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1
这是以前发生的事。
当时的空地会开放让大家进入。
那是块没有铁丝网的宽阔草原空地。当形成住宅区之后,为了隔开早早就耸立于此的高压电线电塔,车站前宽广的住宅区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约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较茂密之处甚至足以掩盖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杂草丛有如岛屿般四散在空地各处。为了让小朋友能进去玩耍,附近亲切的农家每年会用除草机除一到两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绿色铁丝网包围的电塔,就像地标性建筑物般耸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过那块空地玩耍,那里同时也是大人们公认的绝佳孩童游乐场所。
由于高压电线就在附近,因此电塔周围张设了铁丝网严加戒备,也禁止放风筝等。即使如此,宽阔的原野就座落于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没有游戏可玩,这里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放学后,几乎都会看到好几名国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处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伙都在那儿嬉戏。当时还是国小生的茧等人也独占了包围著电塔的铁丝网周边,她们常常聚集在那里,当作专属的游乐场。
她们自从懂事后就这样在空地玩耍。
就连装在铁丝网上的「危险」看板,茧她们也只认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色,大家总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们从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类的游戏,或是把漫画带来分享。
以及……就只是单纯地坐在那边聊天。她们几乎在那块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时会玩的所有游戏。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们已彼此认识,像是姊妹一样,打从一开始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不曾怀疑过。
最重要的是,透过了「公主」,让她们的情谊更加坚固。
塔下小姬是个年纪与大家相仿,却娇小且稚气未脱的「公主」。公主并不是团体内的领导者,但她的个性开朗直率,总是顾虑他人多过于自己,让大家把她当作可爱的妹妹疼爱,而公主也把大家当作亲姊姊仰慕。
她们并不全都是性情温驯的人。
大家曾经多方争吵过,彼此对立过。但总是协助居中调停,时而为争吵的双方四处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细想想,最把这个团体当作家人看待的人,应该就是公主吧。她是个好人,拥有打从心底不会怀疑家人情谊的善心,她老早就将善心呈现在懂事前便腻在一起的茧等人面前。当大家因为各自想法不同而争吵时,公主也会打从心底悲伤。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伤的神情,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们并不会因此感到不快。
因为有公主,她们才会是群好人。
因为有公主,才能造就这样的她们。
「如果自出生以来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会很难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说出这句话的公主是她们的朋友,以及她们正是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对象,这件事让茧她们打从心底感到自豪。
她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从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们在这块空地一起嬉闹,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数的乡镇小孩一样,不对,她们是孩童中最特别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时光。
就在那块空地──国小三年级的茧,杀了公主。
那是三年级课程结束,隔天即将迎接结业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级的生活即将结束,距离茧搬家还剩一个礼拜的日子。她们从国小放学回家后,又再次跑出门到空地集合。当先抵达空地的三个人聊天到一半时发现了茧之后,似乎转换成某种诡异的神情。
「……」
「啊……」
那三个人是公主、优子还有芽以。
当时的优子还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装扮,芽以也从那时开始就模仿公主的可爱风格。这两个人一同看见茧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表情忽然僵硬了起来。公主摆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著这两个人和茧,不过当下的气氛也没办法让她直接向茧示好打招呼。
「……咦,怎么了?」
茧对那股气氛感到不解,不禁开口询问。
茧即将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报告这个决定时,所有人都悲伤地哭了,她还一边掉泪一边约好以后一定要回来。离别之日将近,这几天茧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舍又强打著精神的氛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茧再度询问优子和芽以。
