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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 2)




「打给你之前。」



我一阵哆嗦,身体总算能动。



「井手先生,你碰过什么东西吗?」



「为何这么问?」



「夫人确定过世了吗?」



「你自己确定。」



我走近床铺,进入立灯的光圈,探向森夫人的鼻子。没有呼吸。



轻轻掀开领口的毯子,露出颈脖。有一圈红痕。



森先生应该是用勒死夫人的领带上吊自杀。



「报警吧。」



我拿出手机,井手正男像猫一样迅速靠上来,左手挥落手机。



「你做什么?」



「怎么能报警!」



不可以。他倒了嗓,嘴角颤抖。



「我不承认这种事!」



简直像闹脾气的孩子。



「老大的最后不能是这样!他可是森阁!他不能像这样死掉!」



我注视着他。井手正男在哭。



「不然怎么办?」我加重语气。「不管是怎样的最后,都是森先生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你不能否定。」



「你懂个屁!」



他大吼,又用左手揪住我的衣领,猛力摇晃。



「你懂个屁!你哪懂得老大的心情——」



「那你就懂吗?你说森先生希望怎么做?」



「把遗体藏起来。」



我瞠目结舌。井手不再摇晃我,但我的身体仍晃动着。因为抓着我的井手在发抖。



「把遗体藏起来,遗书也藏起来。收拾房间,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老大是这样死的。」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浑身发抖,反复强调。



「老大有很多敌人,全是些下三滥的家伙。无能又自私,跟老大天差地远的家伙。」



他毫不掩饰轻蔑,一把推开我,仿佛我是其中一分子。



「我非常清楚。那伙人知道老大是这样走的,肯定会额手称庆,嘲笑老大有多凄惨。他们会怜悯老大,说他可怜。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井手先生。」



