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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谁知道呢。说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



两人立刻紧张起来。



“肯定是告白!”



“就是,仲间学长说起话来是有点拐弯抹角。腼腆嘛。”



“啊……原来小凉你们是两厢情愿啊,真浪漫。



凉子却无法像她们这样尽情地激动。可不是吗?有难以启齿的事要说哦。?



社团活动活动结束后才回家的学生,有很多都是从边门离开学校的。和仲间学长在那里见面,会十分引人注目。仲间学长对此似乎毫不在乎,可凉子的心一直七上八下的,很不弪滋味。



两人一起走出边门。凉子落后仲间学长半步,眼睛始终盯着脚下的地面。



“对不起。你没跟谁约好一起回去吧?”



见他以如此悠闲的口吻问自己,凉子猛地摇头说“没有”。她觉得脖子都快抽筋了。



“老实说,我也觉得拿这件事问你其实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什么没意思?



“藤野……”仲间学长见身旁有追过他们的三年级女生,就朝她们挥手道别,随后继续说下去,“你们班有个叫野田的男生吧?”



凉子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啊?”她事后想起这一幕,脸上烫得像火烧一般。



“我是说野田,就是小个子、弱不禁风的那个。”



原来是问野田健一啊。小个子,弱不禁风,除了他还有谁呢?



“嗯,我们同班。”凉子两手拎着包放在身前,温顺地边走边点点头。



“你跟他比较亲近吧?”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子:“我跟野田吗?”



“是啊。一年级时,你不是和他一起当过图书委员吗?”



那倒是没错。想不到学长记得那么清楚。



“我去图书馆时,常看到你们在一起整理图书。”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来也是,仲间学长非常喜欢读书,会频繁出入图书馆。



“那倒是,可我和他也说不上亲近。再说,今年我已经改当清扫委员了。”



野田大概还在当图书委员吧。



“是这样啊。”仲间学长挠着头上的短发,将背上的书包往上耸了耸,“藤野,你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药店。不是大型连锁药店,是祖辈传下来的独立药店。仲间学长的父亲是药剂师。凉子听说过,仲间学长以后要读药学专业,取得资格后继承父业。



“前天下午,他来过我家的店。”



原来野田健一去仲间药店买过药。



“大概是四点左右吧。前天下午,我要去高中递交材料,办理手续,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办完事后,我就留在店里看店了。”



仲间药店也经营处方药。在营业时间内,作为药剂师的父亲是不能离开药店的。前天他是因为去附近办事,才稍稍离开了一会。仲间学长见一位初中生客人到店里来,便对他说,如果有处方,请先放入那边的盒子,稍等一下。



然而,那位初中生好像不是来买处方药的。他缩着脖子在不大的店堂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我看他是个初中生,就问他要找什么。这时,我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图书委员野田。”仲间学长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说,“我对他并不了解,只是印象中他跟藤野关系不错,才记住了他的脸。”



“是吗?”凉子问。仲间哲郎“嗯”地应了一声,闲得无聊似的又把书包提在手上。如果此时,剑道社那两个边嘲笑边怂恿她的女孩就在她身旁,肯定会说个不停。



「“是吗”是什么意思呀,凉子?



还不作出点反应吗?仲间又不是对野田感兴趣才记住他的。不是说了吗?是因为“跟藤野关系不错”嘛。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你还不懂吗?」



“然后……”



话头被凉子打断后,仲间学长一时接不上话了。



“可是他好像不认识我,明明在图书馆见过那么多次。再说,野田是不是学习不太好?”



“不好也不坏吧。”



“哦,那就不至于很烂吧?”



凉子觉得,野田健一只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正因如此,凉子对他那天在图书馆帮忙对付流氓十分感激。虽然那份感激并未持续很长时间。



“我再次问他要找什么,他竟然十分惊慌,似乎想立刻逃跑。”



仲间学长说,当时野田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应该写着他想买的药品名称。



“我对他说,‘我问你呢,到底想要什么?’谁知他立马把两手藏到背后去了。”说到这里,仲间学长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来店里的不是他而是别人,比如我们班的堀田,或是二年级的大出他们一伙,我就能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肯定又是来买糖浆的嘛。当然,他们一般不会到我家的药店来买,因为有可能碰到我在看店。”



“你说的‘糖浆’,是止咳糖浆吗?”



“嗯。一口气喝下一瓶,就会有吸毒一般的迷幻感觉。一般很少有初中生来买,高中生倒有很多。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老爸都会大声把他们骂出去。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他们照样可以去别的店买。再说了,只要肯花钱,比这更糟的东西也能弄到手。



凉子瞪大眼睛看着仲间学长的脸。两人的身高只差五公分左右,因此两双眼睛对了个正着。



“中学生里也有人吸毒吗?”



“有啊。”仲间学长确定地点了点头,“说起这事,我老爸总是火冒三丈,说他们都是些混蛋。不过今后,这样的混蛋恐怕只会有增无减吧。”仲间学长说着,不禁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藤野,没听你爸说过吗?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我爸不负责吸毒之类的案子。”



“哦,是去抓杀人犯和抢劫犯的,是吗?”



“是的。真叫人讨厌。”其实凉子并不觉得讨厌,只不过话说到这儿,稍微装腔作势一下也无妨,“野田到底是去买什么药的?”



虽然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已经有种令人不安的预感开始在心头慢慢成形。那天,在图书馆遇到野田健一时,他在看一本名叫《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书。他读得很专心,还怕被别人看到。凉子问他为什么看这样的书,他却说是碰巧拿到的,分明是在说谎。而健一这次又出现在药店,慌慌张张地在那里转来转去……



“他问,”仲间学长皱起眉头,“有没有园艺用的农药。”



“农药?”凉子心里又是“噗通”一声。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不过这记心跳的含义与前几次完全不同。



“哪种类型的?”



农药有很多种类。有整治草木害虫的杀虫剂,有除霉菌的杀菌剂,还有清除杂草用的除草剂。



“再说,开在居民区里的药店会卖农药?”



“所以说嘛,直接去园艺用品店不就行了?虽然不见得没有,不过我家的店里品种不全,只有喷雾杀虫剂。”



仲间哲郎当时也是这样告诉野田健一的,还问他:“怎么今年你要当园艺委员了?”



据说,野田听了这句话,突然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我对他说,‘你不是图书委员野田吗?我是剑道社的仲间,我经常在图书馆看到你。’”



谁知野田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听他的口气,似乎现在还觉得十分惊讶,“去年我哥哥骑摩托车出了交通事故,警察打电话来时,我妈接电话后也是一下子吓得面色惨白,可还及不上他那么白。”



对了,仲间学长还有个哥哥,是个不良少年,飞车党。据见过他的同学说,“他个子高,人很酷”,但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已经从高中退学了,与能文能武的弟弟正好相反。所以家里决定,让弟弟继承药店。



“原来在我搭话之前,他一直以为我不认识他。不过即使搭了话,他也想不起我是谁但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仲间学长继续说,“他的脑袋似乎被自己的事情占满,所以眼前一片昏暗。他不是一直这样的吧?”



凉子的心口喧闹不已。并不高亢激昂,而是如同暴风骤雨的前奏一般带着水雾与令人不安的喧器。



野田健一细读完《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手里捏着笔记去药店买农药。他还藏起纸条不给别人看。当他知道看店的人是与自己同校的学长后,一下子大惊失色。



“然后,他嘟嘟囔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逃也似的跑掉了。”



是名副其实的“逃跑”。仲间学长不得不从收款处的柜台后方走出来,整理野田经过时碰乱的放着肠胃药的货架。



“这事奇怪吧?”仲间撅起嘴唇,那模样就像幼儿园里的小男孩,“正好那时我老爸回来了,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可老爸一听,就坐不住了。”



他父亲说,不是奇怪不奇怪的问题,那孩子要闯祸了。”



“闯祸?”声音通过喉咙时,似乎夹带着干燥的吱吱声。凉子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在图书馆的书架前半弯着腰,既想用自已的身体藏起书本,又如此专心地阅读着《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的野田健一。凉子叫住他时,他惊恐得像个被人当场逮住的小偷。



对,那时野田就是想把书藏起来。



“还有那个谁?对了,柏木,”仲间学长继续说,“那家伙也是你们班的吧?就是自杀的那个。我老爸说,正因为出过这种事,才觉得危险。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焦虑症’。说是在学校这样的封闭环境里,焦虑症异致的自杀会引起连锁反应。精神脆弱的人会受到自杀者的影响。”



仲间学长的父亲说,那个叫野田健一的学生说不定想喝农药自杀。不要说初中生,就是成年人来买农药,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会怀疑其动机。



“我笑他大惊小怪,想得太多。可我老爸相当顽固。他说,‘我做了二十年的药店老板,这双眼睛可不是用来出气的。’”



于是仲间学长遭到了训斥。



“看到的是我的这双眼睛,又不是他的那双眼睛。他说要给学校打电话,我想这下可真的要闯祸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让他放弃了。”



仲间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做出抓人的姿势,逗得凉子笑了出来。然而,凉子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一跳一跳地抽搐着。



“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所以我向他保证,我会亲自向野田本人了解情况。不这样说,就没法让我老爸善罢甘休。”说着,他又一个劲地骚起了头皮,不好意思地用余光看着凉子的脸,“野田最近有没有表现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没有旷课?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所谓表情,平时往往不会有意识地显现在脸上。就像呼吸一样,更接近身体的本能反应。



可是,凉子现在就想有意识地做出某种表情。内心涌起的不安;希望打消仲间学长担心的好意;试图表示自己也不太了解野田的毫无缘由的辩解;不能对学长父亲的过度担心一笑了之的认真――这些相互矛盾的复杂感情,该如何用一个表情统统表达出来?



