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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你很冷静,我能仰仗你,同伴和各位人质也能仰仗你。」



「什么意思?」



老人把手机搁在投币箱上,低语:「你巧妙传达出劫持公车的是乘客之一的讯息。你是情急中想到的吗?」



我没考虑得那么远。



「我不是刻意这样说……」



「提及我开过枪是多余的,但你也告知无人受伤,就当扯平吧。日本警察对类似案件慎重过头,经常遭媒体谴责过于软弱,可是一但有人受伤,便会失去冷静,立即采取强硬手段。我希望他们深思熟虑再行动,否则我会非常伤脑筋。」



「警车离开了。」前野贴在后车窗上高喊:「在倒车……啊,又停下来。」



「不必理会警车。前野小姐,请回座。」



「不用盯着警车吗?」



她以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语气,提出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疑问。本人似乎没意识到这番发言有多怪。



老人忍俊不禁,提醒道:「别忘记你是人质。」



「倒车?王八蛋,那些税金小偷在干嘛!」



田中气愤不已。前野小心翼翼地经过他旁边,深怕碰到他蜷缩的庞大身躯。



「别这么不耐烦。」



老人出声安抚。田中愤怒的脸庞歪曲,猛然滑下阶梯。



「老先生,你在悠哉个什么劲?你是认真的吗?」



大喊的同时,他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巨响,吓得前野瞪大眼。



「我是认真的。托杉村先生的福,警方应该也会认真看待,嗳,暂时观望一下吧。正好,田中先生,请过来,我去坐阶梯。」



老人把手机放入斜背的包包,轻扶以臀部移动的田中,在他先前占据的位置坐下。在这短暂的期间,枪口离开我们,但隔着一段距离,加上胶带捆住手脚,我和坂本无法即时行动。田中有机会用身体撞击老人,可惜不能期待现在的他。



「你说是认真的,所以刚刚的话也没骗人?」田中脑袋里净想着钱。「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你在这场騒动中达成目的,就会给我一亿圆吧?」



「一定。」老人回答。



「不要这样。」



园田总编出声。她的膝盖塞在被胶带捆住的双手形成的圈子间,坐成小小一团。以女性来说,她的个子不算娇小,或许是姿势的缘故,看起来像是缩水。



「不要再谈钱了。」



话声也有些缩水。令人惊讶的是,话声中带着哭音。



加加减减,我已在这个人底下工作十年。对于总满不在乎地道出辛酸或嘲讽、鲜少给予称赞,但几乎不曾错误评价别人的园田瑛子,我自以为认识颇深。然而,我的自信逐渐动摇。从刚才起,她先是面对枪口也不以为意地呛辣发言,又突然怯懦地缩成一团,板起脸毫无反应,种种表现令人眼花缭乱。若她这时哭出来,我一定会慌了手脚。



「喂,」坂本抬头,「听到没?外头闹哄哄的。」



我没看表,不晓得实际上花了多久时间,感觉顶多三十分钟。一回神,警方的装甲车已包围公车。



车门那一侧贴近水泥墙,等于遭三方夹击的状态。迎面而来的装甲车坐着也看得见,但无法确认旁边和后方的情况。在老人的指示下,前野观察窗外回报给我们。



她莫名其妙的感想逗笑了老人。



「来这么多护送车干嘛?要载我们吗?」



坂本替愉快地咯咯笑的老人指正她:「不是护送车,是装甲车。」



「那是载囚犯的车子吧?窗户有很吓人的铁丝网。」



「装甲车也一样。为了保护车里的警官,才制造得那么坚固。」



数不清的警车赶抵现场。警示灯照得我头昏眼花,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光线也会像噪音一样「吵」。



附近住家也有所变化。原本黑暗的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远方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约莫是警方在广播。



三十分钟之间,柴野司机的手机响起好几次,老人却完全无视,仿佛在等待周围安静下来。



装甲车就定位,警车不再移动后,手机又响起。老人开口道:



「前野小姐,我想请杉村先生坐到驾驶座,麻烦你帮忙他。」



前野眨着眼,望向空荡荡的驾驶座。「要让杉村先生开车吗?」



「你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就是冒失了点。」



老人温柔地责备,前野缩起脖子说:「对不起。」



站起身并不困难,但要爬上驾驶座的窄梯不容易。毕竟小学运动会的家长比赛项目不包括袋鼠跳,我跌跌撞撞,额头碰到驾驶座后方的隔板,眼冒金星。



「杉村先生,辛苦了。」



坐在中央阶梯的老人稍稍提高嗓门。



「驾驶座的操作盘上有照明开关吧?请打开车头灯,按两下喇叭后,再熄灯。」



「老先生,那是什么信号?外头有你的同伙吗?」



恍若沉浸在一亿圆幻想中的田中,久违地重返现实。当下,我也浮现相同的疑问,焦急思考着



怎样才能不必听从老人的指示,或至少稍稍拖延时间。



不料,老人回答:「我没有同伙。这是……唔,算是谈判开始的信号吧。」



「谈判开始?」



「对,我想拜托警察做些事。」



手机再度响起。



「杉村先生,请按我的指示行动。」



我的位置离老人最远,一旦有什么状况,可躲在驾驶座的隔板底下。其他人质则是直接暴露在危险中。



警方要攻坚,只能使用紧急逃生门。老人应该也想到这一点,却满不在乎地坐在阶梯上,背对紧急逃生门。



老人说过,他年事已高,只要大家来真的,便能轻易制服他,但难保不会有运气不好的人挨子弹。对象换成警察也一样,一旦进行攻坚,老人会开枪射击。至少他曾表示有此打算。



可能性不高的「或许会挨子弹」的恐惧、讨论赔偿的金额、老人怎么看都与凶暴案件格格不入的孱弱外表、稳重温和的对话,我们不知不觉被逐步笼络。这样的经验是第一次,无从比较,但即使参照小说情节,人质不是应该陷于更深的恐惧和紧张感吗?歹徒的情绪会更激动,或更频繁地出言恐吓吧?以目前的处境来看,「笼络」绝非不适切的形容。短短一个钟头的发展,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在这节骨眼,若想打破现状——



虽然没有大型车辆驾照,但我晓得怎么操纵巴士。堵在前方的是装甲车,突然暴冲撞上去也不要紧吧。



「杉村先生。」



老人呼唤我。探出驾驶座,回望公车内部,只见老人露出一贯的笑容。他脚边浑浊的黄光中,浮现坂本、前野、田中和总编苍白的脸庞。



「快点执行他的指令。」总编小声催促,低下头。



我打亮车头灯,举起被胶带捆住的手腕,往方向盘中央敲两下。骤响的喇叭声戏剧效果十足,公车周围一阵哗然,如涟漪般扩散,仿佛能传达到广播车四处奔走的远方人家。



我熄掉车头灯。



「谢谢。你果然是冷静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老人看穿我的想法。



手机铃声停歇,随即又响起。



「杉村先生,你下得来吗?」



听到老人的话,前野起身走近驾驶座。我以眼神制止她,问道:



「我不能待在这里吗?可以告诉你外头的情况。」



装甲车和警车后方,制服警察忙碌穿梭。不是平常看惯的巡警,而是出现在电影和电视剧中的全黑或深蓝特殊部队制服。依稀听见厚重的靴底踩过遍布空地的沙碟声响,难不成是我的幻觉?



