木的话:“例如说……对,两个人或两组人马想要杀同一个人,并为了狙杀同一个目标而行动,这是有可能的。如果目标只有一个人,那还说得通,但是目标是复数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要杀的人那么巧全撞在一起……”



哥哥开导妹妹似的说:“你听好了,蜘蛛仆人那些少女确实和川野弓荣起了纠纷,我想这是事实。但是她们只诅咒了弓荣。另一方面,喜市认定弓荣是杀母仇人,这也是事实。可是喜市也只是怨恨,或想要羞辱对方。”



“什么只是……”



“我说的没错啊。少女们和喜市都有动机,并且做出计划,还执行了,但是下手杀人的都不是他们。一边执行的是杉浦隆夫,另一边杀人的九成九是平野佑吉,所以杀人本身并没有撞在一起。”



“这、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掌握这种乱无章法的计划!”



“是啊。可是正因为如此……这次的敌人才难以对付啊,青木。”



中禅寺沉默了,所以益田代为说明。



在络新妇的圈套里,不管是什么人,作出什么样的行动,结果都不会改变,所有关系人都会被卷进来——益田没办法巧妙地说明。



仔细想想,现在虽然演变成这种状况,但是益田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首先,他不明白蜘蛛的目的何在。中禅寺明明不明白蜘蛛的目的,又怎么能识破蜘蛛的存在呢?难道中禅寺因为不想被扯进来,所以才编造出一套他最擅长的诡辩吗?益田一边说明,一边愈来愈感到不安。



敦子说:“这……可是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益田也觉得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不管选择了无限增加的哪一个选项,都能够修正轨道的程序……这是不可能的。”



“没那回事。”



“可是哥不是总是说,预测是不会说的,预知是不可能的吗?”



“你说的没错。预知、预言根本不值得一提,预测也一样,无论几率有多高,也不一定就会中。就算十次里有九次都中了,最后一次落空的话,一样是白费。这若是赌博,不管运气再怎么好,只要最后一次落空就全完了。即使如此,命中率还是有九成,以几率来说并不低。虽然不低,却完全不可靠。”



“那么,在众多关系中各自行动的事件中,要任意牵引结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谁会怎么行动,也只能依靠预测了啊。”



“不对。这不是预测,是预先布网。”



“布网?”



“蜘蛛的手法是,事先暗中在四面八方施加压力,好让关系人能够按照他的意思行动。这种情况,分歧一样有无限多,但蜘蛛的手法是,只有落网的人才加以有效利用,而没有落网的人就予以忽视。”



“忽视?”



“是啊。换句话说,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棋子的行动永远会失败。蜘蛛认为棋子一定会失败,并事先采取对策、设下防线。这个圈套只有棋子成功时才会启动——是以预测会落空为前提而拟定的计划啊。”



“原来……是这样啊。”益田总算了解了。



中禅寺接着说:“就是这样。一开始,蜘蛛就认为喜市的作战理所当然会失败,事先采取了对策。所以不管多田麻纪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行动,或是半路杀出川岛新造这类程咬金,都无法阻止蜘蛛的计划。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地行动,但他们的行动等于是事先都被料到了。另一方面,如果喜市的作战成功了也无妨,对蜘蛛的计划没有影响。”



“可是……那么哥,那个蜘蛛的加护岂不是不需要喜市这颗棋子了吗?”



“当然需要了。”



“拿喜市当障眼法?还是诱饵?”



“也有这种成分在里面。例如说,调查志摩子小姐的住址,确认八千代女士的身份,这些作业利用喜市来进行是很有效的。不,是绝对必要的。”



“那种事蜘蛛也可以自己来吧?”



“蜘蛛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蜘蛛只会设下陷阱,在正中央等待猎物上门。”中禅寺这么说。



“可是……哥,你说布网,但喜市这个人所怀抱的怨恨,源头要追溯到八年以前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事实,但是难道连三名娼妇杀害喜市先生母亲一事,也是蜘蛛策划的吗?”



“应该不是。只是,把这个讯息提供给喜市的,无疑就是蜘蛛本人。蜘蛛应该知道石田芳江死亡的真相,川野弓荣并非三名娼妇之一应该是事实,而蜘蛛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



所以喜市八成是被骗了——中禅寺呢喃似的说。



“我想蜘蛛利用了实际上发生的事件的一部分,恣意窜改过去,来操纵喜市。只是,我不说从八年前,但蜘蛛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不是几个月前才开始,一定是花了好几年计划的。”



“可是哥……”敦子穷追不舍,“这我可以同意,但是……小夜子同学又该怎么解释?蜘蛛不可能预测到小夜子同学会怨恨本田老师,而且小夜子同学的情况和喜市不同,蜘蛛没办法欺骗她。本田老师会不会对小夜子施暴,这应该没有人预料得到啊。”



听到妹妹锐利的质问,哥哥满不在乎地回答:“只要有学生怨恨本田,不管是谁都可以。让小夜子同学成为怨恨本田的角色的,就是本田自己吧。”



“我不懂意思。”



“蜘蛛先以某种形式逼迫本田,再给予他诱饵。听好了……你们似乎误会了什么,真凶操纵的并不全都是加害人那一方。反而说,感觉上蜘蛛是积极地在操纵被害人。”



“被害人?可是……姑且不论最终目的是什么,真凶希望被害人死掉吧?”



“当然了。但是包括被害人及加害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蜘蛛想要抹杀的究竟是谁。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以其他的动机杀人,蜘蛛就绝对不会被怀疑,因此蜘蛛为了制造出自己以外的人理所当然会杀害被害人的状况,操纵被害人自发性地做出某些行动,以招来第三者的怨恨及憎恨。蜘蛛希望借由这么做,赋予第三者想要杀害被害人的动机吧。”



“什么跟什么啊?”青木发出怪叫声。



真的有这么迂回曲折而巧妙地犯罪吗?这种事一般根本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实行,就算实行,也不会成功吧。益田所知道的命案,是更直接、更突发性的。



“蜘蛛对于本田幸三及织作是亮、川野弓荣,应该是直接或间接地发挥影响力。而且……蜘蛛的计划会自我增殖,像海棠就是个好例子。他就像是自告奋勇,成为被害人替补。他的生死对于蜘蛛来说,根本无所谓。”



海棠还活着。他对蜘蛛而言,真的就像个可有可无的附录。



“蜘蛛应该没有参与任何具体的犯罪行为,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蜘蛛借由巧妙地操纵情报,玩弄掉进陷阱的猎物,使他们自发性地进行犯罪,走向自我毁灭之途。”



“让碍事者收拾碍事者吗?”



“对。而且是让他们自发性地如此行动,所以就连实行犯都没有发现自己是在为谁效命——这就是这样的事件。”



“哥,你所说的自发性我不明白。难道蜘蛛是对他们下了催眠吗?你说蜘蛛连目标不照自己的意思行动的情况都算进去了,这我不是无法了解,可是如果要目标全都自发性地行动,那么前提不就是要操纵别人吗?”



的确是这样吧。



中禅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来:“举个例子好了……益田,假设你现在感到尿急。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突如起来的离题发展,让紧张的众人都愣住了。益田呆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我会借用府上的洗手间。”



“太好了,你不会在客厅这里解决吧?”中禅寺慎重地再次确定。益田也再次回答:“不会的,不过如果喝得烂醉就不晓得了。”



结果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提出不可思议的问题:“这个行动是出于你的意志吗?”



“这……当然是出于我的意志啊。”



“是啊,并不是我强制你这么做的。可是不管是在厕所解决还是在客厅解决,排尿原本是一种生理现象。如果换作禽兽,不管在哪里排泄,都不会遭到指责。你不是禽兽,而是有理性的人,而一般人不会再客厅做这种事,所以你不会这么做,对吗?”



“托你的福……呃,不对,你说的没错。”



“这是一种咒术。并没有任何人强制你要在厕所排泄,你却仿佛理所当然地会到厕所小解。就算没有任何人监视你,你也会这么做吧。这看似你的意志,其实并不是。”



“这……这样吗?”



“因为决定要在厕所排泄的并不是你,而是习惯这种诅咒,文化这种咒术。你被下了在厕所排泄是理所当然的咒。”



“哦。那么如果这个咒术解除,我就会变成一个像猫狗一样随地大小便的人吗?”



“会啊,要试试看吗?”



