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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番 面灵气 玫瑰十字侦探的疑惑(1 / 2)



◎面灵气————



圣德太子时



命秦川胜制百面



栩栩如生之面



必川胜之巧夺天工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间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位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



(※鼠小僧为日本知名盗贼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盗贼之一。)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岩颜料是日本画专用的颜料,以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制成。使用时与胶混合。)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户时代末期列明治时期的真实人物,因智能障碍无法言语,但他所拜访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后被视为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嗳,凡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中出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种子岛为火绳枪的别名,一五四三年从欧洲传到日本种子岛,故被如此称呼。短筒是一种枪身较短的枪炮,也称怀铁炮。)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能乐是起源于日本中世纪的表演艺术之一,明治以后也称能乐,包括能及狂言。同时具有舞蹈和戏剧的要素。般若则为能乐中鬼女的角色。)



(※上面装饰有花采的斗笠,多为节庆表演时所戴。)



(※一种顶部圆浅的斗笠。)



(※一种圆盘状,半覆脸的斗笠,原为江户时代的三度飞脚(每月往来江户、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



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



2



难以释然的事情,不管解释得再怎么透澈,好像还是教人难以释然。



「那么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今川雅澄用一种有些混乱、略为黏稠、水气过多的口气问我。



这里是位于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说是旧货店——待古庵的会客区。



店里有柜子、长衣箱、佛像、香炉以及花瓶茶碗等类,非常整齐、却又以不可思议的间隔排列着。墙上有书画、佛赞、扁额等类,一样以微妙的间隔挂着。



看在我这种门外汉的眼里,感觉摆得再紧密一点或宽阔一点,好像看起来会比较舒服一些。



要是把东西的间隔再缩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还可以再摆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虑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样商品,就应该反过来减少两成左右的商品数目,宽敞地陈列,比较能够达到展示的效果。



不过在古董的世界,或许是不讲究效率、效果这些事的。



也有可能这个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干不脆的立场。



旧货店的话,应该更杂乱,茶道具店的话,会装饰得更华美。



经手的商品都颇为高级,但或许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杂货商的心态,营造出这种不上不下的印象。



这里是那家店内略高一段的客厅上面。



里头摆着药柜和阶段柜※。



(※江户到明治初期一种阶梯状的抽屉橱柜,兼具阶梯与橱柜两种功能。)



我跪坐在这个空间,向今川递出一个附有奇妙箱书※的桐箱。



(※收藏书画古董的箱子上,记载品名、作者、来历等资讯的文字。)



那是个布满灰尘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种感觉有点像动物的奇妙动作前屈,睁着栗子般的眼睛观察着。



接着今川说,「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的……」



今川抬头。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不过他的长相真够怪的。



今川不是长得丑。除了嘴巴有些闭不紧和几乎没有下巴这两点之外,应该算是颇具男子气慨吧。他的眉毛又浓又英挺,每一个部位都出色到过头,各别来看,是无可挑剔。但是相对于台座的脸部面积,每一个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里的商品陈列方式一样,教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唔,怎么说,没有脉络。」今川这么说。



「哦……」



我搔了搔头。



的确,刚才的那番谈话,完全是闲话家常,一点都没有发挥告知来意的功能。也无法说明为什么眼前的桐箱会在这里。



「……我好像很不会说明。对不起。」



「没关系的。一般都是这样的。」今川客气地请我吃茶点,「最近都没有客人。来买东西的客人少了,也几乎没人来卖东西。所以我很闲的。」



看来每个地方都不景气。



「其实……」



我东想西想,最后放弃简单扼要地要约,拉拉杂杂地继续说下去。



整理近藤房间的作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所以令人吃惊的是,它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历时八小时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说他花了两个小时把东西弄出来,所以收拾等于是花了四倍的时间。而且还不可能全部照原样收纳回去。作业进行到三分之一的阶段,我就已经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东西恢复原状,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议挑选之后处理掉一些。



近藤大为踌躇。



一直以为是无用的碍事长物,狠下心来丢掉的瞬间,结果又需要它了——这种事的确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觉得迟早用得上、迟早会需要的东西,就这样连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就结束一生的状况也不少。



所以,



与其摆在那里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还是丢弃的好——我这么说。



再说,近藤的杂物今后应该也会增加,应该会无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说没可能,但除非以相当长期的展望来看,那种可能性甚至不在视野当中。



那么不管近藤再怎么努力,这样的生活迟早会面临破灭。文化住宅的橱柜不是收纳能力无穷尽的魔法之壶。



我告诉他,不想死的话就扔了吧。



于是,近藤苦吟的时间开始了。



事实上,收拾的确相当费工夫,但选择取舍的纠葛与浪费在犹豫的时间,才是我们长达八小时以上的苦斗的本质。



「想要横下心来,真的非常困难。」今川说,「执著或眷恋并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着有没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场这样的道理来收拾,一开始根本就不会摆在家里了。」



「哦……」



是这样的吗?



像我,就是不喜欢冒出这种没道理的羁绊,总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东西给丢了。



我就会去想,不管是东西还是人,相处的时间或许是愈短愈好。



「是这样吗?」我问。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这行生意,根本就不会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寻味地笑了,「比起这里的旧东西,新的东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这里的东西却更要昂贵。如果比新品便宜许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时的价格相同,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定价却远远高出许多。那么可以说,多余的部分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所以花钱在多余的事物上,与浪费是不同的。可以说多余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罢了。」



感觉真的只是如此罢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说的内容,不过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余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详呢,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与其说是执著于一样东西,还是在可惜一样东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于那东西的什么地方。」



「他忘记了吗?」



「唔,数量多成那样,没办法每一样都记得吧。事实上同样的东西就有好几个。像是觉得可以当成资料而买来的大正时代的风俗杂志,竟然总共有三套。他大发豪语说什么没有一样东西是不需要的,实际上却是忘记了。连自己买过、家里就有都忘记了。接下来呢,他细细地寻思上半天,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几经深思苦恼之后,能丢的东西丢掉,能卖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



「嗳,其实也用不着烦恼,能卖的东西几乎没有嘛。近藤他为了卖掉那总共买了三套的杂志、还有怀着断肠的心情决定割舍的书本,现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后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



「在那堆杂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却有几样东西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忘了在哪里买的,还是谁送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些事情,我洒脱的朋友根本不会记得。怎么弄到手的,如今几乎都已经不复记忆了。不管是买来的、收到的、捡到的,只要进了他手里,全都是一样的。然后呢,他说想不起来的,是东西的用途……还是说……」



「不明白物品与自己的关系?」



「说的没错。」



今川这个人乍看之下似乎迟钝,其实拥有非常优秀的直觉。不管是推测还是对一件事的形容、说明,都非常地切中要点。



「近藤他呢,就像《劝进帐》※中的弁庆那样,拿着手中的杂物凝视个不住。然后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卯足了劲思考,结果有几样东西,怎么样都想不出与他过去的工作和兴趣有什么关联。可是嗳,也不是完全无关。感觉很微妙呢。在我看来,每一样东西都一样,例如三度笠和蓑衣,还有匕首,这……」



(※《劝进帐》为歌舞位戏码之一,描述平安朝武将源义经一行人逃往奥州时,在加贺国安宅关被拦下,义经一行人假扮为山伏(修验道僧侣),对关守说他们正在化缘(劝进)途中,关守便要义经的部下弁庆读劝进帐(化缘簿)来听听,于是弁庆随手拿起一份卷轴,伪装成劝进帐朗声念诵。)



「是真的匕首吗?」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说是巡回艺人送给他的。他在做看板画工的时候,在西伊豆认识了因战争而离散的演艺团团长,是那个人送的。近藤说他就是看着那把匕首画了戏剧小屋的招睥什么的。这个明白。可是呢,长枪就不懂「,



「长、长枪?」



「当然是赝品。我以为是那个时候团长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却说不是。他说这种战国时代似的长枪,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许是这样吧,可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那也说不定吧。」今川说,「如果家里有来历不明的长枪,一般人会觉得毛毛的。」



「哦……唔,或许是吧。」



如果家里只凭空冒出来那么一把长枪,的确是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浑沌之中,不管是有长枪还是有钢叉,甚至睡着一匹马,都不会显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这些大概有着明确的不同。就我看来,不管是长枪还是匕首都是一样的。我觉得有匕首的家里就算有长枪也不值得惊讶,但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长枪的来历是解决了。」我说,「嗳,那把长枪呢,是某个地方举行了武者扮装队伍的祭典什么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担任杂兵,那个时候拿到了一柄长枪……虽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个角色,跟拿来当画图资料,状况又不一样吧?所以他才会不记得。然后长枪是解决了,却还有几样东西解决不了。」



我记得大概有四五样。



那么庞大的数量中,居然只有四五样来历不明,我觉得相当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难以释怀。



来历不明的东西有些什么,当然我不是全部记得,不过像是唐伞上长了手跟头的纸糊玩具、明治时代的地方报纸剪报、还有相当古老的缺角手镜等等,似乎让近藤大为烦恼。



「虽然不是能卖的东西,但也不占空间,结果他决定不要丢掉,留下来想,此时……」



没错,就在此时。



「这个东西……成了问题。」



我向今川递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动物般的动作把脸凑近桐箱。



「这也是……来历不明的杂物之一吗?」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说明得这么拐弯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近藤说他怎么样就是想不起这样东西。这好像是老东西,或许还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我代替去旧书店的近藤,来拜访今川先生。」



「我拜见一下。」



今川伸手,我却制止了:



「请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松垮下来:



「等一下?」



「嗯,可以请你先等一下吗?」



「等是没关系……但是不打开箱子,我没有办法鉴定。虽然就算打开箱子,我也不确定是否鉴定得出来。」



「呃……我呢,是电气工程公司的制图工,说这种迷信般的话好像也不太对……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盖子接合处。



「哦?」



今川把鼻子凑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吗?」



「就是啊。」



桐箱与盖子的接合处,用和纸在四个地方上了封条。



凡事都神经大条的近藤为了看里面,一下子就把封印给撕破了,可是……



「我实在……非常在意。请看看那些封条纸。上面用朱墨写着『封』字对吧?一般会那样写吗?我完全没有这类知识,所以问这种问题或许很丢脸,可是把东西收进这类桐箱的时候,都会像税务署查封东西一样封住吗?」



「不。」今川以珍兽般的动作歪起脖子说,「这……非常郑重其事。」



「就是吧?」



「感觉叫人不可以打开。」



「就是吧?嗳,近藤那个人,外表像个豪杰——只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鲁。而且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打开了……」



「原来如此。」



今川朝盖子伸手。



我再次制止他:



「请、请等一下。」



「还要等吗?」



「我知道我的说明很让人不耐烦,可是请你再听我说一会儿。然后呢,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用紫色的布包着一个东西。可是布上面……唔,这打开看就知道了……」



「这样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没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态度。



今川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看我。



(※日本风俗在五月五日儿童节会悬挂上大鲤鱼旗,鲤鱼旗眼睛浑圆,嘴巴张开。)



「是值得那么惊讶的东西吗?」



「不是的。我不是在卖关子,所以先说出谜底好了,里面装的是面具。布里面包的,是一个古老的面具。」



「面具……是吗?」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面具……或者说,我根本不知道面具有哪些种类。可是问题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摆了一张符。」



「符?」



「那叫什么呢?神社会发的那种……」



「护符……是吗?」



「就是护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语调。一不小心被影响了,「啊,呃,护符是用来驱魔避邪,用在这些地方的,对吧?平常会放那种东西吗?还是它也有除虫这类的效果?」



「这个嘛……」今川把头歪向另一边,「……我是听过封虫的护符,但从来没听说过只要摆进护符,就有防虫效果这样的事。那张符上面写了些什么?」



「我读不出来。」我毅然决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字太乱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那样的汉字吗?上头还盖了朱印,无法判读。



「连写在箱盖上的文字我都读不出来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书,可是太流丽了……」



「拜见。啊啊,我不打开。」



今川拿起箱子,细细端详。



「上面写着……祸。」



「祸、祸?」



「嗯,我孤陋寡闻,并不清楚,不过这大概是叫做祸的面具。旁边写的是……何……何人皆不许开启。」



果然。



我就这么感觉。



「不太妙呢。」



「这还不一定。上面……还有别的。此面使持者蒙灾祸,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写着日语,然而我们却看不懂上头写了些什么。



「上、上面写得好可怕呢。」



「满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说。



「可……可是我们,随、随便把它打开了耶。然后……近藤他当场就把面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紧紧地戴上去了。啪地一声戴上去了。连半点犹豫或羞耻都没有地戴上去了。」



「戴面具没什么好羞耻的。话虽如此,一打开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见。」



罕见……或许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来才戴上去的。刚才的长枪也是,近藤像这样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么来的。然而这个面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来。他说他没见过也没听过更没闻过这种面具。还说当然没啃过,然后把它摆回箱子里了。放回去之后,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么的,然后我们……渐渐怕了起来。」



「哦?」今川抚摸着自己不见踪影的下巴。



「我先前会一再制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万一是写着那类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只是不敢保证今川先生不是个讲运势的人,万一是的话……」



「我不在乎的。」今川面无表情地说。



今川这个人不是个坏人,毋宁是个好人,可是实在是难以捉摸。从他的表情和动作,很难看出喜怒哀乐。



「可是今川先生,这果然是诅咒的面具、作祟的面具这类……邪恶的物品吗?」



「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个诅咒面具。」



「不偏不倚?」



「没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诅咒面具,没别的称呼了。」



「没、没别的称呼了吗?」



今川发出一种不晓得是低吼还是哼歌的古怪声音。



「诅咒的话,与其说是我的范畴,更接近京极堂先生管辖的领域。」



京极堂——中禅寺秋彦长于这类知识。



被所有朋友称为书痴的他,拥有庞大的古今东西不知道也无所谓的无谓知识,而他的本业是神主,副业是驱魔师,所以对咒术的造诣极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里头的东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开了盖子。



我吓了一大跳。不,我毋宁是瞠目结舌。明明才说那是不折不扣的诅咒之物,言犹在耳,居然就打开了警告不许打开的盖子……老实说,教人难以理解。他真的是个难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里头装的——或说是被我照原样摆回去的那张护符,仔细观察。



「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还是阴阳道的护符,所以不清楚。看来去请教京极堂先生比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诅咒的……」



「这块布非常高级。可是时代…并不怎么古老……」



「没关系吗?」我问。



「没关系?……这话意思是……?」



「就是说,你刚才不是才说那是诅咒的面具吗?上面不是写说光是拿着就惨了,戴上去就死了,绝对不许打开吗?」



「上面是这么写。」



「那……」



「只是这么写而已。」



「啥?」



「如此罢了。」今川说,「的确,这是个诅咒面具。可是大概不会怎么样。看来是不必担心它上面抹了毒药或是装了刀子,所以没事的。」



唔……近藤曾经戴过,感觉不像有那类古怪的机关。那个熊人还活蹦乱跳的。



不过我想并不是这种问题。



「今川先生不相信诅咒吗?」



「我相信。」



当场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诅咒是很可怕的。万一被京极堂先生诅咒,会吓到性命缩短好几年。」



「那么为什么……」



「哦,」今川说,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确,这个箱子里面似乎装着咒物。既然箱书上这么写着,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我想不管里面装了什么,箱子上写下这里面的东西遭到诅咒的时候,诅咒就成立了。」



「是这样的吗……?」



这种事是谁说谁赢、谁写谁赢的吗?