太难了,这不可能做到。



因此,凉子先叹了一口气。她想看看伴随着这声叹息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最早显现的感情可以抛弃,不需要变成表情的一部分。



然而叹息之后,盘踞在心头的感情反而被浓缩了。



如果说野田他没有那种表现”,会显得毫无责任感。因为凉子原本就没怎么观察过野田健一,怎么能肯定地说“没有”呢?



如果回答“我不知道”,就太冷酷了,等于自己根本没把学长父亲的心意当回事。



他的样子有点古怪,上次在图书馆遇见他时,还发现他在看很奇怪的书――如果这样如实回答,就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与野田的关系远比实际情况更为亲密。凉子很不情愿这样,因为这不符合事实。她喜欢仲间学长,而从未考虑过野田健一。



不考虑?不放在心上?真是这样的吗?



在图书馆里他帮自己解了围,自己对他有了新的认识。现在,自己的内心难以平静,难道不是在担心他吗?



凉子的这些心理活动实际上只持续了短短十秒,但以她内心的时间来计算,便足有一个小时以上。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内心纷繁复杂的走廊里转了无数圈。



在此期间,仲间学长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我去跟野田谈谈吧。”结果凉子抛出了这样的答案。



这次轮到仲间学长叹气了:“是这样啊。那就拜托了。这样不要紧吧?”



什么叫“不要紧”?什么情况才算“要紧”?



“你们的班主任是森内吧?”



“是的。”



我老爸说,要跟那孩子的班主任谈谈。”说着,他皱起鼻子,“可这样做的话,不就等于告状了吗?再说,我也怕跟森内说话。”



凉子心中另一个角落猛地亮起一盏灯。原来是这样。仲间学长不喜欢森林林。很多男生都嚷嚷着说森林林性感,仲间学长却不喜欢她这种类型。



她很想说“好开心啊”,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还是不跟森内老师说的好。像野田这样默默无闻的同学,她根本不会关心。靠不住。”



仲间学长听了,竟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啊,想不到藤野你说话也很尖刻啊。”



我可没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会让人觉得我居心不良吗?



“再说,一旦告诉老师,会显得事情非同小可。如果事实上并没有这么严重,野田肯定会觉得委屈。”



“嗯,我想也是。我老爸实在太神经过敏了。”



仲间学长的表情变得开朗起来。将此事交给凉子后,他顿感轻松畅快了不少吧?而接受了委托的凉子,能暗自感到高兴吗?



后来,两人没再谈什么重要的话题。来到凉子家附近,他们便分手了。剩下凉子一个人时,她突然感到强烈的郁闷,与仲间学长的关系依然若即若离,却又背上了一个麻烦的负担。啊……真烦人。



然而,她的内心深处确实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份不安是无法用“神经过敏”“小题大做”之类的想法赶走的。



为了稍稍发泄心中的气愤,她出声嘟嚷道:“谁向谁告白了?”



用鼻子哼了一声,她推开了大门。?



之后的几天,凉子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



与其说郁闷,不如说成心神不宁才比较恰当。



我去跟野田谈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让人犯了难。该怎么跟他说呢?野田,你为什么要去仲间前辈家的药店买农药?准备用在哪里?



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问吗?他会如实回答我吗?



如果他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再忽闪起长睫毛,回答说:妈妈在院子里种了萝卜,长了很多大青虫,很麻烦。那凉子又该以怎样的表情来回应他?然后他再说:就是为了找对付大青虫的农药去了仲间学长家的药店。那又该怎么办?两人一起笑一笑?



那不就非常、非常……不是不浪漫,该怎么说来着?



对了,索然无味。这不是索然无味,相当无趣吗?



如果情况刚好相反,野田健一听到问题立马惊慌失措,一边掉眼泪一边坦白他真的想自杀,那又该如何是好?



万一这样一来,两人之间又平白无故地变得亲近,那就又落入凉子想极力避免的状况。



即使没有这些烦心事,凉子的日常生活也十分繁忙。不仅仅是凉子,每个认真学习、积极参加社团、乐于交朋友、家庭生活又丰富多彩的中学生,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而在此之外,还要处理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怎么吃得消呢?



凉子不是没考虑过森内老师,可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森内是靠不住的。如果贸然找她商量,相比野田健一的心理状态,她恐怕会对担心野田的凉子更感兴趣,一定会投来调侃的眼神。那种调侃和剑道社伙伴们的揶揄截然不同。她会怀疑凉子有什么问题吧。是啊,森林林肯定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为了公平起见,还是设想一下森林林会负起身为教师的责任,找健一谈话的情况。估计也不会有好结果。要是野田健一真的想不开,甚至想要自杀,而森林林又咄咄逼人地诘问:“野田,你买农药想干什么?给我解释清楚!”不会更危险吗?



野田也害怕和森林林说话。



藤野凉子的聪慧人尽皆知,可她思前想后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最终,和仲间学长一样,她决定求助于和野田健一亲近的朋友。那个人选自然是向坂行夫。



那天是仲间学长找凉子谈话后的第二个星期三。每周三都没有社团活动,下午两节课过后就没什么事了。在此之前,凉子一直没有找到和向坂行夫交谈的机会,因为她一直很忙。



那天下课后,野田健一早早地回去了。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没走,向坂行夫也在其中。那时,行夫正和坐在他前面的仓田真理子说话,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好。



凉子犹豫了一下,因为真理子也在场,会比较麻烦。可就算单独面对行夫,一样会有麻烦。行夫会把她说过的话透露给真理子,真理子便会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野田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嘛?”



唉,既然如此,还是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说吧。



“向坂,真理子。”向两人打招呼后,凉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



“什么事呀?”真理子立刻两眼放光,向坂行夫的眼神里透着些许惊讶。



“这事可千万要保密哦。”



“保密,一定保密,是吧,向坂?”这就是真理子最拿手的轻诺寡信。



行夫和真理子不同,听说有事要跟他商量,他是绝不会在心里欢呼雀跃的。



“怎么了?”他用平稳的声调问道。



“你们都和野田很要好,对吧?”



“嗯”真理子兴冲冲地回答,急切地期待着下文。行夫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野田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们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哎?”真理子的反应很强烈。有什么好兴奋的!凉子一下子气上心头。不行不行,不知怎么的,最近就是对真理子横竖看不入眼。



“藤野,你觉得小健他有什么不正常吗?”



“呃……嗯。”



“小凉,你最近跟野田好上了?”真理子插了一句。



凉子急忙用力摆摆手:“不是那么回事……”



“哎?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没辙了。看来不把来龙去脉全讲出来,绝对混不过去。



“不是我注意到的,是别人问我,说野田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烦恼?因为我跟他同班,就问我有没有发觉什么。”



“嗯,倒也是。上次你们还一起到我家来玩了呢。”



那天凉子和健一出图书馆后顺便去了她家。



凉子只得微笑着对真理子点点头:“那天很开心呀。下次再聚会吧。”



“嗯,好啊。”



啊……现在的凉子果然应付不了真理子。行夫察觉到这一点,便低声对真理子说:“真理子,你不是要去老师办公室吗?”



“哎?什么事来着?”



“读后感啊,要去拿回来吧。”



下个月有某出版社主办的初中生读后感大奖赛。城东三中的学生一律自愿参加,真理子相当踊跃,已经写好上交了。可是刚交完她又想重写了。幸好离截稿日还有十天左右,她想拿回先前的稿子,重写后再交上去。



“你昨天回去时,不是也忘了去拿吗?我们在这儿等你,快去拿吧。”



“是啊、是啊。”真理子连声应着站起身,将椅子弄得咯吱作响。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先说好了。”扔下这句话,她匆匆跑出了教室。



“好的,我替你拿着书包。”行夫说着,将真理子的书包放到她的课桌上。



“真理子她太闹了。”行夫笑嘻嘻地说,没有一点责备或挖苦的意思。等真理子离开后,他便一本正经地问:“藤野,你注意到野田有什么不正常吗?”没等凉子回答,他又说,“我最近也有点担心他。小健他最近确实有点怪。”



“你也有这种感觉?”