“不、不必了。可是……”



“那么,假设我企图要让益田在庭院小解。这种时候,青木,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



青木一脸认真地困惑了相当久,说:“我会请益田在庭院上厕所。”



“益田,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你会怎么做?”



“呃,我会拒绝吧。不过如果听到理由,心服口服的话,或许会听从。”



“看人家怎么说,或许你会听从是吧?如果有人说: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可是无论如何求求你,然后不断说服你,你会怎么做?”



“看程度吧?如果被人苦苦哀求的话,唔……”



“如果有人威胁说,如果你不在庭院小解,就掐死你的话呢?”



“我会照做。”



“我想也是。在这些情况,你不是被青木哀求,就是被强制才这么做的,所以并不是你自发性地做出来的行动。”



中禅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笑了。“那么,例如说这样如何?青木和我两个人在客厅。然后我不疾不徐地对青木说:恕我失礼,请转过去一下好吗?然后走下庭院。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好像在庭院里小解。青木,你会早呢嘛应对?”



青木好像更加困窘了。“我会问理由——不,我可能会心想或许有什么理由,默不作声……不知道欸。”



“就算你问我理由,我也闭口不语,不加说明。然后,我就这样暂时离开了。此时,益田来了。”



益田虽然莫名其妙,但觉得好像很好玩。



“中禅寺先生离开了吗?”



“对,然后益田又感到尿急,他起身去借厕所,但是厕所的门却打不开。不管是叫还是敲门,都没有响应,里面好像也没有人。于是你一脸苍白地回来了,然后你会怎么做呢?”



“哦,我会问青木先生吧。说洗手间打不开,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木,你会怎么回答?”



“咦?哦,我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主人刚才好像在庭院里小解。”



“喏,益田,你会怎么做?你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我……会在庭院小解。”



“是吧,等于是你自发性地在庭院小解了,没有任何人强迫你。这是你靠着体验及传闻得到的情报,自己下的判断。”



“是啊,情非得已。”



“这个时候,敦子来了。敦子,你会吓一跳吧?”



“会是会……这话题好下流哟。”



“是啊,蛮粗俗的,很没品呢,就连你也会觉得益田是个相当下流的人吧。此时我回来客厅,大骂:混蛋,你在那里干什么?益田,你会怎么辩解?”



“咦?呃,我会说因为厕所坏了,对不起……不,这状况也太惨了吧。”



一点都不好玩。



“惨到家了呢。但是,这时我却对你们说:我离席时一直待在厕所里,因为肚子痛才没有出声,可是就算感觉不到有人,我也是在厕所里。然后我更加愤怒地指责说:你这家伙只要有人在厕所里,就会满不在乎地在别人家院子里小解吗?”



“可是……青木先生他说……”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用在庭院里小解的姿势给盆栽浇水。益田会责怪误会的青木吗?青木既没有强迫你,也没有求你。他只是搞错了,完全没有说谎哦。”



“那,我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东西了……”



被敦子轻蔑,还把中禅寺骂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目的。”



“咦?”



“如果这是我为了让敦子轻蔑你而设下的陷阱呢?”



“什么……”



“我意图使你做出脱离常轨的行动,破坏益田龙一的名声。我的证词全都是假的,但是益田不知道,青木也不知道,敦子当然更不会知道。而你照着我的企图……自发性的做出了脱离常轨的行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青木说。



“哥,你还是老样子,真是拐弯抹角呢。可是我明白了,这就是蜘蛛的手法对吧?”



“对,这才是洗脑。洗脑这个字眼最近经常听到,常给人一种强制的印象,但是被洗脑的人完全没有受强制的感觉和义务感,是彻底自发性行动,才能够叫做洗脑。蜘蛛完全掌握了洗脑的精髓。”



青木以忧郁的声音说:“虽然有些模糊,但我了解敌人的手法了。可是……蜘蛛的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最初早就告诉你了。只是听过你们的话,我大概看出雏形了。”



中禅寺说道,端正坐姿。“所谓事件,就像纺织品。纺织品是以经线和纬线编织而成的,这叫做经纬。但是经线纬线各只有一条的话,是织不了布的。一匹布里有着无数条的丝线,我们各自站在线与线交叉的点上。而我们往往是从那一点循着单独一条线前进,自以为明白了一切。这是很大的错误。”



中禅寺用手指抚摸矮桌。“想要完成美丽的纺织品,需要使用许多颜色的丝线,并且细细地加以编织。有时候旁边的线的颜色会完全不同,特别是这次……纺织布匹的可是蜘蛛啊。”



真凶——络新妇。



“所以这次我们就像在循着蜘蛛网探索一样。”



中禅寺说,滑动食指,在矮桌上画出呈放射状交叉的四条线。



“把它想象成一般的蜘蛛网来看吧。真正的蜘蛛网是放射和螺旋所组成的,不过这是观念上的蜘蛛网。这是以在中心交会的放射状纵线,以及围绕着纵线的数条同心圆状横线所组成的网。你们各自位在不同层级的横线与纵线的交叉点上……”



中禅寺画了好几个同心八角形。“……假设益田在最外面的横线,而青木在内侧的横线好了。你们各自循着横线在探索,只要循着横线走,就会与纵线交会许多次。交会点上有关系人,因此可以逐渐发现各项事实。事件暴露出各种面相,不断变化,但平行的两条横线绝对不会交会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们绝对碰不到彼此。不仅如此,只循着横线走的话,只会绕上一圈,结果又回到原来的点。青木,你懂吗?”



“是的。我的情况是,从平野佑吉沿着川岛新造、川岛喜市追查下去,最后又回到凶手是平野这个最早的结论,对吧?”“是啊。这种情况,如果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绕过一巡,就会再绕上一巡。原地兜圈子转。”



益田也非常了解这一点。



大致上的结论几乎都已经在一开始就提出来了。怀疑、烦恼、调查,结果又回到最早的结论。他觉得原地绕圈子转的焦躁感在这次事件中特别强烈。



青木可能也有相同的感觉吧,他说道“|换言之,我还是有可能继续觉得喜市可疑,然后怀疑新造,结果又回到平野,陷入这样的无限反复当中吗?”



“没错,可是……这起事件设计得十分巧妙,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在恰好绕上一巡的时候,关系人会发现可以纵向前进。”



“什么意思呢?”



“例如说,在益田的案子里,是小夜子遭到杀害,以及杉浦遭到逮捕。这么一来,既无法怀疑小夜子,也无法怀疑美由纪,再回到杉浦的时候,众人就不得不注意到下一个层级的横线——织作碧。然后才循着纵线,往更里面一层前进。”



的确……



现在再去怀疑碧以外的人,简直就是种愚蠢的行为。



可是如果小夜子还活着的话呢?如果杉浦没有被捕的话呢?



视情况,小夜子有可能成为最有嫌疑的人,美由纪也无法例外。



如果不明白杉浦真正的意图,对碧的怀疑也会动摇。



所谓步上新的舞台,指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另一方面,青木那边的案子则是捕获川岛新造,以及平野佑吉现身吧。但是关于这边的横线,我也觉得蜘蛛似乎打算在川岛喜市出事以前,让关系人在原地打转。不管怎么样,也只能保护喜市,抓住平野,找出他们背后指使的究竟是谁了。”



“我认为完全就是这样。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这起事件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呈现蜘蛛网的构造,那么真凶就位在网子的正中央喽?”青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中禅寺说,“……那么中禅寺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只沿着纵线前进?这么一来,就可以一直线追溯到真凶……不对吗?”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



不绕到岔路去的话,前往中央的距离其实很短。



可是中禅寺说:“但是这行不通。就算循着纵线走,也很快就会碰到与下一条横线交会的点吧?可是掉到网上的我们,无法判断那里是不是终点。如果笔直前进,就会超过,如果往横线前进,又会绕上一圈。如果要判断交会的点到底是不是网的中心,就只能离开网子俯瞰了……”



——只能够不参与事件,找到真理。



“……可是我们被线缠住了,无法逃离网子,客观地来看。所以我们只能够慎重地重复脚踏实地的动作,不断地往内侧的线前进,徐徐提高舞台的层级,最后抵达中心……”



——蜘蛛就在中央。



“……所以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中央,而且我想抵达的时候,就是事件结束的时候。”



“怎么这样……”



赢不了,防不了,无法指挥作者。



“纵线有好几条,每一条线都准备了完全不同的剧本。这些人全都依照蜘蛛的意志往中央前进,不管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办得到的事只有一件:就算顺了蜘蛛的意,也要尽早检举实行犯,被害人愈少愈好。”



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垂下头去。



敦子担心地看着他,说:“哥……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望向庭院,简单地答了一声“没有”,然后把视线转向矮桌上的杂志。



“不过,或许发现这些杂志是件好事。我觉得这些杂志是目前能够知道蜘蛛企图的唯一一条线索。不过没有任何确证,或许也派不上用场哪。”中禅寺说。



小鸟啼叫。



纸门另一头传来夫人的声音。“有客人来访……可以请他过来吗?”



