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男(2 / 2)
「刚满五个月。一般情况下,应该已进人稳定期,可以放心,但女儿遇上那种事……」
卷田太太缩起身子,向我行礼。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她,但她似乎没办法见客,实在抱歉。」
「哪里谈得上抱歉,请她千万保重。」
注意到时,我满头大汗,急忙拿手帕擦拭。
卷田太太低语:
「女儿和女婿提过,等他们的店步上轨道,有自信过稳定的生活,才会生孩子。」
――爸、妈,对不起,暂时没办法让你们抱孙子。
「不过,外子和我最近很期待,觉得何能快要抱到孙子。」
「毕竟『伊织』生意兴隆。」
「多亏客人捧场。」卷田太太继续道。「然后,五月底,女儿打电话给我们,报告她怀孕。」
――爸、妈,久等了,总算能让你们抱孙子。
「我们欢天喜地。女儿和我们都准备在娘家待产,于是立刻安排她在这边的妇产科看诊。」
「原来……是这样。」
典子小姐到「夏日市场」订货时,还有在「伊织」工作的模样,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我完全没发现。」
「因为没害喜。跟我怀孕的情况一样,女儿也笑了。」
――我遗传到妈好的地方。
「我以为女婿――广树会很开心。」
卷田太太垮下肩膀,垂下头,阴影笼罩脸上,凹陷的双颊益发明显。
「真不懂怎会搞成这样?就算问女儿,她也只是哭个不停。」
我低下头,实在不希望典子小姐的母亲看到我的表情。
我认为――若蛎壳少爷和我的假设正确,广树就是为典子的怀孕欣喜,才非离开不可。
新生命即将诞生。为了这孩子,必须封印父亲黑暗的过往。拿著那封印前来「央求」的井上乔美,对「伊织」的卷田夫妻是个威胁。
我再次想著,这是恐惧的问题。
「现在我只希望女儿能顺利生下孩子。」
卷田太太哑声低语。
「广树或许也会清醒过来,回到女儿身边。只要女儿原谅他,我希望他们重修旧好,一起扶养孩子长大。」
「我明白。」
「可是,外子气坏了。」
令人心痛的是,这位母亲还努力想挤出笑容。
「他说要是广树有脸回来,会拿杆面棍打死广树。」
今天典子小姐的父亲不在场,应该不是有事外出,而是刻意回避,不想再谈起教人气愤的话。
卷田太太起身前往柜台,很快返回。只见她拿著一封信。
「请看看。」
收件人是「卷田良文先生 明子女士」。
「典子回来后,广树寄了这封信给外子和我。」
「我能拜读吗?」
「可以,请便。」
我以手帕擦擦冒汗的掌心,拿起那封信。是普通的白色信封,原子笔手写字。
里面有两张信纸。一样是手写字,文章极短。
「爸、妈:
我做出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道歉。
我打心底觉得对不起典子。
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
请把遇到我这个人当成一场灾难,忘记我吧。
生下的孩子,没有我这种父亲比较好。
请爸妈保重,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
没有日期,未尾只署名「广树」。
第二张信纸是白纸(注)邮戳是东京都内,本月六日。是井上乔美的母亲,收到从新宿网咖寄出的第三封邮件的日子。
(注:日本的书信礼节中,即使信件内容一页即可写完,也要另附一张白纸,使其成为两页。此种习俗有各种解释,像是「表示其实还有更多想传达的内容」等等。)
「确定是广树先生的字吗?」
我浏览内容时,卷田太太泪眼盈眶。她以指尖拭泪,点点头。
「是的。他们住在这里时,广树经常帮忙写菜单。他的字十分特别,四四方方挺有趣。这上面的字也一样吧?」
如同太太的描述,这么一提,「伊织」的菜单也是手写,感觉跟信上的字颇像。
「这封信里,还附上签名盖章的离婚协议书。」
太太眨著通红的双眼。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广树先生其实没入赘卷田家吗?」
「是的,只是对外用我们的姓氏。」
「这是他的要求吗?」
「典子说,因为她是卷田家的继承人,广树也同意。」
我点点头,喝口麦茶润喉。
「广树先生向你们介绍过他的家人吗?」
这时,卷田太太的脸上,第一次掠过悲伤和愤怒以外的神色。
「从来没有所以,发生这种事,连要上哪找人都不知道。」
那种神色变得更浓,她握紧完全是劳动者的粗糙双手。
「广树说高中毕业后,家里遇上火灾,家人都已去世。」
与香川广树实际上的遭遇有些不同,经过粉饰。
为了父母留下的存款和保险金,跟亲戚发生纠纷,广树觉得厌烦,便和他们断绝关系,如今是孑然一身。」
所以,连婚礼都没办。
「毕竟广树那边的香川家,没人能邀请。」
「典子小姐接受了吗?」
「她乐得轻松。」
――不必为婆媳问题烦恼,很好啊。
我理解卷田太太刚才是什么的神情了。是后悔。不应该听信那种说词。女儿从东京带回来的,不是失去家人、无依无靠的寂寞青年,而是更神秘可疑的男人。为什么当时不多加怀疑、探究呢?