凉子非常惊讶。一是因为与野田健一亲近的向坂行夫也发觉了他的反常,二是因为行夫当机立断支开了真理子,让凉子可以没有顾忌地与他交谈。



在此之前,凉子并不觉得向坂行夫有什么可取之处。上次一起在真理子家玩时,凉子只把他当作真理子的好朋友,没有特别的感觉。凉子与真理子不同,当时她不觉得四个人在一起有多么开心,甚至觉得又拘束又无聊。



当时,凉子认定向坂行夫跟自己合不来。他比野田健一更老实,多少有点不讨人喜欢。如今近距离打量他,却能发现他眼中拥有智慧的光芒,所谓担心野田健一,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不太了解野田。上次他在图书馆帮我赶走流氓,老实说,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场,我肯定不会向他求助。”凉子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里话。



行夫又微微一笑,说:“嗯,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小健他很少替人打抱不平。当然,我也很少这么做。”随即他又自然而然地说,“其实,藤野你要比他厉害一点。”他的话里没有造作的意味,凉子便诚恳地笑着点了点头。



“图书馆那会儿他肯定犯了傻。因为他一直都很崇拜你嘛。”



“崇拜?什么呀。”



糟了,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凉子为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害羞。



“向坂是在担心野田的哪方面呢?”凉子将话题拉了回来,“他跟你商量过什么烦心事吗?”



行夫重重地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不过小健他一直很辛苦。”



他说,健一的母亲身体不好。



“有病吗?”



“嗯,估计是吧。似乎不是内脏器官的毛病,而是精神方面的,又会反映在身体上。一直似病非病,一会儿躺下,一会儿正常。”



因此健一又要做家务,又要照顾他母亲。



“有时他厌烦了这样的生活,说要住到我们家来。一般都是半开玩笑,可前一阵子,他好像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了。是上星期,还是更早一点?”行夫仰望着教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当时我们一起在我家做功课,小健突然问我,‘万一父母他们出了什么事,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真的可以住到你家来吗?’”



随后他又急忙解释,说他一个人生活也行,只想偶尔去行夫家一起吃吃饭什么的。



“他装得轻松,但我觉得他是认真的。所以我问他,是不是你母亲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当时我想,或许他母亲真的查出了性命攸关的重病。”



凉子点了点头。这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其他同学了。隔着窗户,校园内不时传来学生们的嬉笑和招呼声。



即使如此,凉子还是压低了声音:“他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明确地说什么,说只是在考虑,如果一个人了该怎么办,仅此而已。”



一个人。好像和自杀倾向有点矛盾。



“另外,小健好像跟他父亲吵过架了。”



那是几天前的事。行夫往野田家打电话,健一接了电话。通话中,行夫听到健一的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



“小健对他父亲大声说了句‘讨厌’之类的话。我认识小健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跟父亲这么说话呢。所以我想,我打电话那会儿,他们父子肯定在吵架。”



行夫说,当时他有点慌,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最近他不怎么亲近我。今天一放学,他就一个人先回去了。他还经常一个人窝在图书馆,尽看些可怕的书。”



凉子大吃一惊:“可怕的书?什么书?”



“犯罪方面的书。”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凉子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本在图书馆见到的陈旧图书。



这时,行夫突然笑了起来。凉子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了?”



“对不起,我只是瞎猜而已。”



“瞎猜什么?”



“小健他一个劲地读犯罪方面的书,大概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吧。你父亲是出了名的魔鬼刑警,或许小健他想精通犯罪知识后,能和你有共同语言。”



凉子不禁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犯罪方面的事我也一窍不通啊。我老爸是刑警,这没错,可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吗?”行夫认同似的点了点头。凉子右手轻轻握拳,放到嘴边。接下来她要说的话,绝对不能传到第三者的耳朵里。



“事实上,野田还去药店买了农药……”



27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对着笔记本上写满整整一页的“计划”发愣。



尽管有点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体上还算比较漂亮的,许多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时,也显得井井有条。条目标题和注释都用了彩色铅笔,版面布局十分美观,写着推进表的那一页也毫不杂乱。每当某些细节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补时,他总是将整张表重头写过,绝不随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欢把字写到框格外面去。



为了制定这个计划,健一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由于必须注意的要点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时贴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天衣无缝,毫无纰漏。



严格照此执行,一定能大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为零。



那就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听妈妈的牢骚话了。



再也不用为妈妈担心了。



再也不必在意妈妈那神经质的眼神了。



他小声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在念咒语。



再也不会被善良却糊涂透顶的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拖累了。自己曾明确地反对,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当”,可父亲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辞去现有的工作,要去经营家庭旅馆,要离开东京,要举家迁往北轻井泽。



父亲的最后通告是在半月之前发出的。那天,母亲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先睡了。健一刚要坐到餐桌前,一个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饭时,父亲回来了。“啊,还好赶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于是,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开家庭旅馆的事。



“我后来跟你舅舅仔细商量过,跟你妈妈也讲好了。健一,爸爸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们一起来改变人生吧!”父亲用兴奋得直冒傻气的声音说,“这可是野田家每个人的人生改造计划。”



父亲喝了些啤酒,酒的劲头还没上来,他就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了。



那一瞬间,健一彻底绝望了。完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自己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听不进去了。父亲仿佛置身梦中,还把梦当作了现实,坚信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恢复母亲的健康,给我带来美好的未来。



身为成年人,竟然连“梦想不能成为现实的资本”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家的房子和土地卖了,可以拿到七八千万。在你舅舅的周旋下,已经找到一家不错的小旅馆。据说从当地的融资公司那里能贷到款。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真令人吃惊。想不到一个人走起运来,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面对喋喋不休的父亲,健一的心远远地飞到了银河的另一边,一个绝对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锁链上的孤单一人。



既然这样,那我就真的成为孤身一人吧。



就这么定了。下定决心了。接下来就要放手大干一场了。



注视着高调宣布决心的父亲,健一也在内心作出了决断。



于是,他便展开了调查和准备工作。



健一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父亲的书架上多了些无聊的书。有下海经商者的经验谈,还有《你也能做老板!》《欢迎来到梦幻旅馆》之类的玩意儿。唉,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健一咀嚼着后悔的苦果,将这些书统统翻了一遍。他发现,那些指南书里列举的无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谈感受的书中更是装满了甜蜜的糖浆,不吸引成堆的蚂蚁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恶心读下去,完全是出于了解父亲的心态和心情的目的。他认为这必不可少,否则不可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



然后,健一便正式开始收集资料了。资料的重点集中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



他不想让那两人受苦。尽管对他们有怨恨,但自己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泄愤。



而是正当防卫。



要让他们静悄悄地、干净利落地死去,该采取怎样的手段呢?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对自己有丝毫怀疑,所以绝对不能冒险。



放火的设想在一开始就放弃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们也未必能被烧死。普通的火灾一定不可靠。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灾呢?譬如浇上汽油后再点火。这样的话,“幸存者”健一立刻会被重重怀疑所包围。太危险了。



那么,用别的办法弄死父母,再将他们扔进大火呢?这样即使没有全部付之一炬,泼上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不行,还是不行。根据现有的法医技术,即使遗体被大火烧过,通过解剖还是能查明死因,起火原因也迟早会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点可疑迹象,警察就会死死咬住不放。



要不,编造一个遭到盗贼袭击的故事?不行!这种谎话谁都想得到,警察对此熟门熟路,健一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电影和推理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再说,事后的表演也很困难。要将虚构故事里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再现于现实世界,还要瞒过众人的眼睛,那需要出类拔萃的演技和专注力。在以往的实际案例中,采用这一手法的罪犯没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那一阵,健一每天都跑图书馆,也去一些大型书店。他并不买书,那样会留下证据。他在书店里翻阅书籍,确认内容、记下书名后,就到图书馆去阅读。资料、资料、资料。所幸的是,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记载着真实犯罪档案的资料十分丰富。还有一些介绍安全知识的书,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参考资料。



即使是在图书馆,将书籍外借也是不谨慎的行为。图书馆方面声称绝不会调查谁借了哪本书,借书记录也绝不会泄露。据说这是一条不容打破的原则。但是,坐在外借柜台后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这样每天都去借阅犯罪方面的书籍,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也许会向外部告发。



所以,健一坚持在阅览室阅读书籍,发现有用的内容就记下来。在记录时也要充分顾虑周遭环境,被人偷看到记录内容可就糟糕了。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一次纰漏。在查阅毒药百科大全时,竟然被藤野凉子看见了。那时,她被一个流氓缠上了。



当时,自己竟能鼓起勇气帮她赶走流氓。对此,健一自己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正着手准备影响一生的大事,怎么会把你这种人渣流氓放在眼里?说不定动力正源自于此。



藤野注意到我当时看的书了吧?



太粗心了。应该预先确认一下阅览室里有没有熟人的。其实那天抽出那本毒药百科大全,只不过想确认三个药名罢了,所以就在书架前随手翻了翻。可谁知偏偏就在那里遇上了同班同学。



更何况遇到的还是藤野凉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还是专管杀人抢劫重案的。



她看到那本书的书名,会不会觉得奇怪?她会不会记住书名?在野田家发生不幸的事件后,她会不会重新想起来呢?藤野非常聪明,说不定很快会将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告诉她那个当刑警的爸爸。



还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间药店。原以为去那种非连锁小药店会比较安全,谁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里怎么会有三中的同学?那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认识我呢?