如果诅咒这样就可以成立,那我觉得下诅咒很简单。



「……没有神秘的力量之类的吗?」



我并不是那种深信神秘事迹或怪异事物——例如迷信幽灵妖怪之类——的人。至少我自己这么感觉。



可是我一定也没有足够的知识、胆量和觉悟,可以毅然决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说,我模糊地感觉不可能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幽灵,可是这是做为一个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学时代的现代人,非常模糊地这么感觉而已,我一样觉得走夜路满恐怖的,心中某处总是怀着一丝会不会出现什么鬼怪的疑念。



因为这样,如果问我相不相信诅咒或作祟,我会回答不相信,但若问我怕不怕……



我还是怕。



这么说来,前些日子中禅寺也说通灵什么的全是骗人的。



我觉得通灵感应与诅咒、作崇有几分不同,但遗憾的是,我不觉得我明白中禅寺那段发言的真意,但当时我认为既然神主兼驱魔师的中禅寺都亲口这么断定了,或许唔,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想是这么想……



但我依然无法释然。



我表面上也是宣称我不信乱力乱神,所以听到有人说那都是假的,应该可以毫无疑问地同意「没错,就是如此」才对。然而我却无法释然,可见我并非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吧。



结果我只是戴着应当不相信通灵及诅咒的现代人这样的面具,其实面具底下的素颜,却是惊骇得颤抖不已。



不过那种恐惧,或许也是反映出渴望邢类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刚才的说明,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失落。



「那,呃,怎么说,诅咒并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么说……」



是什么呢?



如果就像今川说的那样,光是写下来,诅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怎样成立了?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怎么了。没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点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说:



「我觉得这才叫神秘。」



「只是写下来……就神秘吗?呃,怨念还是灾厄那类……」



「我想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



「至于为什么,假设有人怀着怨恨过世,而他的负面情感——遗恨,凝聚在这个面具上……唔,这样是无妨,不过那样的话,本岛先生和我就完全没道理遭到作祟或诅咒了,就是这么回事。」



「道理?」



「嗯,我不认识那个过世的人,也没道理听他倾吐銮百。就那个人来说,就算你或我不幸,他应该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再说他人都已经死了。」



唔,是这样没错吧。



「那……你说的诅咒是……?」



「也就是说,与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例如光是这个盖子上写着咒,至少本岛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诅咒了。」



「咦咦!」



我从榻榻米上跳起两寸高。



「我、我们被诅咒了吗?」



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没错。」



「什么没错,今川先生……」



才刚跟人家说没有那种东西,言犹在耳,就说我被诅咒,哪有这样的?到底是哪边?



「今、今川先生,你刚才不是才说没有诅咒……」



「是的。因为本岛先生是刚才知道了这箱子上写了什么,才会觉得恐怖,不是吗?」



「是、是觉得恐怖啊。」



「那么,如果上面写着打开这个盖子,会发生好玩的事……你应该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哦哦……」



应该是不会怕吧。



或许反而会觉得开心。



「这叫做祝。」今川说,「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在这个箱子上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应该料想不到竟然会被任职于电气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连环画画家看见吧?」



「唔……」



应该吧。我们无法解读,但感到不安。能够写下这种流丽且无法判读的毛笔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测——应该是江户时代左右的人。至少不会是现代人。



「……而且应该是以前的人写的吧。不管怎么样,写的人都应该无法预料到这样的状况。就连拥有这个箱子的近藤都不记得它了,应该没有关联才对。」



「可是,」今川说,「可是恐惧心萌生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下这段文字的人,与你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们完全没有受诅咒的道理。然而这段箱书和箱子的外貌,不仅使两位胆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将它带到我这里来的行动。换言之……不就可以说,你是被这个箱子给操纵了吗?」



「这……就是诅咒?」



「我是这么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甚至相隔一段时间,也能够影响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认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来如此。」



隐约懂了。



直截了当地说,诅咒就是带来负面结果的情报操作吗?



这么一说,似乎给人一种枯燥无味的印象,但如此单纯的构造之中,却密封着无法厘清的情绪或难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难说是单纯的复杂怪奇之物,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说的,我和近藤都掉进了上古时代的什么人设下的情报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么就像今川说的,如此罢了吧。



「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这就不清楚了。两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会有事。我对这个箱子和箱中的东西有兴趣,却没有任何心结。」



今川说着,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摆到榻榻米上,打开来。



「哎呀……」



接着今川……倒吞了一口气。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应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个奇异的面具。



材质……基本上是木材。上面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装饰,但那些表面上的装饰全在漫长的历史中风化了。简而言之,那是个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面具。



「这……相当古老。」



「很古老吗?」



今川翻过面具。



「遗憾的是,似乎没有注明作者或年代。可是这个……啊,不,该怎么说,如果我的鉴定眼光准确,并且有方法能够证明我的推测……我想这……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这东西很古老吗?」



令川把面具朝下放置,吸了吸鼻涕答道:



「很古老。」



接着今川又以动物般的动作歪起头来,以短指抚摸着自己平滑的下巴说着,「不,还是不是?」



我问什么不是。



今川好像自问自答起来了。



我毫无知识,所以无从猜想起。



「它不古老吗?」



我这么追问,今川把粗浓的眉毛弯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说



「说到面具……本岛先生会想到什么?」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还被反问了。这样根本颠倒了。可是就算今川问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说到面具,我只想得到面具。我是个非常不会跳跃的人。



「说到面具,就是面具。」我这么答。



「哦……怎样的面具?」



「怎样的……火男面具、阿龟面具、阿多福面具※吧。」



(※阿龟面具和阿多福面具都是丑女面具,表情滑稽。)



「哦。」



都是夜市里会卖的纸糊面具。



「然后还有天狗面具、鬼面具吧。」



「像这样的吗?」今川说,把摆在背后的茶箱般的东西拖到前面,伸手进去。



里面传来窸窣声响。



今川取出一个涂得红红的、像是面具的东西。



是熟悉的纸糊鬼面具。不,我看过鬼面具的次数不多,不到可以说是熟悉的地步,不过那是个很一般的鬼面具,符合我不带先人为主观、普通想到时会第一个浮现在脑中的平凡无奇鬼面具。



「这儿连这种东西都卖吗?」



「只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面具收回箱子里,「你只……想得到这些吗?」



「哦,其他的话……喏,还有同样是长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面具吗?还有那叫什么呢,是女人的脸,圆圆的……不,也不算圆,没有凹凸的面具。」



是常见的面具。不晓得叫什么。



「能乐的小面※是吗?」



(※能面的一种,最小巧的年轻女性面具。)



「就是那个。」



大概是吧。



我能想到的,大概就这些了。



「不是神乐面,就是能面呢。」今川说,点了点头。



「对对对,就是能面。能面……是那个能乐里头使用的面具吧?我是没有看过能乐啦。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也有这种的呢。」



我记得是伯父家摆饰的。



是个满脸皱纹、长着白髯的老人面具。



眼前的诅咒面具没有胡须,而且粗糙朴拙,如果就这样将它弄得再洗练一些,或许和伯父家客厅挂的那个面具颇为相似。不,一模一样。



「那种老爷爷的脸的面具……呃,是叫翁面吗?」



「你是说尉吗?」今川答道,「能面一般大分为老人的尉,然后是男面、女面,以及鬼面四大类。不过这种分类并不严谨,也有分为尉与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动物,有时候也不叫做鬼面。如果是狂言面,就还有猿、狐、鸢、福神,以及动植物精灵的啸吹及贤德等滑稽的面具,但狂言与能乐相比,需要面具的戏码较少,所以论数量的话,能面压倒性地多。」



「哦……」



我跟能乐与狂言都没有关系,甚至无法区别它们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是那个尉?还是翁吗?」



「不清楚呢。」今川把头歪得更深,惯重地细细检查面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没有打开……我想应该不是尉面,可是感觉……」



语气含糊不清。这么说来,我记得伯父家的面具嘴巴是打开的,还绑着绳子。



「它的时代……」今川翻过面具。



「时代怎么了?」



「感觉很古老。」令川说,「这个面具材质似乎不是桐。感觉更柔软,像是山毛榉。而且这种古色……涂料剥落的程度,还有粗涩的感觉……」



「很旧吗?」



「不。」



今川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样子。不,当然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我觉得今川不可能壅局兴。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该感到高兴的状况。这个人很难用外表去理解。



「我觉得……相当古老。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没这个可能,唔唔……」



今川说着「没那种事,这不可能。」手掌按在脸颊上。



「哦……这面具很旧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



脸颊松垮下来,看起来还是像在高兴。



「只是我这么相信而已。」古物商说。



「相信?」



「是的。是我这么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为古物商做生意,经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许有些东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坏,但不管怎么样,愈古老的东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价格。别看我这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我也曾经经验过古物商生活的。虽然正确地说,是假冒古物商才对。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还是听了不少高级茶道具店那贪得无厌的老板的古董经,也看了相当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鉴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么说,在这个世界里,光是时代古老,同样一个东西,价值就可以翻上数十、数百倍。如果灌太多水会变成诈欺,但就心情上来看,还是会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实上,听说也有一些恶质业者,会把顶多大正时代的东西,伪称是室町时代的古物来卖,再说就算不是蓄意骗人,也会有鉴定错误的时候。有些东西就连堂堂大学教授也鉴定不出来。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还是一样一脸珍妙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能面也是愈古老愈有价值吧?比起明治,江户的更贵,比起江户,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摇手,「没有那种能面。」



「因为没有所以才珍贵吧?」



「你这样的观念是错的。珍贵指的是数量稀少,并非不存在。这种情况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贵,还是只能说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没有?」



「没有。」今川反复道,「的确,民间的古面具中也有许多古老的面具。像地方寺社,也还保留有不少室町时代的面具。可是没有比室町时代更早的面具了,而且能面再怎么努力寻找,也只能追溯到室町时代。」



「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观阿弥※与世阿弥※确立猿乐能※,是从南北朝到室町时代的事。」



(※观阿弥(一三三三~一三八四),南北朝时代的能乐演员及作者。被视为猿乐的始祖。)



(※世阿弥(一三六三~一四四三),室町前期的能乐演员及作者,为观阿弥之子,与父亲共同确立能乐,并提高了能乐的艺术性。)



(※猿乐是流行于平蛋时代到室町时代的日本演艺,观阿弥与世阿弥集猿乐之大成,确立其形式,即为现今所称之能乐。)



「咦?那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对。过去也有猿乐、田乐等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但它们的面具形式很古老。和现在的能面样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



难道这个面具……是比能乐的历史更古老的能面吗?我这么问,今川歪起厚唇说:



「这怎么说都太矛盾了。」



唔,或许吧。



「如果是一般的鉴定家……或者说,只要是对能乐稍有认识的人,绝对会把它鉴定为室町以后的物品。所以这不是我鉴定错误,就是……是啊,我想这有可能是偶然的产物。」



我不仅这话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偶然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



「不明白。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没有那么古老的话,那……」



「并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个老面具。」



「可是如果今川先生的眼光正确……」



「问题就大了。那种情况……我想应该推测为碰巧有这样一个面具才妥当。」



「我就是不懂你说的碰巧。」我说。「如果不是碰巧,会有什么麻烦吗?」



「很麻烦。样式是透过模仿逐步确立的。换句话说,老的才是原型。」



「哦……」



「能乐的原型,就像我刚才说的,是猿乐。可是这个面具尽管肖似能面,却与猿乐面不相似。」



「能面与猿乐面不像吗?」



「说像也是像,猿乐的面具现在也叫做能面。」



「那……」



都很像。



「问题是相似的方式。」今川说。



相似的方式,这说法还真怪。



「意思是虽然相似,却不相似吗?如果相似的话,那就很像了吧?我实在听不太懂呢。是我太笨吗?唔,我是不特别聪明啦……」



「例如说……请想像一下白猪和山猪。」



这还真是个符合今川面相的古怪譬喻。



「白猪与山猪很相似。很相似,对吧?」



「嗯。唔,应该算相似吧。我没仔细看过真正的山猪……不过山猪长得就像花牌上面的图案吧?那就相似了。而且我记得白猪是山猪家畜化、经过品种改良而成的猪吧?」



「正确的关系我就不清楚了,我也觉得邢似乎是俗说。可是我想山猪与白猪是有类缘关系的动物。所以假设就像本岛先生说的,驯养过后的山猪就是白猪好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山猪与白猪相似,白猪是家畜化的山猪——就先这么想吧。」



「好,我这么想了。」



不,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这表示山猪比白猪更古老。」



「那样的话,当然是山猪比较古老吧。」



「然而,如果此时突然发现了野生的白猪会如何?」



「什么?」



「野白猪。」



「呃,野白猪是指家畜的白猪野生化变成的猪吗?还是与白猪不同,是从以前就存在的猪?」



「请把它当成也有可能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吧。当然,就像白猪与山猪相似,野白猪也与山猪相似。可是比起山猪,野白猪更肖似白猪。」



「哦,这就是你说的相似的方式不同吗?」



「是的。这样一来,白猪就有可能不是山猪经过家畜化和品种改良而成的,而是改良肖似山猪的野白猪而成的——或者说,白猪有可能本来就是白猪。」



原来如此,我依稀了解了。



「那……如果是时代鉴定错误的话,要怎么理解才好?」



「那样的话。就是野生的白猪其实是家畜化的山猪变成白猪后再度野生化而成的。这种情况,山猪演化成白猪这样的既定说法或者俗说,并不会被颠覆。」



会是这样啊。



「那么你说的偶然是……」



「跟山猪或自猪都毫无关系,古时候自然界就偶然有一种非常肖似白猪的动物。」



「咦?本来就有一种跟家畜化的山猪一模一样的完全不同的动物……?」



这样还能叫偶然吗?