这个人已完全失去理智。



「就算藏起遗体,粉饰太平,又能怎样?只会让森先生和夫人死后不得安宁。」



「少在那里罗嗦,帮我就是!」



吼得凶恶,但他面色苍白,显然畏怯不已。



「如果我一个人有办法——」



何必求你?井手呻吟着,双手抱头,当场瘫坐。



「我的手这个样子,没办法搬动老大。没有车,也没办法带老大出去。」



他酒驾车祸受伤,被吊销驾照。现在的井手正男什么都办不到。



「没必要移动两位的遗体,也没必要搬去别的地方。」



我俯视他。



「让他们静静启程吧。如果能及时阻止是最好的,但为时已晚。既然如此,对森夫妇的遗体尽礼数,是留下来的人的义务。」



井手正男捣住脸。我搭着他的肩,他浑身绷紧,挥开我的手。



「都是你害的!」



谁教你要做那种书,他说。



「老大说那是一种纪念。」



我也听到这句话。庆功宴气氛欢乐,森先生侃侃而谈。如今回想,谈到的几乎都是夫人的事,或是与夫人的回忆。



「我很遗憾。」



井手正男垂着头,挣扎似地想摸索外套口袋。外套被他不灵活的动作弄掉。



「你要做什么?」



「我要拜托别人。」



他左手笨拙地挖出手机。



「不管找谁来,情况都不会改变。大家只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我蹲到他身边。



「森先生的最后,既不凄惨也不可悲。虽然令人遗憾,但这是森先生的选择,觉得可悲是错的。」



手机滑落。他捡起来,又掉落。



「会想藏起遗体,隐瞒事实,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觉得森先生悲惨。」



井手正男停止动作,像野兽般抓着手机。他维持这个姿势,缓缓转过头。



「你居然讲这种话……」



「如果我的话让你生气,随你爱怎么生气都行,要揍我也没关系。」



泪水滑过他的脸颊。



「森先生想看你重新振作吧?」



井手放开手。手机无声无息掉在厚厚的地毯上。



「没有给我的遗书。」



泪水从他眼中蔌簌落下。



「因为没必要吧。森先生相信你会振作起来。他这么希望,所以相信你一定会听到。」



这就是遗嘱,我说。



「你要达成『老大的遗嘱』。能够办到的只有你,井手先生。」



我站起来,跨过他的膝盖,来到宽阔的地方。



「我要报警了。还是你要打电话?」



卧房两端,森信宏与他过去的亲信,仿佛对称摆出相同的姿势。坐在地上,倚靠着墙,深深垂下头。



「我来打。」



我默默点头。



「你老是这样。」井手正男垂着头说。「满口漂亮话。」



我穿着大衣却仍觉得冷,寒意从脚底爬上来。



「就算你一脸清高,我也看透你的本性。没能力、没资格,却能赖在今多集团的中枢,简而言之,靠的就是色诱。你拐了会长的女儿。」



即使森先生已成亡骸,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听到这种话。



「森先生的意见也跟你一样吗?」



井手正男抬头。他眨眨眼,望向床铺另一头的衣柜。



「——他骂我,要我别说那种不长进的话。」



卧室的黑暗中,森先生的亡骸形影显得格外漆黑。



「老大很中意你。你哄骗人的手段真是高明。」



「森先生中意的是菜穗子。他从菜穗子小时候就认识她。」



井手正男没听进耳里。



「他骂我耍小手段,叫我不要把菜穗子小姐卷进来。」



井手正男做了什么,森先生才会如此劝戒?他对我的菜穗子做了什么吗?



「我停职,时间多到发慌,所以想要揭发你的真面目。」



井手正男发出痉挛般的笑声。



「我一直在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有段时间我就住在你们夫妻的公寓旁。那个矫揉造作的地区,连单间套房的租金都贵得吓人。」



寒意令我颤抖。



「外表再怎么伪装,你也不可能是真心的。在你眼中,会长的女儿只是道具。你只是想要金钱和地位。」



你在外头肯定有女人——他说。



「你绝对在外头金屋藏娇,和小三厮混。怎么可能没有?那种生活,闷都闷死人。那原本就是你这种人干不来,对你太沉重的职务。」



结果咧?井手正男朝着卧房的黑暗摊开双手。



「连我都差点吓傻。原来外遇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宝贝夫人。」



我杵在原地。



井手放下双手,仰头看我,露出冷笑。



「会长的女儿厌倦你。你满足不了她。你被炒鱿鱼啦。」



你完了——他说。



「我也完了,我们扯平。」



他又痉挛似地笑。



「老大变成这样,再也没有人会罩我。就算退休,老大还是有影响力面子上,不管我桶什么篓子,都对我从宽处置。」



我失去最后的庇荫,他说。



「我完了。但我不会一个人完蛋,我要拉你一起陪葬。」



身体好沉重,我几乎要被笼罩室内的冷气压垮。



「你为什么不问?求我告诉你啊!我老婆真的红杏出墙吗?对方是谁?问我啊!」



我叫你问我!他喊道。



「跪下来求我!磕头求我不要说出去!」



我一动也不动。



「你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仗着有森信宏这个伟大的父亲,恃宠而骄。不管我做什么,老大都会原谅我。我有老大罩着——



「森先生已不在世上,你只剩一个人。你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我慢慢移动双脚,走向卧房门口。我站在门旁,背对着他说:



「我和菜穗子的问题,也只能由我们夫妻解决。菜穗子很聪明,对我和岳父的事,也有足够的判断力。如果我们夫妻之间真的有问题,不必你多事,她也会主动告诉我。」



我说到一半,井手正男就吃吃笑起来。



「是啊,那你好好加油吧。」



我跨出走廊,他的话声追赶上来:



「我放在客厅的大衣口袋有数位相机,里面有多到数不清的证据照片。你可以拿去看。」



删掉也没用!他的嗓门拉得更大。我走下楼梯。



「我的手机里也拍一大堆——」



大喊的同时,传来东西撞到门的声响。大概是井手拿手机丢门。我仿佛看到他又抱住头,缩成一团。



我蓦然想起,森先生曾问:菜穗子好吗?你们要和睦相处。恐怕他从井手那里听到菜穗子的「问题」吧。



然后,森先生告诫井手,不要说那种不长进的话,不要耍那种小手段,不要把菜穗子扯进来。



森先生,对不起。我让你带着忧虑离开。



井手正男的风衣掉在客厅门口。



我对自己摇头。



客厅的电话机亮着红灯,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约莫是井手用卧房的子机报警。



我转身前往玄关。大衣衣摆扬起,脚步愈来愈快。离开吧。我不在这里,我没来过这里。



我想逃走。



发动富豪汽车的引擎,我往反方向驶出。车子吱咯作响,是沙砾道。我的手在发抖,膝盖在颤抖,根本使不上力。只有心情焦急万分,速度快不起来。



森家的门灯倒映在后视镜里。



后方传来警笛声。



我踩下油门,什么都无法思考。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手机传来简讯铃声。



爬上缓坡又下降,来到看不见森家的地点。我停下车,摸出手机。



是井手正男传来的简讯。附着照片,文章很短。



「同样的照片,我也寄给桥本。」



照片里,菜穗子和桥本真佐彦依偎在一起走着。两人挽着手。



「大家同归于尽。」







我在车子里待了多久?



时间感消失。隆冬的夜晚漫长,黑暗幽深。



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何我不回家?



我在岳父宅子的围墙外。我把车子停在围墙边,坐在驾骏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千叶开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车子像这样紧贴在墙边停放。没办法打开驾驶座车门,岂不是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一样吗?



如果想要把自己囚禁起来,怎么不去别的地方?要闭上眼睛、捣住耳朵,隔绝现实,还有更适合的地点。



我想多少睡一下,五分钟就好。只要离开现实,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梦。



有人在敲副驾骏座的车窗。



我抬起头,菜穗子站在车外。车上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然而,她却穿着毛衣,抓拢大衣前襟站着。



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脂粉未施。像美丽而苍白的女鬼,正要惊吓深夜开车、疲倦不已的运将。



菜穗子与我对望,轻轻点头。她的嘴唇在问:「可以让我上车吗?」听不到声音,也许她没说出声。



我甚至没解开安全带。手冻僵了,无法灵活动作。菜穗子耐着寒冷等待。



车门打开,深夜的冷风灌进来。我摩擦双手,等待血液循环至手指,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菜穗子轻巧坐进副驾驶座。开关车门,上下车子。这些细微的动作,反映出一个人的教养。菜穗子无时无刻都是优雅的。