好僵硬,两人彷佛都在瞪她。茧怎么想都想不透,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
所以她出声询问。
静默片刻,优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后,眼睛向上瞄的芽以开口说:
「……我看到了。」
「啊?」
「你从椚同学的手中收下礼物。」
「!」
听到芽以回答的瞬间,茧完全懂了,她不禁暂停呼吸。
她一开始表现出摸不著头绪的模样,其实是骗人的。只是因为她不认为会有人撞见那个场面,才以为不可能造成问题。这个答案虽然有稍微浮现在脑海中,但没过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过,在她稍微想到缘由后,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该想到了。原本平静的心脏突然用力跳动,她知道自己的脸变僵硬。
「你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欢椚同学。」
「……!」
就是这么一回事。
椚秋贵。
班上的男同学。
是一位擅长运动、脸蛋帅气、开朗活泼、在男女生之间都大受欢迎的男生。而茧她们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恋著他。
那样的男生──却送了礼物给茧。
下课回家前,对方出声叫住茧,并送了礼物给她。那是送给即将搬离这个乡镇的茧的饯别礼。
「……这是饯别礼,是我选的。如果你又回来这里的话,记得联络我。」
他说完后,交给茧一个小纸袋,里面装著像是擅长运动的他会选用的运动型手帕。茧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他那么要好,虽然惊讶,但也很开心。
茧将手帕连同内心那股温暖一起放进口袋里。
她真的很开心。
不过,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没有跟对方那么亲密。
他们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个理由是,国小三年级的男女之间有很深的鸿沟,和异性要好是很尴尬的事情。而且不论如何,对茧来说,既然知道公主喜欢他,她就更不可能亲近对方了。
毕竟她不可以抢走公主的东西。
但是,这只不过是普通的饯别礼罢了,只是因为茧要搬家,对方才买来当礼物。只不过是这样的小东西而已。
不论是茧,还是椚同学,都不会有更深一层的企图。
大概吧。可是,优子和芽以盯著茧的视线,怎么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样的说辞。更重要的是,当时茧觉得开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里的温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许对他的爱意──全都被掏出来盘问。这让茧的内心剧烈动摇,无法佯装不知。
所以,茧这么说:
「…………也对,我丢掉吧。」
「小茧!」
茧说完后,立刻取出紧握在口袋里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张了起来。
「不用啦!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不,对不起,公主。我也没那个意思,别担心。」
茧面无表情并冷淡地说给自己听,之后像是要丢出东西似的,她把握著手帕的手高举到头上。
优子和芽以面无表情地看著茧的一举一动,茧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现场只有公主越来越慌张,试图要阻止,于是她扑向茧高举的手腕。
「放开我,公主。」
「别这样,我才不介意这种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构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紧抓住茧,呈现出悬吊在茧的手腕上的模样。
「放开我!」
「住手!」
两人争执不下,公主虽拚了命地阻止,但茧也很固执。
固执、倔强。优子和芽以紧迫逼人的视线迫使茧这么做,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踏绘(注),再加上她也意识到自己碰触了禁忌,自觉有罪。(注:江户时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稣像或圣母玛利亚像,以示背弃其信仰,若违令就会处以极刑。)
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只在心里想著而已,但只要碰触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茧怀抱著不慎碰触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恶意识,如果她不当场在这里丢弃手帕,舍弃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当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认真地这么想。
因为被撞见了。
正因为被撞见,就算变得固执、倔强、拚命,也非得立即舍弃不可。她必须表现出自己不想要这种东西,表现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挤,所以她得立刻舍弃这东西。
但是──
「放开我!」
「!」
那股拚命却扣下了悲剧的扳机。
拚命的茧试图挥走拚命缠著她的公主,娇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个子的茧甩开,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连惨叫的时间都没有。落地的声音并不大,却听起来很沉重。后脑杓坠地的公主,因为甩开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与全身的重量,头部受到了重击,撞上地面的冲击让脖子弯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场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种活人无法承受的坠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绵软无力的人体被抛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寻常的虚脱无力的人体。公主和方才活泼的模样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样被拋出去,身体朝著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没来由地觉得恐怖。
