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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从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厨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间摇摆不定时,厨房里似乎又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随着拖动椅子的声响。



“幸惠。”父亲用呆板的声调喊着。或许称不上“喊”,而仅仅是从嘴里冒出了母亲的名字。



爸爸妈妈在吵架!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从小到大,健一从未见父母吵过架,连一点小小的口角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又闹又摔的场面,在健一看来犹如地球倒转,既虚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两腿朝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的门,他突然觉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样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该为这种细节费神的时候。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了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断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领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干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走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然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大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涌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冲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妈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如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他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人。”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爸爸。”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有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去哪儿了?”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真的吗?”



“真的。”



“便条放哪儿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踪,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乱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招呼。警察和老师们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齐刷刷地朝他转过脸来。



藤野刚一边继续与积雪的街道苦斗,一边从防寒服的内插袋中取出警察证,举到自己的脸旁。



“我是警视厅的藤野,是该校二年级一班藤野凉子的父亲。”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能看清警察和老师们相貌的距离。老师们聚集在边门里侧,警察和救护人员则站在自己这边。在这波人之中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的家离这儿很近,所以过来看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像是在相互谦让。藤野吃力地趟着雪,朝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走去。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警察,帽檐下露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老警察也踩着胶鞋向他走来,扫了眼藤野的警察证,低声说道:“是这样的,有一名学生死了。积雪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这不是藤野刚心中最坏的答案,却也超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是该校的学生?”



“是的。发现者是他的同班同学,一看到脸,马上就认了出来。是个男生。”



“所以不是校园暴力事件,对吧?”



老警察摇了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校内并无异常。”



藤野刚想询问死去学生的姓名,随即打消了念头。即使问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个脸冻得通红的年轻警察站在警车打开的车门旁,一个劲地对着无线电话说话,估计正在联络当地警署。城东警署离这儿不远,但就眼下的路面状况,大概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现场勘查。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可惜地上的积雪已经踩得乱七八糟了。



藤野刚的脑海中闪过“自杀”二字。“学生”与“自杀”的组合容易引发悲剧性的联想。先入为主的观念虽然要不得,但藤野刚心中的天平已经条件反射地向“自杀”那边倾斜。



他几乎同时想到,那些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不幸孩子,选择学校作为自己终结之地的情况倒并不多见。



由于学校的原因而寻死的学生,反而不会在学校里死去。



“或许是自杀,看来不像杀人事件。”就像在附和藤野刚的想法似的,年长的警察低声说,“不过,如今的学校实在让人搞不懂,恐怕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可真叫人受不了。”



“眼下还做不了定论吧。”藤野说着,从老警察身边离开了。边门内稍远处的雪堆中蹲着一名救护队员,尸体应该就在那里。刚刚拉起的“禁止入内”黄色警示牌,不合时宜地炫耀着鲜艳的色彩。



救护队员站起身,向藤野刚默默行礼,随后退到一旁。在被扒开的积雪中,一条冻僵的手臂映入藤野刚的眼帘。黑色毛衣的袖子上覆盖着白雪,像是打上了一层霜。



看来,已经没有救护队员的用武之地了。想到报案者明知抢救无望,却依然拨打了急救电话,心里就不禁酸楚难忍。



一定冻得够呛吧,真可怜。藤野刚一声不吭地双手合十。这时,他发现学校周围居民楼的窗户里,有人摇头晃脑地朝这边张望。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幸好大雪将你隐藏,让你不用暴露在围观者的视线之下。虽然冷,还是再忍一会儿吧。



“藤野先生,藤野同学的父亲。”



藤野循声望去,是一名五十出头的小个子圆脸男子,和一名同样年龄却要高出一个头的女子。两人正略显慌张地对藤野鞠躬行礼。平时,学校的事全部交给妻子打点,这些老师藤野一个也不认识。



“我是校长津崎。”圆脸男子说着,又鞠了一躬。他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



“这位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津崎校长朝身边瘦骨嶙峋的女教师抬了一下手,继续说道,“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您担心了,真是过意不去啊。”他那圆润温和的脸上一片惨白。



此人就是“豆狸”啊――藤野想起来了。这是学生们给他取的雅号,女儿凉子曾笑着跟自己说起过。



“哪里,实在令人遗憾啊。其他学生现在怎么样了?”