中禅寺讶异地朝着纸门问:“是谁?”



纸门开了。夫人跪坐着,旁边坐了一个身穿和服、长相诡异的男子。



“今……今川先生。”



来人是今川雅澄。



今川把额头按在榻榻米上,殷勤有礼地说:“疏于问候,前些日子承蒙中禅寺先生多方照顾了。”



接着他抬起头来,对夫人恭敬万分地道谢后,又殷勤地说了句“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了”,然后才进客厅。他看到益田和敦子,说道:“益田先生,你辛苦了。”又问:“敦子小姐,你的伤好了吗?”



今川不知道益田已经辞去警职。敦子在箱根的事件中受了轻伤,他是在慰问这件事吧。



中禅寺没有任何说明,指着青木说:“这位是警视厅的青木。”又对青木说:“这位是古董商待古庵,今川。”然后他眯起眼睛问道:“今川,怎么了呢?千叶警方已经释放你了吗?”



“那里现在闹得天翻地覆,根本没空理会我。我被忽视了,所以溜了出来。如此罢了。”



除了被拘禁在学院的绞杀魔的移送问题外,还有溃眼魔正拿着凶器在山谷中逃窜,状况刻不容缓。警方应该正总动员进行搜山,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现在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



中禅寺略微拱起肩膀,缩起下巴:“那么……你今天过来,有何贵干呢?”



益田和青木往左右避开,今川在中禅寺正对面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



他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更像头穿着和服的珍兽。



“其实……”珍兽开口了,“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中禅寺先生。”



“哦?”



珍兽表情纹风不动,圆滚滚的眼睛直盯着中禅寺。中禅寺丝毫不为所动。



“其一……”



他到底要拜托什么?



“……我想请您鉴定我所购得的神像。”



“神像?是你在电话中说的,从某位老人那里购得的来历不明的漂流像吗?”



“是的。”



“日本的神明本来是没有像的,也没有固定样式,所以很难断定。即使这样也无妨吗?”



今川以湿黏的语调说“无妨”。



中禅寺呢喃着:“那一带是天富命吧。如果是女神,应该是天比理乃咩命吧。”



四下充塞着不可思议的紧张感。



鸟儿振翅飞起。



“那么……另一件是……”



“另一件是……”今川依然表情不变地说,“织作家……”



“织作?”



青木把手撑到榻榻米上。



益田倒吸了一口气。



“我想请您解开织作家的诅咒。”



拜托您——今川再次低头行礼。



“织作家被天女下了诅咒。”



——天女?不是络新妇吗?



“司法人员就快要吊车到幺女碧小姐身上了。”



——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



中禅寺刚才的预言说中了。



益田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忧天。



“的确,她似乎犯了罪。所以她应该受到审判,并为此赎罪,但问题是,随着状况逐渐明朗,织作家对于碧小姐的待遇愈来愈冷酷。太太为了守住家门,而三女葵小姐为了保住体面,打算割舍碧小姐……”



碧失去了后盾吗?那么……碧会失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次女茜小姐拥护碧小姐,受到孤立。这不是正常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再这样下去……那个家会瓦解。”



今川淡淡地以大舌头的语调如此作结,益田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向中禅寺。



这个人不会行动的,不管谁再怎么拜托都没用的。就像拒绝与其他流派比试的将军家武术指导,不管是哭求还是苦苦哀求,都没有用。增冈、榎木津、益田、青木,已经好几个人恳求他拔刀相助了。不动如山的旧书商打开他的金口说:“今川,这个委托……是你的主意吗?”



古董商微笑说:“是伊佐间出的主意。他受了重伤,左手指差点被切断,却还待在织作家里。他这次一点都不像他,对织作家非常执着。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中禅寺想了一下,问道:“那么钱谁来付?伊佐间吗?”



“我来支付。”



“祈祷费很贵的哟,而且是随我开价。”



“无妨。把织作家的书画古董全部出售的话,会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无论您开价多少,我都会照付。”今川说道,把脸向前探出。



中禅寺缓缓地凝视矮桌。“解除诅咒,并不等同于维系一家人。这一点你明白吧?”



“我明白。”



“……是吗。”



中禅寺卖足了关子之后说:“我答应。”



“中禅寺先生,你、你答应了吗?”益田惊讶地出声。



中禅寺说:“我又不是答应你和榎木津的委托。”



“那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益田,说起来,你拜托方法根本就错了。我可是做生意的,才不想做白工。而且我既不是探究真理的求道者,也不是解决事件的侦探,更不是站在打击犯罪的立场。我的工作……”



旧书商以阴阳师的眼神盯住益田。“是除魔。”



“这……这在这次事件也有效吗?中禅寺先生要驱逐什么?要……驱逐络新妇吗?从谁身上?”



“络新妇不是俯身妖怪,没办法驱逐。”



“那么……”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就主动跳进蜘蛛的陷阱吧,然后斩断缠绕在小蜘蛛身上的丝线。蜘蛛的手下变成了妄念的俘虏,棘手得很,只能从他们开始,一个个除掉坏东西吧。只是……今川,我有言在先,我做得到的顶多只有这点程度。俯身妖怪被除掉的瞬间,有可能变得更加不幸,而且几率很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吗?”



“这……情非得已。”



“是吗。但是不管直接还是间接,我都不希望有人因为我的行动而死掉。青木。”



“是。”



“用不着我说,希望警方更加竭尽全力。再怎么说,那里都有个杀人凶手横行,他已经杀了五个人了。”



“我、我明白了。”



“敦子,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件事吗?”



“只要哥哥愿意出面。”



“你调查一下织作家的家系,不用追溯到太远。查一下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当家是从哪里入赘过来的,还有织作家成员的经历,愈详细愈好。职历、学历、病历,连不必要的资料都要彻底调查清楚,我们手上没有武器。……益田。”



“什、什么?”



“榎木津在那里吧?”



“对。他、他是目击者。”



中禅寺静静地站起身来。



“好,首先是织作碧。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注:此为日语中的俗谚,有害人害己之意。意思是说,如果要诅咒他人,必须觉悟到自己也会遭到报应而死。因此必须掘好两个墓穴。]……她的处境很危险。只是……我的行动当然也被计算进去了吧。”中禅寺说。



09



学校是石制的,冰冷无比。不管是墙壁、地板还是天花板,每一处都是平滑、笔直的,而且坚硬。简直就像监狱——不,这里已经……



完全是个监狱了。



美由纪被囚禁了。



几乎没有学生留下。



众多的家长、教师、校方人员、警察、律师以及莫名其妙的大人们谠论侃侃地彼此吼叫着,他们的叫声反弹、增幅,大到化成振动冲击身体,而不光只是听见而已。吵死了,烦死了。



体面、道义、法律和戒律都不管美由纪的事。



——小夜子死了。



然而尽管失去了挚友,美由纪却无法沉浸在阴郁感伤的情绪里。就像重新体认到夕子已死时一样,她只感觉到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好空虚。仿佛用布巾包起空掉的便当盒,珍惜无比地抱在怀里似的。



闹得沸沸扬扬。



黑圣母——杉浦隆夫虽然被逮捕了,警察却没有立刻赶来。教师们见机不可失,审问起杉浦来。美由纪心想,这应该是警察的工作才对。



因为那个时候,小夜子那扭曲的尸体还倒在礼拜堂后面。一想到此事,美由纪觉得快疯了。尽管如此,对此毫无所觉的教师们却不理会侦探和益山的大力主张,完全没有好好看守遗体。职员之间的联络也不周全,校内转眼间陷入恐慌状态。校长底下的职员全部行动起来压制学生,此时,警方大批赶来,混乱到达了巅峰。



美由纪被禁止和警方接触,再次被幽禁到教职员大楼的房间。杉浦好像被监禁在拷问房。益山早一步出发去东京,侦探则被留下,似乎同样被软禁在教职员大楼。那个怪人侦探好像被那些愚蠢透顶的教师们搞到厌烦不已,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听从了。而让美由纪有些吃惊的是,连碧也被吩咐不要外出。



校方似乎打算彻底拒绝警方介入。



——他们是笨蛋吗?