更何况后来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资料早过时了,有些农药过去很容易买到,现在一般店铺都不销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这些农药自杀或杀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这些农药的原因,而同样的先例也造成了销售管制。真令人郁闷。



由于这些失误,健一放弃了使用农药、杀虫剂或含氯清洗剂之类的药品的手段。



他也放弃了“罪犯由外部进入,一家三口同时被害,仅有自己幸运地保住一命”的剧本。因为他知道,无论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怀疑。



那么,必须在家庭成员中捏造一个坏人。



父亲。应该就是他了。



健一记录着整个计划的笔记本上,在整齐的手写字句中,有一个词出现过好多次。时而是粗体字,时而用荧光笔涂抹,时而用红笔画了下划线。这个词就像阅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团团簇拥着、特别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导弹。



这个词就是:自杀。



父亲杀死母亲,然后自杀。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



方针决定后,健一开始等待。关键是耐心。不能急,父亲整天晕晕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中,满怀自信,干劲十足。虽然还没有向公司递交辞呈,但他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喝了点酒后,就拉着健一一个劲儿地吹嘘:“我要对部长说,我要离开这个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着对你点头哈腰了。想想看,那时部长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健一,这就是人生的最高乐趣啊。”



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



父亲竟然对公司怀有这样的感情。



原先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呢。



对健一的“计划”而言,这个意外发现会成为障碍。因为一个马上要辞职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负的男人,怎么会连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但是,如果在怀抱美好理想,马上要付诸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了干扰因素,又会怎样呢?



什么样的干扰因素?缺乏资金?和舅舅闹翻了?公司不放人?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该多好啊。健一好多次从已经钻入的牛角尖里退出身,设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银行不答应贷款,父亲会怎么样?父亲发现了舅舅的诡计并跟他闹翻,会怎么样?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头,父亲又会怎么样?



然而,类似的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他。健一只能弄脏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要弄脏自己的手,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等待。等待时机。等待机会。这是必须的。只要有一点点小状况就行。使父亲不能如愿以偿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么都行。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终于出事了。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连大吵大闹了两天。昨天那场唇枪舌战更是规模空前。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健一偷偷溜出门,一直走到了邻居家门口,仍能听到父亲的怒吼和母亲哭喊。也许街坊邻居们已经全都竖起了耳朵。



逐渐冰结成形的“计划”的基础,自此在健一心底扎下了根。从那里冒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机会来了。



健一研究计划时,竟然忘了一件事:母亲是一个随心所欲、会受自己时刻变化着的身心状态左右的人。



父亲也一样,只顾陶醉于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忘了母亲这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真是物以类聚。不,人嘛,大概都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母亲竟会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大声说“不”。她不想经营家庭旅馆,不想离开东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愿意抛弃安定的生活。以前说过的话统统作废。



父亲反驳她时,一开始还带着笑容,说着说着终于恼羞成怒,一会儿高声吼叫,一会儿长吁短叹;时而好言安慰,时而暴跳如雷。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的老毛病不用担心,那边也有很好的医院。”



“我可不愿离开长期为我看病的医生。”



“长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期’?到目前为止,你不是已经换过好多家医院了吗?有些医生才见过一次,你觉得不顺眼就不再去了,这种情况还少吗?”



“哪有这种事?你别瞎说。”



“瞎说?我记得可清楚了。上次我们部长介绍的那位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部长都和那医生谈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到现在还翻什么陈年旧账!是拍部长的马屁重要,还是我的健康重要?”



“谁和你谈这个了?”



“是你自己说的!”



健一觉得“计划”在他心里站起了身,拥有了生命,似乎已经长出了手和脚。它突然醒了过来,扬起了脸。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们之间的对立。」



健一还在考虑,如果母亲坚持一意孤行、为所欲为,我就不用杀死双亲了。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扔下母亲不管。只要母亲坚持反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也只能作罢。



心中的计划”开始窃窃私语:「那就没意思了。你把我造出来,培养成这副模样,可不能中途放弃啊,小鬼。」



不是抛弃,是中止。中止计划不是很常见吗?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计划屈服于变化,那是无法把握命运的胆小鬼才会做的事。」



“离开东京,对你的健康肯定有好处。”



“就算对我有好处,那健一怎么办?他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这种紧要关头转校,对升学考试相当不利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健一现在的成绩,到那边考县立高中绝对没问题。我调查过了。”



“转校后,成绩说不定会下降。环境变了,老师也变了。学习进度也不一样,肯定比东京慢一点。”



“这不是对健一更有利了吗?”



“考大学时就不利了。”



“那就得看他的努力了I”



“那孩子可脆弱了。在这种敏感时期改变环境,原本能学好的也学不好了!”



「我跟你说,你妈发牢骚可不是为了你。她就是为了牢骚而牢骚。你只不过是她随手抓来的武器罢了。」健一心中的“计划”对他说道。



我懂。母亲跟着父亲一起畅想未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开心着呢,说的话也跟现在完全相反,我都听到了。说转校对健一也是一种促进,比起东京那些不伦不类的私立学校,还是那儿的县立高中来得正规,对考大学更有利。



「你很清楚嘛,小鬼。你妈现在说得好听,说不定哪天又会换一种说法。所以不能相信。不要抱有幻想。」



「抓住机会,加以利用就行。」



「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



「利用吧。赶快利用。抓紧利用!小鬼,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爸一怒之下杀了你妈。」



「回过神来,他为自己的暴行惊恐不巳,于是自杀了。」



「这样,我这个“计划”就完成使命了。」



「想好了吗,小鬼?杀死双亲的不是你。是你爸杀死了你妈,然后他又杀死他自己。」



「之后,你就自由了,小鬼。」



野田健一抬头看了看挂在自己房间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今天早晨,父亲出门时曾对他说,有一个不能推掉的应酬,晚上回家会比较晚。如果现在就被他们察觉到我要辞职,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头的意思。



下星期,父亲要上夜班。届时必须重新等待时机。因为夜班下班后,就是送报员四处奔波的时间。母亲那时已经起床,等待父亲回家,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太会吵架的。



“大概几点到家?”



“十一点过后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弯下腰,从床垫下抽出父亲的领带。



这条领带是他今天放学回家后瞒着母亲,悄悄地从父亲的衣柜里偷出来的。



母亲早就睡了。



但是,不能让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时间。如果母亲在父亲回家前两三个小时已经死了,父亲杀死母亲后再自杀这种说法就不成立了。



我这个“计划”也就得不到圆满了。



野田健一抓紧领带,拉直,缠到手臂上。这是一条藏青底色、勾玉图案的领带。父亲有很多颜色类似的领带,事后调查起来也不会露出马脚。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这条领带,他用这条领带杀死了夫人!不会暴露的。只要健一别忘了从父亲的脖子上取下领带,再放回衣柜就行了。



这一细节,也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计划”中了。



「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无缺的。你将我设计得完美无缺,所以你只要跟着我就行。」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杀死”。」



对,不是杀死。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身体僵住了。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能成的,小鬼。」“计划”急不可耐地贴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体温,拥有生命,只不过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块平板。



「在你还没有完成我的时候,我是没有脸的。」



「我需要脸。请给我脸。」



健一扭动把手,打开房门。房间里寂静无声。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亲都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脸也有点浮肿。父亲脸色铁青,下颌凹陷。



大吵一架之后,两人竟都没有向健―解释原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希望健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健一这么做了。今晚这个机会,正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计划”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房门打开,健一来到走廊。



「听说你爸今天回来得晚,你妈一赌气,就会早早地吃下安眠药上床睡觉。」



「要是接连三天通宵吵架,你妈那虚弱的心脏非停跳不可。」



「睡着呢、睡着呢、睡得香着呢。」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哪会有什么痛苦?一点也不痛苦。对你妈来说,活着才痛苦呢。你妈死后,就让她仰面躺着,捋顺她的头发,整理好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你就下楼吧。」



「接下来就等你爸回家。」



「我回来了――你爸回来时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妈妈呢?巳经睡了。是吗?你也去睡吧。」



「爸爸,你吃晚饭吗?不吃了。哦,我正想吃点夜宵。这个星期有考试,我还要复习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再吃点吧。有点什么呢?」



「杯装的方便面。我先给你倒杯茶吧。」



「小鬼,这时你得手脚麻利些,赶紧把你从你妈的宝贝药箱里偷来的安眠药放进你爸的茶杯。没事的。茶泡得浓点,安眠药的苦味就喝不出来了。」



其实,母亲根本不是在睡觉。



应该说,她已经永远长眠了。



可父亲他不会知道。他怎么会发觉呢?