「如同他说的,他有一笔钱。典子取得厨师执照的费用就是他出的。他也去上驾训班。」
「驾驯班?」
「广树在这里考到驾照。他认为在东京不需要开车,但在这里没车挺不方便。」
在地方都市生活,自用车像是两条腿,我在东京时也空有驾照,从不开车,但回到故乡后,连去便利超商都开车。
「考到驾照后,他也买了车。」
约莫是「伊织」使用的六人座箱形车。
「外子和我资助的,仅有租下『伊织』店面的保证金。」
我沉默片刻,各种想法在脑中盘旋。
「所以,在钱的方面,他从未给我们添麻烦。」
卷田太太的话声微弱。
「但看到女儿被他伤成这样,我情愿她碰到的是婚姻骗子。」
她摀著脸呻吟。
「广树十分勤劳,性格温柔,是个好女婿。我一直以为他和典子相处融洽,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头有女人……」
然后,她抽搐般哭出来。
我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
「广树先生真是傻子。」
听到我的报告,中村店长叹息。
「孩子是老天爷给的宝贝,他这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大傻瓜、大混帐,居然……」
我无法立刻前往斜阳庄,于是打电话向蛎壳昴先生报告。听完后,少爷说:
「在这种状态下住院,卷田典子就无法行动了。」
今天他的态度一样淡泊。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香川广树可能会去看她,他应该会担心妻子和宝宝。」
前提是,我们的假设正确。
「我们有各种门路,但还是有极限,没办法偷看警方的自动车牌识别系统。」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扼腕。
「所以,没办法寻找目前最直接的线索――卷田广树的车子。不过,要是他换车,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我想说出某件难以启齿的事,一阵结巴:「井,井上乔美的……呃,尸体……」
「那种东西,要出来就会自己出来,不出来时,找也找不到。」
得看弃尸地点、如何弃尸,或是藏在哪里。这些我也懂,但说是「那种东西」,未免太不尊重。
「暂时只能等待状况有所改变,感觉颇耗时间。杉村先生,辛苦了。酬劳我会付给你。」
我根本没想过会有酬劳。
「往后继续惠顾『夏目市场』就够了。可是,蛎壳先生……」
我欲言又止,他抢先开口。
「既然把你卷进来,有任何发现,我一定会通知你。」
「拜托了。」
于是,我回归日常。
中间发生一些插曲,比方,健太郎不晓得跑去哪里受了伤,搞到前脚必须缝四针,我拍下它从动物医院回来的影片传给桃子,桃子担心到哭出来,害得我连忙安抚她。还有,我和姊姊一起去安宁医院的单人房探望父亲,接著大嫂出现,跟姊姊吵起架,我试著制止,却遭到双方责怪, 被医院的照护部门经理斥责,丢脸到家,除此之外,每天的日子都很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中,一个想法忽然攫住我的心思。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我上网搜寻一九九○年香川家的火灾,及当时流传的该户人家的「问题少年」相关资讯,大致浏览。
毕竟只是个想法,我没继续深思。
九月中旬,桑田町的残暑顽固地不肯散去,但早晚舒适许多,开店准备和停车场的打扫工作都变得比较轻松。我集中垃圾丢掉,刚要收起扫把和畚箕,放在后裤袋的手机响起',是蛎壳昴先生打来的。
他没道早安,劈头就说:
「杉村先生,不好意思,今天请你休假。」
「什么?」
「不必担心,我已取得中村店长的同意。我要去东京,想请你开车。」
我吃了一惊,「事情有新进展,对吧?」
「没错。」
蛎壳少爷今早也沉稳大方。
「找到井上乔美了。」
这下我不是吃惊,而是毛骨悚然。
「那、那、那是……」
请不用慌,昴先生安抚道。
「不是尸体,也不是鬼魂。井上乔美活著,活蹦乱跳的。」
沿著中央快速道路往东驶去的途中,昴先生多次用手机联络调查员。
「是山手线惠比寿车站附近的周租公寓。井上乔美从七月三十日晚上起,
一直住在那里。」
现在也乖乖待在那里,他说。
「调查员和她在一起。听到母亲去找警察、委托调查公司,乔美吓坏了。」
我脑袋一片混乱,莫名其妙地继续开车。
「怎么找到她的?」
「两天前,她在那栋公寓周遭的精品店刷卡。店员常在附近看到这名客人,于是我们派人盯梢。」
今天一早,调查员趁井上乔美去公寓对面的便利超商时逮到她。
「『蛎壳办公室』能追查信用卡的使用状况?」
「若是提款卡就难了。」
实在令人惊讶。
目的地的周租公寓,是一栋小巧的五层建筑。一楼是咖啡厅,两名女子面对面坐在窗边。一名是年轻女子,我一眼就认出是在照片看过的井上乔美。
另一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长相和乔美神似。
「那是乔美的母亲。」昴先生解释。「她是重要的委托人,而且为了让女儿容易开口,先安排她们见面比较好。」
蛎壳昴所长的部下在公寓前待命。之前只听到「调查员」的代称,我不清楚他是专职负责,或仅是这起案子的调查小组一员。意外的是,对方的形象与侦探相差十万八千里。他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脚上是过大又笨重的鞋子。神态悠闲、头发稀疏,是个中年男子。
他恭敬地向我打招呼,然后对昴先生说:
「少爷,辛苦了。」
他好像不称昴先生为「所长」。
「车子可以停在这里的停车场。」
谢谢,昴先生应道。
「那么,我请井上太太到办公室。」
「麻烦了。」
调查员先进入咖啡厅,很快带著井上乔美的母亲出来。两人离开后,换成昂先生和我进入店内。
去「夏目市场」上班时,我不是穿西装,幸好今早穿的是白色马球衫和棉裤,还算得体。昴先生一身麻料西装外套搭牛仔裤,没打领带。虽然撑著拐杖,但今天左膝没用支架。
约莫是听调查员提过,井上乔美注意到我们走近,作势从椅子上站起,表情颇僵硬。
「请坐。」
昂先生说著,也坐下来。如同在「斜阳庄」,这点程度的日常动作,他不需旁人协助。
店里空荡荡,没其他客人。我们向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点了冰咖啡,等咖啡送一上桌前,迅速结束必要的问候。昴先生说明自己是「这次调查的负责人」,介绍我是「工作人员之一」。
井上乔美穿树叶印花的长袖上衣,搭米黄色迷你裙,已是秋装。
「好了,井上小姐。」昴先生不苟言笑。「或许挺麻烦,不过请你将对令堂讲述的内容,再向我们说一遍。」
蛎壳昴先生看似对世事漠不关心,却有股吸引人的气质。在年轻女子眼中,更是如此。井上乔美神情紧张,但并不害怕,或许她是为了其他理由紧张,毕竟头发稀疏的中年大叔离开后,出现的是貌似比她年轻的英俊男子。
「我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她说,私奔是假的。
「是卷田先生――广树先生拜托我。他告诉我要演这样一出戏,请我帮忙。」
七月三十日下午,乔美和广树在新宿车站会合。
「然后,我依事前的约定来到这里――这里的住处是他租的。整整两个月,租金预先付清。」
接著,她就和广树分开,没再见面。
虽然有些惶恐,她并不内疚。
「为什么不联络令堂?」
「广树先生说,就算我撒谎,听上去也很假,他会传邮件给我妈。」
她轻吐舌头。「他认为我没办法撒谎,看来没错。」
确实,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这名女子都不像能精打细算。
「事实上,他假冒你,传了电子邮件给令堂。」
「嗯,刚刚听那个头发稀疏的人提过。可是,好像没能骗过我妈。」
我渐渐同情起那名能干的调查员。起码该记住对方的名字吧?