跌落。
动也不动。
公主保持著惊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气却似乎已经从脸上消失了,她往上盯著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静静地,仰视。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著空泛的天空。
「…………………………」
空气冻结。
所有人咽了一口气。没有人发出呼吸声,也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玩弄草丛的沙沙声嘈杂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还没抵达的另外两人也终于来了。
巫美子和小舞应该远远地就看见事情的经过了吧,她们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发现这里诡异的气氛后,又慢慢减缓速度,最后转而怅然地走了过来。不久,她们在茧三人的旁边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俯视著横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后,芽以终究还是吐露出声音。
然后──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声如溃堤般流泻而出,一瞬间,巫美子敏捷地紧抱住她,并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惊愕的同时,原先静止的时间也开始流动。所有人几乎都还搞不清楚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知道,这里有一具尸体。
还有犯人与目击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辫子就像她动摇的心一样摇来晃去,她呢喃说著话,试图伸手碰触一动也不动的公主。但她的脚却宛如抗拒眼前的现实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茧把……公、公主给……」
优子睁大双眼盯著茧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后退。
「不、不是……」
茧说道。对方明明没有说错,她却不禁开口反驳。
茧想要找点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误会或搪塞的余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现实不可。
「………………!」
现场充斥著准备爆发恐慌的气氛。
她几乎可以预见,下一个瞬间,大家将会发出爆炸般的恐怖尖叫声,所有人都会责备她、埋怨她,然后逃离现场,找来父母和警察,最后逮捕她,把她当作杀人犯谴责,她马上就会失去一切。
太恐怖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没办法呼吸,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然后──
就在破灭即将拍打茧的肩膀。
就在恐慌的理智线准备断裂、迫在眉睫之时。
「……大家听我说。」
「!」
一直掩住芽以嘴巴的巫美子,突然以沉重的神情开口说道。那句话让情绪即将爆发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全往巫美子的方向看去。
「听我说。」
巫美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俯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公主说:
「我们当作没看见这件事吧。」
「!」
令人惊愕的发言。巫美子说的话,让包含茧在内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咦……?」
「什么?为什么?小公主她死了耶!」
小舞和试图挣脱巫美子的芽以各自发出疑问,而优子虽然无言以对,但也一脸惊讶地看著巫美子。茧什么也没说,虽然这起事件是她造成的,但听到巫美子的发言,也抱持著和大家相同的疑问。
「小公主……被小茧给……!」
「别说了。」
芽以的手指著茧,用颤抖的声音试图断定茧的罪行,这令她感到畏惧,但巫美子立刻以严厉的口吻制止。
「为什么……!」
即使巫美子被芽以质问,被所有人投以怀疑的眼神,也依然不打算退让,她再度开口询问大家:
「我问你们,小公主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咦……」
一瞬间,大家彷佛被巫美子的话趁虚而入,无法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巫美子冷淡地抬起头,环视所有人后,自己说出答案:
「就是讨厌我们吵架啊。」
「!」
「小公主最不愿看见我们交恶对吧?我们大可直接在这里责备小茧,但如果这么做,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小茧大概会被警察抓走,我们几个将再也见不到她,更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了。」
巫美子面对默不作声的大家继续说:
「现在的情况的确非常不妙……可是,如果因为我们的关系,变得要和小茧绝交,小公主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受伤。」
巫美子又再度环视大家。
「我认为,如果是小公主,她一定会原谅小茧。所以,我们如果不原谅她的话,小公主会很悲伤。」