今川伸缩着看不见的下巴点点头:



「那样的话,相似只是偶然,既然是偶然,既定说法就不会被推翻。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吗?」



我更进一步了解今川这个人的想法了。



这个人……简面言之,是因为自己的发想突兀得有可能推翻既定说法,因此感到犹豫、变得如履薄冰了吧。而他想要相信它是古老物品的心情,不是来自于可以提高物品价值、卖出更高价这类卑俗的动机,而是源自于想要颠覆既定说法的诱惑这种有点高尚的心理。



「本来就有肖似家畜白猪的野生白猪,这样的可能性大吗?」我问。



看起来淡泊无欲的古董商说,「问题就在这里。」用手指抚摸着平梳到后脑杓的头发。



「民间的古面具,就像我方才说的,也有许多年代久远的物品,形状和技法是包罗万象,也有许多并未样式化。可以说是个性独具,或是富有地方特色,也有很多面具的形状教人完全意想不到。」



「也就是乱七八糟吗?」



「不是乱七八糟,但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那么也有可能相似了嘛。」



「没错。」令川说。



他的表情完全没变。如此无法从外表推测内在的人,也实在难得吧。



「所以,」古物商接着说,「论可能性的话,是十足有偶然相似的可能性。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即使如此,这些样式回异的民间古面具,细细观察,还是有许多地方延续着早先的面具。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是有一定的系统的。」



「你说的早先的面具,是指猿乐的面具吗?」



「不是的。」



今川扫视了店内一圈,说:



「很遗憾,没有刚好的样本给你看。使用面具的表演艺术,不只有能乐和它的前身猿乐。面具从更早以前就有了。佛事中使用的行道面等等,也从奈良时代开始就有,舞乐中用的舞乐面,则是在平安时代成立的。狭义的伎乐中使用的伎乐面,也比能面更要古老。舞乐的安摩曲等使用的纸制杂面,还有与伎乐面相通的麻布制的布作面等等,我想起源一定也很古老。这些面具都是彼此影响,在漫长的历史中浙渐形成……当然,民间的面具也受到它们的影响。天狗的面具发展成现今的形式之前,也应该有过一段迂回曲折。我觉得里头有行道面的口取、伎乐面的治道和王鼻等等的影响。」



「哦……」



「可是,这个面具依我看来……也没有受到那些猿乐以外的表演艺术影响。」



「哦。」



换言之,以偶然来说……



「也凑巧过头了?」



「我这么认为。这个面具……虽然十分粗涩,但怎么看都是尉面的设计。嘴巴的部分没有打开,所以正确来说不能算是尉面,但即使如此,形状也完全相同……」



今川像要嗅味道似地把脸凑近面具:



「好像也有植入胡须的痕迹,这是翁面。」



「也就是说,今川先生认为野生的白猪和家畜的白猪以偶然相似来说,有点相像过头了?」



「所以说,与其说是我这么认为,更应该说是我想这么认为。是妄想。」



今川想要用一句「如此罢了」来结束话题,但就我来说,这部分实在是听得懵懵懂懂……



「请等一下,今川先生,你不是说它有可能成为日本的财产、有可能颠覆既定说法吗?」



「唔,我是说了。」今川有些害臊似地说,「只是一时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川不是那种油嘴滑舌到会不小心说溜嘴的人。



「哦,也就是说,如果这个面具就像我所想的那么古老,以它的年代来看,实在不可能是这样的形状。」



「不可能?」



「是的。确实,一般认为能面的起源是猿乐中一支叫式三番的祝舞中使用的翁面。翁面、父尉、三番叟、延命冠者这些,也都被认为是源自于猿乐面,就这样被能面所继承。所以翁面等面具,无疑是能面中最古老的面具形式之一,先行的猿乐翁面,在嫌仓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可是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它相异。」



「你说的它,是指猿乐的翁面吗?」



「是的。像是从皱纹、眼睛、濶饰的感觉来看,这果然是能乐翁面的形式,而不是猿乐的翁面。尽管如此,它又无视于自古就有的样式。像是从猿乐的时候开始,翁的嘴巴就是打开的……但这个面具是密合的。」



「唔,或许是吧。」



不太能够理解。



那又怎么样了呢?



「呃,猿乐,是吗?在那个时代……呃,没有其他的尉面吗?你刚才不是也提到什么父尉吗?会不会是那个?」



今川摇摇头。



「不是吗?」



「我想不是。这个……是能乐的尉面。是啊,说到酷似能乐尉面的猿乐面,比起老人的翁面,延命冠者的面具更要接近……」



「那个面具的嘴巴呢?」



「没有打开。」



「那会不会是那个延命冠者?」



「唔……可是形状还是有点不同。」



「会不会是从那个延命什么的发展到能乐的尉面的途中……?」



「没有那种可能。」古物商说,「延命冠者结果在能乐中几乎没有使用,一般认为它反而是发展成狂言中的戎面和福神面了。所以尉面才会被视为是能乐猩特的面具,是受到先行面具的影响逐渐演化而成的。换句话说,这个……」



我总算听懂了。



「呃……我大概理解了。能乐的尉面,是能乐成立以后才完成的面具。而这个面具,怎么看都与那个已经完成的能乐的尉面十分相似。」



「十分相似。」今川呢喃似地说,抱起胳臂。



「可是,今川先生认为这个面具很像是能乐成立以前制作的物品。」



「我是这么认为。」



「可是,如果这是能面成立以前的民间古面具,受到能面的影响就太奇怪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它能够追溯到能面成立以前的年代……就应该受到包括猿乐在内的能面以外的面具影响才对——今川先生是这样的意思吧?」



「是的。」



「呃,能面会不会与猿乐以外的面具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令川说,「鬼、动物、神灵系的面具,在舞乐面及行道面中有相当近似的。除此之外,像是技术面、细节处理等等,应该也有许多影响……」



「但这个面具也看不出那些,是吗?」



「嗯……」今川发出颇没自信的声音,「这个……唔,怎么看都只像是能乐的尉面。不,虽然不是尉面本身,是啊,感觉甚至就像……专门的面具师傅以外的人参考能乐的尉面打出来的面具。」



「可是很古老。」



「嗯。这木头的感觉……不不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所以……一定是我鉴定错了,若非如此,果然还是偶然。一定是偶然。」



「你真是计较呢。」



「那、那当然会计较了。」今川吞了一口口水,「这是非常重要的。」



「有多重要?」



我想知道有多重要。



或者说,我开始感兴趣了。



不管是恐怖的诅咒,还是从近藤家的橱柜挖掘出这个面具的神秘事件,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不,也不是完全无所谓。



「也就是说……早于能面的表演面具,不管是行道面、伎乐面还是舞乐面,都是以大陆传来的面具为原型。」



「不是日本固有的?」



「不,最后都日本化了,但一般认为原型全都是从大陆带进来的。元祖是大陆那一边。」今川说。



「原来如此。」



「换言之,我国民间的面具,可以说全都受到外来面具的影响。」



「进口的外国产面具是源头,它传进来以后逐渐变化,是吧?山猪栖息在大陆,进口到日本以后,逐渐被驯养而家畜化,变成了白猪,这样想就行了,对吗?」



「请忘掉猪的比喻吧。」今川笑道,「总而言之,日本固有的样式不怎么受人讨论,仿佛被当成从来不存在遇。当然,能面等等是日本固有的,但依谱系来看,它们被定位成先行的外来面具的后裔。」



「往前回溯,全都会追溯到外国的面具?」



「是的。」



今川再次把手伸进茶箱,拿出纸糊鬼面具。



是和刚才不同的另一个鬼面具,不过都非常相似。



「就连这种玩具鬼面,遥远的祖先也是大陆产的。」



「中国也有这种东西?中国也有鬼吗?」



「有是有,但完全不同。」令川说。「中国的鬼发音叫guei,在中国指的是亡灵※。」



(※在日本说到鬼,一般是佛教中地狱鬼卒的形象。)



「头上没有角?」



「别说是角了,好像根本没有形体。哦,鬼本身跟这件事完全无关,问题在于鬼面具。当然,大陆没有这样的鬼,所以大陆也没有这种面具,不过这个面具的源头的源头的源头再源头,是外国产的。理所当然,愈是回溯,就愈接近原型。面具愈是古老,就愈接近大陆产的,不相似就邪门了。」



「是这样的吗?」



「所以了,」今川探出身子,「在那么古老的时代就存在这种设计的面具,实在,太邪门了。能的翁面是日本的设计啊。这个面具如果真的如同我所想的那么古老,它就有可能是能乐翁面的祖先,那么一来,能乐的翁面就不是外来的面具日本化而成的,而会变成是日本固有的面具了。



「哦。」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是说,这个诅咒面具会改写日本面具的系谱?」



「我妄想搞不好会改写,如此罢了。」今川说,「我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呃,可是……」



「只是胡言乱语。」今川说,「本岛先生与这个业界无关,而且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是个完全的圈外人,所以我才能向你提这件事。如果一本正经地公开谈论这种事,大多数的人听了都要笑,我想也会有人听了勃然大怒吧。我只会落得遭到嘲笑斥责的下场而已。」



没半点好事——今川说道,把鬼面具收回茶箱,这次拿起了诅咒面具。



不会有好事吧。



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光是持有就会面临灾祸,戴上去就会死掉的诅咒面具。



我正想着这种事,外表迟钝的古物商竟然把那个诅咒面具放上自己的脸去了。他想戴吗?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不出所料,外貌古怪的古物商就要戴上诅咒面具。



瞬间。



「啊啊!」



今川难得发出清晰的叫声。



「有、有东西……」



「出……出了什么事?」



「上面写着东西。」今川说。



3



令人无法释然的发展,大抵都会有个使人无法释然的结果。怀抱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忽一回神,一切都豁然开朗,或是得到一个无上满足的结果,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形的。



不管有了多么可喜可贺的结局,无法释然的事还是无法释然,这种情况,不管是皆大欢喜还是美满收场,还是会留下无法释然的部分。



只是大家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也忍耐而已。这种情况,对我这种凡夫俗子来说,「无法释然的事就忘掉吧。」这句话或许才是至理金言。可是,那完全是事过境迁以后的事,对于现在进行式的无法释然,就连忘掉也办不到。



唔,无法释然,或许只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别人可能根本不这么感觉。



我在脑袋里嘀咕个不停,走上阶梯。



神保町,榎木津大楼……



没错,这座阶梯通往榎木津的事务所。



回想起来,我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玫瑰十字侦探社,绝对不再去找榎木津,是才短短两天前的事而已。



这表示我坚定的决心只维持了一天左右。



——谁叫我是凡人吗?



多没意思的赖皮法。



这是不可抗力,因为我得代替令川去拜访榎木津。



令川好像披榎木津命令下午绝对要过来。



然而今川无法实践与榎木津的约定了。当然,是因为那个诅咒面具。



不过……也不是今川遭到诅咒,病倒或死掉了。



令川就要戴上诅咒面具的时候,在面具内侧发现了疑似文字的东西,兴奋不已。



古物商那邋遢的嘴巴更加合不拢,口沬横飞——真的是口水四溅——难得意气飞扬。



这也是当然吧。



再怎么说,上头的文字都显示出了制作年代……



而且那年代还印证了今川的推理——不,妄想……



也难怪他会兴奋。



我也看了字,可是实在辨读不出来。我连墨痕清晰的箱书都无法辨读了,所以觉得读不出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不是我辩解,那个时候我并非看不懂上头的字,而是字迹模糊到根本无法判读的地步。



那与其说是字,根本就是污垢。



字迹变淡、剥落,而且又灰又脏。要不是把脸凑近到几乎要戴上去的地步,而且光线恰好适当,否则绝对不会发现。恕我重申,那看起来根本就是污垢。



可是……那原来是文字,今川说那是文字。



兴奋的古董商说要去中禅寺那里。他说这种状况请教大学教授之类的人物比较好,而不是找茶道具古董商。



的确,中禅寺的话,感觉他与教授、博土那类人士也有门路。



或者说,我感觉中禅寺的话,搞不好就解读得出来。



与侦探有关的人们,无论好坏,每一个总有些古怪的特出之处。这些人异于常人。搞不好今川也这么想。然后。



请把这个面具暂时借给我好吗……?



今川这么说。



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问的。唔,拿来面具的是我没错,但这个面具原本的物主是近藤。所以我觉得当场答应也有些不对,但反正这本来就是无用的长物,我觉得就算送给今川——不,甚至拿去丢掉还是弄坏都无所谓。所以我以非常轻松的口吻,当场「请请请」地答应下来,但是就在我这么爽快答应之后……



我一瞬间兴起了疑惑。



回答的时候,我本来打算就这样和今川一起去找中禅寺。对于这件事,我丝毫不抱怀疑。可是仔细想想。



既然今川都要求借给他了,表示面具会离开我的手里。借给他这样的字句背后,不就隐藏着接下来不需带来面具的我的意思吗?