「你的手机呢?」
「分别时,广树先生拿走了。」
――不好意思,要是你留著手机, 一定会联络你妈吧?
「不过,你还是能打电话回家吧?」
「我不记得号码……」约莫是昴先生面无表情,她求助般望向我。
「我输进手机里,不记得号码。不都是这样吗?」
昴先生也看著我,我不情愿地附和:「是啊,大概吧。」
井上乔美发出轻浮到格格不入的话声,扭动身体说:
「就是嘛,大家都是这样〜」
昴先生的神情苦到家:「我起码会写下来。」
我咳一声,插话:「令堂工作的医院呢?可以查到那边的电话号码吧?」
「那是小医院,而且我妈的同事爱八卦。万一随便联络,我妈在电话另一头惊慌失措,马上会被传得乱七八糟。」
乔美噘起嘴巴,表情突然变得温顺:
「最重要的是,我答应广树先生要彻底离家,装出私奔的样子。小典可能来找广树先生,所以我两个月都不能回家。这段期间,绝对不能和我母亲联络。」
――两个月过去,典子便会死心,然后,弥就能回家,向你妈道歉,说你被坏男人骗。
井上乔美到现在仍叫卷田典子「小典」。
昴先生开口:「你和卷田典子小姐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她点点头,「对。」
田典子小姐有个从短大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那就是香川广树。」
这次她默默点头。
「香川广树在青少年时期,蒙上不愿让别人知道的嫌疑,而你知道这件事。因为典子小姐为此烦恼不已,即使瞒著身边的人,甚至不肯告诉父母,也只向好友的你倾吐。」
蛎壳少爷的语气渐渐带著挖苦。井上乔美应该也听出来,她微微缩起肩膀:
「我是站在小典和广树先生那边的。」
「站在他们那边?」昴先生质疑。「那是以前吧?」
「可是――」
「今年三月你遭到裁员后,去拜访卷田夫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对了,七月中旬,你和卷田广树在甲府车站附近挽著手走在一起,被认识他的人撞见。」
乔美的脸颊微微泛红:
「在我心中,广树先生也是怀念的老友。」
然后,她又对我拋出求救信号。
「哪里不对吗?答应朋友的请求,是必须被责怪的事吗?」
我还没回答,昴先生先一步开口: 「问题不在这里。时隔九年,你会再来找他们夫妻,是为了勒索钱财。」
冷不防被击中要害,乔美惊讶得几乎跳起来。她顾不得解释,大声反驳:
「我只是想向他们借点钱!」
店内空荡荡,女服务生也进去里面,不见人影。但她急忙摀住嘴巴,压低音量:
我看到网站,发现『伊织』是一家挺不错的店,风评相当好,觉得他们应该很赚,所以……想说一点钱,他们应该肯借我。」
没有网路以前,社会是不是更和平一些?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禁心生感慨。
「借钱?话眞是要看怎么说呢。」
昴先生的语气冰冷得媲美液态氮,井上乔美垂下脸。
「那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六月初吧?你打电话去『伊织』,他们找你去家里。」我问。
卷田夫妻恐怕已依稀察觉乔美的来意。
「他们来甲府车站接我,我去到他们家……」
吓一大跳,她说。
「他们家虽然乾净,却相当老旧。」
「那么,卷田夫妻答应你的请求了吗?」
或许是我措词得当,她抬头看我:
「他们没办法立刻给我回覆,说没看上去赚得那么多,才会租如此破蘑的屋子……」
乔美瞥一眼昴先生,突然又垂头丧气。
「回程时,广树先生开直送我回甲府车站。」
广树在车里说:
――往后的事,我们单独商量吧,不要让典子知道比较好。
「所以,你就照做?」
「对,我觉得这样比较快。」
「于是,你开始经常和他碰面?」
意外的是,井上乔美用力摇头。
「不是。我妈和刚刚的调查员也这样说,可是我和广树先生单独见面,仅有七月那一次。」
就是被人目击的那一次。
「事情大致谈妥,必须碰一次面,讨论细节……」
顺便连手也挽在一起 事情有了著落,她想和怀念的老友重温「旧情」,是吗?