「那是机动队吗?还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动的SAT【注:Special Assault Team的缩写,日本警察厅的特种部队,主要负责人质劫持、恐怖攻击等案件】部队?来了很多人。」



我望着外面,以大家听得到的音量报告。老人格外开心般加深笑意,仿佛要让其他人质看见。



「直接问吧。」老人总算掏出手机,「喂?」



他应一声后,聆听对方的话,偶尔回答「是」。这段期间,他仍举着枪,直盯着人质。



讲手机时,由于集中注意力,视线与身体会自然转移,所以会发生在月台通话,被电车撞到之类难以置信的事故,但老人并未如此。



在众人的目光下拨打或接听手机,他丝毫不以为意,注意力也没分散。除了他,我只晓得一个这样的人,就是我的岳父,今多财团的领袖今多嘉亲。



「我懂了。那么,我先挂掉手机。我会跟大家商量,然后……嗯,请十分钟后再打来。」



老人彬彬有礼地结束通话,把手机放在膝盖上。



「对方是隶属县警特务课的山藤警部。」



虽然决定要设法抵抗,不能继续被老人牵着鼻子走,听到他天真无邪的口气—仿佛在安抚、鼓励我们的温暖话语,我又萌生立场顚倒的错觉。



在场所有人,包括老人在内的六人,被卷入糟糕的状态,但这并非其中的谁导致。于是,我们互相鼓励,想办法脱离困境。外界终于伸出援手,只差一步,大伙一起加油吧!身为队长的老人,正在激励我们——



「山藤警部的职务,就叫谈判专家吗?啊,不是公证机关的公证人【注:在日语中,谈判员与公证人的发音相同】……」



「讨价还价的谈判,对吧?」坂本回话。「这我也晓得。」



「哦,你晓得吗?」



「我在电影中看过。反倒是老爷爷提及的公证机关,我第一次听到。」



「这样啊,那种地方和现在的你无缘。」



「少罗哩八嗉的。」田中厉声道。「小子,别多嘴。老先生,警察说什么?」



「他问劫持公车的是不是我,我回答『是』。」



连坐在驾驶座的我,都能感受到田中焦急得体温和血压飙高。



「老先生,别闹了。你的脑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如果想确认我是否神志清醒,我很清醒。」老人笑道。



「你有目的吧?快告诉警察,叫他们去做啦,我不想奉陪了。」



「不愿意奉陪到最后,我就不能支付你一亿圆。」



毕竟是赔偿金——老人若无其事地回应。



「所以得请你付出値得赔偿的忍耐力和时间。」



杉村先生!总编呼唤我,声音大到像是忍无可忍。



「坐在那种地方,你会被当成歹徒。万一遭到狙击怎么办?快下来!」



我大吃一惊。坂本和前野恐怕也吓一跳,挨近总编,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不用担心。



「日本的警察没那么鲁莽。」



「谈判专家在跟老爷爷说话,不会误认杉村先生。」



「吵死了!」总编大喊,身体缩得更紧。「你们都疯啦!我们是人质,懂不懂啊?」



那尖叫般的残响消失前,没有任何人出声。



「——我有点渴,想请警方送喝的过来。」老人缓缓开口。「在这种情况下,为防止警方掺进安眠药,只能要求密封的瓶装飮料,各位有什么喜欢的飮料吗?」



两个年轻人觑着总编,仿佛担心脱口说出「可乐」会挨骂。这一瞬间,他们害怕的不是持枪的老人,而是歇斯底里发飙的总编。



笑意又涌上我的喉头。就像看到早就离开公车,此刻应该待在安全之处的迫田女士完全不理解状况多么严重,随手拂去沾在发上的天花板碎片时,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强烈笑意。我必须竭力克制,以免显露在脸上。



事后我才明白,压抑笑意是对的。当时,坐在驾驶座、唯一露脸的我,被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拍摄。倘若我笑出来,事情会变得超乎想像地麻烦。



我们真是滑稽,我暗想着。老人一样滑稽,不好笑的只有他手上的枪。



「要是喝水,会想上洗手间……」前野声如蚊呐。



「也对,会有这种困扰。有没有人想上洗手间?」



「现在还好吗?」



坂本凑近前野,小声问。前野害羞地点点头,坂本接着也问总编:



「呃,你不要紧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不用你管!」总编尖声嚷嚷,撇开脸。「不要管我。」



「老爷爷呢?」



听着坂本的询问,我一阵错愕,田中明显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但老人似乎早预料到这一点。