「监视器拍到你。」菜穗子理好大衣前襟说。



「原来你注意到了。」



「嗯,可是你没下车。」



所以我来了——她解释。



「谢谢你让我上车。」



我的妻子说,像个搭便车的女孩。



「我有点纳闷,待在这里很冷,你怎么不快点进屋?」



妻子撩起刘海,环抱身体。



「仔细想想,你——应该不想在桃子睡觉的屋里谈这种事吧。」



我也和妻子一样,环抱自己的身体,仿佛要避免彼此碰触。



我们陷入沉默。



「我接到桥本的联络。」



桥本真佐彦收到井手正男的简讯,立刻通知菜穗子。



「他也告诉我,寄照片给他的是什么人。」



「这样啊。」



车内渐渐暖和,但引擎声和细微的震动,就像车子在倾诉「我还很冷J。



妻子像这样来见我,她主动过来了。



那么,我也该主动问她。



「那是事实吗?」



妻子没看我,侧面的睫毛很长。



「——是事实。」



我仿佛瞬间被掏空,身体内侧的反重力一口气消失。



「一开始,」妻子透过挡风玻璃,注视夜晚的路面。「是六月底,大概四点多吧,都内下起一阵惊人的雷雨。你记得吗?」



我轻轻摇头。



「当时我在元麻布,办完事正要回家。但是突来的骤雨,害我完全招不到计程车。要是待在店里就好了,可惜我已走出户外。」



所以——她舔湿干燥的嘴唇。



「我打电话到秘书室,想问能不能派公司的车子过来。」



电话是桥本真佐彦接的。



「桥本说『我去接你』,立刻赶来。」



是我的错,她淡淡地说。「我没留意气象预报。我想偶尔也该搭个地下铁、走走路,便留下车子出门。」



尽管是这种情况,我却忍不住微笑。「你很怕打雷嘛。」



妻子像少女般温顺地点点头。



今晚是阴天。我这才发现,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光。



天空一片漆黑,无尽地漆黑。



「他送我回家,留给我手机号码,说『往后不管任何事,请随时吩咐』。」



桥本真佐彦是能干的公关人员,麻烦终结者,今多财团忠实的战士。



也是效忠公主的骑士。



「真的只有这样而已。」



妻子又触摸刘海,手颤抖着。



「九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



妻子掌握着我的行程。那一天,她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刻坐上海线高速客运。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她应该当场就察觉状况。



「我头一个联络桥本,因为我一个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去你那里,却不晓得该不该去。我惊慌失措,忍不住哭泣。」



是他帮了你呢,我说。



「他为我做了一切。」



也是桥本将我从海风警署送回妻子等待的家中。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还有坂本说「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以及他轻易就让前野展露欢颜。



「可是,这些都不是契机。」



妻子一紧张就会拨弄刘海。此刻她会不时触摸头发,也是这个缘故吧。她无法克制颤抖的手,像要隐藏似地以右手按住左手,齐放在膝上。



「不是桥本做了什么,是——」



是我的问题,妻子说。



「两年前,家里不是发生可怕的事吗?」



集团广报室开除的打工人员对我怀恨在心,不仅騒扰我,还抓桃子当人质。



「那时我不禁想,你怎么能这么成熟?你是独当一面的大人,能够承受许多事,并且去解决,活得独立自主。相较之下,我——」



妻子的嘴唇颤抖。几小时前,我待在同样嘴唇颤抖的井手正男身旁。



「我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妻子没回答。



「从此以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变成一个大人,要变成一个遇上事情时,你可以依赖,而我能够提供支持的太太。」



可是——她垂下头。



「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我完全不懂要怎么样才能变成大人,变得坚强。」



我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她说。



「马上就会碰到困难,稍微想要努力做点什么,身体便撑不住。」



「身体不好不是你的责任。」



妻子抬起头,下定决心般注视着我。



「世上有太多身体比我更不好、更虚弱,但仍为了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也有很多人为了孩子而工作。」



我却全部推给别人。



「依赖周围,只管骄纵。无论对父亲、哥哥、嫂嫂都一样。喏,你知道吗?桃子居然对导师说『妈妈身体不好,我好担心』。」



我什么都不是——她说。



「我只是个虚浮、依赖心重的人。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可是我……」



我一出声,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无力。



「——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很幸福。我一直跟你过得很幸福。」



妻子注视着我,眼神游移。然后,她吐出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真的幸福吗?」



你真的幸福吗?



「桃子上幼稚园,参加考试上小学后,我也渐渐参与社会,看到许多家庭的状况。」



于是开始思考,她说。



「我的家庭,你和我打造的这个家庭,真的算是个家庭吗?会不会只是我待起来惬意舒适的茧?」



「惬意舒适的茧哪里不好?」



妻子随即反问:



「你觉得舒适吗?」



我们望着对方,陷入沉默。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一直在忍耐,她说。



「你为我忍耐许多事。」



「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



「是啊,没错。但是,我完全不需要忍耐。因为你连我的份都一起忍下来。」



妻子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对你太不公平。我不想离开你,不想被你另眼相待,所以交往的时候,始终隐瞒自己是今多嘉亲的女儿。直到论及婚嫁,两个人约定共度此生,忠厚老实的你再也无法回头,才告诉你真相!」