「其他都只是用电话讲。他没办法独自出远门,要是传电子邮件,小典可能会看到,不是吗?」
「可是,你频繁地外出吧?」
乔美像孩子般鼓起脸颊:
「我是去找以前护理学校的朋友,请教她们怎样才能重新进学校拿到资格,还有像我这样的社会人士,有没有办法申请就学贷款。问了很多事,查了很多资料。我也去很多学校参观。」
每个人却都误会我――她一副呕气的样子。
「妈也真是的,我就这么没信用吗?」
这个女人根本不瞭解,如果她没参与这场骗局,母亲也不会起疑。
我觉得她非常幼稚。与其说是二十九岁,更像十九岁。但不论好坏,就是她这种对事物不加深思的个性,让她在九年前守住典子和广树的秘密,并在九年后想到可藉此勒索两人。
「事情差不多谈妥,所以你去找他讨论……」蛎壳昴先生缓缓确认道。「谈妥什么事?」
「就是假装私奔啊。」
「简而 之,就是他要和典子小姐分手吧?他怎会想和太太分手?」
或许是话题从她的心态转移开来,乔美叹一口气,用吸管搅著冰咖啡:
「他后悔和典子结婚。」
――我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他不想在乡下地方的小荞麦面店过完一辈子,想回去东京。但小典喜欢现在的生活,绝对不会答应离婚,他只能离开那个家。」
「那他独自离开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倜章,编出这么复杂的戏码?」
井上乔美露出嘲笑的眼神,瞪向昴先生:
「你一定不晓得那种郷下小镇的人,看到别人家夫妻离婚,会讲得多难听。」
我知道。虽然假装没听到,但我亲身经历过。但井上乔美呢?她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八成只是转述卷田广树灌输给她的说词。
「丈夫在外头搞上女人私奔,不是会传得更难听?」
昴先生的反驳顺理成章,但她立刻回嘴:
「可是,那样就不会是小典的错。大家都会同情小典,骂广树先生是笨蛋、坏男人。要是广树先生一个人离开,小典就会变成被老公拋弃的女人。大家会说她老公是入赘的,在家里果然会抬不起头,老公受不了老婆的盛气凌人。」
卷田广树不希望典子遭到这种待遇。
「他想布置成百分之百错在自己。」
――所以,乔美,请你帮我。
「广树先生说,如果我愿意照他的话做,就给我一百万圆。」
当然,伪装私奔消失的两个月生活费,及周租公寓的房租另计。
昴先生交抱双臂,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像在沉思,也像纯粹是目瞪口呆。
「那么,从七月底到现在,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她露出至今为止最天眞无邪的表情,回答:
「我去上课。」
「什么?」
「我和广树先生讨论过今后的出路。他认为再进护理学校太勉强,劝我打消念头。」
――不如从事医疗事务工作,怎么样?
「由于不是国家资格,比护理师轻松。不过,一样能在医院工作。」
乔美对母亲的工作抱持某种程度的憧憬,这个推测似乎是正确的。
「可是,医疗事务的课程有许多种,比较好的地方还是很贵,大概要五十万圆,也得买教科书。」
因此,她要广树先付一半的酬劳,拿去报名,从八月初开始上课。
「一周四天。那是短期集中课程,考试很多,光是念书就忙不过来。」
昴先生松开双臂,发问:
「预付的五十万圆不够用,所以你刷了信用卡吗?」
「咦?」
「之前你都没刷卡,怎么突然用了?」
「这个都查到……」
井上乔美似乎对眼前的帅哥半点好感都没有了。眞下流,她小声啐道。
「广树先生交代,回家以前,最好都不要用提款卡和信用卡,担心在找我们的人,可能循线找上门。」
不愧是取走井上乔美的手机,从网咖传邮件的人。
「只是,我觉得过了这么久,应该不要紧。」
从家里带出来的衣物实在不够,而且人家想要秋天的衣服――她嗫嚅著辩解。
「况且,我觉得广树先生太夸张。」
不,他是谨慎。虽然电子邮件一事弄巧成拙,但共犯居然如此天眞大意,恐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听著她轻松的语气,我渐渐感到好奇,于是问道:
「参与这样的事,你不害怕吗?」
井上乔美一愣:
「害怕?」
「你对卷田夫妻――从某个时间点起,是对广树先生一个人,以不值得称赞的形式,谈判索求金钱。而且,他还曾被怀疑犯罪,你都不会害怕吗?」
「哦,是这个意思啊。」
她露出目前最认眞思考的表情:
「这么一提,我应该要害怕才对。可是,广树先生人很好。」
以前也一样,她说。
「听到他过去的事前,我甚至想过要把他从小典身边抢来。」
很像这女人会讲的话。
「这次的事,广树先生感觉被逼到绝境,眞心想逃离现在的生活。可是,我并不害怕。」
她耸了耸肩。
「他家的火灾,只是单纯的失火吧。简单地说,他就是个倒楣鬼,婚姻也失败。」
她那不在乎的样子,甚至教人气愤。但正因如此,感觉是发自眞心的想法。
「你们之间有男女关系吗?」昴先生问。
乔美噗哧一笑:「才没有呢。」
然后,她随即收起笑容,喃喃低语:
「广树先生应该不是讨厌小典。他一直说『对典子过意不去』,都快哭出来了。」
确实,不像可怕的人会做的事。
「两个月后,你打算拿什么脸回去找你母亲?」
面对尖酸的质疑,井上乔美恢复战斗姿态。
「这是我们母女的问题。」
是我的隐私,她强调。
「你知道卷田广树在哪里吗?」
「不知道。」她加重语气。「七月二十日搬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联络。」
「即使你撒谎,我们也很快就会查出来。」昴先生平淡地威胁。「这里有监视器,也有员工。」
「我没撒谎,我不晓得广树先生的下落。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面,他也这么说。」