法治国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样目无法纪。



只是,校方也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如此应对,他们准备背水一战。就连那个模范青年模样的柴田前理事长,都摆出一张苦不堪言的经营者嘴脸。



理由很简单,因为学生卖春是事实。



杉浦的供述——证实了美由纪的推理,她的推测准确得令人惊奇。



首先,学生卖春真有其事。但是杉浦拒绝供出名字,关于他与碧的关系,也三缄其口。所以如果美由纪的推理中有得不到证实的部分,就只有碧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这一点而已。



即使如此,校方依然坚称没有卖春这回事。



美由纪起初还以为碧仍旧在发挥影响力。不管有多少证据,有几个证人,只要碧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这个女孩是个女巫,拥有迷惑人心的魔力……



她这么以为。



但是,事实上却不尽然。



校长、事务长和教务部长表面上虽然还是阿谀奉承,但是在听过杉浦的证词后,美由纪觉得他们对碧的态度有点改变了,总觉得变得有点疏离。柴田会那么苦恼,一点都不像他,会不会也是起因于对碧的疑虑呢?



美由纪的心境变得复杂。



随着杉浦做出供述,校长和柴田也不得不承认学校里真的发生了美由纪所说的事情吧。如此一来,就算校方人员再怎么见风转舵,机会主义而且保守,也一定会察觉真相。杉浦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情势等于是默默地在指认着碧。



杉浦的供述有九成符合美由纪提出的推理。这种情况,剩下的一成怎么想都没道理会落空。如果这是合乎逻辑的推论,那么包括碧的参与在内,一切的事实应该都会完全符合才对。所以,美由纪认为如果真的有卖春组织、真的有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集团的中心任务果然还是碧,而且碧就是杀害夕子的实行犯。



学校那些人也还有点头脑,应该想得到这点事,而且一定已经想到了。但是,这个结论对他们来说却是再糟糕也不过的结论。



光是发现卖春一事就够糟糕了。



不过,如果卖春的是一般学生,只要处分那些学生就够了。



校方还可以展现出严格指导的态度,来肃正纲纪。只要把罪行还原为学生个人的责任,为督导不周一事道歉,也可以向社会保住校方的体面。或者可以使出哀兵政策,说因为部分学生不检点,连累大多数善良的学生,使她们遭到不当的轻蔑,校方深感遗憾。



但是……



织作碧是不能够切割的人物。



织作碧是学校创立者的孙女,又是理事长的小姨子,同时更是财经界大人物的女儿,不是能够简单就切割的人物。



如果要切割,就必须连织作家都一并切割才行,这需要莫大的觉悟。问题是,学院根本无法与织作家切割。两者与其说是勾结在一起,倒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



碧的丑闻是致命性的。



站在校方的立场,不能轻易承认这个事实。承认这件事等于自杀,如果办得到,校方就算动手脚隐蔽,也要埋葬这件事吧。这……不是为了碧,不管碧是否期望,这都是为了学院。可是,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行为偏差,而是连续杀人事件。这不可能压得下来,或是敷衍了事。



所以,校方虽然明白这是事实,却依然否认,同时拒绝把杉浦交给警方,这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拟妥应对方法。他们非常清楚无法瞒天过海,却依旧抵抗。



碧现在能够不受质疑、不被揭发、保持安泰,已经不是由于她自己的魔力,而是拜织作家的魔力——政治力所赐。



就算如此,警方也不可能一直唯唯诺诺地听从,所以一切的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只是时间问题。



终结会在今天还是明天到来?或者是现在立刻?状况分明如此紧迫,众多关系人却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摸样,可能也是因为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挣扎吧。



碧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随着时间过去,原本总是挂在她如同洋娃娃般可爱的脸上那充满自信的微笑,也徐徐变得淡薄。当然,那或许只是美由纪多心,也有可能是她希望如此的愿望所造成的错觉。美由纪或许希望碧和自己一样也是人,既会懊恼,也会感到挫折。



——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美由纪根本无从想象。



美由纪一直以为碧在做戏,但是说不定其实碧非常害怕。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甚至怜悯起碧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



觉得碧强大得不可侵犯的时候,美由纪甚至觉得她很可怕。美由纪的证词完全不被采信的时候,她也觉得碧很可恨,甚至嫉妒起碧悬殊的地位。碧那大无畏的演技令她不快,而且面对碧楚楚可怜的容貌,她甚至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然而……



美由纪深深地感觉到,人活在世上,真的不是仰望着别人,就是俯视着别人。碧总算降临到美由纪的视线所及之处了吗?



——不只是这样。



——碧看起来仍然不像个杀人凶手。



虽说不能够以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但是碧那空灵的容貌依然拒绝着他人的怀疑。当状况变得不利,碧空灵的气质似乎更加发挥出效果。



——即使如此,这个女孩依然是个天使吗?



美由纪也这么觉得。



那一天……



小夜子的双亲和警方一同赶到,他们哭叫、嘶吼、颓丧,然后恸哭。



美由纪实在无法直视他们。



美由纪的父母也在夜里赶来了,但是美由纪不被允许和他们会面。



那个时候,美由纪只听到校长等人在门外肉麻地说道:



——不要紧,完全不必担心。



——这件事必须迅速而且慎重地处理才行。



——令千金是重要的证人。



——她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等到查明事实后,我们会立刻联络。



——请相信敝学院。



双亲竟然就这么相信了,美由纪简直不敢置信。美由纪本人的确不要紧,但也不是不需要担心,她不想被别人擅自断定自己的状况。但是美由纪并不会怨恨或轻视父母,她想学院应该没有联络双亲,要他们马上赶来。校方一定说了当初把他们赶回去时相同的说辞吧。



所以父母甚至不理会校方的说辞,担心美由纪而赶来看她,就很令她感激了。父亲和母亲都是善良的人,美由纪入学时,父母一定是哈腰鞠躬地请校方收留美由纪的,而且区区一家小小水产公司的社长,不可能顶撞有财阀做后盾的贵族学院,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美由纪反倒想起了应该完全没有被知会的祖父。



——碧不会想见家人吗?



美由纪这么想过好几次。



织作家的人还没有来拜访过学院。



后来,碧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她喝蜘蛛仆人的那些同志分开了,她的士兵杉浦也被拘捕了,学力、操行和信仰都派不上用场。现在的织作碧只剩下她的家世、财力、政治力——以及容貌这些干燥无味的后援而已。



翌日,剩下的学生几乎都被送回父母身边,警察对这一点大加抗议。不交出嫌疑犯,也无法询问目击证词的话,根本无从办案——美由纪认为警方说的完全没错。



对于警方的抗议,校方辩驳说,不能将与犯罪无关的一般学生毫无防备地留在现场。他们说,虽然已经拘捕了疑似凶嫌的人物,但是在了解详细情形之前,不能作出任何判断,如果警方能够保留在学校的百名以上的学生绝对安全,也不是不能考虑把学生留下,但是如果做不到,让学生留下来就太危险了。



这或许也是正论,美由纪不太懂。不过这绝对不是校方的真心话,而且平常的话,这种拖延战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这也是因为学院背后有柴田财阀撑腰,才能这样讨价还价。



美由纪心想:碧现在在哪里呢?她在想些什么呢?面对落幕,她是不是正一个人害怕得发抖呢?或者是……



——她正满不在乎地拟定下一个计策呢?



不过应该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了。



然后,第三条的早晨来临了。



外头还是老样子,吵吵嚷嚷。



警察终于正式行动了吗?