结果真是如此。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今川对着怔住的我,用一种平板呆滞,脱力松垮的语调说。



请你替我把这个送去……



今川把那个装了玩具鬼面具的茶箱朝我递过来,他叫我把这个茶箱送去榎木津那里。



我当然不愿意,所以露骨地面露难色,但今川却睁着那双栗子般的浑圆大眼直盯着我不放。



今川也不想去吧。



榎木津根本是把今川当成白痴耍了。



每一碰面,今川就遭到唾骂诽谤揶揄中伤、侮辱诋毁糟蹋讥诮等无止境的集中炮火攻击。换做是我,绝对无法生还。



可是,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是我做为一个凡人,坚若盘石的决心。



说起来,诅咒面具是我带去的,而且也可以由我去找中禅寺啊。虽然去找榎木津和去找中禅寺,都同样是被打发去办事。



可是……



比方说,就算我带着诅咒面具去找中禅寺,显而易见,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小毛头跑腿。



那个古书肆直觉灵敏得可怕,应该马上就会明白我的来意了吧。问题在于我的理解力匝为低劣这一点。



中禅寺说的话非常浅白易懂,内容却相当难解。不管怎么听,都很难百分之百完全理解。纵然理解了,要把它转速给别人听,也十分困难。我没有那么多的词汇,也没有那么优秀的描述能力。换句话说,会变成我得把我靠着稚拙的理解力勉强记住的内容,用比理解力更差的表达力转达给今川。不仅一知半解,还词不达意,究竟能不能顺利转述,实在非常难说。不管我怎么述说,也传达不出一丁半点,也完全无法重现任何内容吧。倒不如直接由今川去拜访,更有效率几倍、几十倍。



反之,榎木津说的话,横竖没有人听得匿。今川听了也不会懂,派小毛头去就够了。



我天人交战之后,答应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用贴有封印的桐箱中的诅咒面具,和随便装在茶箱子里头的鬼面具交换了。简直像猿蟹打战的故事※。虽然不晓得哪边是猿,哪边是蟹。



(※日本民间故事。故事开头是猴子看到螃蟹拿着饭团走在路上,便花言巧语拿捡到的柿子种子与螃蟹的饭团交换。)



就算是这样……



才刚下定决心不扯上关系,立刻就扯上关系,实在是造化弄人。我会搬出造化这样夸张的东西,是因为如果不这么想,实在教人难以接受。就算我是凡人,一想到要遭到榎木津个人愚弄,还是教人气不过。可是如果说这是造化,那也无可奈何了。因为如果对手是造化,就算是榎木津大神,也无从对抗起吧。



或许也并非如此。



不管怎么样,我连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年关将近的节骨眼拜访榎木津。



嗳,因为我是凡人,所以不管我是决心还是发誓,迟早还是会碰上不洌的事态,那样一来,我那连屁都不如的决心,八成也无法坚持到底吧——当时我的心中一隅,怀着这种实在是窝囊到底的展望。



话虽如此……



没想到年都还没过就碰上这样的事态,真正是万万料想不到。



我爬完了楼梯。



毛玻璃上有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文字。



看熟了这几个字的自己教人愤恨。



推开这扇门,就会响起「匡铛」的钟声。



我推门。钟响。钟的确是响了,可是异于往常,没有「欢迎光临」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维持推开门的姿势,就这样窥看里面,接待用沙发上坐着一反常态、表情一脸严肃的侦探助手益田龙一,对面坐着同样一脸苦恼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文藏刑警,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根本没发现我。



这钟是干什么用的?我恨恨地仰望装在门上的钟。



结果打杂兼秘书的和寅——安和寅吉从厨房探出头来,偷偷摸摸地沿着墙壁凑过来。简直是蟑螂一只。这么说来,榎木津以前好像叫过他蟑螂。寅吉把手掩在嘴边,悄声说:「现在正忙,过来这儿。」



「呃,我……」



「别罗嗦,过来这儿。」



我被寅吉拉着手,一样蟑螂似地被拖进了厨房。



「我啊,是今川先……」



「嘘!」



寅吉用食指抵住他厚厚的嘴唇。



「现在正是好玩的时候啊。」



「好玩……又出了什么事吗?」



「咕咕咕。」寅吉哼着鼻子笑道,「窃盗啊,窃盗。」



「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不是不是,是闯空门,这次啊,那个嚣张的益田遭到怀疑了。」



「益田先生闯空门?」



寅吉再次「咕咕咕」地笑:



「前任刑警蒙上闯空门嫌疑,他人生告终了呐。嗳,他不管是身为侦探的将来——不,做为一个一般市民,他也是前途无亮了。我家先生对这种事是非常绝情的。不用多久他就会被炒鱿鱼了吧。闯空门的侦探,这怎么抬得起头来嘛?对吧?」



「我就说不是我了!」益田朝着寅吉怒吼,「和寅兄,你少在那里胡謌乱扯,加油添醋。听好了,我不是遭到怀疑,只是警方找我问案而已。」



「不都一样吗?」寅吉说,「在我的认知里,就是因为可疑才会找你问案啊。」



「不是啦。问案是对关系人或目击者询问状况,跟讯问嫌犯是不一样的。我根本没被怀疑好吗?青木先生,对不对?」



青木那颗小芥子般的头往旁边一倾。



「青木先生,难道你在怀疑我吗?」



「不,我也不想怀疑你,可是总觉得……这事也巧过头了呐。」



青木不干不脆地回答之后,盯住益田。



「青木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啊?」益田倒了嗓地鬼叫,弓起腰来,甩着垂在额头上长长的浏海。这似乎是他夸示虚弱的一流演出。



「呃,就是……」



「原、原来你怀疑我!」



「不,就是,益田……」



「咱、咱们不都是玫瑰十字团的一员吗?」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团体。」



青木略为歪起那张娃娃脸。



益田略为歪起那两片薄唇。



「青木先生,少来了,鸟口还有你跟我,咱们是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你不记得那场伊豆的大乱斗了吗?」



「因为那件事,害我被减薪了。」青木露出苦涩的表情,「我甚至暂时被调换部署了,那个时候的罪责,我已经完全偿还了。不要再旧事重提了。」



「这意思是你先走一步了?」益田说,颓坐在沙发里,「好卑鄙哦。卑鄙可是我的专利耶。」



「我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所以也没有脱离任何团体。所以我并不卑鄙。」



「是这样吗?咱们先前不是还在神奈川一块儿大显身手吗?你都忘了吗,青木先生?」



「拜托,别愈扯愈远了。」青木说,「益田,求你专心点好吗?光你的事情就已经够麻烦的了。」



益田把头歪向旁边悄声呢喃,「自己还不是一丘之貉。」



青木不晓得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无视于他,以逼问的口气问了:



「听好了,不想被怀疑就不要装疯卖傻,清楚明白地说。我再问一次,你在目黑附近是九日跟十日,在池袋附近是十日和十一日,上星期的三、四、五,对吧?」



「就跟你说是了啊。」益田噘起下唇,「就是这样。」



「那么你去的地点是……」



「就是中目黑的……等一下,我说青木先生啊,你知道侦探有保密义务吗?就跟警察官不得随意将调查内容泄露给一般民众一样,侦探和律师等等,从事可以获知关乎个人利益的私事内情的职业之人,不得随意公开这类资讯,这是规定。随意吐露,是有违商业道德的行为。」



「哦?」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我以为就这家事务所而言,那些商业道德什么的,早就已经一败涂地了。再说,听说你从调查官时代开始,就毫无节操地把调查内容泄漏给一般民众,不是吗?」



「所以我辞职了。」益田顶嘴似地说,「要是再不保密,我岂不是连侦探工作都得辞了吗?」



「就算你在那里闷不吭声,也一样得辞吧?」寅吉说,「被革职,被革职。」



「才、才不会有那种……」



「我家先生对奴仆有多么地冷酷,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吗?你去的每一个地方都被闲空门,而且还有一堆目击者,这样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一定会被炒鱿鱼的啦。错不了的。你也这么认为吧,本岛?」寅吉喜孜孜地说。



我……虽然毫无想法,但我想榎木津对奴仆冷酷无情这件事是事实。就像寅吉说的,有罪还是无罪都没有关系。榎木津不中意的话,马上就会把人解雇吧。我答道,「我不清楚状况,不过一定是这样吧。」



益田想了一下,接着顶出尖细的下巴,「啾」了一声。



「啾什么啾?」



益田眯起眼睛瞪了寅吉一眼,然后转向青木,突然改变态度,满脸堆笑地说了起来



「其实呢,是上次神无月事件,收到战帖之后,呃,大概一星期以后的事。」



「你愿意说了吗?」青木吃惊地探出身子。



益田似乎豁出去了。



「那当然了。」



「可、可以吗?」



我忍不住插嘴。一般说来,这是很糟糕的行为吧?



「哪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火都要烧到我屁股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说过很多次了,卑鄙是我的信条。这种情况,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保、保密义务呢?」



「那种东西遵守了也不能怎么样。就算保住委托人的利益,我的利益遭到损害也没用嘛。就算我泄密的事曝光,道个歉就没事了。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要我道歉几百万次都成。叫我下跪跳脱衣舞也没问题。托各位的福,我就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益田挺胸说道。



真是个教人头大的侦探。



「哦,有人委托调查外遇。日期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呃,我忘记了,是那边的如水会馆举行日韩学生座谈的日子。」



「哦,分析及调整日韩关系现况的座谈会,是吧。」青木说。



「没错,就是那个。」



「那是八日的事。是神无月骚动发生后正好一星期的事。」



「不愧是现职刑警呢。」益田轻浮地说,「就像你说的,是八日。对了,政治家的会谈好像陷入瓶颈呢。说起来,我觉得日本的说法太傲慢了。竟说什么统治带给了韩国恩惠?真是太岂有此理了。带给人家的是屈辱才对吧?青木先生对于日韩关系是不是也自有一家言呀?」



「就算有,我也不能说。」青木说,「我好歹也算是个公仆。嗯,同样都是在神田。然后呢?」



「是是是。呃,委托人……我记得是住在中目黑的……」



益田掏出记事本翻开,没节操地说出委托人的住址。青木脸色一沉,翻开自己的记事本。感觉他好像有所疑虑。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叫人家说,现在又说这是什么话?我就算撒谎,也得不到竿毛钱的好处啊。」



青木要求再说一次地址。



益田毫不犹豫地回答。



什么保密义务。



如果真有邢种义务,益田完全放弃了。



益田讲完地址后,说明那里是唐崎一带的德川邸附近,被青木冷冷地一句话带过:「听到地址就知道了。」



「那是一栋豪华的大宅第呢。感觉很时髦,有点西洋风格……」



「这个地址真的没错吧?」青木打断他似地再次确认。



「没错啦。我是靠着这条备忘找到那里的。要是地址错了,我就去不了了吧?」



「为了惯重起见,可以把委托人的姓名也告诉我吗?」



「没问题。」益田应道。



真是个伤脑筋的侦探。可是仔细想想,连地址都一清二楚地说出来了,就算只瞒着姓名也没用。



「委托人姓鲸冈。过来委托的是先生,名字叫勋。年纪四十七岁,是金属加工厂商的干部人员,感觉手头很阔绰。穿的西装很高级,皮鞋大概是每天擦,亮晶晶的。」



「那种事无关紧要。」青木说。



「怎么会无关紧要?不,既然要说,我就要说个彻底。有的没有的我全都要说。那个穿着亮晶晶皮鞋的勋先生呢,怀疑太太红杏出墙。嗳,那个年纪,又是干部,一定忙得很吧,那个老公很少回家呢。可是呢,太太年纪比他整整小了一轮,二十九岁呢。不说十八一只花,可也正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在那么一栋大屋子里——那屋子真的很大哦——在那里一直独守空闺,做老公的当然也会担心喽。」



「他们没有孩子吗?」寅吉问。



「没有孩子呢,很遗憾。说遗憾也不是我遗憾,不过他们没有孩子。狗倒是有啦,看门狗。是一头巨大的西洋狗哦。我不晓得是什么种类,不是哈巴狗还是土佐犬那类的,是那种毛又长又膨松的狗。还有两个每天定时来上班的女佣。没有罗嗦的婆婆小姑之类的。」



日子惬意得很呢——益田说。



「以太太来说,唔,是个没得挑剔、自由自在的环境吧。」



「是……这样吗?」青木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当然啦,你看,有庭院还有狗,有女佣还有钱,老公又不在。这简直是极乐世界嘛。可是啊,人一满足,就会萌生贪念,不是吗?」



没有人应话。唔,我想也是。



益田想要驱散这扫兴的气氛似地说:



「会变得贪心的啦,所以老公也担心得不得了。然后呢,既然要怀疑,当然是怀疑有没有偷男人啦。说是有了贪念,其他方面也全都满足了嘛。别说是满足了,都满到溢出来了呢。一定是有奸夫啦,奸夫。」



「知道了,快点说下去。」



从刚才开始,青木就摊着笔记本,拿着铅笔,记也不是地停在那儿。益田说话非常夸张渲染,内容本身听起来算是颇有趣,可是从刚才开始,就没说到竿点值得记录的内容。废话太多了。



「这不就在说了吗?」益田说,「所以呢,爱操心的老公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老婆,可是嗳,力不从心。所以我被吩咐接下这个老公不在的时候,监视老婆究竟都在做些什么的任务。是出门了呢?还是有人来找呢?一定有什么,叫我一定要揪出那个对象,抓到外遇的证据……」



玫瑰十字侦探社平常是不接品行调查这类正常侦探工作的。这家侦探社,简而言之就缘是只为了满足榎木津的消遣而存在的公司。



可是并非成天都会发生一些让榎木津高兴的稀奇古怪事件,要是不工作,事务所就要关门大吉了。即便事务所关门,榎木津本身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似乎也不会感到困扰,但好歹算是员工的益田可就伤脑筋了。因此一般侦探社会进行的朴实业务,全都由益田一手包办。或者说,他不得不一手揽下。因此益田经常调查一些外遇案件……



「这是我拿手的跟监工作呀。」益田说,「警察时代,我可是经过一番严格训练的。跟监是我的拿手好戏。然后我去了目黑的宅子。」



「他们住在那里吗?」



「当然住在那里啦。」



「你说那对鲸冈夫妻?」



「上面挂着豪华的门牌,写着鲸冈两个字,然后狗从铁门那边汪汪汪地……」



「还有狗……?」



「有狗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狗跟两个女佣。」



「连女佣都有吗?」



「屋里我没办法看到。」益田说,「我才没笨到会上门访问说你好我是侦探呢,又不是送米的。我们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任何强制力。我们可是见不得人的一群啊。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探听,是侦探的本分嘛。」