「…………」
「我不希望小公主悲伤。」
然后,巫美子说:
「所以──我觉得,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
这是提议,也是宣示。
在茧这群好友之中,最疼爱公主的就是巫美子。对于这样的巫美子说出口的宣示,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异常并装作若无其事,她们只是说不出话来。
沙──
周遭只剩下风的声音,沉重无语的静默笼罩四周。
茧等人站在草丛正中央沉默不语,内心就像压著一块巨石,全世界也似乎失去了色彩,没有人开口说话。
现场持续著异常漫长的沉默。
无法言语的公主在这股沉默的中心,静静地横躺在地上。
不久,小舞开口说:
「……要怎么做才能当作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
茧大吃一惊。小舞说的话既冷静又蕴含决心,同时也代表她同意巫美子方才要求大家的宣示,将茧杀了公主一事当作没发生过。
「我们就地解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巫美子回答。
「只要说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聊天玩耍,然后道别回家就好了。只要说刚好都没有人看见事情的经过,这样绝对不会被拆穿。还好现在空地一个人也没有,真的非常幸运,我想一定是公主让我们如此幸运。」
现场笼罩著决定隐瞒事实的氛围。但是,最让茧感到惊讶的,是在场所有人竟然都没有异议。
大家全都安静地听著巫美子和小舞说的话。
不久后,大家盯著公主的尸体,以意志坚定的神情静静地互相点头示意。
「说得也是……小公主很讨厌我们吵架。」
「嗯,这都是为了公主。」
就连原本即将崩溃的芽以,以及因为茧的举动而吓得后退的优子,也都像是被巫美子所说的话附身,一个个都同意了。当大家神情诡异,互相点头示意时,巫美子蹲在横躺在地的公主旁边,轻轻地阖上公主睁大的双眼。
「……晚安,公主。你不小心在这样的地方睡著了。」
随后她这样说道。
说完后,巫美子站了起来,重新看向大家。
「既然公主睡著了,我们回家吧?」
「…………」
诡异的气氛。
这是什么感觉?笼罩在现场的奇妙气氛就像整片无底的草丛,而茧和其他人彷佛被吞噬在其中。她们只是点点头就回家了,之后,大家就像忘了一切似的,完全闭口不谈当时在空地发生的事。
事后当然引起了骚动。
茧和其他人被大人们问话了好几次。
但她们就像巫美子决定的一样,口径一致地反覆说著:「当时我们已经道别了,什么也不知道。」
后来举办了丧礼,大家也都出席了。
然后,茧搬家的日子即将到来,没有警察来阻止她离开,得以顺利地搬家,离开了这个乡镇。
接下来──
茧始终怀抱著胆怯过日子,一头埋入新生活中,试图忘了一切。等她注意到时,已经过了四年多,而现在,茧正站在这里。
她回来了,杀害公主的犯人回来了。
她明明一点也不想回来,却没有任何立场反对,毫无选择的余地。即使过了四年多,她回来这个乡镇,依旧没有忘记公主的死。
然后──公主曾在这里。
公主确实曾在那块空地中。
除了茧她们以外,没有人知道白色手帕具有什么意义。茧看到手帕迎风飘舞的当下怎么样都无法乐观地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公主还在空地中。
白色手帕是一切的开端。茧会看到和那起事件一样的白色手帕,只让她认为这是一个预兆,像是亡灵为了逐知她而给的暗示,告诉她:「我还在这里,被你杀害的我还在这里。」
「…………!」
茧从那个地方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一想到自己往后的未来,全身颤抖不停。
她回到家,关在自己还没整理完的房间,害怕窗外那从空地一路绵延而来的广阔黑夜,整个人被今后针对自己的不安击溃。
2
……茧发现自己正看著茂密的草丛。
咦?
沙沙。眼前出现的是被带刺铁丝网包围的宽阔空地。
在绵延覆盖整片空地的厚重杂草之海中,远处可见高耸的电塔。
冰冷的钢筋几何排列,高压电线爬满空中,高高耸立的无生命电塔看起来好像是为了某种栖息于此的非人类生物,而打造出来的城堡上的尖塔。
咦?
不知道为什么,茧正站在空地前,盯著这幅景象。
草丛被风吹拂,像波浪一样不停地涌来。
她看过这幅景象一次。但她不知道、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只是有一件令她在意的事,就是眼前的这块空地中,多了一个和自己印象中的画面不一样的东西。
草丛之间,开了一条路。
眼前那个生锈、缠著藤蔓、拦住杂草之海的带刺铁丝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破洞。以破洞为起点,杂草被左右拨开,直直地延伸出一条通往远方电塔的路。
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茧通往电塔而开辟的道路。
打开的破洞彷佛吸引著茧走进去,往前延伸的道路似乎要把她一口吞没。
咦……
茧凝视著道路。
光是盯著通往电塔的路,就让她的内心涌起言语无法说明的不安。
这条路像是在等待茧的到来,不停地往前绵延而去。
朝向电塔的周围一路延伸下去。
不能过去,也不想过去。
茧这样想著。她的内心充斥著不安。
隐约冒出的不安与厌恶感在心中扩散,呆立不动的她,手脚已经没了感觉。
四肢好像无力萎缩般麻痹。
她的四肢失去知觉,动弹不得。不过,对现在的茧来说,这样也好。
因为她不想过去。
她不想踏入空地,不想踏入草丛中的道路,不想往电塔迈进。
即使不过去,她也知道,公主一定躺在道路的前方。恐惧掩埋了她的内心,一股不愉快的感受揪著她的心脏、肺,和胸腔内部。
她感觉自己正流著黏汗,凝视著草丛与在草丛中开辟的道路。
她站在原处动弹不得,注视著道路前方耸立的威武电塔。
她有预感,公主一定就在电塔下方;她有预感,死去的公主一定躺在那块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沿著道路前进,抵达电塔下方的话,一定会撞见公主。
她动弹不得,紧盯电塔不放。
时间分秒流逝。
她无法前进或离开,始终站在那紧盯电塔不放。
毫无作为,只有草丛不停摇曳。
……突然。
她看到某个东西。
在持续注视著的电塔下方,她看到的不是草丛,而是某个东西。
白色的、摇晃著。
她一边感觉压迫著心脏与肺部的恐惧挤入胸口,并逐渐增加密度,一边聚焦凝视著那个东西。
是手。
是白色的手。死人肤色的手从草丛中隐约可见的高度向上伸出,然后那只手完全不同于草丛的摆动,面对自己,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缓缓招手。
看吧!