「谢谢,你真好心。」



「换成我是老爷爷,光是做这种事,肯定紧张到心脏快爆炸。」



「虽然一把年纪,不过我身体不差,没关系。」



此时,手机响起。



「公车上应该备有的抛弃式方便袋,万一无法忍耐请取用,暂时这样就行了吧?」



「有抛弃式方便袋吗?」



「应该在驾驶座底下的紧急用品包。前野小姐,能不能麻烦你确认?」



前野来到驾驶座,蹲在我的脚边翻找。老人觑着她,重新握好枪,接起手机。



紧急用品包内有个金属银的大束口袋。前野打开后,脱口道:「啊,真的有。」



「是的,大家目前都没问题,不过想要一点喝的……」



老人在与山藤警部交谈。坐在驾驶座的我,发现视野一隅冒出新的景物。



那是所谓的「提词板」。一名制服警察蹲在公车斜前方,朝我举起B4尺寸的纸——大概是速描本吧。



(YES向右转 No向左转)



我若无其事地向右转,假装往那边望去。



(歹徒是一个人吗?)



我以眼角余光偷瞄纸板,继续看着右边。



(手枪只有一把吗?)



「又有新的警车过来。」



我对着右边低喃,老人仍在讲手机。



(车上有几名人质?)



纸张很快翻过去。



(司机说有五人对吗?)



我注视着右边,若无其事地搔搔头。



(人质在车内后方吗?)



我转向左边,低头问在翻找束口袋的前野:



「那是药吧?」



她在捡査可密封的小夹链袋。



「是啊,有OK绷、贴布、绷带和伤药……这是止泻药。会是司机小姐的吗?」



「不,是公司配给的备用品吧。以市内公车而言,准备得相当齐全。」



抬头一看,纸板和警察都消失不见,老人也结束通话。



「有供晕车乘客呕吐用的纸袋,拿出来吗?」



「好,谢谢。请放在投币箱上。」



老人把手机收进外套口袋,暂且改用左手拿枪。



「这玩意满重的。」



他甩甩右手,又换手重新拿好枪。



「警方会送来瓶装水。然后,各位……」



老人的神情就像在说「问题来了」。



「警方的条件是,要释放一名人质,怎么办?」



谁能立刻回答?



「唔,这是标准程序,我早预料到。」



老人低喃,环顾我们。



「或许各位会觉得我是个怪老头,既然讨论过赔偿金,能否听听我更进一步的说法?」



谁能说不呢?



「其实,我并不想做这种事。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我非常清楚。可是,不这样警方不会行动。」



「老爷爷,」坂本出声呼唤,「你动用警力到底有何目的?」



老人严肃地直视青年。



「我希望警方帮我找下落不明的人。」



坂本和前野哑然张口,像是灵犀相通。



「那是……呃,失、失……」



「失踪人口?」



两人的双眼闪闪发亮。能够理解老人的动机,他们十分高兴。



「是希望警方协寻离家出走的人吗?要找老先生的家人?太太或是孩子吗?」



「不不不,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离家出走。」



「不然呢?」田中的话声充满苦涩。「如果不是要条子找出你跑掉的老婆拖过来毙了,那是要干嘛?」



「说得真具体。」老人睁圆双眼望着他。「难道你有切身经验?」



「少胡说八道。几年前有人为这种理由,抓了人质与警方对峙,闹得挺大不是?」



「名古屋的案件吗?我也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坂本出声。



「那不重要啦。」前野挨近老人,紧握双手,前身向倾。「不管是谁,都是老爷爷没办法独力找寻的人吧?很重要的人吗?」



「重要……」老人低喃着,抿起嘴。「与其说是对我重要,也许是对社会相当重要的人。」



田中顿时冷却,或者说一副坏事败露般的表情,不屑道:



「搞什么,原来老先生是搞宗教的!」



「哦,你怎会这么想?」



「看你这么装模作样——」



「听到对社会很重要,田中先生立刻联想到宗教呢。」



「我是不懂啦,可是那种莫名其妙宗教的信徒,不都满口相同的话?教祖是救世主之类的。」



老人的笑声意外开朗。「是啊,我也不太会应付那种人。」



「意思是,老爷爷不是喽?」



前野问道。老人思索片刻,似乎在为冒失慌张、积极过头的前野斟酌措词。



「订正一下,不是对社会重要,而是『对社会一部分的人重要』的人——不,人们。」



「不只一个人?」



「嗯,有三个人。」



「他们是怎样的人?」



老人又沉默半晌。感觉上,他早预料到前野听见这番话会十分震惊,所以留个缓冲。



「是坏人。」老人回答。「所以才重要。」



此时,我第一次与田中互望。



只要是大人都知道,当有人指着什么人说「坏人」时,即使那个人手中没有枪,仍应保持警觉。当然,我们已身陷非警戒不可、非小心不可的状况,但老人揭晓的部分动机,还是有前所未闻的异样感。



田中约莫有同感。他仓皇转动的眼珠仿佛在说「这是在搞什么」、「这个老先生果然很不妙」。



「老先生。」他呼唤的语气也谨慎许多。「这样我懂了,你快点拜托警方吧。」



「等一下,」前野打断他的话,「老爷爷还没说完。」



「小姐,你闭嘴。」



前野一副受伤的表情,老人的眼中明显流露失望之色。



「田中先生,你似乎不相信我神志清醒。」



「没那回事。你十分正常,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是不是也开始认为,要给你一亿圆是在唬人?」



「那种鬼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不,你本来相信的。想必你的阅历不少,但我不是没见过世面,有看人的眼光。即使话出自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老人之口,你也当真了。反过来说,你就是这么需要钱。」



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两人的互动真的挺有意思。这下换田中的自尊受伤。



手机响起,老人立刻接听。「好,好。」他简短应两声就挂断。



「警方已备妥飮料,打开驾驶座右边的窗户接收。」



「不是要释放一个人?不必先处理这件事吗?」我问。



「这是信义的问题,」老人回答:「得有一边先下赌注。」



我观察周围的状况。从驾驶座望出去,没有特别醒目的动静。



「前野小姐,不好意思,飮料颇重,但还是麻烦你去拿。杉村先生,请离开驾驶座。」



我请前野扶住手肘,小心走下踏阶。我想告诉她,看见纸板别慌张,要沉着应对,又怕随便耳语会吓到她。



「打开这扇窗吗?」



看到设有把手和窗锁的车窗,前野十分讶异。



「我常搭公车,却不曾注意到这边能打开。田中先生居然也知道。」



前野打开车窗,手机再度响起。老人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拿到耳畔,朝前野点点头。



「拿到飮料后,关上车窗,请安静迅速地完成。我需要各位的配合。」



前野微微探出窗外,接过一个装有约半打宝特瓶的透明塑胶袋。坐在公车地板上,只看得到这幕情景。



送宝特瓶来的警察似乎讲了几句,我听到片段,像是「有没有受伤」。前野颔首,把飮料放到驾驶座,安分地迅速关上车窗。



「收到飮料,谢谢。」老人与手机彼端通话。「我会和大家商量再决定。我是个守信的人,请放心。」



既然警方赌他不会反悔,他就不会背信,是吗?