如果那是侦探的本分,可以说是跟榎木津揭示的侦探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吧。榎木津彻底痛恨踏实的调查活动。与其说是讨厌,说瞧不起比较正确吧。不,或许说轻蔑比较对。



「我在周边进行了访查。」益田说。



「打听那个鲸冈太太的事吗?」



「其他还要打听什么事?我可不是官差,我是侦探啊,侦探。所以我到处向人打听鲸冈太太的事呀。不着痕迹、偷偷摸摸地。很简单,假装要问路这样,然后搭讪说:那户人家好宏伟呀。」



「邻近人家怎么说?」



在我看来,青木似乎在怀疑些什么。他感觉像是不相信。



「那户人家跟街坊邻居好像不打交道呢。」益田说,「可是呢,老公不在的时候,太太频繁地外出,这一点似乎是确实的。那个太太很引人注目呢,每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听说她每天……下午都会出门,不到黄昏不会回来。」



「真的吗?」



「你怎么这么罗嗦?真的啦。我调查过,是真的。」



「唔…你打听了几户人家?」



「怎么这么吹毛求疵的?」益田歪起细眉,「一直叫人家快点讲下去,又这样一再打断,根本没进展了不是吗?我啊……我想想,我打听了五户人家。五户人家说的都一样。不服气吗?」



青木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自己的记事本,「不,请继续。」



益田一副无法信服的样子,不过很快地继续说了起来:



「根据我在周边打听到的消息,太太离开家里的时间,好像差不多都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于是我便像刚才说的,进行我最拿手的跟监工作。我对跟监非常有自信。我像这样,蹲在厨房后门对面人家的树丛里——啊,躲藏的姿势不必了吗?」



「不必了。」



「不必了,是吧。非常冷呢,天气又阴阴沉沉的。在冷天里跟监,对腰负担很大呐。然后呢,我就监视着,结果太太准时从后门出来了。这个鲸冈太太啊,是个美女呢。长得就像玛琳·黛德丽※。」



(※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一九〇一~一九九二,德国演员及歌手,一九三〇六年代在好莱坞电影活跃,一九五〇年代起则以歌手身分活跃。)



「她是外国人吗?」寅吉问。



寅吉不知不觉间在青木旁边坐下了。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相对的,我还穿着外套,捧着茶箱,杵在厨房里。



我可是客人耶。



「不是外国人啦,这是比喻啦,比喻。」



「真老套的比喻,明明还有别的形容可以用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寅吉表情认真地说,但青木再次苦笑,应道,比喻无所谓啦。」益田瞪着寅吉。



「就是嘛,这无关紧要嘛。对不对,青木先生?」



「所以都无所谓啦。」青木反复道,「看起来很阔绰,是吗?」



「是啊。这年头阔绰的应该只有水字旁族,看她那身打扮,家里很有钱呢。」



「什么叫水字旁族?」寅吉问。



「渎职的水字旁啊,指渎职官吏啦。听说糸字旁跟金字旁已经退烧了,现在赚钱的是水字旁……」



「糸字旁是指织维业界,金字旁是钢铁业界。」青木补充说,「是警察的行话。」



「哦……」



「两边都是我们的客户呐。」寅吉佩服地说,「纤维跟钢铁都退烧了吗?」



「跟先前的景气相比的话。可是鲸冈家住的是豪宅,太太的打派也非常奢华呢。喏,就像上个月东京会馆举行的巴黎时装秀那样的打扮,很抢眼的。所以跟踪起来也非常轻松。」



「那……你跟踪了夫人喽?」



「当然跟踪了。」益田答道。



鲸冈夫人——听说她叫鲸冈奈美——根据益田说的,她穿着就像克莉丝汀·迪奥设计的那类时髦服装,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开了鲸冈邸的后门。她每天都从后门离开,益田说这是从邻居口中探听出来的。



具的是爱说长道短。



如果说没有表面上的往来,理应不清楚才对,却怎么会连这些细节都了若指掌?我是不晓得住在那一带的是什么样的人士,但与我们这种老街的街坊交往状况不同吧。



不管怎么样,夫人完全不晓得附近邻居随时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监视着她——不,这天甚至有个轻浮过头的奸细跟踪着——匆匆穿过小巷,往大马路走去了。



「她走路的样子也像个模特儿一样,背伸得直挺挺的。而另一边的我呢,是蜷着背,立起外套领子……」



「是什么样的服装?」青木问。



「就时髦的洋装……」



「我是说你,你的打扮。」



「我吗?青木先生明明说细节不重要,却又净问些奇怪的问题呢。我啊,穿着那边的……」



益田指向入口。



衣架上挂着泛绿的灰色外套,还有一顶破旧的鸭舌帽。青木的外套好像叠放在青木自己旁边,而寅吉住在这里,那肯定是益田的外套。



而我外套还穿在身上。



「然后像这样,戴上口罩。」



「果然……」青木歪了歪头。



「什么啦?感觉真讨厌。嗳,我没那么多衣服,所以底下的裤子跟今天穿的一样。然后呢,我立起那件外套的衣领,深深地戴上鸭舌帽,缩起脖子,蜷着背,就像只沟鼠似地,鬼鬼祟祟地……」



「你的人生就像地下社会呐。」寅吉悲叹说,「一点都不像我家先生的弟子。说到我家先生,打出生到现在,连一次也没有鬼鬼祟祟过。榎木津礼二郎总是威风堂堂。」



寅吉这么说,益田便顶回去:



「他那叫做厚颜无耻啦。不要拿那种人当标准。然后呢,是啊,大概走了三町左右吧……」



飒爽前进的奈美来到同样一栋大宅子,放慢了脚步,仰头看了一下建筑物,停下来,然后走进了那栋屋子。



「她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像在避人耳目。」益田说,「不,我看起来就是这样。原本她都像这样,抬头挺胸,英姿飒爽地走着,所以才更这么感觉也说不定。然后我在那户人家前面监视了一会儿。因为我也不能闯进去嘛。得先待机才行。如果她在里面停留一段时间,也有可能是在偷情嘛。嗳,她那身打扮,如果做了该做的事,返家之前,也得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会花上不少时间……噢,不好意思,扯到下流的地方去了。」



「每个人都知道你这人有多下流。」寅吉说。



「你知道那一户的地址吗?」



「知道。不过直接说结论的话,那里并不是情夫家,呃……」



益田说出住址,连山仓这个姓氏都说出来了。



「山仓是通先生家……是吧?」



「咦?青木先生认识山仓先生吗?」



「山仓先生……是前华族吧。」



「对对对,据说他们家世显赫,哦,上代的前男爵大人老早就已经过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呃,你说的那个是通先生当家。不过说是儿子,也已经五十多岁……」



「五十四岁。」青木说。



「你好清楚哦。青木先生真不愧是现任刑警呢,不同凡响。思,五十四岁。而且是遖先生因为严重的痛风,身体不灵活,不过他还是现任当家。其他家人有太太、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祖母,三个人一起生活,佣人有三个左右。是通先生的儿子已经战死了。哦,这些是后来调查到的,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还以为里面正在翻云覆雨……」



「并不是。」



「结果并不是呢。因为以那样的家庭成员来看,没有人可以当年轻太太的对象啊,而唯一一个男的当家,右手又动不了。」



「然后……你怎么做?」青木身子前屈。



「怎么做……哦,我等了一个小时半左右,太阳都下山了,天愈来愈冷的时候,太太走了出来,所以我又继续跟踪,然后下一户人家……」



「下一户人家……是不是距离山仓家约十分钟远的大村家?」



「哎呀呀,」益田张大嘴巴,「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接着隔天,你在上午拜访山仓家和大村家,然后……」



「嗯,因为两家感觉部不像太太的外遇对象,所以我再一次到鲸冈家后门监视,跟踪太太……」



「然后这次太太去了池袋一家叫高田的刀剑铺,还有叫土居的茶道具屋……我说的对不对?」



益田再一次「哎呀呀」。



「完全没错。咦?那些难道是……」



青木点点头。



「是……那样吗?」



「没错,全都是向警方报案失窃的人家。」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说。



益田顶出尖细的下巴说,「岂有此理。」



「才不是岂有此理。一个和你相同打扮——身穿绿灰色外套,头戴鸭舌帽,戴口罩,外貌可疑至极的男子,在每一户遭窃的人家附近被人目击。不仅如此,那个人还拜访了山仓家和大村家。不,那个男的也去了刀剑高田还有土居茶道具。然后呢,那家伙拜访的当天晚上,家里就遭窃了。这教人不怀疑才有鬼。」



「话、话是这样没错……」



可是我不是小偷啊——益田说。



「我不是小偷,可是那个鸭舌帽的可疑男子,唔……应该就是我吧。」



「你不是最擅长跟监了吗?」寅吉不屑地说,他的口气真是酸到了极点。「结果怎么一堆人目击到你?你只是鬼鬼祟祟,根本没有藏好嘛。还说什么监视对腰负担很大。完全曝光了嘛。好好地站在路边还比较不会引人注意。一下蹲一下藏的,你只要动作一次,可疑感就加深一层。简而言之,你只是个行迹鬼祟的家伙。你这个样子,根本没有资格担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



「有那么多人看到我吗?」



「你好像很引人注目。」青木说,「你说那个……鲸冈夫人吗?你说她非常显眼,但遗憾的是,对于那位夫人,完全没有目击证词。你比她更要醒目多了。」



益田默默地蹙起细眉



「怎么会……」



「还怎么会,这是事实。那你的调查后来怎么了?那名女子为什么要去那四户人家?」



「哦,山仓家呢,说前天下午确实有个女人来访,说想看看庭院的松树。说什么她也想在自家庭院种松树,经过的时候,看到这样一棵漂亮的松树,希望山仓先生务必介绍业者给她。」



「好假哦。」寅吉说。



「是很假啊,可是好像是真的。然后呢,嗳,山仓家那样的家庭,很难得有女性拜访,山仓先生又好像非常热爱园艺,便和她聊了近一个小时的庭园经,然后把大村先生介绍给她。」



大村先生是园艺师傅——益田说。



「然后呢,山仓先生说太太应该去找大村先生了。嗳,我也知道事实上她真的去了,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去查证了一下,大村先生也说山仓先生介绍了一个妇人来找他商量庭木的事……」



没有这样的事吗?——益田问青木。



「不,辖区的调查中,山仓先生和大村先生好像都没有提到女子……」



「那、那他们是知情不报!」



「不,这是当然的吧。」



「为、为什么?」



「因为那名女子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啊。就山仓先生来看,或许她是个稀客,但她是有事上门,而对大村先生来说,她虽然是个生客,但也就是个客人罢了嘛。相较之下,益田你这家伙是浑身上下可疑到了极点啊。说起来,你冒充什么身分拜访这两户人家?」



「什么冒充?这是在说什么?」



「因为你总不能自我介绍说你是侦探吧?」



「那当然啦,可是我也不能说我是路过的无名旅人嘛,所以我就,唔,假装客人什么的——对对对,我没有冒充身分,我只是假装。」



我觉得都一样。



「我是假装。」益田反复说。



「假装问路吗?」



「问路是在周边调查的时候啦。闯进搞不好就是贼窟的人家,问个路再离开,邢就太蠢啦。」



「贼窟?」



「我说啊,青木先生,这可不是刑事案件的搜查,我是在进行外遇调查耶。」益田埋怨似地说,「侦探跟刑警不同,没有调查权这种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一群。」



「唔,或许吧。」青木让步了。



「私通跟以前不同,不算犯罪了嘛。可是如果外遇对象就在那里,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那里对我们来说就是贼窟。哦,山仓家的家族成员我在前一晚就调查好了,所以基本上只是确认。因为我想搞不好会多了个年轻的男佣之类的。也是有身分悬殊的坎坷之恋的嘛。硷是呢,我佯装成杂志记者,喏,上个月不是寄生虫防治运动月吗?所以我就用调查寄生虫防治观念为名目……」



「山仓先生好像也这么作证,他是这么说的,有个冒充杂志记者的可疑男子来访,不停地窥看我家里,追根究柢地问些不相关的事,还有我家的私事……」



完全曝光了。



「不、不相关的事?」



「天气如何、景气怎样,最近的妇女打扮怎么样,净是在那里兜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题,而且还执拗地追问家里有几个佣人,最近有什么客人等等,听得教人都想叫警察了——山仓先生家的佣人好像这么作证。」



「真够蠢的。」寅吉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说,「你真是蠢到家了。侦探惹人起疑,还混得下去吗?」



「就、就算被怀疑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侦探只要打听出必要的资讯,就再也不必去那里了,无所谓的。我啊,确实地问到了鲸冈夫人到山仓家去,只是顺道去打听松树这个我所需要的资讯,所以我的目的达成了。之后人家是要怀疑还是讨厌,都不关我的事。然后呢,我在大村先生那里……」



「大村先生作证说,有个说是来谈生意,却连园艺的园字怎么写都不晓得的外貌可疑的男子过来,聊些景气如何,最近妇女的打扮怎么样,净扯些无聊的废话之后,对昨天过来的客人追根觉柢地探问?然后回去了。」



青木眯起单眼皮的眼睛看益田。



「刀剑铺和茶道具店也都这么作证。」



「我、我有那么可疑吗?的确,我是什么都没买啦。不,如果那里是蒿麦面店还是干货店,我可能也会吃碗素荞麦面,买个一片干货,但是买刀买茶具,可是没法拿来报帐的耶。」



「人家太太买了东西吧?」



「啊……就是啊。其实呢,太太好像是去买仿造刀给先生的。她在茶道具店买了挂轴……」



「简而言之呢,人家太太只是个单纯的客人,而你只是个单纯的可疑人士。」



「可是……」益田看看寅吉,然后看我,「就算这么说,我又能怎么样嘛,本岛?」



我无从答起。



「再说,你在拜访的前一天?都在那些人家附近徘徊了一个小时以上。刀剑铺的小伙计在前一天确实地目击到你在附近监视的样子,而且还把你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向师傅报告昨天的可疑男子又跑来了。」