妻子的眼角渗出泪水。



「所以,你为我抛弃许多事物。不管是最喜欢的工作、父母、兄姐、故乡,全为我而抛弃。」



是我逼你的,妻子说。



「我根本没有让你幸福。我只是夺走你有意义的人生,逼你当我的保姆。我太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跟你结婚,所以夺走你的人生。」



我内心总是充满亏欠。



「每次你在各处被卷入事件,我就好担心。你很善良,没办法抛下遇到困难的人。你很老实,无法对错误的事坐视不管。你不断涉入事件,而我只能在外头提心吊胆。可是……」



妻子以指尖擦拭眼角。



「那些时候的你,总显得神采奕奕。比起待在我身边,和我一块奢侈度日的时候更像你。你会变回我认识的你,当初落入情网的你。」



你和我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妻子说。



「一直把你关在我的幸福中,你就快要窒息。」



注意到时,视线一片模糊。我发现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比妻子的千言万语冲击更大。



「对不起。」妻子向我道歉。「你快窒息了,我知道。」



妻子发现了吗?赏樱会时,我那渴望能跨上红色自行车远走高飞的愿望,及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的念头。



不止那一次。不止一、两次。只是我没有自觉,但妻子看到、听到、察觉到更多更多那样的我。



然后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我们的这桩婚姻,是不是一场错误?



「他就不会室息吗?」



我在问些什么?



「我会窒息的地方,桥本就没问题吗?他就能胜任吗?」



桥本真佐彦是骑士。从一开始,他就清楚今多菜穗子的真实面貌是个公主。



「所以你才选择他吗?」



妻子别开脸,闭上眼。几滴泪水滑落。



「我不知道。」她闭着眼回答。「可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轻松。我总是可以完全放松。」



「他会为你奉献,因为那是他的工作。」



妻子摇头。



「就算是他,换了立场,也会变得不再是现在的他。」



妻子不断摇头。



「他对你说过什么?他答应你什么?」



不能问这种问题,不能逼妻子。可是我仍厉声质问。



「他用什么甜言蜜语哄骗你?」



「他没有骗我。」



「只是你这么以为,只是你这么觉得。」



「就像你没有讨好我,他也没有讨好我。」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她说。



「他只说会陪在我身边,他说这样就好。他会在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陪在我身边。」



充满暖气的车内非常闷热,我却在颤抖。妻子也像要逃离寒意似地,紧抱自己的身体。



「我很卑鄙,我很坏心。」



我会为自己辩解,她说。



「每次想去见桥本,光找借口是不够的。我总是为自己辩解,我也有权利享受。」



「什么意思?」



「你常跟那个叫前野的女孩交谈。」我瞪大双眼。冲过头的芽衣小妹怎会在这时候冒出来?



「最近她做了什么、传了什么简讯给我——你总是讲得兴高采烈。我呢,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你嘴里的『前野』,会不会其实是『间野』。怀疑你其实是在影射间野京子的事。名字碰巧很像,所以你搬出前野来掩饰过去。你无法不去想间野京子,才会这样掩饰。」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太荒唐了。」



「没错,太荒唐!」



沙哑的话声,却是不折不扣的哀叫。



「我是可笑的醋坛子。我只是在胡思乱想,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想。我把你囚禁起来。你的幸福、你的人生意义,都在我的世界之外。而你真正能够敞开心房的女子,一定也在外头的世界——我就是会这么想。」