结束通话,老人对前野微笑道:「麻烦你打开瓶盖,分给每个人。」



总编不肯接,前野便把宝特瓶放在地上。回到坂本身旁的位置,前野提心吊胆地喝一口水。



「好冰。」她低喃着,垂下头。「外面吵得好厉害。」



她的手在发抖,瓶里的水跟着摇晃。胆小的前野似乎又回来了。



「这……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总觉得没有实感,可是……」



「没错,是不得了的大事。」老人点点头,温柔安抚。「不过,你做得很好。谢谢。为了表达感谢,不如我让你下公车?」



前野来不及反应,老人就问坂本:「你没有异议吧?」



坂本尚未开口,前野颤抖着摇头道:「不,我不要下车。我要留下来。」



那双大眼瞬间盈满泪水。



「我不能一个人下车。」



前野哭着挨向坂本,坂本的肩膀用力靠上去。



「要是独自下车,我一定会后悔。」



「你不像田中先生那么需要钱吧?」老人问道。



这话并不刻薄,前野坦白答道:「不是钱的问题。啊,也不是我不相信老爷爷会给赔偿金。」



「我明白,你是个诚实的人。」



前野泪如雨下,把宝特瓶放在旁边,以衣袖擦脸。



「那么,田中先生,请下车吧。」



田中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留存许久。常识与非常识交战,现实与幻想交攻。眼前的老先生要给我一亿圆,世上才没这么荒唐的事,简直胡说八道。可是,万一是真的呢?假如有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成真呢?



「我也要留下。」田中应道。「迫田老太太离开时,我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丢尽面子嘛。」



他频濒眨眼,鼻头微微冒汗,露出苦笑。



「老先生,我不是相信你。你的言行举止都太莫名其妙,但我见过一些世面,知道此时先下车,后果会难以收拾。」



老人的眼神和脸颊又带着笑意,「会被媒体骂翻吗?」



「我才不管媒体,但我害怕身边的人的谴责。顺带一提,我也怕儿子问:人质中有两个女人,爸爸怎么头一个落跑?」



「你有儿子啊。」



田中的视线离开老人,深深叹口气:「我有五千万圆的保险。」



死于意外或犯罪能拿到加倍的保险金,他补充道。



「恰恰是一亿圆,有意思吧?」



「不必赔上性命就能拿到一亿圆,想必会更有意思。」



老人语毕,一阵沉默。我望向垂头抱膝的总编。



「让她下去吧,她看起来很难受。」



田中努努下巴,抢在我之前开口。



「喂,这位女士,不必客气,你下车吧。」



总编没反应。我也对老人说:「请联络警方,让她下车吧。」



「就这么办。」



老人拨打手机,告诉警方:「现在我要让一名女性下车,麻烦你们支援。」



又说得仿佛老人不是劫持犯,而是人质之一,正在等待救援。



手机另一头答应。即使如此,总编仍僵在原地。



「请先下车吧。」坂本劝道。「你的脸色颇差,不能留在这里。」



「前野小姐,麻烦解开总编手腕的胶带。」



前野上前,以指甲撕开胶带。对不起,会痛吗?面对询问,总编依旧缄默。



「从后面的紧急逃生门离开。怎么开门,看说明就懂吧。」



在老人的催促下,园田瑛子终于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敌意,我吓一跳。



「我知道你这种人。」



总编瞪着老人,恫吓般低语。那是我从未听过、深藏在她体内的声音。



「我痛恨你这种人,所以马上就看出来。我痛恨你的同类。」



老人微笑不答。



「你才是教祖吧?我不晓得你有何企图,但你适可而止!」



总编恶狠狠地瞪着老人,老人迎向她的视线。不,是吸收化解那道视线。



园田瑛子的肩膀垮下。她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拖着脚一步步走近老人。必须穿过他旁边的阶梯,才能抵达紧急逃生门。



「我也从一开始就看出来。」



总编经过时,老人面朝前方说。



「你拥有非常痛苦的回忆吧。我不是那种人的同类,但我很清楚他们的手法。我向你道歉。」



这段哑谜般的对话,引来年轻男女和田中询问的眼神。我飞快摇头,完全不懂老人和总编在说什么。



总编光是蹲下操作门杆,仿佛就耗尽全力。她抓住椅背撑住身体,似乎想起留在车上的皮包。于是,她后退把皮包抱进怀里,用力揣紧一下,搭到肩上。



紧急逃生门开启。是风向的关系吗?不同于打开驾驶座窗户,空气一口气灌进来。户外的空气蕴含团团包围的警察的紧张,及看热闹民众与媒体的喧嚣,具备一股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我能感受到,几乎能尝出滋味。



警示灯的光照在总编的额头和脸颊上。她觑我们一眼,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跳下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