母亲身体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亲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也是常有的事。



他以前不是说过“别放在心上”吗?其实,父亲确实没把母亲的事放在心上,顶多只放了一半。尽管母亲没有撒谎,也没有装病,但她绝不是一个真正的病人。没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认真对付。这就是父亲真实的心声。



他的心思另有所属。



父亲下海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母亲早日恢复健康。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为了母亲”只是个借口。



替喝了安眠药、睡得死死的父亲脱下衣服,将他放入盛满热水的浴缸。为了淹死他,我该怎样摁住他呢?



真的能成功吗?



这一切都做完后,我能睡得着吗?



天亮后,就当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干的,就当它只是一场噩梦。然后,我无比惊恐和慌张地发出惨叫,拨打110报警。这一切,我能做得到吗?



「能做到的,小鬼。这不就是“计划”的内容吗?就是你亲手制定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的全部内容。」



「完成它!实现它!给我一张清晰的脸!」



野田健一将领带缠在手臂上,顺着走廊前往父母亲的房间。前往仍在沉睡的母亲的房间。



「不快点动手的话,你爸就要回来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催促的声音很温柔,很动人,就像用鼻子哼着歌一般。这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了,怎么还会有声音冒出来呢?我在什么时候起用了心灵的备用电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



「推开父母房间的房门。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实的伙伴,是决不会抛弃你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伤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无保留地了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所以你不必担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头埋进枕头背对着这儿酣睡的老妈吧。她睡得多么安详。明白了吧?只有这样沉沉安睡的时候,才是你妈最幸福的时刻。你只是行举手之劳,让她永远地留在幸福的梦乡之中。」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理解过你的老妈。」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倾听过你的诉说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健一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母亲被乱发缠绕的脖子上。啊,怎么办?父亲没写遗书,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突然间,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脑海中一闪而过。打住、打住,赶紧打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小鬼。你会做的,你会做的。遗书根本用不着。警察想不到这点。他们不像你担心的那样聪明。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经吓懵了。从此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谁会来怀疑你呢?」



「与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乱想,还是快点给我一张脸吧。快点、快点、快点……」



「快点动手!」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早就听习惯的电话声。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领带被两手扯得笔直,勾玉图案的花纹在眼前浮动着。



「别磨蹭了,你这个小鬼。快骑到你妈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电话铃声仍在远远地响着。健一心中有一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每当灯亮起时,就会有声音响起。「快点,快点,快给我一张脸!」



“计划”爬到健一的喉咙口,攀住他的喉结。就在这一瞬间,健一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已经成形了。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间。



电话铃还在响,一刻不停。响亮的电话铃声绞成一条救命绳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跑过走廊,撞到墙壁,在楼梯跌倒,抓紧扶手,在拐角处滑倒,撞伤腰部,疼得喊不出声。领带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里冒出来。这时,电话铃还在响。不依不饶,一刻不停。救命绳索不断在眼前晃动。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电话跑去。



健一操起电话听筒。“计划”也奋起最后的邪恶意念,剥夺了健一弯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睁睁地看着听筒滑落到地板上。



“喂,喂。”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喂?请问是野田家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真是对不起。是阿姨吗?是叔叔吗?小健?你是小健吧?”



这是向坂行夫的声音。?



大门上的门铃响起时,藤野凉子正在为刚刚回家的父亲热味噌汤。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汤。母亲邦子说,味噌汤保护着日本人的健康。由于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汤就留到晚餐时喝。



凉子的母亲正在洗澡。她隔着浴室的折叠门问凉子:“我说,是爸爸回来了吗?”



“是的,和绀野大哥一起来的。他们要吃点东西。”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说是吃完马上要回总部去。没事,我来为他们准备。”



凉子知道父亲的部下绀野总夸她可爱。尽管绀野并不是凉子喜欢的类型,但凉子仍想印证他的赞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出去看看”父亲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用了“我”这个自称。藤野刚平时在家,当着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称“爸爸”或“老爸”。今天可能因为绀野在场,他保持着工作状态吧。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着缠着绀野闹个不停。瞳子该去睡觉了吧。



“凉子。”父亲在叫她。凉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门口高声喊着:“你过来一下。”



凉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可是家庭主妇的标准动作――朝大门口跑去。



在打开的大门前,脸色刷白的向坂行夫呆呆地站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连帽粗呢大衣,运动鞋里的双脚却没有穿袜子。



“向坂!”她刚要问“你这是怎么了”,话没有出口,父亲藤野刚便插进来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嗯,是啊。”凉子没有换掉拖鞋就下到大门口的水泥地上。父亲一把抓住凉子的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着歉。他伸出双臂,身体僵直,下颌在不住地打颤。“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藤野刚问。他脸上神情严肃,语气中却不带半点责备的意思。



向坂行夫哆哆嗦嚓地摇了摇头,对着凉子用哭腔说道:“小健他太怪了。”



“小健?”藤野刚问。



“是个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凉子说明道。她听得出自己嗓音发干,甚至有些嘶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慌张?



“今天他在学校里不是有点反常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的。我回家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一直不接电话。我就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于是我刚才又给他打了电话。”向坂行夫虽然是在对凉子说话,可他的用词和语气都十分规范。



“然后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小健他太怪了。他终于接了电话,可他好像在哭。离着话筒老远,哇哇大哭。”



藤野刚回头看了一眼凉子:“野田是个怎样的孩子?”



凉子紧紧盯着行夫的脸,身子像冻僵般动弹不得。她无法回答。



“凉子!”父亲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缓过神来,“那个野田真的很怪吗?”



“非常古怪。”凉子仰望父亲的脸,点了好几次头。她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拽住了父亲的衬衣。“他很不对劲,又是到药店买农药,又是看犯罪方面的书。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吧?”



行夫生硬地点了点头:“我没挂电话,就那样放着。今晚我爸爸妈妈都是夜班,家里只有妹妹和爷爷奶奶。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我们家又没有别的电话,所以只好跑来了。真是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这番话的启发,凉子也打开了话匣子:“仲间学长的父亲也说过,那孩子来买农药,一定是想自杀。可是我们知道了也没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你认识野田家吗?”藤野刚问行夫。



“认识。”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喂,绀野!”



藤野刚一边穿靴子,一边对部下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来。”



凉子呆立良久,看着父亲从门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一边朝外走。见父亲要离开大门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也去!”



不会有事的,野田不会做傻事的。凉子嘴中念叨着,跟在父亲和行夫的身后。



野田的家应该离我家不远,但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里冒着白气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一点真实感,一会儿回到现实之中,又会怎样呢?在野田家我会看到什么呢?我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呢?五分钟之前,我不是还在切芋头和萝卜准备做味噌汤吗?



“就是那儿。”向坂行夫指着的那所房子窗户里亮着灯。门灯也亮着。藤野刚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门铃,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经过敏,都是一场虚惊,我们不就惹了麻烦吗?



门铃响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扩散开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会惊醒周边的邻居吧?他们会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吧?他们会问“出什么事了”吧?爸爸,到时候你怎么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门把手来了。



“门锁上了。”藤野刚低声说。



由于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运动不够啊,向坂。



“咔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打开十公分左右的门缝里,野田健一的脸露了出来。



涕泪四流。他已经哭坏了。这就凉子见到他后的第一反应。人的脸会哭坏吗?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没少,脸也没有瘦得皮包骨头。但已经坏了。他的脸冒出了焦糊味。极短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感情全都涌到脸上,超过了负荷。短路了,烧掉了,只能等着慢慢冷却下来。



“小健!”行夫喊道。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脸。只有这张脸能让他感到放心。就连一旁的凉子和藤野刚,他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灵已没有余力去把握别的事物了。



“就是……”健一开口,就像启动了开关似的,脑袋、肩膀、身体都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



藤野刚眯起眼睛,凝视着野田健一。凉子望着这样两个人:看着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着健一的行夫。



就是我――凉子听到的是这句话。



野田健一说:“就是我啊。”



这次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我。那个家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脸啊。”



爬出健一的内心并紧紧攀住他的喉结的“计划”,长着一张野田健一的脸!



“你没事吧?”藤野刚问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健一的肩膀,确认对方不会逃跑后,他手上稍稍用力,将健一拉向自己。“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野田健一摇了摇头。先是慢慢的,之后越来越快,一刻不停。



「泡汤了,小鬼。」



28



喷水池的飞沫反射着冬日的阳光,在空中熠熠生辉,用手触碰定是寒冷如冰,然而远远望去,仍分明有了些许初春之色。时值三月,今天的气温已明显回暖。



或许正因如此,日比谷公园里的人远比凉子预想中的多。横穿公园的行人里,有穿着大衣的上班族和一身职业套装的白领女性,也有竖起毛衣领子悠闲散步的老夫妇。一群女高中生挤在长凳上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今天一早上学后,凉子他们便被告知,由于放学后要召开教职工紧急会议,社团活动一律取消。下午上了一节课后便放学了。



放学后,凉子立刻给父亲挂了通电话。藤野刚特地为女儿留出了时间。



凉子手表上的指针正指着三点半。她心想:父亲离开工作岗位不能超过一小时,谈话必须尽快进入正题。不过,只是和父亲并肩坐下一起喝罐装咖啡,凉子就感到平静了不少,反倒不想马上开口了。



藤野刚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将空罐头放到脚边,先开了口:“这么说,教职工紧急会议的内容并没有通知你们?”