她颤抖个不停。
在心中惨叫。
看吧!果然在那里!
当她在心中惨叫时,眼前的景象和意识也同时慢慢地远去、模糊,只残留了心底的惨叫声──茧在棉被中,发现自己正睁开双眼,冒了一堆冷汗。
「………………!」
扑通、扑通、扑通。她在棉被中听见自己高声鸣叫的心跳声。
她躺在床上。等到全身五感越来越清晰后,才发现自己正停止呼吸,便吐出一口气。空气全淤塞在肺里了。
原来是梦,令人讨厌的梦。即使梦里看见的景象已随著睁开双眼而模糊、消失,但在梦里感受到的害怕与焦躁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胸口。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朦胧地照射著房间。
还没塞入东西、空无一物的书柜,还没打开的瓦愣纸箱,以及用衣架挂在墙上的全新水手服。
今天开始就要展开新的生活了。
心情好沉重。剧烈的心跳虽然渐趋稳定,沉重感却取而代之进驻在胸口。
「……唉。」
茧叹了一口气,在棉被里翻了个身。
房内形成灰色调的光线,看起来好像已经清晨了。现在几点了?她想确认时间,便在枕头附近摸索,终于抓到智慧型手机。
「……」
有简讯传来。
昨天晚上,茧关在房间被不安折磨不已,用手机打了一篇现在看来简直是支离破碎的文章。内容写著她去看了空地,整个人感到焦躁不安。原来收到信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寄送回覆给她了。
大家都很担心,各自回覆写著『还好吗?』等内容。
她们比想像中还要温柔。没有人责备茧的行为,全都很平常地表达出担心。看著如同以往的简讯文字,茧察觉似乎只有自己过度担忧,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还好吗?』
『冷静点!深呼吸!深呼吸!』
茧不断看著那些短短的简讯,贪婪地不停按著下一页。最后,她终于翻到最先寄送回覆的巫美子打的简讯,并直接打开来看。
『不要那么介意幽灵的传闻。』
巫美子激励她。
「……嗯。」
茧点点头,她感受到那句话带来的强大力量。为了让巫美子的回覆带给自己更多力量,她紧接著阅读接下来的内容,没想到却不经意地看到了某句话。
『不可能会有幽灵出没,因为公主只是睡著罢了。』
「…………」
看完的瞬间,她全身僵硬。
有一股不协调感。胸口冷不防地点亮了一道小小的不安之光。
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出自于本能的微小不安。她僵直不动,盯著简讯一会儿,思考片刻后──
「啊。」
口中不禁泄漏出细小的声音。
茧察觉了。
她不小心察觉了。察觉巫美子和大家对因为过去而狼狈不堪的茧所说的话,并不是跨越了过去才会说出的激励强心话。
她察觉了。
大家只不过是──
持续说著当时的欺瞒谎话罢了。
公主的死,依然没有在这个乡镇中风化。所以,身为当事者的她们,自四年前的那起事件以来便暂停了时光,维持当时的状况停滞不前。
†
或许她们只能这么做吧。
大家和茧不一样,必须继续生活在这个乡镇中。即使她们知道那是谎言,也早就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延续著当时决定划下的休止符。
「真是的,你突然在晚上传简讯来,吓死我了!」
「嗯嗯。」
「……抱歉。」
到了早上,茧向因为担心她而来到她家门前迎接的大家道歉。
包括茧在内,大家都穿著国中制服。她们以前就读的国小虽然并不是穿水手服,却仍是规定穿制服上学。因此,茧和这些成员穿著新制服结伴走在通学的路上,就像重现了以前的画面,令人感到新鲜又怀念。
茧先向大家道了歉。
姑且不论其他事,现在只能像这样和大家道歉了。
为了她在夜里精神状态混乱之下传出的简讯,掀起骚动而道歉。只是,虽然从表面上、言语上都看得出她是在为此道歉,但是其实在她的内心,这句道歉还隐含了其他方面的歉意。
收到大家的简讯、让大家来接送她、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聊天。
茧马上就察觉到了,所有人都打算今后也像当时决定的一样,继续保密。
公主不小心睡著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不知道。
当时还是国小生的大家杀害了公主,她们为了保护茧而捏造那个「谎言」。巫美子等人若是提到与公主有关的话题时──不过毕竟这是她们尽可能想回避的话题,所以很少开口聊起──她们会以保护那个「谎言」为前提,矢口不提公主的「死亡」,选择以其他话语隐喻。
「公主不是在那里睡著了吗?」
巫美子对试图委婉试探大家心底想法的茧这么说。
「小茧,你不也知道吗?」
「……」