「可是,你有一半的酬劳没收到。」我提醒道。「剩下的五十万圆,你要怎么拿?」
「世上有种东西叫邮局好吗?」
乔美似乎也讨厌起我,呲牙咧嘴地反驳。
「你们不知道吗?,顺便告诉你们,还有宅配喔。广树先生和我约定,一定会在十月一日把钱寄到我家,收件人是我。」
「你相信他吗?」
「我就不能相信他吗?」
或许是渐渐激动起来,她的音调又拉高。
「我听从他的计画,所以顺利住在这里,还能去上课。我相信他。」
她意气用事起来。其实,她的内心也有一丝不安,或是后悔。证据就是,她的眼神游移不定。
「搞不好我只是烟雾弹,广树先生在别的地方有小三。或许他后悔得要命,早就回去小典身边。可是,那些都无关紧要。反正与我无关。」
昴先生冷酷地说:
「卷田广树没回去妻子身边。然后,你以前的好姊妹小典怀孕了。」
井上乔美神情一僵。
「你骗人……」
昂先生没回答,我替他解释:
「是眞的,五个月了,但她身体状况不好,目前在住院。」
乔美双手摀住嘴巴,指头发颤
「骗人、骗人、骗人。」
她微微摇头。
「广树先生完全没提过……」
那张脸逐渐变得苍白。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绝对不会……我都不知道,所以……」
昴先生抓起立在一旁的拐杖。
「谢谢你坦白告诉我们。做为回报,我给你一个忠告。」
他撑著拐杖站起,俯视井上乔美。
「立刻退掉这里,回去母亲身边。再也别动歪脑筋,试图向朋友勒索钱财。」
我们把她留在咖啡厅,离开周租公寓。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周到地将昴先生的车开到前面等候。
「杉村先生。」
昴先生面向前方,沉声道。
「我讨厌那种人。」这句话不适合出自调查事务所的所长口中,却十足少爷风格。
6
随著「蛎壳办公室」承接的案子落幕,我的协助工作也结束。
然而,那个「想法」依然盘踞在内心。无论是工作的休息时间、在姊姊家泡澡时、在安宁医院单人房沉睡的父亲枕边差点跟著打盹时、带健太郎去微步的途中,我会感到它蠢蠢欲动。
我犹豫著该怎么办,度过剩余的九月,幸好十九日的星期六到二十三日是秋季连假,又是「夏目市场」大赚一笔的时期。在忙碌当中,我得以远离烦恼。
话说回来,「伊织」果然原封不动出租,新房客没改掉风评极好的店名,继续开起荞麦面店。虽然在这次连假中开幕,但口碑糟透了。
隔周星期一、二十八日下午五点多,坂井副店长喊住我:
「蛎壳先生想请你去送货。」
斜阳庄是坂井副店长负责的,我担心他会觉得不舒服,没想到他说:
「我听店长提过。杉村先生,你在帮忙蛎壳先生吧?」
我支吾其词,副店长笑咪咪地交代:
「请替我转达蛎壳先生,我下次会再去请教打网球的技巧,麻烦了。」
「好的。」
「送完货你可以直接回去。」
这并不是对我有特殊礼遇,而是对「夏目市场」来说,蛎壳家就是这么特别。
来到斜阳庄,只见昴先生穿著运动服,在客厅以大音量欣赏庄严的古典音乐。
「据说,摇滚乐的源头是莫札特。」
他一看到我便开口。
「辛苦你送货。可以麻烦你把东西收起来吗?我来准备晚饭。」
「什么?可是……呃……」
「今晚七点,卷田典子会打电话来。」
我怀里的纸箱差点掉到地上。
「其实,我想亲自和她谈谈,但她还在住院,不能外出。即使我们一起去探望,应该也没办法见面。」
「典子小姐的状况这么糟吗?」
「听说稳定不少,肚里的孩子发育得不错,可以放心。」
「那太好了。」
我将罐头摆进柜子,把袋装义大利面收进抽屉。
「不过,上周的连假期间,井上乔美和母亲去探望她,在病房大哭下跪,惹得主治医生和护士大怒。现在仅有亲属才能会面。」
昴先生一手灵巧接住我差点没拿稳的小瓶橄榄油。
「所以,只能透过电话联络。杉村先生,比起晚饭, 看来你更需要醒脑的咖啡。」
井上乔美回家后,和母亲讨论,一起去向典子小姐道歉。
「她辩解其实想更早来道歉,但母亲只有连假才能休息。她似乎十分消沉,应该是很担心。」
「那她一个人去不就好了?」
「大概是害怕吧。那女人的内在,完全就是个不成熟的少女。」
我有同感。
「那场骚动告一段落后,典子小姐打电话到我们办公室。」
――我想和之前见到井上乔美小姐的调查员说话。
「所以,工作人员联络我。她留下手机号码,我立刻打给她,但我觉得杉村先生应该一起聆听详情,便另外和她约时间。」
「谢谢你。」
「不客气。而且,典子小姐需要再休息一阵,我也希望你再来作陪。」
昴先生和我约定,既然把我卷入这件事,会将后续发展告诉我。
「典子小姐默默聆听井上乔美的辩解和道歉。」昴先生接著道。
既没责备,也没反驳或发问。
「她只回说:『乔美,你没有错,都是外子不好……你不用放在心上,钱也收下吧,请保重。』这样就结束了。」
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结束,所以她才会想找调查员谈谈吧。
「蛎壳先生,你不是叫她『卷田典子』,而是『典子小姐』。」
他单边眉毛一颤。
「若说『卷田小姐』,会搞不清在指谁。」
「嗯,也对。」
今晚吃日本料理。加入大量舞茸和山菜的蒸饭,是我守在炉旁,顾著土锅的火完成的。
这次也没边吃饭边聊案子。昴先生对我在出版童书的「蓝天书房」及社内宣传报《蓝天》的编辑工作都很感兴趣,提出许多问题。我回忆过去的工作,向他述说,也觉得十分尽兴。
用完晚餐,我将餐具放入洗碗机,擦拭餐桌。昴先生望向壁钟,现在是晚上七点。
他的手机响起。
「喂,我是蛎壳。」
昴先生接听电话,说一声「晚安」。
「谢谢你打来。可能会聊上一段时间,请先挂掉,我立刻回拨……」
对方似乎说不需要。
「这样啊,那我开扩音,请继续。」
昴先生将手机立在桌角,我们面对面坐下。
一道细微的女声传出:
「我是卷田典子。」
昴先生向我点点头。我略微倾身向前,对手机开口:
「卷田小姐,我是『夏目市场』的杉村。」
咦?手机传来细微的惊呼。
「抱歉,之前和蛎壳先生一起去惠比寿的周租公寓,和井上乔美小姐见面的就是我。呃……我对东京比较熟悉。」