只要找到任何一项证据,杉浦就会立刻被交到司法人员手中。如果小夜子的遗体中检验出杉浦的指纹,或者是符合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遇害时检验出来的指纹,那就是闭幕的信号。



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美由纪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敲门声响起。



“来了。”



虽然就像囚犯,但美由纪不是嫌疑犯,所以房间没有被锁住,但是美由纪为了预防万一,总是从里面上锁。



开门一看,老太婆站在那里。



“吴同学,校长请你过去。”



美由纪说“我马上准备”。



说是准备,也只是穿上外套而已。



老太婆憔悴万分,一副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模样。



即使如此,老仆还是对着羔羊说:“要不要紧?振作点哟。”美由纪心想,该鼓励的人是自己才对。而她的想法也是对的,老太婆在坚硬的走廊上蹒跚了两次。



校长室的接待区里除了校长、事务长、柴田以外,还有一个身穿和服的贵妇人。



校长一看到美由纪,就露出极其古怪的表情来。



“吴同学……过来这里,你可以下去了。”



老太婆默默行礼,关上房间的门。



美由纪以有些僵硬的动作走到校长旁边,等待指示。



校长叹息,顺便介绍美由纪:“夫人,这位是吴美由纪。吴同学,打招呼。”



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行礼,然后望向妇人。



——好……可怕的人。



“我是织作碧的母亲,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吗?”妇人说,“……你似乎遇到了不少可怕的事,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呃……是的。”



姿势端庄而高雅,态度毅然决然。



眼神中没有丝毫内疚,真挚而且强有力。



美由纪没有任何内疚之处,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回视过去就是了……



不行,美由纪垂下视线。



“吴同学,怎么啦?妇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辞,才特地过来。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滔滔不绝啦?或者是……你有什么心虚的地方吗?喂,我在问你啊!”



“校长,好了。发生了那么多事,美由纪同学一定也累了。美由纪同学,请坐吧……”



事务长说“遵命”,搬出椅子。美由纪一坐下,柴田便说:“不用紧张,阿姨人很温柔的。”



妇人开口了:“可以让我听听美由纪同学你的意见吗?”



“意见……吗?”



“不用顾虑。把你看到的、感觉到的,照着你想的说出来就行了。我不会责怪你的,放心。”



“可是……”



——这教人怎么启齿嘛?



直接去跟碧说就好了啊,所谓诚惶诚恐,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美由纪垂下头去。



“碧同学她……”



“你不必在意她。我虽然是碧的母亲,但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女儿,现在我是以织作家代表的身份站在这里的。”



“咦?”



“就算是孩子,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如果行为逾越了能够酌情的范围,就理当受罚。如果碧真的做出了什么恶行,伤害了传统悠久的本学院的名誉,就必须处罚她。而且她也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吧?”



——这真的……是母女吗?



总觉得……好冷酷,毫不留情。虽然明白她说的道理,但是平常人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割舍的。



美由纪错失了契机,犹豫不决,校长再次深深叹息,慵懒地,告状似的说道:“夫人,您看,她又像这样支吾不语了,这个女孩说的话一点都不值得相信。所以……”



就在校长如叹息般吐出毫无劲道的谩骂时,妇人打铁般清脆嘹亮的声音响起:“校长……你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什么?”



校长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向织作家的妇人。



“这个女孩不是个会满口谎言、愚弄大人的孩子。你竟然看不出来吗?你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够担任校长。”



“恕、恕我直言,夫人,如果这个学生说的是真的,那、那么碧小姐……”



“那个孩子……很会迷惑人心。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却一直担任教师吗?碧入学时,我应该已经明白交代过你,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是织作家的人,就对她另眼相待。该纠正的就要纠正,该斥责的就要斥责……你都没有听进去吗?”



——迷惑人心?



这是做母亲的人说的话吗?



“美由纪同学,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好讨厌的视线,无法拒绝。



美由纪断断续续地、小心遣词用句地说明。



冒渎基督的集团,称为黑弥撒的卖春,以及它所引发的纠纷、为了解决纠纷而施行的咒术、数件命案发生,印证咒术成功。麻田夕子的背叛及死亡,小夜子的参与及自杀未遂。杉浦假扮成黑圣母所进行的犯罪。本田幸三的恶行以及报应。织作是亮的恐吓行为及其下场。海棠的灾难与小夜子的死。堆积如山的尸体……



在这些事件中心忽隐忽现的织作碧。



死了好多人……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织作夫人自始至终都以清澈的眼神注视着美由纪,美由纪每次一对上她的视线,就别开眼睛。



“……没有证据呢。”



“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测。所以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对碧同学她……呃……”



“你以为一句搞错就可以了事吗?”



“校长,请你节制一点。”织作夫人盯住了校长,“说起来,根据勇治的话,这位美由纪同学打从一开始就非常公正,慎重地声明或许自己的推测有错,请校方调查,然后才开始作证的,不是吗?当时你应该也在场吧?”



“是、是这样没错,可、可是万一搞错的话……”



“应该没错吧。”



“咦……可是……这……”



“怎么样?事到如今还那么仓皇失措的,成什么体统?把碧叫来就知道了。勇治,可以请你把她叫来吗?”



“阿姨,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不管是亲人还是女儿,犯罪就是犯罪。虽然碧还未成年,但是如果她真的做出那么骇人的行为,就必须让她尽早赎罪才行。事情拖得愈久,对你们造成的麻烦愈大。这已经造成你们的麻烦了吧?”



“是的,可是碧她……”



“织作家的人再继续给柴田财阀及柴田相关企业添麻烦,对织作家也不是件好事。这所学院也是一样的。虽然学院是家父织作伊兵卫所创立的,但现在实际上经营的是柴田家,而且还有是亮的丑闻。说起来,如果学院因为这种理由而关闭,也违背了家父的遗志。织作家的丑闻,请让织作家自己作出了结。一切事情,只要询问本人就知道了。”



柴田踌躇片刻,说:“我知道了。”



“美由纪同学,真的……很对不起。”织作夫人温和地说道,向美由纪微微点头。



——碧她……失去最后的后盾了。



——如果被自己的家人放弃,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



——这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该说的话,也没能好好招呼,就被柴田带出校长室了。



“请问……”美由纪不知道该向柴田说什么好。



柴田走在半步之前,他回过头来,以忧郁的眼神说:“不必担心,阿姨是个公正无私的人……”



然后他回过神似的看着美由纪,恢复了一点模范青年的模样说:“嗯……对不起啊,吴同学,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如果更早一点认真思考你的话,或许渡边同学也不会惨遭横祸了。一想到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我的责任……”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很严肃。



“啊、呃……”



美由纪并不是想这种道歉,所以再一次开口,但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柴田。



柴田说“等会儿可能还要找你问些事情,你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定很闷吧”,把她送到理事长室。



“你暂时待在这里吧,你已经两天不见天日了吧?这里的话,看得到校园,你就喝个茶什么的……哦,那里有茶。在我过来找你之前,请待在这里吧。”



“可是,呃,那个……”



“我知道你不会逃走的。”



柴田说完,转过身去。美由纪当然不打算逃跑,相反地,她觉得十分寂寞不安,只是……



——不说出来他不会懂。



美由纪觉得柴田绝不是个坏人,他只是迟钝罢了。



美由纪孤单一人被留在装潢得异常豪华的房间里。



——那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问柴田的不是关于自己的事,也不是小夜子的事。



而是关于碧的事。



例如说,碰上了莫名其妙的状况,于是努力作出假设,试图理解,结果自己作出来的假设接二连三地获得印证——美由纪认为这是认识世界一种非常正确的方法。但是,为什么余味会这么糟?为什么会感觉这么难以置信?



不是合乎道理就好的。



假设说,在预测的阶段,预测本身是正确的。



但是预测这件事本身搅乱了丝线,结果招来了不同的结果——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柴田说,如果美由纪的推论在早期获得采信,就能够避免惨剧发生,可是真是如此吗?至少现在的美由纪认为,她所采取的行动,根本无助于平息现在发生的悲惨事件。她反倒觉得是自己的行动使得事件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或诱导事件变成这样。



——如果碧不是元凶……



美由纪真的能够笃定自己的想法不是天大的误会吗?



不能。美由纪会不会是因为没有人相信自己,所以才卯足了劲去证明?证据就是,现在每个人都相信美由纪,美由纪却感觉到身负重责,慌乱不已。她觉得非常沉重,甚至想要把之前所说的话全部撤回。



——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例如,美由纪能够断定没有其他人偷听她们在夕子房间的谈话吗?她能够断定小夜子跳楼的屋顶上,没有其他人潜伏吗?就算碧说她昏倒是骗人的,她会不会是被谁逼着作出伪证的?