妻子的话掠过脑中。我好羡慕园田小姐,我嫉妒她。



我,和围绕着我的外界。没有菜穗子的世界。



「你似乎根本没发现,但我也是有耳朵的,我也有一点自己的情报网。你以为我完全不知道公司里是怎么传你和间野小姐的吗?」



我好寂寞——菜穗子说。



「就算关得住你的人,你的心还是在别地方。你还是会去真正渴望生活的地方。」



窗外的黑暗依旧。这个夜晚,永远等不到黎明。



「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咦?」



「圣诞节,你从海风警署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第一个就来接我们。」



我是你的妻子。不管处境多艰难,我都想待在你身边。



「我……想要……保护你。」



「所以把我交给父亲?」



妻子松开紧抱自己的手,哀求似地揪住我的大衣袖子。



「只要交给父亲,我就安全了?你觉得这样就好?你可以一个人面对警察、媒体,面对所有说你坏话的人,一个人挺过去?你一个人比较容易挺过去?」



我是绊脚石吗?妻子问。



「我想要和你一起克服困难,每次出事我都这么想。可是,没有我,你反倒比较轻松。」



「可是,还有桃子。」



「没错,我们的女儿。我们应该一起守护的女儿。」



然后孩子会成长,菜穗子继续道。



「会愈来愈大,渐渐独立。到时我会怎样?」



桃子也会抛下我。因为我又变成累赘。



「你为什么老是要那样想?」



「你不懂吗?」



你不可能懂呢,她说。



「你很善良,真的非常非常善良,才会离我愈来愈远。」



想触摸妻子抓住我大衣的手,想握住她的手。然而,我的手一动,妻子就放开手。



「——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一问,妻子的表情微微变化。看得见平静,看得见安心。



你总算征询我的意见。



「我想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把你原本的人生还给你。



「把我从你那里剥夺的事物,全部还给你。」



我想解放你,她说。



「你想和我分手?」



妻子缓缓摇头。



「我不想离开你。但是,为了把你的人生还给你,我得离开你。」



然后我必须成长,她说。



「我要变得不需要别人保护,变得可以独力度过人生。」



我的心犹如空洞,妻子的话声在空洞中回响。



我听见别的声音,是我的声音。我吐出着这种话:



「你跟他要怎么办?」



菜穗子微笑。可爱,又像个小姑娘般调皮的笑。



「男人真的会问这种问题呢,简直像小说台词。」



跟他没关系,她说。



「我会结束跟他的关系。」



「他不可能接受。」



「我会要他接受。」



瞬间,从未见过的强悍光芒闪过妻子的眼底。



「我会坦白告诉他:我只是为了厘清自己的心情而利用你。如果他会生气,也就这样吧。」



「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男人吗?那么,这是个好机会。我会趁机学习。」



世界在我手中,公主这么说。因为我可是个公主。



「我不懂你的心情,我实在不懂。可是,他毫无疑问是爱你的。」



「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们。」



别人都说我是个老好人,而且是无可救药的那种。我有自知之明。空洞里一阵剧痛。不是我的痛,是桥本真佐彦的痛。



「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



「他也有心理准备吧。」



妻子叹口气,坚定地抬起头,不再流泪。



「我跟他睡了。」



睡了好几次,她说。



「像耽溺于恋人的青少年那样。我没有那样的青春时代,非常快乐。」



我感觉自己死去,非常快乐——妻子说。



「但每一次我都想,这种事不可能持续下去。」



好事一定有终点,园田瑛子这么提醒过。



「即使没收到那种简讯,我也准备要告诉你。」



为了结束这一切。



「对不起。」



妻子坚定地抿嘴转向我。



「我伤害了你。」



我一动也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坐在富豪汽车的驾驶座上死去。



「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伤害别人。」



就算是我……她感悟甚深地呢喃。



「尽管气我、恨我、瞧不起我吧。要怎么想我都行,不过,唯有一件事,请不要忘记。」



你给了我这辈子最棒的礼物,她说。



「你告诉我,人必须靠自己活下去。永远让人背着,不管多么得天独厚,也不可能幸福。」



我喃喃低语着什么,自己听不到,妻子却点点头应和「是啊」。



「我不知世事。倘若没有父亲的庇护,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可是,从今以后,我会一点一滴,就算只有一厘米也好,我会改变。」



妻子忽然抚上我的脸颊。



「对不起。」



她的掌心柔软温暖。



「你要多久才能变回自己呢?真的很对不起。」



「我……」



「看看镜子,现在的你,眼神跟父亲一模一样。」



妻子抚摸着我的脸。



「你变成迷你版的父亲了。」



最后低声留下一句「对不起」,菜穗子开门下车。背对我,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