「什么跟监大师?」寅吉不屑地说,「比门外汉还不如嘛你。杂货铺的小伙计都比你高明。官差可是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逮人才行呀。你跟踪得太拙劣了。」



益田好像生气了:



「我、我从刑警时代开始,就很擅长跟踪和监视的。我跟踪的工夫太高明,还被同僚揶揄说我应该去当侦探,才不会埋没了我的长才呢。」



「刑警跟踪的机会没那么多的。」青木无力地说。



「没、没那么多吗?」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要看哪一课吧。我是不常跟踪啦。」



「不跟踪啊,这样啊。」益田说,直打量着青木,「哎呀,那么这就是本厅跟地方警察的差别了。地方常常跟踪的。」



「这样吗?」青木纳闷地偏头。



「逊毙了,逊毙了,跟踪工夫逊毙了。」寅吉不停嚷嚷。



青木用食指搔了搔那颗小芥子般的脑袋,接着用一种几乎是漠不关心的口气问道:



「那么鲸冈夫人的调查后来怎样了?」



「中止啊。」



「中止?」



「所谓中止呢,青木先生,就写作中途停止。这件委托呢,在调查到一半的时候就结束了。」



「这我懂啦。我是在问为什么中止了啊,益田。」



「就是说,」益田撩起浏海。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不过还是一样油腔滑调的。



「我做了中期报告。外遇调查的时候,是有中期报告的,要定期向委托人报告调查进度。嗳,有外遇的话,马上就知道了,不是的话,也会报告个一两次,如果没有问题,就结束调查。嗳,其中也有一些老公非常锲而不舍,就算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也非要调查到抓到决定性证据为止。而鲸冈先生呢……」



「你见过委托人?」青木更加诧异地问。



「当然见过啦。就在刚才啊。今早对方连络这里,然后我们约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旁边的咖啡厅,短短几小时前才见过面。喏,就是那里的……」



青木照着益田说的转向窗户。



「于是我报告说,截止目前,夫人是会外出,但并没有外遇的迹象,然后告诉他夫人好像物色庭木之后,买了仿造刀和挂轴……结果先生突然脸色大变。」



「为什么?」



「哦,他说那一定是要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还说太太一定是想要保密到他下个月的生日,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体贴他,而自己竟然怀疑妻子,实在是愚昧得无可救药——嗳,很无聊的情节啦。然后我们结算先前的必要经费和侦探费,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根本没结嘛。」寅吉说。



「不,结束了啦。」



「安和说的没错,益田。山仓家的家宝香炉失窃了。大村家砸重金买下的毘沙门天像被偷了。刀剑铺丢了一把刀,茶道具店店里最昂贵的桃山时代的手镜还是什么不见了。」



「我可没偷哦。」



「你被怀疑了。」



「可是我没偷啦。的确,拜访那些人家的风貌诡异的可疑男子应该就是我,可是……」



「风貌诡异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可疑男子。」寅吉说。



「青木先生可没说我贼头贼脑。总而言之……警方怎么会知道那就是我?」



「第五个现场找到了一把马术用的马鞭。」



「咦?」



「用来鞭马的马鞭。」青木再一次说。



那是益田在事务所里片刻不离手的东西。这阵子益田大抵都把玩着它。我总是疑惑为什么要拿什么鞭子,没想到他竟然随身带着走,真教人惊讶。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前阵子的大矶事件里得到那把你总是拿在手上挥舞的鞭子的。那把鞭子在哪里?」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寅吉,摇晃浏海问:



「那、那把鞭子在哪呢?」



「我哪知道啊?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吵着鞭子不见了吗?那种东西我碰都不碰的。」



咕咕咕——寅吉嗤之以鼻。



「拿出门掉在外头了,是吧?」



「我、我才没拿出去呢。那本来其实是榎木津先生的东西,不是吗?是报公帐买的呢。我好好报帐结算过的呢。那不是我的私人物品,是摆在这里的、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公物耶。只是榎木津先生说益锅,这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所以我才……」



「拿出去了吗?」



「就说我没拿出去啦。虽然把鞭子拿进来的是我没错啦。可是我完全没有头绪呢。鞭子竟然留在现场吗……咦?请等一下,第五个现场是哪里?我只去过四个地方啊?」



「应该还有一个地方吧?」



「没有啦。我拜访的只有四家而已啊。就算被目击,也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啊。难道我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怀疑吗?」



「难道不可疑吗?对不对?」



寅吉向我征求同意。唔,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所以我「嗯」地随便应了一声。



「本岛,你好过分,怎么连你也……」



「益田。」青木以沉着的声音唤道。益田瞬间沉默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被目击到最多次的地点——你好几次在附近徘徊的房子?」



「那、那里是哪里?」



「你坚称是鲸冈家的中目黑的房子啊。」



「坚、坚称?什、什么叫坚称?我才没有撒谎……」



「那个住址并没有住着什么姓鲸冈的夫妻。」青木说。



「明、明、明明就有。」



「没有。益田,你听好了,你脑袋放清醒点听仔细。你刚才说的住址……那里呢,是羽田隆三氏的别墅。绝对不可能住着那样一对夫妻。」



「羽田?」益田大叫,「你说那个羽田制铁的顾问羽田隆三吗?那个讲关西腔的,看起来一副色咪咪的老头子?」



「他色不色我不晓得,不过那里是羽田氏的别墅。哦,羽田氏在东京的住宅位在下目黑,但他觉得那里太狭窄,今天夏天买下了新房子。原本的屋主好像也是从事铁钢相关工作,但因为一些缘故……唔,大概是需钱孔急吧。听说羽田氏现在来到东京的时候,都还是住在下目黑那里……而中目黑的房子呢,主要是用来摆放他收藏的美术品之类,是当成仓库使用。唔,也因为有许多贵重物品,所以让前社长秘书的女子做为管理员住进里面……」



「只有女人家一个人,太危险了吧。」寅吉说。确实如此。



「不,那里的警备非常森严。有保镖之类的人不分昼夜巡逻,尤其是晚上,有多达六人彻夜守卫。」



「狗、狗呢?」益田问。



「我没听说有狗。」青木回答,「所以呢,益田,你说你跟踪的女子,应该不是鲸冈某人的夫人,其实是管理羽田氏别墅的女子——菊冈范子小姐吧?」



「青、青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你在附近打听的时候,邻近住户也都说那户人家姓鲸冈吗?」



「咦?」益田撩起有点长的浏海,「这话是什么……」



「益田,附近的居民对你说的人,真的是鲸冈家的夫人吗?你总不会是对那些人说『请告诉我鲸冈夫人平日是什么德行』吧?」



「那当然了,我只是个问路的路人,对这块土地又不熟,怎么会知道哪一户住着什么人……」



益田「咦」了一声,沉默了一下。



「我……」他掩住嘴巴,「我探问说:那边那栋大宅子……,于是那个大婶就自个儿接口说,噢噢,你说那个白天老是外出的太太啊。然后那个老爷爷是说: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每天出门……啊啊,这、这么说来,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说那一户姓鲸冈,是吧?」青木说。



「没有……呢。没有人这么说。咦咦,这还真……可是怎么会……啊啊?咦咦咦?可是,可是哦,不,绝对没那种事。对了,山仓先生也说,对,他说鲸冈夫人说她先生的爱好是园艺……」



「她应该是说『我家主人』吧?」



「是这么说啊,说到主人,不就是指老公……难道不是吗?※」



(※在日文中,主人除了有雇主、主人之意,平常也指老公、先生。)



「她那句主人,应该不是指先生,而是老板的意思吧?羽田好像有搜集美术品的嗜好嘛。他应该也会买挂轴、仿造刀什么的。」



益田「呜嘎」了一声:



「我被陷害了吗?我益田某人居然遭到陷害?我可不是关口先生,也不是本岛啊。」



什么意思?



「我无法判断你是不是遭人陷害。可是我了解状况了。我想辖区警署早晚会派人来问案。」



「辖区……是目黑署吗?」



「嗯。我在调到本厅之前,待的是丰岛,有个丰岛时代的同事调派到目黑,他来找我商量了一下,说上星期高田马场一带连续发生了多起奇妙的闯空门案件。」



他说的闯空门……



「暧,高田马场是淀桥的辖区,损失金额似乎也微不足道,所以目黑署那边好像完全没放在心上,但是没想到目黑署辖区内终于也出现了被害……唔,听说好像被偷走了相当值钱的东西。那就是这五宗失窃案,我问前同事是怎样的情形,结果他竟说现场找到了掉落的马鞭,我是觉得不可能,可是心想或许有个万一,所以过来这里探探,结果……」



「结果真是那个万一……」



益田认命似地这么说完,接着叫道:



「我是无辜的!我、我干嘛要闯什么空门?我是清白的!清白的!说起来,你说的高田马场的窃案是什么啊!」



「高、高田马场的窃案……?」



出声的……是我。



三人同时看向我。



「啊,这么说来,本岛你怎么会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完全没发现。」



「这么说来,你来啦。今天是平日耶?」



三人各自说出失礼到了极点的话。



青木好像甚至连我在都没有发现。益田也好,寅吉也罢,对我再多一点关心也好吧?



「这什么话……太过分了。我今天有事,请了有薪假,结果被分派差事过来了。我今天是做为今川先生的代理人,把这个送到这里来。」



「代替古物商先生?」寅吉张大厚厚的嘴唇,「哦,这么说来,我家先生今早好像说了什么呐。」



「什么是什么?令川先生说他被命令绝对要把这个拿来呢。」



我递出茶箱。



「我不晓得哟。」寅吉神气地说,「那肮脏的盒子是什么?不是我自夸,我家先生在想什么,不管跟他交往几年都不可能弄得清楚。现在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真是个了不起的秘书。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茶箱的本人不在,想要的理由也只有本人才知道吧。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总之,我被交代送这个箱子过来,我把它拿来了,请收下吧。」



我把茶箱塞给寅吉。寅吉不知为何,厌恶地缩手。我正要问他为什么不收下,青木却说,



「重点是,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我只是想把这个箱子……」



「不,你刚才好像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哦,我不是呻吟。是因为你提到高田马场奇妙的闯空门事件。」



近藤家也遭小偷了。不,不只是近藤家。我住的文化住宅,好像好几户都遭殃了。我这么说,青木便说:



「哦,你住在高田马场啊?是那区古老的文化住宅呢。那一带也受害啦?嗯,是啊,以地区来看……是那一带呢。那么你那位胡子朋友家也遭窃了吗?有没有报警?」



「没有……正确地说,是没办法。」



我说明状况。



青木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你的朋友里头很多呢。」



「很多什么?」



「怪——抱歉,奇特的人。」



用不着改口。就算改口也一样。



「遭窃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小偷跑进近藤家吗?哦,邢应该是前天星期六上午的事。听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很多户都遭了小偷……不过我住的是最里面一户,所以幸免于难。」



「果然是一品偷吗?」青木问。



「一品脱?那是什么?」



「就是从淀桥到丰岛一带流行的闯空门小偷啊。只偷走该户人家看起来最昂贵的一样东西。那是紧接着神无月骚动之后发生的事,所以是……这个月的四日还是五日开始传出受害消息的。」



「只偷一品?」



原来如此,不是把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全数搜刮殆尽。那样的话,也难怪看不出被偷了什么。近藤家里有一堆数不清的杂物,就算少了一两样,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不,就算增加了也不会发觉吧。



那么小偷判断那只招猫是最值钱的东西吗?



——不。



近藤说好像还少了什么。不过他不记得少了什么。



「近藤那里好像丢了两三样东西。」



「那样的话,只是普通的小偷吧。」青木说。



可是,那很有可能是近藤搞错了。近藤的记忆非常含糊不清。他连那个诅咒面具都不记得了。



「请等一下啊,青木先生。」此时益田插嘴说了,「我不晓得是什么情形,不过警方认为高田马场的闯空门,跟目黑的窃贼是同一人吗?」



「现阶段只能说不清楚。辖区不同,而且也没有严重到要进行联合调查的程度。不过因为遭窃的物品十分贵重,目黑的窃案一定也是一品偷。山仓家里好像还放有现金,刀剑铺和茶道具屋也有许多商品,但是遭窃的只有一样物品。」



益田歪起薄唇



「哈哈哈,如果是同一个窃贼,我就是清白的。因为除了去目黑以外,我都一直待在这里,看着和寅兄这张不好玩也不好笑的个性派脸孔嘛。」



「搞不好有共犯。」寅吉冷言冷语说,「例如本岛先生是共犯这个推测如何?我觉得独独本岛先生家逃过一劫,十分可疑呐。」



说得好过分。



「我、我彻彻底底无关,好吗?只有我家没有遭窃也是误会。重点是,榎木津先生怎么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这些面具可别叫我再拿回去哦。」



「面具?不是茶吗?」



「只是装在茶箱里面而已。」



我故意把茶箱摆在益田和青木中间,打开盖子。



「看。」



收下的时候,我没重新检查里面,不过里面好像装着六个鬼面。青木探看箱中,说:



「啊,是纸糊面具啊。」



「是纸糊面具啊。」



因为是今川派来的,他以为里头装的是古董还是什么吗?



的确,这是玩具,不是古董商会买卖的商品。



「你说是面具,把我吓了一跳呢。」青木喃喃道。



「面具怎么了吗?」



「哦,说到今川先生会经手的面具,一般不会是这样的面具吧?我本来以为是更昂贵、更古老的面具。」



「如果是那种面具,会怎么样吗?」



「没怎么样啦。」青木笑道,「哦,我是没看过高级面具,所以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过羽田先生的宅子失窃的物品,听说也是个大有来头的面具。呃……我记得我有写下来……哦,是这个。羽田家祖传家宝面具……听说是国宝级的,贵重无比的东西……」



青木这么说道。



4



我无法释然。



我被恶狠狠地痛骂一顿,最后被硬塞了鬼面具,从侦探事务所里被赶出来了。



把我赶出来的……



是突然跑回来的榎木津。



当时青木从茶箱里头取出一个纸糊鬼面具,就要开始解说起那个失窃的叫什么的来历非凡的面具,结果那位榎木津名侦探大阁下顶着一张臭到了极点的脸归来了。



光是开门的动作就粗鲁无比。



钟几乎都要被他甩掉了。



因为门开得太粗暴,钟反而响不出声音来了。只发出了「空」、「肯」般的怪声。



不行,完全不行……!