说起来,关于溃眼魔与蜘蛛仆人的关系,不用说是结论,美由纪连仔细查证都没有。美由纪不由得说出口:“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不可能。”



“哇啊!”美由纪吓到差点要昏倒了。



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嗯,不错的尖叫,你很有天分!”



理事长的大椅子一个旋转。



在那里,侦探顶着一张宛如陶瓷人偶的脸,不可一世地深深坐在椅子上。



“侦、侦……”



“对,就是我!女孩子都喜欢呀呀尖叫,但是就我来看,我还是比较喜欢‘哇!’或‘噢!’这种尖叫。你叫得很淳朴,很不错!”侦探说道,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往上伸展。



“你、你一直在那里?”



“我在睡觉,也只能睡觉了,无聊死了。这个椅子又大又软,不适合工作,是睡觉用的!你也来这儿睡吧。”



侦探说道,踩着轻快的脚步声,离开理事长座位,来到美由纪所在的接待区,粗鲁地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倒进旁边的杯子里,一口气喝干。冷掉的茶在桌上泼洒出一大片,但侦探一点都不介意。



“多难喝的茶啊。对了,你是……”



“我、我叫吴、吴美由纪。啊、呃……”



“告诉我名字也没用啊,美代子同学。话说回来,你把那个叫吱作还是做作的女孩给……”



侦探半眯起眼睛。“……噢,你是那个女孩尸体的朋友啊。哎,虽然可怜,但是就算再遗憾,尸体也不会复活了。你要更积极地活下去啊。嗯?你蛮积极地嘛。”



虽然莫名其妙,但美由纪觉得自己受到鼓舞了。



尽管美由纪什么都没说——和柴田完全相反。



这时,美由纪才发现美代子指的好像是自己,而做作说的好像是织作。



“碧同学……织作碧同学她……”



“那个叫墙壁还是天花板的小姑娘是被操纵的人偶,她做了很多坏事。所以……”



侦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粗鲁地在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来。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非常帅气。



“……你用不着烦恼,去见那个……穿和服的妇人就行了吧?”



“和服?”



是说碧的母亲吗?可是“那个”指的是什么意思呢?美由纪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看透了,忍不住拉紧制服的衣襟。



“莫名其妙哪,没有凶手。我实在是无聊死了,本来想在啰嗦的家伙过来之前解决,可是又觉得麻烦。”侦探说道,睁开大大的眼睛。



“啰嗦的家伙?”



“对,不过是我叫他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被扯进这种没品的事件,怎么教人气得过嘛。”



“是……侦探的同伴吗?”



“侦探?别说傻话了好吗?在这个世界说到侦探,就只有我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啊!你学过神是独一无二的吧?那家伙要说的话,是死神吧,还是恶魔?”



“恶魔?……善良的恶魔?”



“不善良,口若悬河。”侦探说道,站了起来。



恶魔……要来了吗?



“听好了,这个世界总是顺其自然的,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因为顺其自然,所以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其实我早就已经看透了,但是为了不让它顺其自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需要那个人。详细情形你就去问他本人吧!”



侦探说完莫名其妙的话之后,高声宣言“我要睡了”,又回到椅子上。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美由纪觉得轻松了一点。



椅子回转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传来嘶嘶鼾声,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美由纪进来的时候应该也有鼾声,只是没有人会想到竟然有人睡在这种地方,所以她才没有察觉那是鼾声吧。



美由纪望向窗外。坚牢的建筑物就算没有人迹,看起来也毫无起色。建筑物要有人住才算是建筑物,没有人住的建筑物会变成废墟。但是这座构造物如此屹立不摇,连废墟也成不了,简直就像……遗址还是遗址。



——碧现在……



正在和她的母亲谈些什么呢?



敲门声响起,门很快就开了。



柴田在那里,他后面的是垂头丧气的……



织作碧。



柴田一脸严肃,以低沉的声音说:“吴同学,可以请你和碧谈一下吗?”



“我?……为什么?”



“这个嘛……碧。”



柴田说到这里,把碧从半开的门推进房间。碧就像空气似的,毫无反抗地被拉到柴田前面,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间里。接着柴田把美由纪拉到走廊,在她耳边呢喃似的说:“其实啊,吴同学,碧还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阿姨——碧的母亲不相信她的话,阿姨几乎全面支持吴同学的推理。可是我也非常了解碧,觉得她实在有点可怜。当然,我也相信吴同学你说的事件梗概。所以我想让你们两个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折衷的意见。如果可以的话,碧的母亲也会接受吧。所以请你直接和她谈一谈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人虽然善良,但果然还是少根筋。



一边是揭发犯罪的人,另一边是被揭发的人,要怎么样整合意见?难道他想要一个“我干了一半,另一半不是我干的”这种半吊子的回答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叫声:“代表!”



“其实现在警方——不,千叶本部的本部长和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带了大批警官过来了。我一开始就主张要把事件交由警方处理,但是事到如今……没有找到真相,就全权交给他们处理,我实在是于心不安。而且……还有碧的事。”



柴田忧心忡忡地望着碧的背影。



——太贪心了。



柴田勇治是个贪心鬼,他想要让真实与信念并存。



美由纪说的好像是真的,柴田想要相信她的话。另一方面,他也不能抛弃守护学院的大道理,以及身为经营者的信念。此外,还有想要相信旧识织作碧的感情在。



真实、信念、心情——这些绝不是能够同时并存的事物。



有些信念会在真实之前屈服,有些心情也会在信念之下被压抑才对。



柴田却无法割舍任何一个,所以应对才会这么样的半吊子。



只是,美由纪没办法好好地表达,但是她也没有什么话对碧说。侦探叫她不用在意,但是美由纪现在没有确证能够断定碧就是犯罪者。不,她没有去这么断定的意思。而且碧的母亲不相信女儿的话,却对美由纪的话照单全收,究竟是在想什么?美由纪实在不明白。



柴田说:“吴同学,拜托你了。”走廊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可能是和警方起了口角吧。'“代表、代理理事长!”叫声传来。柴田苦涩地望向走廊彼端。



“喏,碧,你和吴同学谈谈吧,就像你刚才对阿姨说的……”



碧顽固地低着头。



是演戏吗?还是真的?



叫唤柴田的声音第三次响起,这次很近。教务部长从走廊跑过来。



“代理理事长,不好了。听说从杉浦的个人物品中采到的指纹和织作邸的书房采到的指纹吻合……警方要求立刻把杉浦交给他们。”



“律师团呢?”



“已经不行了。而且,呃,听说有凶恶的罪犯可能潜藏在附近。”



“凶恶的罪犯?警方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柴田轻咬下唇说:“我明白了,我去处理。”然后拍拍美由纪的肩膀,以令人肉麻的话作结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竭尽全力吧。”硬塞也似的再次把美由纪推进理事长室。



柴田露出恳求般的表情后,静静地关上门。



“……到底要叫我怎么办嘛!”美由纪对着房门叫道。



声音反弹,不久后消失了。



变安静了。



什么竭尽全力嘛,根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忽地,背部一阵收缩。



——视线。



有人在看。



——碧。



碧在背后,美由纪感觉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视野缓缓地旋转。



天使依然面朝地面站立着。



黑发失去弹性,笔直地朝下伸展。



看不见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哭。



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在哭。



是母亲的话让她受到打击吗?还是因为失去了一切的后盾,感到害怕?



或者是……



——她真的是冤枉的?



美由纪踏出一步。“织……织作同学。”



没有回答。



那个侦探说,碧做了不好的事。



但是侦探完全不了解碧。



如果碧与事件无关的话……



如果她因为莫须有的冤屈,深深地受到伤害……



那么,那个时候……



美由纪为了使差点崩坏的自我恢复过来,拼命地作出假设。美由纪会不会因为过度的一厢情愿,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那么……



美由纪走近碧的身边。



“碧……碧同学?啊……”



她……没有哭?



——她在笑?



“呵呵呵呵呵。”



碧在笑。



织作碧在笑。



“吴同学。”



“咦?”



“吴同学,那个时候……”声带尚未发达的稚嫩音色,“……你说你不相信神,对吧?”