津崎校长马上回答:“已经上学的学生都在教室里等着呢。大家都是从正门进去的,还没人发觉这件事。”



“可只要看到警车,马上就会发觉。”



“今早有结业典礼,大家原本就要到体育馆集合。在这之前,我会通过校内广播向同学们说明情况。是不是马上要展开调查工作了?我们会听从警方的安排,并尽快让学生们放学回家。”



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话倒是有条有理,纹丝不乱。很久以前,藤野刚曾参与过两次校内伤害事件的调查。由于事态已经严重到需要警方插手的地步,两所学校的老师当时全都慌了神,一点也指望不上。



“豆狸”则与众不同。至少在眼下,这确实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作为学生家长,藤野刚稍稍宽心了一些。



“我是听到警笛声才陪着女儿一起来的。她还在等着呢,我这就去叫她上学。老师们也要辛苦了,诸事拜托。”藤野刚恭敬地鞠了一躬,又向警察们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尽管事件发生在女儿就读的学校,自己还是不宜介入过深,对事件有个基本了解就行。在凉子冻僵前,得让她尽快上学去。



马路上,凉子正和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站在一起。这是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身穿校服,戴着红色围巾。她看到藤野刚后,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事情弄明白了,你们上学去吧。”



“出了什么事?”



“你们到了教室,老师会说明的。虽然是个不幸的事件,但并不是爸爸担心的那种,没什么危险性。”



凉子的脸部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



“不用害怕。不过,说不定会受到点刺激。”



“刺激?”



“嗯。有个学生死了,名字和年纪都还不知道。”



凉子与身边的同学面面相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藤野刚心想,女儿想说的,估计还是“自杀”这两个字吧。



“你们先去学校。之后的事情听老师安排就行。”



虽然眼中的神色依然惊恐,凉子还是镇定地答道:“是。”



戴红色围巾的女孩捅了捅凉子,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嗯。”



女孩抬头凝视藤野刚,嘟囔道:“传说中的魔鬼刑警啊。”



她不是在提问,也不是在打招呼。听她的语气,似乎仅仅是在进行描述。她认真的脸庞十分可爱,藤野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凉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跑步过去吧,不然就迟到了。”



藤野刚将两个女孩赶向校门。看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内心隐隐作痛。死去的男孩,但愿不是凉子的朋友。



7



学校的大门口,副校长正严阵以待。迟到的凉子本以为会遭到训斥,谁知他只说了句“快进教室吧”,并未多加指责。



是谁死了?几年级几班的?



藤野凉子成功“滑垒”。虽说开课时间早过了,可二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还是乱哄哄的,讲台前空无一人。班主任森内老师的家离学校较远,遇上这样的大雪天,说不定还在路上呢。



班长藤野凉子迟到了。如此稀罕的事儿,大家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都在起劲地谈论着“事件”。



“喂,边门那儿停着警车,好像出什么事儿了,知道吗?”仓田真理子立刻就来搭话了,短短的马尾辫左右摇晃着。



“不知道啊,出什么事了?”凉子应和道。还是不要随便乱说的好。一起上学的古野章子是隔壁二班的,刚才分手前,她还理了理红围巾说:“凉子的魔鬼爸爸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还说:“要不引起骚乱可就糟了。”



章子参加了戏剧社,既上台表演也动手写剧本。一年级时,她跟凉子同班,两人几乎一见面就成了好友。章子有些与众不同。母亲邦子说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正因这份“懂事”,她才会做出之前的反应。幸好遇到的是章子,若换做其他女孩子,现在肯定火烧屁股似的逢人便讲:“有同学死了!警察正在调查呢!”



被教室的嘈杂声包围,凉子搓着冻得冰凉的小手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



有两张课桌空着。



一张在靠窗那排的最前方,是柏木卓也的课桌。他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就一直拒绝上学,对这张空课桌,凉子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另一张课桌也空着,就不免出人意料,因为那是野田健一的座位。



健一是个沉默寡言、懦弱胆怯的少年。凉子和他接触不多,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他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叫人没法喜欢。每次看到野田健一,凉子就会想起一条讽刺上班族的标语:不旷工,不迟到,不干活。



健一确实极少迟到。



刹那间,凉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死去的学生,不会是野田健一吧?虽不旷课,却会自杀?