「是我请他陪同的。」昴先生解释。「杉村先生非常担心你们夫妻,拉帮了我大忙。」
这样啊――她像在喃喃低语。
「杉村先生来我家探望过吧?家母曾向我提起。」
梨子和巨峰葡萄都很好吃,她说。
「害大家这么担心,还麻烦大家这么多,眞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
昴先生一如往常淡淡回应,但更温柔一些。
「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是的。在熄灯前,都是自由时间。」
「要是谈到一半不舒服,不必顾虑我们,请立刻按护士铃。」
「好的。」
斜阳庄的客厅维持著舒适的室温,我却在冒汗。
「呃……然后……」
典子小姐的话声微微颤抖。
「我听乔美提到调查的事……我会想找你们谈……」
是想拜托你们,她说。
「请不爱再寻找外子。十月一日,他一定会寄五十万圆给乔美。外子是个守信的人。」
可是,请不要再寻找他――
「为什么?」昂先生平静地问。
「这次的事……我是指假装私奔的事……」
「嗯。」
「我全部知情,这是外子和我一起想出来的剧本。利用乔美,是外子的主意,但我觉得能拿到钱,对她不是什么坏事,因此我也是同罪。」
我望向昴先生,他注视著手机。
「外子和我在考虑离婚,可是,我晓得这件事会让周围的人,尤其是我父母担心……」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停顿一下。
「但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离婚真正的理由。所以,需要编造一个假理由。」
昴先生沉默著,于是我问:
「为何要离婚?在我们――你们身边的人眼中,两位是感情很好的夫妻。」
典子小姐轻轻一笑,「那太好了,因为外子和我都辛苦地避免旁人察觉。」
我彷佛当头被泼了盆冷水。
「外子不想要小孩。」
说完,她立刻改口:
「不,他本来想要小孩。刚结婚时,我们约定等面店上轨道就生小孩。然而,我真的怀孕后,他整个人惊慌失措起来。」
他开始害怕。
「他说没办法为人父母,自己没资格。」
昴先生对著手机问:
「因为他曾蒙上可怕的嫌疑,是吗?」
回答迟了一拍:「是的。」
「换句话说,这表示害死他母亲和妹妹的火灾,责任在他身上?或者,是他尽管无辜,却仍会招来嫌疑?」
昴先生讲得很慢、很恳切,但内容十分直接。
汗水淌下我的额头,昴先生神情毫无变化。
「他不是那么有条有理地解释。」
大部分的人都没办法。办得到的,顶多只有蛎殻昴。
「可是,我们为此争论过好几次。有一次,他一脸苍白地大叫。」
――我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怎能抱自己的孩子?杀人凶手怎能扶养孩子?
「我……说不出话……」
典子小姐的声音暂时中断,似乎在调整呼吸。
「当时已是半夜,但外子冲出家门。外头一片漆黑……」
隔天早上,她出门去找。
「发现外子在屋后的墓地,穿著睡衣,抱膝坐在那里。」
看起来像一抹鬼魂,她形容道。
「我终于醒悟:啊,昨晚他的话是眞的……」
香川广树是杀人凶手。十四岁时,他在家里放火,烧死母亲和妹妹。是他下的手。
「他曾明确地叫我放弃生孩子,把孩子堕掉。」
典子小姐坚持不肯,不料他说:
――那么,我没办法继续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一定会疯掉。
――坦白讲,我早就累了。我明明不是正常人,却要装出正常的样子。我实在太累,再也受不了。
「我决定要生下孩子,也曾以为慢慢说服,他会回心转意。但老实说,我渐渐害怕起来。」
――我一定会疯掉。
「居然害怕自己的丈夫,我觉得:啊,我不行了。」
她也考虑过逃回娘家
「事到如今,我无法向父母坦言丈夫的过去。因为我们一直隐瞒著。」
典子小姐一阵哽咽。
「父母十分喜欢外子,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他……他眞的是很好的人。」
一直以来守口如瓶,反倒逼得自己无法坦白事实。她筑起一道高墙,围住丈夫和自己,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两人。然而,注意到时,这道墙已变得过分坚固,无法从内侧打破。
直到井上乔美这个意想不倒的访客,从外面闯入为止。
「五月底你发现自己怀孕,六月初井上乔美联络你们。」
昴先生俐落归纳。
「那么,你们夫妻等于是扛起两个不为人知的难题。」
「是的。」
「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许多激烈的口角,也经历无数失眠的夜晚。」
他隔一拍,继续道:
「你真的非常努力。」
他的嗓音温柔,像在慰劳。
约莫是昴先生心意传达出去,典子小姐话声的又失去控制;
「一、一开始,外子……」
话声变成哭声,她坚忍地试著克制。
「说乔美的事交给他。他会想办法糊弄过去,呃……」
「笼络她、怀柔她。」
「对,类似这样,外子说会把她赶走。当时,我满脑子只想到孩子和我们的事……」
「这是当然的。」
可是,怎么讲……」
此时,典子小姐突然呼唤我。
「杉村先生,对不起。」
「咦?」
「外子和我在店里时,是另一种人格――可以满不在乎。结婚后,两个人一直守著秘密,面对周遭的人,总是有点像在演戏。这也更进一步巩固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我默默点头,接著想到对方看不见,急忙傻傻应一声:
「这样啊。」
她轻轻一笑:
「待在店里时,不管是孩子的事或乔美的问题,都能搁到一旁,感觉和平常没任何不同。客人都喜欢我们的店,『夏目市场』的人也对我们很好。」
既然如此,怎么不向我们求援?