“嗯。”凉子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不管他们开什么会,都不会是关于野田的事的。那件事还没传到学校里去呢。”



“是这样吗?”



“是啊。谁会把这事说出去呢?野田先生肯定不会吧。”



他指的是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



“向坂也是这么说的。他每天都去野田家,拿课堂笔记给他看。哦,对了。我也会帮着整理课堂笔记。”



藤野刚微笑道:“哦,是个好孩子。”



“嗯,向坂他非常热心。”



“你也是啊。”



得到父亲的夸奖,凉子顿感几分异样的害羞。章子又要说我有恋父情结了。凉子垂下头,将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



“你的心情肯定很复杂,”藤野刚慢慢说着,“爸爸觉得野田先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至少他在事后的处理十分得当。”



正好是一星期前发生的事。那天夜里,凉子他们赶到野田家时,野田健一蹲在大门口,像个幼儿一般号啕大哭。大家围着他,只能耐心地安慰他,等他平静下来。



「就是我,就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



哭声的间隙不断漏出这样的片言只语,可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仍叫人摸不着头脑。就连进来多少窥见几分端倪的凉子也是如此,父亲就更搞不明白了。尽管如此,他也跟大家一起耐心等待。



过了近一个小时,当健一的号啕痛哭终于平静下来时,野田健夫回家了。进门后,扑入他眼帘的竟是这样一幅光景:自己的独生子蜷缩在房门口哭成泪人,身边有一个陌生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围着他。更令他吃惊的是,看到父亲后,健一竟然蹦起老高,不顾一切地要冲到外面去。



幸亏藤野刚抱住了他。健一手舞足蹈拼命挣扎,不过藤野刚深谙此道,怎么可能被他挣脱呢?当健一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立刻虚脱般瘫软下来,连哭泣都停止了。藤野刚便将两眼发直、垂头丧气的他抱进一楼的起居室,让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一躺倒,健一马上睡着了。现在回想起来,这无疑是一种逃避的手段。



藤野刚简短地自报家门,并向野田健夫说明了情况。他并没有说自已是警察,只说是凉子的父亲,当时正好在家,就陪孩子们一同前来。他说:“孩子们比我更了解情况。但是,在询问他们之前,请您先查看家里是否有异常吧。”



也许是正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的缘故,见有人比自己镇静,野田健夫便自觉照对方的指示去做。他四处查看了一遍,很快便回来了。他说,家里没有什么异常,只是……



“我内人在二楼的卧室睡觉……”



“在休息吗?”



“是的。她之前住院了一阵子,今天在家静养,吃了安眠药睡着了。要叫醒她吗?”



“不,就让她睡吧。这个是……”藤野刚指着野田健夫手里拿着的领带,问道。那是一条有着勾玉图案的领带。



野田健夫提起手中的领带,皱起眉头,略显惊恐地说:“落在卧室的地板上,就在内人的床边。原本应该在衣柜里,会不会是进了小偷?”



“没有吧,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藤野刚答道,脸上显出了放下心来的神情。当时凉子很困惑,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现在她明白了。爸爸将孩子们支离破碎的语言和健一神经错乱似的表现拼凑起来,察觉到野田到底想干什么。确认行动未遂后,他便安下心来。



即使明白了,要说出口还是会觉得后怕。直到现在凉子都不敢问:爸爸,你当时是不是担心野田的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才叫他的父亲去查看情况?



后来,行夫和凉子对健一的父亲讲述了健一近期的反常情况。行夫原本就结结巴巴不太会讲话,心里一慌就越发语无伦次,凉子只得拼命替他补充。



野田健夫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怔怔地看着躺在一旁沙发上的儿子。凉子他们凭余光就能感觉到,他正浑身发抖。



“农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想自杀?所以才把我的领带拿出来吗?想上吊吗?”



向坂行夫开始轻声抽泣起来。凉子则默默看着熟睡中的野田健一。想自杀?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眼前的状况似乎并不能完全用“自杀”解释清楚。但她知道,这些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



差不多讲完经过后,藤野刚提出,让行夫和凉子先回家。随即他对野田健夫说:“按理说外人不该管这些家事。可是,您儿子的情况十分令人担心,您的内心想必也极不平静。如果不觉得碍事的话,过会儿我再回到这里,或许能帮助到您。”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今天晚上还是一直看护着您的儿子为好。”



野田健夫颤抖着身子不停点头:“不怕您见笑,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儿子他醒来后,说不定还会寻死,对吧?”



“那就不清楚了,总之,一直陪着他比较好。”



“既然这样,就有劳您了。光我一个人或许还拦不住他。藤野先生是PTA的干事吗?”



听他的口气似乎在说,如果是的话就比较靠得住,如果不是的话就不好意思让你帮忙了。凉子当时就觉得,野田的父亲怎么跟野田一样死板呢?



回家的路上,藤野刚对凉子和行夫说:“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野田没事了。回家后好好睡觉吧。明天一早跟往常一样上学去。”然后他又说,“为野田着想,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诉学校里的人。”



向坂行夫十分用力地点着头,简直叫人担心他的脖子。他的眼睛依然泪汪汪的。“藤野先生,等小健醒了,能替我转告他一句话吗?‘小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一定替你转达。”藤野刚拍了拍行夫的肩膀,和蔼地说,“多亏你给野田家打电话,多亏你来我们家报信。是你挽救了野田。”



行夫痛快地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说:“我、我们是朋友啊。”



“是啊,真是不错的朋友。你这么晚了还出门,我们也该去跟你父母说一声吧?”



“不用,不用的。他们都上夜班去了。奶奶他们由我来解释就行。在小健恢复正常前,我不会把事情透露出去的。”



“可你一个人闷在心里也不好。放心,我会再跟你联系的。”随即藤野刚又叮嘱了一句,“凉子也一样。”



结果,那天藤野刚直到早晨都没回家。至少,凉子去上学时没见到他,电话联系也要到第二天晚上,还是从外面打回家的。



“后来我跟野田谈过了,他确实有许多烦恼,甚至想到去死,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必担心。他和他父亲也好好谈过了,心情平静了许多。”



藤野刚还想联系向坂行夫,向凉子要行夫的电话号码,凉子告诉他:“向坂那里就让我来打电话吧。爸爸你打给他,会吓着他的。”



“好啊。你可要好好转达哦。”



“放心吧。今天向坂虽然有点犯困,不过在学校里基本和往常一样。哦,对了。野田没来上学……”



“他父亲向老师请假了,理由是得了流感。”



“这我就放心了。既然是流感,-时半会儿自然好不了,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其实,凉子心中一角正冒出一个念头:野田或许不会再来上学了。会转校吧?他肯定不愿意再和我们见面了吧?



是不是真的会这样,现在还不好说。反正公开的理由是得了流感,在家休息。班主任森林林好像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森林林心情很差,话变少了,动不动就生气,似乎心里烦躁得不得了。是不是跟别的老师吵了架?还是挨了高木老师的训?



“怎么了?”凉子回过神来时,发现父亲正用含着笑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是不是看到爸爸这张烟熏般的脸,你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凉子笑了:“听说老师们要开紧急会议,我就尽往坏处想。所以特别想马上见到爸爸。对不起哦,你这么忙。”



藤野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哎?你不是戒烟了吗?”



“嗯,戒过一阵子。”



“我可要向妈妈告状哦。”



“你妈她也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望着正在抽烟的父亲的侧面,凉子有许多话都挤到了喉咙口,不吐不快:“其实,我有话想问爸爸。”



藤野刚吐了口烟,一条眉毛跳了一下。



“野田他不只是想自杀吧?”



“你在为这事操心吗?”



“嗯,心里一直放不下。”



“向坂也一样吗?”



“不,他没多想。听说是自杀未遂,也就接受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可不是。对不起。”凉子看着自己的脚下,说道,“野田他是不是要……就是,他爸爸妈妈,呃……”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说了出来,“是不是想杀死他的爸爸妈妈?”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无可言喻的直觉。这样说或许最为妥当。不过她说出口的却是:“那天晚上,看到爸爸听说野田健一的妈妈没事,原本绷紧的脸就放松下来了。爸爸肯定想到最坏的情况了吧?”



“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得太多了?”



“看啊,喜欢着呢。但没有‘太多’吧。”



凉子的父亲将香烟扔到脚边,用鞋底踩了踩,又捡起烟头塞进空的咖啡罐头。这一系列动作有点谨慎过头了吧。



“不弄清楚,心里就没着落?”



“不知道。我只是个看热闹的,可也不喜欢一直悬着。”



感到父亲的目光后,凉子抬起脸,两人四目相对。



“如果事实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又会作何考虑呢?”这个反问有点滑头。



“我无法理解。怎么能对自己的父母……呃,做那样的事呢?”



“是这样吗?”