“碧同学,你……”



“呵呵呵,很好。”



“你……你果然……”



碧——是蜘蛛的仆人。



美由纪一瞬间僵住了。



碧轻柔地抬头。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乌黑秀发,淡雪般的白色肌肤。



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僵住的美由纪。



眼睛上是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



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没有……丝毫没有……



任何改变。



“……那个时候,我就非常中意你了。虽然大家都把同志两个字随口挂在嘴边,但毕竟都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罢了。根本没有人真的不信神。”



美由纪后退。



碧微笑,踏出一步。



“……这所学院的学生,全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女孩。她们觉得就算稍微玩一下火,也有办法收拾。她们不会去到没有退路的地方,也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挽回的。那种预先准备了退路的冒渎,根本不是冒渎。那不是黑弥撒,也不是魔宴,只是低俗的游戏罢了。那不是恶魔崇拜,只是行为偏差。几乎所有的同志,都在心里为神准备好了位置……”



“神的位置?”



“是啊。可以回去的地方、良心、爱情——要怎么称呼都行。无论做出再怎么冒渎的行为,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准备好一个逃避的地方,好让自己觉得这不是真正的自己——这根本是骗人的。我憎恨神,所以我的心中没有神。所以我可以毫不在乎地说谎,也可以杀人。麻田夕子那种人,我绝对不会放过。”



——是她杀的,是这个女孩杀的。



“是你……把夕子同学……”



碧以清澈悦耳的声音笑了。“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就像你所想像的。”



接着她轻飘飘地移动到门前。



她阻断了美由纪的退路。



“你、你为什么要把夕子同学……”



碧突然以严峻的语调不屑地说:“那种半吊子的行为不能原谅!”



“你、你把别人牵扯进来,还……”



“我打从一开始就三番五次地声明,她们只要有一点不愿意,没有坚定地决心,就不要成为同志。可是没有任何人退出,夕子同学似乎也非常乐在其中。所以我判断大家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当人,要污蔑神了。我把每个人都当成我的同志,可是那都是假的。夕子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下地狱的觉悟,只是觉得好玩……”



碧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



“如果不是真心冒渎神明,为什么做得出那种事?那种神经才教我无法理解。要是怀了孕,就要毫不踌躇地堕掉——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却做出那种事,根本是完全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如果心里还有一点道德伦理,还有一点身为人类的感情和爱情……就绝对不能够做出那种事,不对吗?”



“是……是啊,所以……”所以夕子已经决心罢手了。因为她还有人类的情感,所以才想要脱离。



“所以怎样?”碧说,走近一步,“吴同学……你应该了解吧?”



“我、我不了解……我才不懂!”



“你不是不信神吗?”



“可、可是恶魔也……”



美由纪倒退一步。



背后……对了。



——侦探在后面睡觉!



只要把侦探叫起来,他就会……



动弹不得,美由纪吓坏了。



“……我应该说过我也不信恶魔!”美由纪大叫。



侦探没有起身的迹象。



碧笑了,然后她说:“我让你……看过证据了吧?”



证据,诅咒,成堆的尸体。



“那、那些都是碰巧的!如果不是碰巧的话——对,那只是杀人事件罢了啊!是人干的!凶手都抓到了,我看到了。那不是什么黑圣母,是杉浦隆夫。是厨房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干的!”



“是啊,连我都被吓到了。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模样……”



“吓到?……”



“因为我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杀人。那个人是虫,没用的爬虫。所以我想试试他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只是想拿他来吓吓你们罢了。可是他……一批上死人的衣服,立刻就成了真正的恶魔。真有趣,实在是悖德到了极点。”



“真正的恶魔?……死人的衣服?”



“对。他穿上我赐给他的忌讳衣物后,才能够舍弃人的身份。我命令他把本田老师叫出来,教训他,把他打昏,然而他却把那家伙给杀了。所以……那是恶魔干的,恶魔是站在我这边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时,侦探一扯下那件女性和服,杉浦就突然停止抵抗,变得温和。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



那件和服才是施加在杉浦身上的诅咒吗?杉浦隆夫被碧的咒术操纵而杀了人吗?



那么溃眼魔……



“你总算明白了吗?我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恶魔。只要我希望,无论是什么事,使魔都会替我完成。我只是心想叫她们死,不管是川野弓荣还是山本纯子,每个人都死了。”



“骗、骗人……”



漆黑的发丝宛如吸收了黑暗,白皙的肌肤近乎死白。



空虚的瞳孔倒映出僵在原地的美由纪。



眼睛上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被恶魔附身的美少女。



这个女孩不是天使。



这个女孩……



——是恶魔。



“我是在诅咒中降世的恶魔之子,恶魔站在我这里。只要我遵照古老的仪式召唤,奈落[注:梵语naraka音译,也作捺落迦,即地狱。]之王随时都会为我效命。”



——不要。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警察没办法逮捕我。不管校长还是母亲,只要和我作对,都一样会被赐死。蜘蛛恶魔之灵,我以神圣复活和堕入地狱之人的苦恼,召唤、命汝至此。回应我的欲望,为了逃离永恒的痛苦,汝须遵从此一神圣仪式。贝拉多、贝洛阿多、巴尔宾、噶布、噶波尔、阿嘎巴,起来,站起来……”



碧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步一步地逼近美由纪,那张仍然充满稚气的可爱脸庞,让美由纪感觉到无比恐怖。



“住手!”



“不要。如果你不了解我的心情,那么你也是个碍事者。去死吧!你、校长、柴田叔叔、母亲,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不、不要……”



“你怕吗?不信神的你,这种时候会依靠什么呢?谁会救你呢?吴同学?”



碧不断地逼近过来。



“没有任何超越者能够拯救人。喏……”



碧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向美由纪的脖子。



呵呵呵呵。不要、不要。柔软的手无声无息地……



美由纪用指尖确认背后的障碍物。



是理事长席的大办公桌。白色的、纤细的手指……



碦哒一声。



瞬间,碧的视线越过美由纪。



“谁……”



她往后跳去,美由纪回头。



“吵死啦!这叫人怎么睡嘛?喂,你,水无月同学!你应该相信的超越者不就在这里吗?这个蠢货!”



“侦……侦探先生。”



侦探背对窗户照进来的夕阳,揉着眼睛灵敏地站起来。



侦探开口道:“如果你是魔法师的话,就变头驴子还是小鸟来看看啊,变不了吧?我不晓得你有多厉害,可是想要赢过我,可能还需要修行个四百万年的魔法吧!我才不怕什么恶魔哩……”



侦探眯起眼睛看着碧。“……什么?根本不是恶魔嘛。”



侦探把眼睛眯得更细了,碧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侦探。



美由纪被宛如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包夹在中间,屏息僵住了。



侦探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那并不是恶魔啊,你……太可怜了。”



“可怜……”



碧伸长纤细的脖子,稍微抬起端正的脸庞,凝视了侦探一会儿,没有多久就像断了线似的,浑身松弛,盯着侦探摇摇晃晃地后退,来到门边。



“……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没办法赞扬一个骗子啊。”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我同情你。”



“是一样的。”



碧反手抓住门把。



“喂。”



侦探出声的刹那,门“啪”一声打开了。碧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被外头的风给吸出去似的离开了。侦探说“你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踏出一步,但他发现一名巨汉正塞住门扉似的挡在那里,停下动作。



开门的是那个人,美由纪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配合心脏的跳动,世界忽明忽暗。也无法看清男人的轮廓,只有听觉变得敏锐无比,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觉得刺耳。



——碧呢?



开门的男子望着碧的背影,呢喃:“那不是织作家的女儿吗?”然后他望向室内,一看到侦探,就发出又高又哑的声音来:“喂!礼二郎,你这个大呆瓜,跑到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侦探原本摆出就要开跑的姿势,闻言又重新站直,双手叉腰,神气兮兮地说:“啊,是你,箱子男!你干吗在这种节骨眼开门?人都给跑掉了不是吗?”



“跑掉?那是织作家的女儿吧?难道连你也说她是凶手吗?喂!”



“哼,我才懒得跟你说明。”



“你能向什么人说明什么鬼?我跟你认识了二十年,从来没有一次听懂过你在讲什么屁,混蛋!”



“那是因为你是颗豆腐脑!”



“闭嘴啦!说起来,她干吗要逃?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吗?”



“我会对那种小鬼头做什么!”



“谁知道你会做什么来?不过就算她跑了也不必担心,她离不开这栋建筑物的。这所学校里塞满了教师、律师和警察。而且千叶本部在怀疑织作家的女儿,不会放她走的。”



——警察也怀疑碧了?