这并非我当时的心情——嗳,虽然我也是这样的心情——而是榎木津阁下归来之后开口第一句话。



没有「我回来了」没有「你好」也没有「欢迎光临」。他「完全不行根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地连声呼喊着不行,看也不看我们这些客人,一直线走向摆着慎重其事地写了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的自己的办公桌,一屁股在他的大椅子坐下。



「不像话。什么都不懂。」



「发生什么事了?」寅吉问道,榎木津过分地说,「怎么,你这蟑螂男还活着啊?」



「当然活着啦,那是哪门子称呼啊?」



「罗嗦啦!你这种东西叫天妇罗也行!」



榎木津不层地说。



照他那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天妇罗比蟑螂还要低等。



我灵光一闪,莫非榎木津讨厌天妇罗?我悄声向益田询问事实真伪,这个尽管穷途末路,却完全遭到雇主漠视的唯一一个侦探助手,一脸不情愿地答道,「那个大叔最爱天妇罗了。」



「大叔?」



「他分明就是个大叔吧?只是看起来年轻点罢了。他都三十好几了呢。」



唔……



是这样没错。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像。榎木津的面孔就像陶瓷人偶还是希腊雕像。与我实在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他是非凡的。非凡的美形大叔吼出非凡到了极点的台词:



「尖尖的是扔豆子大会!」



「那是在说什么啊?」青木说,把面具放回茶箱。



太莫名其妙,已经不想理他了。



不,就算想理他,也力不从心。



「尖尖的是在说什么?」



寅吉坚强地应对。不愧是秘书。



「这里像这样尖尖的,你竟然不晓得吗?」榎木津指示自己的双盾。



肩膀尖尖的——我迷茫地动脑,结果想到在近藤画的连环画上看到的武士打扮。也就是裃装扮※。



(※裃为江户时代武士的正式礼服,有眉衣和长裤裙,两肩呈三角形。)



瞬间……



「就是那个!」榎木津大叫。



「那个……?是说裃吗?」我问。



「对,就是那个卡!」榎木津说,「不会有人穿那种三角尖尖的衣服吧,又不是武士嘛。那种东西,只有祭典的时候跟神社的奴仆头头才会穿嘛。我对奴仆的制服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要的是欺负鬼大会的服装,跟扔豆子大会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是更以后的事!」



「对不起。」寅吉低下头来,「完全听不懂。」



「蠢蛋!」榎木津睁大那双大眼,唾骂奴仆说。



「呃,唔……我的确不算聪明过人啦。重点是,先生,你去哪里了?」



「服装出租店。」



「什么?」



「我听说那是个梦幻一样的地方,只要付钱,什么样的衣服都可以借到,所以我才跑去,结果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不行。」



「不行吗?」



「根本不行。他们竟然把扔豆子和欺负鬼当成同一回事。那简直就像举着七夕的竹叶※去海边摸蛤蜊※一样愚蠢。而且衣服还少得要命。」



(※日本习俗,在七夕时会将写有心愿的短签绑在竹枝上,祈求实现。)



(※春季至夏季,日本人习惯到海边去捡贝壳或摸蛤蜊。)



别说是不是同一回事了,两边都根本听不仅在说什么。



「扔豆子应该是在说节分※吧?」益田看着青木呢喃。青木没有出声,只动嘴说「原来如此。」



(※指立春前天,日本一般会在这天撒豆子驱鬼并招福。)



我不小心叫出声来了。对我来说,有种谜题解开了的豁然开朗之感。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说撒豆子啊。奴仆的头头,是在说氏子※代表,对吗?的确,节分的时候,氏子代表会穿着裃礼服撒豆子呢。然后用豆子扔鬼,欺负鬼。」



(※氏子原本指祭祀氏神(某一特定区域的居民共同祭祀的神道教神明)的氏族子孙之意,后采转变为居住于祭祀某一氏神的地区的居民。)



「不对!」榎木津大叫,「鬼是要用弓箭逼到角落去,恶整他们。」



「你说的鬼……」



不是在说鬼吗?



「是这个吗?」我从茶箱里取出最普通、大概是最一般的鬼面具举起来。



那是个纸糊的、红脸的、眼睛大如铜铃的、长着獠牙的、当然还有两根角的,平凡无奇到了极点的鬼。



除了鬼以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了。



榎木津本来一直朝着另一边叫嚣,似乎毕竟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他连同椅子倏地转向我这儿,「啊」地一叫。



「原来你在啊,益蛋!喂,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女的?」



榎木津不是看到我和我举起来的鬼面,而是看到了益田——不,大概是益田的脑中重现的过去视觉记忆了吧。



这就是榎木津伤脑筋的体质。虽然难以置信,但很多时候不这么想,实在是说不通,所以一定是真的吧。



「哦,你说鲸冈奈美女士。」



「是菊冈范子小姐。」青木订正。



「咦咦咦?」益田发出哭腔。



我也想哭了,没有人理我。



榎木津意味深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扬起了精悍的浓眉,瞪住益田。



益田垂下头去。



「益山,你干了什么?」



语气很严肃,名字却完全搞错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是,呃,去调查了……」



「掉牙?」



「不,我不是小婴儿了,不会掉牙了。是调查,调查啦。」



「查什么?」



「哦,呃,有关妇人的平素行踪……」



「为什么?」



「为什么?那当然是侦探的工作……」



「大蠢蛋!」



榎木津沉静地,但激烈地辱骂奴仆。



「大、大蠢蛋?」



「蠢蛋。」榎木津再一次断定。



「为什么?我可是……」



「蠢蛋。我不晓得什么乳牙门牙,可是侦探为什么非得做那种事不可?你这个大笨蛋!你这个大笨货给我听仔细了,在这个世界上,侦探指的是能够先验性地获知世界本质的特权超越者,与奸诈地偷偷摸摸四处窥看的毛贼小子是天坏之别,中间的差距有如土星与土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就是。说起来,你啥时变成侦探了?你这种家伙不是地位低到了底吗?动不动就哭,顶多只能算是哭山。」



看来又有新的称呼诞生了。



「哭山还是哭河都好啦,不过我可是在进行世间一般说的所谓侦探业务……」



「世间一般侦探指的是偷看人家围墙里面,冒充身分谄媚讨好,惹人讨厌惹人怀疑的丢人现眼家伙吗?」



「唔……大概就是这样啦……」益田以微弱的声音说,垂着浏海,真的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难道不是吗?」



「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呢。」青木同情地回答,「不管目的为何,调查的时候,是有不少侦探会采取这类手段嘛。结果有的时候也是会惹来厌恶或怀疑……不过站在我的立场,对于冒充身分,我只能说是不值得嘉奖的行为。」



「就说那不是冒充身分了,是变装啦!」



「你根本没变装啊。」寅吉说,「完全露出马脚了。」



「不,那是变装啦。我平常一点都不可疑的。我健全到了极点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可疑,那不就是不折不扣的变装了吗?侦探是会变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也会变装吗?还有明智小五郎……」



「那是虚构的故事啦。」寅吉说,而榎木津断言,「他们不算数啦。」



「不、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了。这还用说吗?告诉你,故事中出现的侦探,都是出于嗜好而变装的。是为了好玩才变装的。只要是好玩的事,侦探做什么都可以。证据就是,不管他们变装得有多可笑,也不会有半个登场人物发现啊。就算是小说,也没有半个侦探因为变装被人识破而哇哇大哭。但你不就在哇哇大哭了吗?」榎木津指住益田说。



「我真的快哭了。」



「那你就哭到死吧,这个笨家伙。说起来,为什么侦探非得干那种冒充身分的事不可?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吗,哭山?你在人前戴着面具好玩吗?」



「面具……?」



「那不就像戴面具吗?」榎木津说,「不管去到哪里,去见谁,都拿真面目示人就好了嘛。完全没道理非戴上面具不可啊。然而你们却动不动就戴上面具。到底是在害臊些什么嘛?就是净做些丢人的事,才会变成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羞耻的家伙,是吧!」



「好,那我就恢复本我面目,坦率地哭喽。」益田双手掩住了脸。



我非常了解他想掩面的心情。榎木津这番话也太乱来了。岂止是乱来,根本是瞎搅一通。可是我也觉得他的话有那么一些道理。



近藤也说过一样的话,的确,我们都戴着面具在生活。我在公司是员工之一,在客人面前只是个配线工或制图工,在近藤面前则是他的幼时玩伴兼邻居本岛。而在榎木津面前,我是个连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奴仆。这些全都是我,每一个都一样,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当然,每一个都是我,内在也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化,简而言之,是对外的态度、与他人的应对方法有所改变而已,那叫做礼仪,或者叫社会性,又叫做常识,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如果把这叫做面具,就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不戴着面具的了。就连幼儿,在父母亲面前和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同。



不戴着面具,以真面目处世的——不,应该说能够像这样处世的——嗳,我想大概只有刚落草的婴儿跟榎木津而已吧。



「哭吧,永永远远哭下去,哭到发疯,哭到死吧你!」榎木津绝情到底地说,「我不是总是再三教诲,说到你们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吗?那种下流的工作就交给警察那种没品的家伙。那些人就是只为了做那种毫无意义的事,趴在地上蠕动而活。那些拿这种无意义之事做为生存意义的疯狂之辈聚在一起,领着国家的薪俸,做着无意义的事。如果你喜欢高兴这么做,那我也不说什么了,但你哭着抢走人家的生存意义,到底是何苦啊?这个蠢货。这就叫做自做自受。」



「无意义……的确是呢。」这次轮到青木一脸哭相了。



此时榎木津再一次「啊」地大叫,真的一副惊讶的模样说,「原来你也在啊,小芥子警察官。」



真是,教人哑口无言。



像我,根本还没有被看进去。



「你什么时候就在的?」



「哦,我一直都在啊,榎木津先生。嗳,你的发言总是那么偏激,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的确是言之成理。我们警官的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做着这些无意义的工作。我们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们的工作减少的话,才是为社会好嘛……」



「哦?」榎木津顶出下巴,「那么你是来对这个愚蠢的哭山的愚行下达制裁的铁拳吗?为了报复工作被抢走,耍着警察最喜欢的权力这下流没品的武器,来把这个笨蛋押走,是吗?」



「押走!」益田跳了起来,「青、青木先生,怎么会……」



青木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还没有要押你啦,放心吧。」



「不把他押走的话,至少先捆起来吧!」榎木津胡来地说,「警察,你不用对我客气啊。哭山这种东西你可以立刻把他押走。就算抓去处刑也没关系。如果你犹豫着不敢行刑,要我帮忙也可以。」



「我是清白的啦!」益田的声音真的成了哭腔,「青木先生,请告诉大家我是清白的啊!」



「我只是一介警官,不是能论断有罪清白的立场。辖区也不同,我不能随便说那种话。」



「什么不能,可是……」



「虽然对你过意不去,」青木先这么声明后,接着说,「我会把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就这样向辖区报告。」



「就这样报告?不帮我辩护一下?」



「我只会把听到的内容就这样据实以告。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部不能扭曲讯息吧?谁叫我是个以无意义又愚昧的工作做为生存意义的警官之一嘛。」



「青木先生,何必酸成那样嘛……?」



益田露出恳求的眼神,抓住青木。我想换做我是青木,也会想酸个一两句吧。实在是被说得太不堪了。可是榎木津说、你真是颇有自知之明呐。」地笑了。讽刺一点效果都没有。



「嗳,好吧。益田也是,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如果你没有任何内疚之处,用不着隐瞒,也用不着羞耻嘛。有什么不好呢?」



「我、我才没有隐瞒,可是请你那个,尽可能婉转地转速好吗?」



「所以说,我会据实以告。」



青木故意强调「据实以告」四个字,站了起来,冷冷地丢下一句「各位似乎相当忙碌,我先告辞了。」然后望了我一眼,向榎木津行了个礼,匆匆回去了。



益田茫然伫立,发出怪叫。



可是青木和榎木津不同,他并不是故意在刁难益田,也不是在欺负他。我认为身为一个警察,青木的态度是理所当然。虽然是认识的人——不,正因为是认识的人,如果因此手下留情,就不配做一个公仆了。



像这样一说,青木听起来好像是个不知通融、宛如酷吏般的冷血之人,但当然没有这种事。青木这个人不仅光明正大,而且耿直吧。



与益田连络,对青木来说,会不会其实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简单地说,这等于是警察调在私下接触自己管辖外的案件嫌犯,并且泄露情报。如果益田是真凶,他非常有可能因此获知调查概况,试图逃亡或者湮灭证据。如果演变成这样的事态,青木罪无可逭。



即使如此,青木仍然满不在乎地前来,一定是因为他相信益田。



青木刚才说证据当中发现了鞭子,因而感到怀疑,所以前来确认,表面上这番说词名正言顺,但或许其实他只是想拿它来当个话头罢了。



鞭子这种东西,平常不可能随便在路上看到,更别说有朋友成天把玩——这根本是最适合拿来当笑话的题材。



然而揭晓一看……



朋友居然真的可疑万分。



我想最为吃惊的搞不好是青木自己。



话虽如此,既然发现益田的行动与案件细节一一吻合,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吧。我觉得这是当然的。益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大串,结果反而招来更进一步的疑惑。



油腔滑调也该有个限度。



但是平素总是维持着轻薄态度,也就是成天嬉皮笑脸的侦探助手,唯独这次似乎也不得不萎靡不振了。他很不安吧。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的益田就是前些日子的我。上次的云外镜事件中,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犯——或是某种教人一头雾水的傻瓜角色——被益田跟寅吉给恶狠狠地揶揄了一顿,吓得心都凉透了。



一下子逮捕一下子自愿同行,每当他们逗我说什么冤罪、绝对跑不掉的时候,既胆小又凡庸的我就尖叫出声,浑身缩瑟,跳蚤大的心脏猛烈地跳动,几乎都快爆炸了。



自己的清白,自己最清楚——这是前些日子益田本人对我说过的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就算明白,不安就是不安。