巫美子笑著问,她没有怀抱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说出确认的问句,其他人也只是点点头。茧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确认什么事,也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的,不过她也能够充分想像得出来。
当时,突然在大家之间决定好的那个「谎言」。
大家在混乱之中诞生的谎言,等同于是在逃避现实的幼稚谎言。她们和之后马上离开乡镇四年多的茧不一样,她们一直与事件一同生活,为了保护曾经靠著撒谎而得救的自己,往后的日子也必须永远靠著谎言来保护。
说了一次「我不知道」,就顺利蒙骗了其他人。
此后,大家再也无法反悔了。
如果坦白,就会有与在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时完全无法比拟的质问和斥责等著她们。妈妈会盘问她们、爸爸会盘问她们、老师会盘问她们,甚至连警察都会过来审讯她们。已经无法坦白说出大家其实都在「撒谎」。就连当时马上要搬家的茧都这么认为,一直住在乡镇里的大家一定更会这么想吧。
而且,这不只是为了明哲保身而已。
与茧最要好的大家也同样因为公主的死而悲伤。包括茧在内的所有人,大家都和公主非常要好,都把公主放在团体的中心看待。
太悲伤、太痛苦了。不蒙骗这心情不行。
就连过了四年才回乡的茧,重新和大家相处的时候,都会意识到公主的存在。其他人与藉由搬家、一个人展开新生活并忙碌于填满时间的茧不一样,她们永远、永远都不能逃避,非得持续正面面对恒久失去公主的事实,以及持续在周遭进展的「公主的死亡」这项真实事件。
况且──
受到这个「谎言」保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茧。
只有杀害公主的自己逃跑了,虽然那非本人的意愿,但她还是逃跑了。以结论来说,她杀了大家心爱的公主,不过大家让她脱逃,保护著她,但茧之后却又再度逃离,与大家断绝来往。
……抱歉。她只能这么说。
到头来,她恬不知耻地在过了四年后回到乡镇,马上就践踏了大家为了封印那起事件而做的努力,传送「幽灵出现了」这种胆怯的简讯给大家。
「抱歉……」
除此之外她无话可说。
真要仔细说明的话,她有太多、太多必须道歉的事。
她必须向大家、向公主道歉。就连无法言喻的事,她都必须开口致歉。
所以,她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就像巫美子开口询问茧的问题中隐含著确认一样,就只能这样说而已。
「没关系啦,我们只是吓了一跳而已。对吧?」
芽以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大家也随之同意。
「就是说啊。」
「嗯……」
「比起这个,你看起来有精神就好了。」
大家纷纷开口说道。
「……谢谢。」
茧稍微低著头,让大家看到些许笑容后说道。
感到安心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出自卑感。那是对于说出不该说的事感到自卑。她没料到自己会逃跑,以及不知不觉中被人庇护到现在。她深深了解,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权利去提起那件事了。
根本不可能会有幽灵。
她在那个地方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偶然与心理作用罢了。
就算是为了体谅保护她的大家也好、为了回报大家也好,她都非得这么想不可。如此一来,她就能从在空地撞见的事情中释怀,从之后梦到的梦境中释怀。冷静后仔细回想,其实她只不过是看见被风吹跑的布块罢了。
疑心生暗鬼这种过时的句子,恰好可以用来形容她目前的状况吧。
实在是太愚蠢了。因为太愚蠢,茧感到很对不起大家。
那时的茧很明显缺乏冷静,一定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
像是边烦恼边准备回乡、搬家时的混乱、对今后生活的不安,以及见到了大家、听见幽灵的传言。
这些事情让她一再烦恼、动摇,最后就跑去看空地。
对了。还有──在空地遇见一身黑的「她」。发生太多事情了。
茧认为,包含被野狗包围后见到「她」的这些事情,都彻底搅乱了自己当时保持的冷静。虽然对方无庸置疑地拯救了茧,但是「她」那诡异的身影和诡异的对话,也把茧的精神推至诡异的状态,这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没错。
茧突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