男人笨重地走进房间。“理事长不在吗?嗯?这是学生吗?你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吗?”



男人有着一张下巴宽阔的国字脸,鼻子很尖,眼睛细小,胸膛宽阔,手臂粗壮。他穿着敞领上衣和外套,黑色的鞋子穿得都磨损了。



——这个人就是侦探说的……恶魔?



“花子同学,这种人就是叫做刑警的野蛮笨蛋。”



“花子?”



“对。看啊,多么丑陋的国字脸!”



“啰嗦,你这个人来疯。要我在你那张轻薄的脸皮上踹个五脚吗?不管这个……”



男人转向美由纪。



侦探找来的似乎不是这个人。



男人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目击证人的学生吗?我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男人取出警察手册打开,出示给美由纪看。“我是木场刑警,正在搜查溃眼魔的事件。”



“也叫笨蛋修。”



“你闭嘴!你是……呃,花子同学吗?”



“我叫吴美由纪。”



“根本不一样嘛!你这个笨蛋,不要再随便乱叫别人的名字了。你是吴同学啊。呃,千叶的警察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不晓得他们是想抢功,还是真的不明白,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而且他们在那边跟校方不知道吵些什么,僵持不下。所以我想直接询问你们。”



“溃眼魔……”



“嗯,溃眼魔现在潜伏在这一带。”



“这……一带?”



溃眼魔。对现在的美由纪来说,溃眼魔与头上长角、有尾巴的恶魔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听到溃眼魔是实际存在的。就觉得好像发现了想象中的生物一般。



“加上今天,大搜索已经连续进行四天了。警方从四面八方进行搜山,溃眼魔那家伙不可能突破包围网,他一定还潜伏在这附近。”



木场刑警把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细,用力抿嘴。侦探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说:“失手了哪,很不甘心是吗?”



“噢,我太大意了。那家伙……在我面前杀了女人逃走了,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哦?你生气了吗?”



“混账东西,那家伙杀了五个人哪!噢。”



刑警好像决定不再理会动不动就插嘴捣乱的侦探,指着接待区,要美由纪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是偷偷跑过来的,没时间胡闹。听千叶那些家伙说,溃眼魔袭击的被害人全都和这所学院有关系。但是之前进行共同搜查,也开过好几次会,却一次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实在相信。”



“就是……”



美由纪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



但是刚才与碧之间发生的事,她说不出口。



碧告白出一切了,



可是……



——简直就像一场梦。



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就发生在刚才而已。



然而美由纪心中已经被一种想法支配,认为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某种误会。意思从非日常猛烈地往日常摆荡回来。这代表她刚才的体验有多么地脱离常轨。



悸动平息了。



刑警苦涩地说:“又是诅咒那一类的吗?可恶,我最痛恨这种的了。这根本是京极的工作嘛……”



“我叫他来了。”



“叫他来?你吗?”



“对,就是我。这个事件里有另一个造物主,世界不需要两个神。换言之,我不好出手,所以我叫他过来。”



“别说得那么不可一世的。你这家伙,有哪一次派上用场吗?”



“总比你有用吧。”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看样子,这两个人就是这种关系,彼此咒骂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但是刚才刑警说他们认识了二十几年,美由纪实在是难以想象。



“可是……总觉得不明不白哪,连个平野的平、川岛的川字都没出现啊。”刑警露出严肃的表情,歪着头纳闷着。



然后他显露出近乎痛苦的懊恼。



此时……



一阵小跑步声从走廊传来,开着的门边出现一个长相松垮的男子,探头望进理事长室里面。好像不是警官。



“木场兄!原来你在这里。你也过来一下,已经没办法了。”



刑警慵懒地仰望来人。“干吗?那跟我们无关吧?”



“并不是无关啊,千叶本部开始主张说绞杀魔和溃眼魔是相同的一连串事件了。”



“那有什么不好吗?也不会碍到什么啊。”



“当然会了。喏,溃眼魔的动机。”



刑警在眉间和鼻子上挤出一堆皱纹说:“我刚才从这个女孩这边听说了,说是卖春哪。”



似乎也是刑警的马脸刑警不等木场全部说完,抚平稍长的头发说了:“跟我们这边的搜查内容完全不同对吧?川岛新造的供词……会不会全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不是调查过了吗?”木场刑警不悦地说。



马脸刑警以独特的动作走进来,不客气地打量着侦探和美由纪,说:“可是这里的状况和川岛的供述完全不合,这太奇怪了吧?”



侦探以他一贯的态度问刑警说:“川新怎么了吗?”但木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别吵啦。所以呢?”



“所以说……如果这两起事件是相关的,那么绞杀魔事件应该由共同搜查本部来接手,由千叶东京联手调查才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形式上必须由警视厅来接管才是,本部长会是你们那边的大岛部长吧?”



“哪里接管还不都是一样,那种怪东西就送给千叶吧!”木场刑警吼道。



马脸挥挥手说:“不行的。不管怎么样,溃眼魔的搜查本部和绞杀魔的搜查本部都必须合并才行。千叶的人员会重复……”



“喂,很复杂欸。凶手现在怎么了?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听说被关在这栋建筑物的一个房间。就算是现行犯,但一介学校法人把嫌疑犯逮捕监禁起来,也太胡来了。这是违法行为,是人权问题。千叶那些家伙似乎默许校方这么做,但轮到我们接手的话……”



“我说加门兄啊,如果是决定要交出凶手,要我们护送还是警戒,我就过去。可是我们是来这里捉溃眼魔的。我刚从这个学生那里听到原委,总算了解千叶那些人在讲些什么了,不过这完全不同的案子吧?那个织作小姑娘杀掉学生,而被抓的凶手杀了教师,就是这样。可是,溃眼魔就是溃眼魔……”



木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我不知道什么卖春、冒渎、诅咒的,可是最早的矢野妙子好像没有被诅咒哟。而高桥志摩子怎么说?难道她也是被诅咒的吗?”



“可是其他的被害人有共通点……”



“那么川岛喜市那边也有啊。青木联络我说,麻纪阿婆就像之前古董商所推测的,是被喜市教唆的。那不是诅咒。”



马脸说:“是啊。”



“所以,那个小姑娘跟绞杀魔就交给千叶吧。如果那个男的是真凶,人也已经被捕了,只要被逮捕,迟早都会招供的。东京那边的人等到这之后在行动也不迟。”木场说道,盘起胳膊。



远方传来吵闹声。



“嗯?已经吵完了吗?有行动了吗?”马脸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了?不寻常哟。”



气息逼近过来。



众多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石子地、墙壁、天花板都在鸣响。



好几名警官跑过门的另一头。



混在警官当中,一名丑陋的巨汉跑了过去。



木场看到他,从室内大叫:“喂!矶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跑过去的男人折返,一边蹒跚,一边将膨胀的脸孔从门边探进来说:“你们在干吗?现在可不是玩耍的时候!”



“我们又不是在玩,我在问你发什么事了?”



“绞杀魔从监禁房里跑掉了!”



——杉浦……逃走了?



他想要干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是逃走了吗?”



“当然是逃走了!难道人会凭空消失吗!”



男子说完,又摇晃着庞然身躯跑走了。



木场猛地站起来,另一名刑警也追上去,侦探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女学生!”



“走……去哪里?”



“是啊,去这所学校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最……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他在说什么?



适合自杀的地点?



难道杉浦要自杀吗?美由纪虽然不太明白,但说到最适合自杀的地点,就是小夜子跳楼的……



——校舍的屋顶吗?



“就是那里,他人在那里。”



侦探这么断定,但美由纪什么都还没有回答,也没有时间问理由或思考。美由纪站起身时,侦探已经离开房间,催促说:“太慢了太慢了,快点过来。”



侦探的步伐很大,而且跑得很快。



沉重的脚步声在四周反弹,后面跟着美由纪轻巧零碎的脚步声。



“侦、侦探先生!”



“什么事?女学生?”



“请解释给我听!”



“不需要解释!”



警官忙碌地赶过美由纪与侦探。她和侦探没有被责骂,也没有被阻挡。



玄关大厅挤满了乌合之众。



校长的声音传来:“门是锁上的!是谁说什么不管对方是谁,把门锁上加以监禁是犯罪的?我为了学生的安全,不顾你们的咒骂,还是慎重地上了锁啊!人不可能跑掉的!”



“那门为什么开着?人不就逃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