可是,当我惊恐战栗的时候,益田看起来颇乐在其中。



因为不关己事。



因为这样,所以我也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但我还是禁不住同情。这个毫不害臊地大肆公言自己是个卑鄙家伙的青年,好像其实也是个胆小鬼。



「我会怎么样?」益田说。



「嗳,会被逮捕吧。至少会被逮捕吧。」寅吉在一旁煽风点火。



「没、没有证据吧?」



「有鞭子。」



「赃、赃物呢?我手里又没有赃物。」



「卖掉就没啦。你卖到黑市去了吧。」



「哪有可能!」益田一次又一次甩动浏海,「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本岛,你也说说话啊。我是个认真善良又有点卑鄙的、也就是典型的小市民啊。对不对?榎木津先生,我……」



「不关我的事。」榎木津干脆地、极为简短地说。



「什、什么不关你的事……」



「你是窃贼还是强盗都不关我的事,就算因为这样被处刑还是被流放外岛还是被腰斩,跟我都没有关系。现在的问题是欺负鬼大会吧?难得我想到这个妙点子,这下子岂不是不能实现了?」



「你说的……欺负鬼是什么啊?」



「你是笨蛋吗?」榎木津说。这是榎木津喜欢的口头禅之一。「欺负鬼就是欺负鬼。是大家一起欺负鬼的欢乐活动,不是吗?拿箭射鬼、拿脚踹鬼、在整个家里把鬼追得团团转,把鬼逼到角落去,再一刀毙命。唔,一刀刺下去是假装的啦,不过还是很好玩。」



「哦……」



「还哦,这是风情画啊,是传统活动呢。」



益田显得更丧气了:



「嗳,至少在我知道的日本……或者说,在我长大的神奈川县,没有那种古怪的活动。那是什么时候的活动?」



「除夕啦、除夕。」榎木津不耐烦地答道,「所以快没时间了。」



「除夕要做那种事吗?」



「当然啦。直到我爷爷死掉之前,我家每年都玩呢。可是从爷爷死掉那年开始,不晓得为什么就中止了。大概是我爸太笨,所以不玩了吧。不,还是什么被偷了去了?」



「被、被偷?」



益田对这些词汇变得过敏了。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点头,「我想起来了。有个像哭山的毛贼跑进我家仓库里,偷走了一堆有的没的东西,本来有好几个的面具里面有一个也被偷了。我记得是这样的。」



「面、面具是指鬼面具吗?」



「没错没错。不,被偷的不是鬼面具,是鬼面具的同伴。好像是一组的。」



「什么叫鬼的同伴?」寅吉说。



「除了鬼以外,还有好几个相似的面具啦。你们不晓得吗?」



「才不晓得哩。那、那是这样的面具吗?这种面具被偷了?跟这个一组的话……难道是阿龟面具还是章鱼嘴男面具?这种东西有人要偷吗?」益田指着我说。



我纳闷干什么要指我,望向自己的



我的手里还举着纸糊的鬼面具。真是有够呆的。



举是举起来了,但话题马上就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我错失收回面具的时机,就这样一直举在手里。我完全没意识到。因为没意识到,显得更是愚蠢。



「啊!你也在啊,本岛弦之丞。」榎木津非常吃惊。



吃惊到这种地步,让人觉得根本是故意的。



这种状况竟然没有注意到我,简直太离谱了。



而且连名字都变得莫名其妙。什么弦之丞,那是哪来的武士啊?



榎木津一脸讶异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这边。不管被看上多少次,我依然会紧张不已。



或者说,一想到榎木津在看什么,我就毛骨悚然。



「然后呢?」榎木津一脸狰狞地问。



「然后……什么?」



「那是什么?」



「我、我才不晓得这是什么呢。榎木津先生命令今川先生拿来的,不是吗?我、我只是被派来跑腿的小伙计,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命令拿这种东西?唔,这面具很好笑,说好玩是好玩,可是我不晓得这是啥。我不记得我叫他拿这种东西来。」



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无可如何。



「那是什么?是那个恶心的大骨的面具吗?」



「什么?」



大骨好像是待古庵——今川的别名。或许是蔑称。把面具翻过来看看,的确也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这个是……」



我把手里的面具放回茶箱,拿出其他面具。这个面具有着高耸的大鼻子和粗壮的牙齿,看起来十分犷悍。



「哇哈哈哈哈!这个比较像呢。是谁做的?」



「不,呃……」



「我觉得那是鬼呀。」寅吉说。



「不就是鬼吗?」益田接着说,「榎木津先生一直鬼鬼鬼地鬼叫,所以本岛才特地从箱子里面拿出来的呢,对吧,本岛?」



「嗯。或者说……」



如果这不是鬼,那什么才是鬼?的确,这面具多少有点像今川,可是那应该说是今川长得像鬼,反过来以为这些面具是模仿今川的脸做的,绝对大错特错。不管谁说什么,这些都是货真价实的鬼面具。



「是……鬼吧……?」我说。



好懦弱的语气。



「咦?」



榎木津的表情更沉了。



「这是鬼吗?这才不是鬼哩。不是吧?唔,是很像扔豆子时的靶子啦……」



那就是鬼。



节分时扔豆子的对象就是鬼。



榎木津眯起眼睛,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



「嗯……?难不成你要说这就是我委托的东西吧?本岛健十郎。」



「不,那是呃,今川先生他……」



「我不晓得嘴巴松弛的怪面人说什么,可是这一看就知道了吧?这根本不是鬼嘛。反倒是……那个还比较像,不是吗?」榎木津说。他说着,直瞪着我。



「那、那个是指……?」



我把遭到否决的面具扔进茶箱里,找到其他的面具拿出来。



「这个吗?还是……」



榎木津他……



瞪起三白眼,呕起气来。



「我说你啊,这甚至连大骨都不像啊。你是存心耍我吗?权太郎?」



「嘿?」



权太郎……唔,是指我吧。如果是在说我,那真是太不敢了。



退避三舍我倒是会,可是胆敢耍榎木津这种事,就算天地倒转过来都不可能。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想着该怎么辩解的时候,榎木津「砰」地一拍桌子,我整个人吓坏了,把茶箱搁到接待桌上。



是为了摆出立正姿势。



「为什么世人对于欺负鬼大会这么一点理解都没有!那里的哭山还是蟑螂男就算了,竟然连服装出租店跟那个大骨都不晓得,真是教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而且权太郎明明就知道,还给我装傻!」



「什、什么装傻,我不晓得啊。我完全不晓得。还有我……」



不叫健十郎也不叫权太郎——为什么我就是不敢订正?



「哼。这阵子碰上的净是些荒唐愚蠢的事件,教人消沉,所以我才想把大伙找来,暌违二十年来举行一场欺负鬼大会,多么出色的点子啊!要让猴子男、鸟头还有权太郎当鬼,好好欺负一顿!」



「连、连我都算吗?」



请不要把我算进去,拜托。



「噢噢,这主意多妙啊!」榎木津说,「追赶用鬼祟的跑法跌跌撞撞四处逃窜的胆小没用的鬼,还有只会凡庸地逃亡惹人失笑的小市民鬼……多好玩的企划啊!」



真讨厌的企划。



「难得我想到这么棒的点子,这个样子,岂不是不能实行了吗?面具服装弓箭,一样都没弄到。啥都没有。说起来,你们怎嗳会把它跟扔豆子混为一谈呢?你的那个熊猫朋友没有其他面具了吗?」



「那个?熊猫?朋友?」



熊猫是在说什么?——我慢慢地思忖起来,就在我总算将那个古怪的动物与近藤那张狞猛又有些逗趣的脸连结在一起的时候,榎木津再次敲了一下桌子。



「事到如今,我不打算中止!」



「呃……不学无术的我说这种话或许是僭越了……」寅吉卑躬屈膝地说,「呃,先生说的欺负鬼用的服装、面具等等的,宅子的仓库那边已经都没有了吗?我记得过去被偷的是其他的面具吧?面具全都卖掉了吗?」



「卖掉?那么痛快好玩的东西怎么会卖掉。」



「那还在喽?」



「当然在了。」



「不能借用吗?」



「借?」榎木津闭上眼睛,朝上抬头一下说,「哦,家里有嘛。」



既然有的话……一开始不是就该想到吗?



「这样啊,跟家里借就好了嘛。原来如此,也有这一手啊。唔,一想到我那个老不死的笨父亲的脸就有气,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不过的确有呐。虽然我不晓得在哪。」



「既然有的话,可以要我父亲去找。」



寅吉的父亲是榎木津家的佣人。



「原来如此,虽然借助你父亲的力量非常教人气不过,不过这是最快的方法!」



榎木津说道,猛地站了起来。



「怎怎怎、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毛贼。要回家去啊。」



「什、什么毛贼……太过分了,我就说我不是什么毛贼了啊。我什么都没有偷啦。榎木津先生的话,不是应该最明白不过了吗?」



「你贼头贼脑的就像个毛贼,所以一定是毛贼!」



这个大毛贼!——榎木津大声说。



「呃……」



益田被那股奇妙的气迫给震慑,吓软了腿。



「我、我、我是无辜的啦。我、我发誓我跟犯罪没有关系啦,榎木津先生。所以,喏,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为什么我非得帮你这种毛贼不可?谁叫你自个儿要去做些鬼鬼祟祟贼头贼脑的蠢事。你是喜欢才做的吧?毛贼。这叫自做自受,这个犯罪男。喏,哭吧!哭山,给我哭!」



「犯、犯罪男……?」



益田瘫痪了。嗳,换做是我也瘫痪了。榎木津以威压的视线俯视着我们说,「叫你窃盗人也行哦。」



「太狠心了,我不是一直为榎木津先生鞠躬尽瘁吗?」



「在哭了,是吧?不愧是哭山。你走投无路了吗?」



「当、当然走投无路了。我正走投无路得正大光明呢。」



「我说你啊,如果你是清白的,怎么会走投无路呢?既然你会走投无路,那就是你是犯罪男的证据。」



「别开玩笑了啦,求求你啦。」益田说着走到榎木津的办公桌前。榎木津极度厌恶似地板起一边的脸颊:



「奴仆求我?」



「呃,就是……」



看样子益田触犯了榎木津的逆鳞。



榎木津就像个发条人偶似地从座位跳起来,朝着周围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我想到的精彩企划跟毛贼的请求哪边比较重要!」益田从哭山变成毛贼,最后甚至拜领了犯罪男这种令人感激涕零的称呼,连想出妙点子——其实也没有多妙——的寅吉都被叫成了蝼蚁。至于我,被榎木津用思心脸男的没用使者、对马鼠唯命是从的熊猫助手这些完全不晓得是对谁的侮辱称呼损到了底。用不着想,那些都是在骂今川跟近藤,我完全被略过了。我这个人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然后,结果我跟益田被赶出来了。



「我会怎么样啊,本岛?」



益田看起来很不服气。这也难怪。



「我还管得着你会怎么样,我才不晓得我会怎么样呢。这茶箱要怎么办?」



「还回去就是了吧。」益田立起外套衣襟,遮住脸似地冷冷地说。后半句的声音都模糊了。



「榎木津先生的反应古怪,今川先生应该也非常清楚啦。跟他说句被退货就成了。你根本不会有什么事吧?」



「唔,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啊。像我,我可是个犯罪男呢。犯罪男。犯罪男耶,怎么样?」



「犯罪男啊……」



唔,看起来也并非不像个犯罪男。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可疑。或者说,益田现在大概就是引来众多人怀疑的那身打扮。只是缺了个口罩而已。看起来可疑是当然的吧。



「益田先生,你干嘛把脸遮起来啊?总觉得看起来更贼头贼脑了。」



「我可是个犯罪男,当然要藏了。」益田更自暴自弃地说。



「你承认你是犯罪男?」



「才、才不承认呢。不管使出多卑鄙的手段,我都要逃过法网存活下去。我才不会被抓呢。」



我觉得这种反应才糟糕。然像……



5



「教人无法释然呐。」这么说的不是我,而是益田。



这里是中野的古书肆,京极堂的客厅。



被赶出侦探社的我和益田困窘了好一会儿,结果去拜访了中禅寺。



是我提议要去的。



我完全没能完成今川托付的任务——只是送茶箱这种连三岁小孩都办得来的简单工作——所以应该照着益田说的,带着茶箱,直接回到待古庵,向今川道歉才是道理吧。



我这么想。



想是这么想。



可是我非常介意诅咒面具里面的文字。当然,只要见了今川,这个谜自然就可以解开……



但那才是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无法完成任务这件事,我一点过错都没有。完全是榎木津不对。所以即使要归还茶箱,我也想要先把这部分的不合理遭遇向谁倾吐一下再还。



我说我要去,益田便说他也要一起来。就益田来说,他现在就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吧。



京极堂的老板是最适合商量这类古怪麻烦事的对象了。上回我碰到完全不像凡人会碰上的凄惨遭遇之后,第一个拜访的也是这里。



幸好今川还在京极堂。



对我来说,算是一石二鸟……



可是我无法报告我未能完成今川的托付,也无法询问面具的由来怎么样了。



不,我甚至连好好打声招呼都不行。



益田一到——正确地说是一看到中禅寺的脸,就像洪水决堤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青木带来的窃盗案情报以及自己的遭遇。



益田边脱鞋边说,边经过走廊边说,边打开纸门边说,我跟在口沫横飞的益田后面进了客厅,看见今川坐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矮桌上搁着那个面具箱。



可是益田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我无法说明也不能发问,只是向今川出示茶箱,向他使了个信号般的眼色。与那愚钝的外表完全相反,聪慧过人的古物商只凭我一个眼神,便似乎大略察觉了状况,缩了几下不见踪影的下巴。虽然我当然完全不仅他在想什么。



然后,益田说完大致状况后,他的结语是,「教人无法释然呐。」



「然后呢?」



一直默默聆听的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



「什么然后?」



「所以说……益田,你的话我非常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我家?我是在问你是来干嘛的?」



「来商量啊,对不对?」益田转向我说。



「商量什么?」



「也就是……呃……」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的确,被这么一问,教人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