“我原本就对野田不怎么了解。”



“平时不亲近吗?”



“哪里会亲近!一点也不。哦,不过……”



凉子讲了在图书馆得到野田健一帮助的事。



“不是很有男子汉气概吗?”



“就是嘛,我也吃了一惊。之前还一直以为他挺窝囊的。”叹了一口气后,藤野刚说:“好像事情正像你说的那样。”



啊?不会吧!心中的疑虑随之消失,可凉子只感到浑身发冷。



“野田跟他父母之间好像有些必须深入沟通的问题。可事实上他们之间缺乏交流。”



“于是野田就钻了牛角尖?”



“听说野田先生想辞掉工作去经营家庭旅馆。那样自然要离开东京,而野田对此十分反感。”



凉子默默地点了好几次头。



“这种事对孩子来说,应该是无法接受的吧?”藤野刚询问道。



“要看情况,多半是受不了的。毕竟是由于父母的心血来潮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野田的爸爸妈妈没有听取他的意见吗?”



“好像是的。如今,野田先生已经作了深刻的反省。”



据说后来健一的父亲向公司请了假,在家里陪着健一,与儿子深入沟通。



“野田先生向儿子健一道了歉,低头认错了。”



“健一的妈妈呢?”



藤野刚的脸色略显阴沉:“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论是健一的自杀未遂还是,那个……真相,他妈妈知道了都会受不了吧。”



“就是说,根本没有接触事实真相。行啊,真是轻松。”凉子不无揶揄地说。对于身处严重事态中还能呼呼大睡的健一母亲,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印象了。



“不过,凉子,这些都不是局外人能说三道四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凉子撅起了嘴。



“在野田家,野田先生似乎一人兼任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都靠他一个人撑了下来。”



“可这就是不正常啊。所以野田才会想到邪路上去。”



“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这些。野田是个孝顺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一直默默承受。他的忍耐到了极限,最后终于爆发出来。好比钟摆,摆幅过大,终于飞了出去。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们父子没吵过一次架。”藤野刚平静地补充道。



“我们家老是吵架,说不定这才是正常的。”



“那也太闹得慌了,叫人受不了啊。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刚才我说过,我觉得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家长。”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对吧?尽管稍稍嫌晚了。”



“晚了也行,总比清醒不过来的好。尽管在没有酿成后果之前及时制止了,但有些家长仍无法接受孩子即将发作的事实。”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逃避吗?看到孩子就害怕?”



“是啊。”



“太过分了!这就不是孩子的问题了!”



“有些家长确实会逃避。尤其是做父亲的,更加脆弱。所以说野田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因为他能直面自己的儿子。凉子……”藤野刚稍稍提高了嗓门。



“嗯。”凉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野田来上学后,你们还是要见面的。”



“嗯,是啊。”



“你能做到和以前一样吗?”



凉子刚想说“这怎么做得到”,就被父亲拦住了。



“我要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你就当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学校生活没有一点改变。”



“这样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呢?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最佳处方。不过爸爸觉得,你采取这样的态度就是最大的友善。”



“还有,如果野田跟你说了些什么,无论是道歉、辩解,还是说明,如果你觉得一个人承受不了,就随时向可靠的人敞开心扉。能做到吗?”



凉子盯着父亲的脸,点了点头:“跟爸爸你说呗。”



“不要马上这么肯定。说不定不久之后,你就会有男朋友的。”



“就算有了男朋友,我也要跟爸爸说。”



“谢谢。”



凉子觉得脸颊发烫,不仅因为害羞,眼睛里的眼泪也在不断渗出来,她赶紧用手去擦。



“不过,爸爸,你真了不起,竟然能从野田口中了解到他的真实想法。要不,是听他父亲说的?”



谁知藤野刚竟笑了出来:“这个嘛,还是多亏了你。”



“哎?和我有关吗?”



当时,健一直到早晨才醒来。当他知道跟自己父亲在一起的陌生男人就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后,马上主动坦白了。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逮捕我吧。’还没等我询问,他就一下子全倒了出来。估计这样对他本人来说也比较轻松。”



“这是……”



“健一知道你的父亲是警视厅的警察。”



是这样啊。没想到因为这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这有什么?结果还是朝着好的方向转变了嘛。”



“嗯,是啊。我回去了。”凉子站起身来。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到现在再问这个吗?对了,既然到了这里,我就去Luckand咖啡厅买块蛋糕。妈妈很喜欢吃。”说着,她向父亲摊开右手。藤野刚轻轻地敲了敲女儿的脑门,从怀中掏出钱包。皮制的钱包皱巴巴的。



凉子心想:今年爸爸的生日礼物可以敲定了,不能忘记了。?



就在藤野父女在日比谷公园的阳光下交谈的同一时刻,城东第三中学的教师们正集中在教师办公室,围坐在津崎校长周围,召开教职员工紧急会议。



起身环视各位教师的津崎校长脸上毫无表情,坐在校长身旁折椅上的森内惠美子脸上则带着不安和焦躁的神色,眼里还含着泪光。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津崎校长开口了:“很抱歉,今天紧急召集大家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对本校而言极为严重的问题,既要向各位汇报,也希望能一起商量对策。”



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有人举了手,是楠山老师:“校长,您说的问题,是不是指最近在我校周边四处打听的那位记者?”



听到楠山老师的问题,一半以上的教师开始窃窃私语,语气无不充满惊讶;剩下的一小半都皱起眉头,垂下目光,或注视着垂头丧气的森内老师。



津崎校长眨了一下眼睛:“有记者来找你了?”



楠山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的。是HBS电视台一位名叫茂木的记者。上星期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把我吓了一跳。”



“他是为了什么来采访你的?”



“关于柏木卓也,就是二年级一班去年年底自杀的那位学生。”其他教师们面面相觑。



“我一开始就明确地告诉茂木记者,那当然是一起非常不幸的事件,但作为学校,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所谓冠冕堂皇的官方发言。



“可是,听他说下去后,我发现有点不对劲。他尽打听一些有关森内老师的事情。我还渐渐感觉到,有关柏木的事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森内老师蜷缩在椅子上的身子开始发抖。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楠山老师提高嗓门问道:“校长,那封‘举报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津崎校长的表情似变非变:“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问一下,还有其他老师接触过茂木记者吗?”



稀稀落落地有四个老师举起了手。其中两人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另两人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年级主任。



“明白了。下面请大家先看一下资料。”



话音刚落,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走到前方,开始分发资料。所谓的资料,就是寄给津崎校长的举报信正文和信封正面的复印件。信封有两份,分别复印自寄给津崎校长和藤野凉子的信件。



随着复印件的逐份分发,惊讶的风波在教师中间扩散开来。楠山老师瞪大眼睛盯着复印件:“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第三学期开学典礼那天早晨寄到校长室的快信,内容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



风波逐渐演变成巨浪。



“什么叫‘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这不是检举凶杀案的举报信吗?”



津崎校长用手势制止了脸色大变的楠山老师,并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楠山老师,请你坐下。下面我要说明事情的经过。”



津崎校长开始叙述。收到举报信后不久,他与藤野凉子的父亲,奉职于警视厅的藤野刚交谈过;之后又与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他们得出结论,写举报信的应该就是三中的学生,而举报信内容的可信度极低。他还举出了判断的根据。



“商量的结果是,考虑到举报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必须作出收到举报后开始相关行动的反应。于是,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我们以二年级学生为对象开展了询问调查。”



听了津崎校长的说明,不只是楠山老师,其他几位教师也摆出了愤怒的表情。在困惑的灰色包裹下,默默燃烧着炭火一般的愤怒。“那次调查原来还有这样的目的,我们可全被蒙在了鼓里!”



“那是我的决定。举报信的内容并不真实,这么做可以尽量不扩大影响。”



“连女警官都参与调查了,我们却只是在瞎起哄,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这正常吗?”楠山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津崎校长突然联想到因为儿子胡作非为而被叫到学校,情急之下大吵大闹的大出胜的脸。



“没有这种事。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想让这封虚假的举报信在学生中造成恐慌,才设法尽量保守秘密。也就是说,知道举报信的人越少越好。当时我甚至都没有告诉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森内老师。”



楠山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他斜视着森内老师,目光中似乎含有鄙夷的神情。森内老师紧缩身子,低着头。



保持着平稳语调的津崎校长继续说:“大家也都知道,询问调查是有收获的。通过调查我们得知,因为柏木的死,学生们受到了刺激,但他们也在相互鼓励,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阴影。”



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会之后,津崎校长与佐佐木警官在校长室作了讨论。第二天,津崎校长马上写出调查报告的摘要,并发放给全体教师,同时召开教职工会议,让大家了解报告的内容。



但是,津崎校长公开的报告内容里,并不包括举报人已确定为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事实。按照与佐佐木警官的约定,津崎校长严守着这个秘密。



“遗憾的是,通过这次调查,我们没有得到举报人的信息,也无法作出假设。不过,如今我们得到了一个新的成果,即举报人不是本校学生的可能性。换言之,这封举报信是由校外的人寄出的,是有意扰乱视听的恶毒中伤。即使是本校学生所写,也只是一个恶作剧,在我们作出反应后,那人就害怕了,隐藏起来了。”



讲话的同时,津崎校长扫视众教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保健老师尾崎的脸上。尾崎老师站在办公室的后排,正凝视着津崎校长。



明白了茂木记者的采访目的,津崎校长马上就找尾崎老师商量过了。后来他再次与佐佐木警官谈话后确定了应对方针:事到如今,举报信的事必须让全体老师知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通过询问调查已确定举报人的情况不能公开。



仅仅是公开收到举报信的事实,便已经将柏木卓也连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被人说三道四的对象。必须避免同样的麻烦缠上那两个举报人。



“柏木卓也刚去世时,曾经有过传言,说他的死与大出他们有关。举报人的目的,就是重新翻出这些传言。他似乎坚信传言的内容是真实的,就此看来,说他写举报信是一种恶作剧或许不太妥当,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找不出怀疑大出他们的切实根据。”



一名女教师举起了手:“这就是说,不能确定举报人是谁,对吗?”