「在店里表现得开朗,我藉此得到救赎。外子想必也一样,可是,我们一直欺骗著大家,对不起。」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的话声也不住发颤。
「拥有秘密,就是这么回事。」昴先生开口。「这和故意骗人不一样。」
是吗?她小声说。
厨房的冰箱发出声响,自动制冰器吐出冰块。
「我要生下孩子。外子决定和我分开,恢复单身。」
典子小姐自言自语般继续道。
「我们做出结论,著手进行各种计画。然后,我提议:如果你外遇,和对方私奔,大家比较容易接受,。」
――也对。这样一来,大家都会同情你,好好呵护你。
「于是,我们打算利用乔美。她出现的时机正巧。」
我一点都不恨她,典子小姐说。
「但你变得那样憔悴。」我忍不住出声。「广树先生是在前一晚离家的吗?」
「是的。」
「跟你们的计画一样。」
「对,没错。」
「后来,你独自哭了整晚吧?」
她没立刻回答,或许又哭了。
「我不光是哭。」
我在大扫除,她说。
「三更半夜,我却像个傻子,清理整幢屋子上上下下、每一角落。我用一大堆清洁剂和除霉剂,想把他的痕迹清除得一乾二净。」
那就是我闻到的氯水气味。
「卷田小姐。」昴先生开口。
「是……」
「我明白状况了。往后我们不会再寻找卷田广树先生的下落,请你放心。」
典子小姐沉默著。
「寻找井上乔美小姐下落的委托已完成,本来就没有我们多事的余地。做为参考,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请教,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我没问题。」
昴先生还想追问什么?
「你和广树先生,提你就读短大时认识的。你们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不同户,对吧?」
「对,你知道得眞清楚。」
「当时他从事什么工作?」
她思索片刻,应道:
「很多。他在附近的超商打工,也会去外食连锁店或小钢珠店当店员。」
「他身兼多种打工吗?」
「是的,因为他没上高中。」
「可是,在他向你坦白过去前,你都不曾感到奇怪吗?」
「这……当时有不少人求职不顺。而且,如果我不是短大毕业,恐怕也找不到工作,所以……」
确实,年轻人的求职困境,虽然多少有些波动,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十四岁的事?」
她立刻回答:「我辞掉公司的前一年,大概是九月。那段时期起,我偶尔会提起我们的未来。」
――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但他说自己是无辜的。他没在家中放火,失去母亲和妹妹,非常伤心难过,也很想死。」
典子小姐哑声重述他的话。
「他大可瞒著我,却毫不保留地告诉我。」
「不过,你还是大受打击吧?。你向公司请两周的假,对不对?」
「对……没错。」
我彷佛能看见她惊讶的表情。
「调查事务所眞厉害。」
昂先生维持自己的步调。
「最后你没和他分手,反倒决定和他结婚,回到你的故乡,一起共度新的人生。最大的理由是什么?」
结过婚的人都明白,这不是那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因为我喜欢广树。」
卷田典子说。
「我喜欢他,也信赖他。在交往的过程中,我觉得他是好人,所以我相信他是无辜的、造成他母亲和妹妹死去的火灾是一场意外。然而,广树却遭到怀疑,一直很痛苦,甚至遭亲生父亲拋弃,变成孤单一人。」
孤独、无依无靠,没人肯定。
「我打心底这么相信。始终相信他,与他一起生活。」
直到几个月前,听到丈夫的吶喊为止。
――我是杀人凶手!
我明白了,昴先生开口。
「当时,井上乔美小姐有没有阻止你结婚?」
「她不是那样的人。」
典子小姐轻笑。应该只是听起来像在笑。
「我找她商量,她完全吓坏了,嚷嚷著『天哪,不得了』,所以她才没告诉任何人,替我们保密。」
直到九年后,想到可利用这个秘密换取金钱。
「我问完了,谢谢你。」
昴先生以眼神催促,于是我凑近手机:
「典子小姐。」
「是。」
「请保重身体。」
「我会的,感谢。」
「等你身体康复,如果想转换心情,欢迎带著孩子来『夏目市场』看看,大家都会很开心。」
「好的, 一定。」
然而,结束通话时,她这么说:
「谢谢你们,再见。」
我和昴先生注视著回到待机画面的手机,沉默许久。
「杉村先生……」
我抬起头。
「即使她没拜托,我也不打算去找卷田广树。」
他的眼神阴沉,像是笼罩对阳庄的黑夜。
「因为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盘踞在我内心的「想法」又蠢蠢欲动,重新复苏。
「请瞧瞧这个。」
昴先生拿起手机,进行操作。
「我派调查员找过,真的耗费好大一番工夫。」
那名能干的(头发稀疏的)调查员,想必是耐性十足地继续追查。
「香川广树在国中是个问题儿童,即使寻找,也找不到算得上朋友的同学。他几乎没参加学校活动,没去毕业旅行,毕业纪念册上亦没他的照片。」
这是入学典礼的照片,他说。
「十二岁的香川广树。」
我望向手机画面。
「你觉得这副长相的少年,二十年后会变成你认识的『伊织』老板吗?」
我盯著画面,摇摇头。
「对吧。」昴先生附和。「这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人。」
7
掀开底牌一看,原来昴先生和我想的一样。
在斜阳庄第一次听到「伊织」的广树先生的过去时,我是这么想的:父亲主动断绝关系后,香川广树变得无依无靠,却也从昔日的嫌疑中解脱。接著,他认识卷田典子,与她相恋,重获新生。如果不这么想,昴先生的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与我认识的「卷田广树」形象根本无法重叠。
当时,我眞心这样以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所以,我希望可怕的推测落空。
之后,我得知典子小姐怀孕住院,明白她的母亲多么伤心, 看到广树先生寄到「卷田」的信,读到他以简洁诚恳的文字,为自私的行为道歉。
从那个时侯开始,我的想法渐渐动摇。
即使撇开香川家的悲剧是意外或纵火的疑虑,十四岁的香川广树也是母亲烦恼的源头。他凡事非要顺著己意不可,动不动就发脾气。不仅不疼爱妹妹,甚至嫉妒妹妹、欺负妹妹……
我认识另一个从小就有这种倾向的大人。是一名女性,三年前将《蓝天》编辑部搅得天翻地覆,还持刀威胁我的妻女。
当时,我有机会从她父亲口中,听闻她的青少年时代。她一样脾气极差,总是怨天尤人,怎么样都难以让她满意。她有个哥哥,原本感情融洽,但哥哥结婚后,她不愿哥哥被抢走,以十分残忍的方式毁掉婚宴,害哥哥的新娘自杀。
她的父母都是诚实的好人,尽一切努力面对不断惹事生非的女儿,却依然无法改变她。在进来《蓝天》编辑部以前,她引发数不清的麻烦,终于犯下刑案。
她年近三十,但香川广树认识卷田典子时,应该更年轻。而且,他不像那名女子,得到父母的关爱。甚至没上高中,关在家里富茧居族,最后遭父亲拋弃,被丢至社会上。
这样一个人,眞的有办法改变吗?