自杀?果然是自杀吧。章子也说:“学生死了,肯定是自杀的。但愿不是我们班的。”



该不会是真的吧?凉子将目光从健一的课桌上移开。城东三中三个年级各有四个班,每班有三十来人。算下来,全校约有三百六十多名学生。死去的学生,即为三百六十分之一。



“还发不发成绩单了?”



“不发才好呢。”



身后闹腾得厉害。凉子的座位处在教室的正中间,恰好象征着她与同学间的关系。身后闹哄哄的一伙,以及前方静悄悄的一片,都和凉子保持着微妙的友好关系。毕竟是班长嘛。



教室前门的毛玻璃映出了人影。门“砰”的一声打开。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手拿点名簿走了进来。高木老师十分瘦弱,简直让人为她的健康担心。她五十来岁,戴着金丝边眼镜,总是西装笔挺。教室里的吵闹气氛,开始夹杂几分不满和抗议。高木老师作风严厉,不讨学生喜欢,上的语文课也比别的老师艰深难懂。有一部分家长也讨厌她,甚至有些敌视她。



“早上好!”高木老师摆出比任何学生都更为端正的姿态向大家打过招呼,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道:“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天早晨,校内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



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刚劲有力。



“关于此事,之后校长会在广播中跟大家说明。在此之前,请大家在教室安静等候。现在开始点名。”



“为什么来的是你呢?”教室后排,一名男生用不算友好的粗嗓门问道。



“森内老师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发成绩单时,她会来的。”



男生们哄笑起来。



“森林林迟到了吧?”



“玩到早上才回家的吧?”



班主任森内年仅二十四岁。她的教师生涯是从城东三中开始的。任教外语的她生得清新脱俗,英语发音委婉动听,有人猜测她是个“海归”。事实并非如此,她身上倒是有几分CNN电视新闻女主播的华美气质。因此不仅在一班,在整个年级范围内,她一直受到那些无心学习的男生们的热情拥戴。这种拥戴并非处于尊敬,而是将其视作人气偶像明星。



然而,女生们对森内的评价,分成“景仰”和“反感”两派。景仰派中最发烧的那群还会时刻追随其左右。凉子应该算是反感派的,但没人知晓到这一点,森内老师本人也是毫无察觉。



“不准给老师起绰号。要讲多少遍才明白?”高木老师干净利落地抛下这句话,不等学生们反驳,便开始点名。点名是每天早晨重复上演的场景,连闪烁的警灯和学生的死讯都无法动摇其半分。



高木老师跳过了柏木卓也的名字。凉子对其并不在意。自十一月起,森内老师一直是这样做的。然而,当野田健一的名字也被跳过时,凉子感到不对劲了。



有同感的似乎不止凉子一人。点名结束后,向坂行夫举起了手。



“老师,野田今天没来吗?”



向坂行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生,与野田健一关系很好。



“野田来了,他不太舒服,正在休息。不用担心。”



“不舒服?”向坂行夫的脸上露出愈发担心的神情,“他出什么事了?”他的本意或许并非质问老师,出口的问题却十分尖锐。



“我说过了,不用担心。”



“老师,”教室后排响起另一个男生的声音,“那警车是怎么回事?死人了吧?是不是自杀?”



学生们的脑袋不约而同地晃动起来。正如凉子和章子看到警车时产生的联想,大家也都想到,校园里有学生死了,应该是自杀吧。



没人期待这种轻率的提问会得到正面回答。那只是脱口而出的玩笑罢了。可高木老师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她环顾教室,身子站得笔直。从额头到脸颊到下颌,全部瘦成皮包骨的那张脸,竟然仍能刻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违反了物理法则。



高木老师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投向空着的课桌。



那是柏木卓也的课桌。



凉子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闪烁其词也没什么好处,尤其对这个班。”



高木老师仰起脸,望向远处,金丝边眼镜的镜框闪出一道光。



“你们的同学柏木卓也去世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你们都要冷静,好好在教室里坐着。还有,要在柏木的桌子上摆放鲜花,有谁愿意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