“是的。”



“连佐佐木警官都参与了,就没有发现一点线索吗?”



“佐佐木警官是来见习的,并非出于公务直接参与调查。接受调查的学生们也从未提到过举报信及信上的内容。学生们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吸了一口气,津崎校长继续说,“在此,我有一个请求,是关于藤野凉子的。举报信不仅寄给了身为校长的我,也寄给了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看复印资料就能一目了然,两封举报信是由同一个人寄出的。举报人为什么从众多学生中选择了藤野凉子?当然,这必须问过举报人才能明确,但正如我刚才所说,藤野凉子的父亲是奉职于警视厅的警官,从信中‘请通知警察’这一句可以推测,选中藤野凉子的理由就在于此。还有,藤野凉子是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与死去的柏木卓也同班,还是班长,或许这也是选中她的原因之一。”有几个老师在点头。



“我曾经请求藤野不要将举报信的事告诉任何人。藤野跟她父亲商量后,理解了我的意图,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有些老师也知道,藤野是个行事严谨的优秀学生,可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严守如此重大的秘密,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心理负担,而她很好地做到了,为此,我对她表示感谢与钦佩。”



这时,教师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我作出了隐瞒此事的判断,对此或许会有人怀有异议。但是,请不要责备配合我隐瞒此事的藤野。藤野只是一名学生,她还需要学校的保护。请大家不要忘了这一点。”



说完,津崎校长便低下了头,并将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



“那么……”是楠山老师低低的声音,“这和森内老师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如果跟森内老师毫无瓜葛,那个记者为什么一个劲地打听她的情况呢?”



森内惠美子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小了。津崎校长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当时,我并没有接到其他学校相关人员也收到了举报信的报告,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一封寄给我,一封寄给藤野凉子。”津崎校长轻轻敲了敲放在桌子上的复印件。



“柏木的家长也没有收到举报信吗?”一位三年级的班主任提出了疑问。他皱起盾头,似乎觉得很难理解。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问题。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直接询问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举报信,我这么一问,势必会扰乱他们痛失爱子后刚刚开始平静的心,为他们带来麻烦。”



“就是没问过他们了?”



“问过。我只问有没有收到匿名信。他们说没有,因此可以理解为他们没有收到举报信。当然,我没跟他们说举报信的事。”



“这不是有意隐瞒实情吗?”楠山老师的小声抱怨被津崎校长无视了。



“所以我一直以为举报信只有两封。可是……”胃又开始痛了,“可事实上存在第三封举报信,和另两封同一天寄出,寄到了森内老师的住所。但森内老师没有收到。”



津崎校长转述了HBS电视台的茂木记者说过的内容。聚集一堂的全体教师陡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森内老师身上。惊愕、愤怒、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楠山老师的声音发抖了,“森内老师,你就想这样蒙混过关吗?”



森内老师瑟瑟发着抖,抬起了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有收到举报信。校长告诉我后,除了震惊,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可是快信啊。”



“但也不能排除投递事故吧?”这时,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北尾老师。



只见他身穿紧身运动套衫,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他是城东三中的老资格教师,善于教育差生,津崎校长也对他另眼相看。在教育大出俊次他们方面,北尾老师自然花过不少力气。



“校长,有没有调查过这方面的可能性?”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听了茂木记者的介绍后,我马上向当地邮局询问,对方立刻做出了回应。我从他们的调查课拿到了正式的报告。”



津崎校长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森内老师在发抖。但是,无论怎么难堪也不能歪曲事实。



他继续说:“根据这份报告,一月七日上午十点左右,有一封快信投递到了森内老师居所的邮箱。这封快信信封上的字十分古怪,邮递员对此还留有印象。邮递员按了对讲门铃,森内老师没有应答,他就将信投进了邮箱。当时森内老师去了学校。”



由于这封信不是挂号信而是快信,收信人外出的情况下可以直接投递到信箱。



教师办公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仿佛气温瞬间下降了五度。大家先前的困惑和迟疑,以及对森内老师的同情,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这就是说,信是送到了的!”楠山老师的发言更像在高声吼叫,“那还说没收到吗!”



“我没有收到!”森内惠美子也忍无可忍似的提高了嗓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右手紧紧攥住一块手帕。“我没有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我也绝不会扔掉,一定会向校长汇报。我真的没收到。”



提高嗓门时涨红的脸颊,很快又变得惨白无比。



“这种连小孩子编借口都不如的解释谁会相信!还要不要脸!”



“我……”



一名女教师插话道:“会不会和邮寄广告混在一起,不小心扔掉了?”



楠山老师大喝一声:“开什么玩笑丨”



森内老师高叫道:“我没有扔掉!”



“可事实明摆着,只能认为是你扔掉的。”



“请稍等一下,楠山老师。”还是刚才那位北尾老师,他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你这么大吵大嚷的,还怎么讨论下去?再说了,森内老师为什么一定要扔掉举报信?信上并没有攻击诽谤森内老师的内容。”



楠山老师也不肯退让。“这个嘛,就要看森内老师怎么想了。她可是‘新人类’啊。”



楠山老师的措辞引发一阵不合时宜的窃笑。新人类?这都是哪个年代的流行词汇了?再说,这不正是专指楠山老师那一代人吗?



楠山老师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到窃笑声,反倒愈发来劲了:不会只是因为怕麻烦才扔掉的吧?森内老师最讨厌肮脏又麻烦的工作了,一直认为教育是美丽而神圣的嘛。”



“楠山老师,你过分了。”高木老师简短地说。她脸色凝重,两眼充血。



“这么说是我失礼了。可是,也只能这样理解,不是吗?‘啊呀’这算什么。柏木的死不是已经作为自杀事件处理掉了吗?还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啊。’于是‘砰’的一下扔掉了。”



“我可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握紧手绢在折椅上坐下后,森内惠美子哭了起来。



“哭也好闹也好,事实就是事实。按照常识来考虑,只能认为你在撒谎,难道不是这样吗?”



北尾老师转过脸去,似乎是不想再看到这样的场景了。教师办公室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沉默之中。能听到的只有森内惠美子的哭声,隐隐约约,像一阵音量很低却惹人烦躁的噪音。



“该怎么办呢,校长?”楠山老师不无威吓地问。这时,津崎校长感觉到不仅是森内老师,连高木老师也是脸色刷白,浑身发抖。



“那个叫茂木的记者,大概是想拿这事儿做节目吧?要不他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采访呢?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有实事求是地应答。必须保护好学生。”



“可尽说些连孩子都骗不了的谎话,还怎么保护好学生?”



这时不知是谁,轻声嘀咕了一句“封口令”,楠山老师听到后,立刻展开怒吼一般的反驳:“开什么玩笑!这只能起到反作用。”



“我们可以拒绝采访。”



“我们当然可以。可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呢?我们无法强制他们拒绝采访。由于柏木卓也拒绝上学最终自杀,已经有家长不信赖三中了。风波虽已平息,这种不信任却并未消除。有些家长至今仍怀疑,柏木是不是因为受到欺凌才自杀的。对大出他们一伙人,不还是放任不管了嘛。”



“我去跟电视台交涉。”津崎校长的语调依然平稳,“无论采访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能在学生中引发恐慌。”



“可这样只会让他们觉得,三中企图隐瞒真相。”楠山老师强调了“真相”这个词,“所以森内老师的态度十分关键。森内老师,请你讲真话好不好?只要不是投递失误,不管你如何强调自己没收到,都是不合情理的,一般只能认为你在说谎。快信可不会长了腿四处乱跑。”



“我没有撒谎……”



“可我们无法相信。这太不合理了。校长,你看看,只要她还坚持这种难以自圆其说的说法,我们就无法维护三中的名誉,也没法保护学生!”



森内老师放声痛哭起来。楠山老师岔开两腿毅然挺立,津崎校长垂下眼睛,高木老师咬紧牙关。他们一个个全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春下午,城东第三中学却在剧烈地摇晃着,只是外人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