我的心不停摆荡,这个想法盘踞在胸口深处。找到井上乔美,听她说那是一场假私奔后,疑念益发浓厚。
曾是香川广树的「伊织」老板广树先生,没对厚著脸皮来要钱的井上乔美生气,尽管利用她。却也好心地安顿她的生活。广树先生一次都没发脾气,连半点暴力行为的徵兆都没有。
井上乔美根本不怕他,反倒说他温柔,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人有办法变得这么多吗?
是不是应该从不同的角度,重新诠释此事?
会不会并非香川广树变了个人,而是「香川广树」根本换了一个人?
在东京认识卷田典子,坠入爱河的男人,根本不是「香川广树」,只是自称「香川广树」?
蛎壳少爷的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不过,他的出发点,不是我那种灾难式的经验。调查员找到香川广树的父亲,但他甚至不愿看一眼现在的广树先生的照片。
父亲似乎仍害怕儿子。那么,他不是应该会更想知道,儿子在哪里,过著怎样的生活,亲眼确认他变成什么样貌?父亲坚持不肯看照片,是不是有别的理由?
父亲是否知道,根本没必要再看照片确认?
昴先生隐约有这种感觉,耿耿于怀,才派调查员寻找香川广树少年时期的照片。
然后,昴先生和我听到卷田典子的告白。两人低调而幸福地过日子,但她一怀孕,广树先生竟心生恐惧。他情绪失控,认为自己没资格当父亲。
――我是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怎能抱自己的孩子?杀人凶手怎能扶养孩子?
典子小姐,将这段话解释为,他承认十四岁时放火烧毁自家,害死母亲和妹妹。
蛎壳昴先生有不同的见解。
我也认为并非如此。
香川广树的父亲――香川直树住在横滨市内。他在一家制造化学药品的大公司做到退休,接著进入子公司担任干部。
他很难找到。即使打电话到职场,还没表明来意,他就挂断。我们不愿打扰他现在的家庭,因此避免直接造访他家。
等待机会的期间,月历翻开新页,进入十月。跟母亲同住的井上乔美没收到剩余的五十万圆,但她当然没气恼。
我继续在「夏目市场」工作,也会去探望父亲,还跟父亲说上一些话,并为此惊异。父亲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一看到病榻旁的我,便问:
「三郎,发生什么事?」
他说我脸色很差。
「爸今天的脸色倒是不错。」
父亲虚弱地微笑,「毕竟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也没有。」
这样啊,父亲应著,又进入睡梦中。
不管身体再虚弱、分开生活的时间再长,父母依然是父母,最瞭解自己的孩子。我切身体认到这项事实。
十月快到中旬时,我接到昴先生的电话。
「十七日星期六,可以和香川先生见面。」
香川先生要参加母公司在秩父高尔夫球场举办的球赛。
「条件是比赛结束后,时间不能太长。杉村先生,你能去秩父吗?」
「我和店长商量看看,请他让我请半天假。」
我告诉中村店长又要去当蛎壳少爷的司机,他二话不说地答应。
当天,昴先生和我都穿西装,但没打领带。他的拐杖和平常用的不一样。
「我会配合服装挑选拐杖。」
在车子里,昴先生告诉我截至目前的经过。
「由于事情迟迟没能了结,我写封信,附上照片,将详情全告诉他。」
所以不需再次说明,昴先生解释。
香川先生指定的地点,是距离高尔夫球场约两公里外的河鱼日本餐厅。除了主屋以外,还有许多独立小包厢。我们在其中一个包厢碰面。香川先生似乎也是第一次来,却熟练地吩咐女侍,要先谈三十分钟的公事,之后再上料理。
香川先生是个体型富态的绅士,或许是在俱乐部喝了一些酒,脸颊微微泛红。他穿著高尔夫球装。
「你们寄给我的照片和信件都销毁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
「非常冒昧,不过能请两位脱掉外套和衬衫吗?我想确定不会被录音。」
昴先生和我僵住两秒,接著依香川先生的指示动作。
「这样可以吗?」
「谢谢。」
昴先生穿回衬衫和外套,从西装内袋取出两张照片,对著香川先生摆到桌上。一张是香川广树的国中入学典礼照片,另一张是桑田町夏祭的合照,将脸部截下,放大成相同尺寸。
「这是你的儿子广树,对吧?」
昴先生指著学生及少年的照片边缘,接著移向广树先生的照片。
「你知道这是谁吗?」
香川先生望著两张照片,咬紧下唇。那张脸的眼睛部分和香川广树很像。
「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
他叹一口气,低声回答。
「我只见过他一次,是我和儿子――广树,断绝关系一年后的事。」
昴先生毅然抬起头,我却垂下目光。
「一开始,他说是广树的朋友,打电话到我任职的单位。光说是广树的朋友,'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因为和广树有关,我不安起来,决定与他见面。」
他是十分有礼貌的年轻人,香川先生形容。
「穿著廉价的衣服,神情比我不安。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广树的同路人,而是会遭广树利用的人。」
年轻人不断向香川先生赔罪。
「他感激我愿意见他,还说从广树那里详细听过我的事。」
香川先生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比广树大三岁,当时大概二十一、二岁。」
那么,他其实年长典子小姐五岁。外表差不多也是这个岁数。
「他本来要报出名字,我制止他:你不要讲,我不想知道。只要是儿子惹出的问题,我半点都不愿牵扯上。」
香川先生又重重叹气。
「简而言之,他将自己的户籍卖给广树。更准确地说,是交换户籍。然后,他从广树那里得到一百五十万圆。」
此时,他总算直视我们。
「你们也清楚这种情况吧?这笔金额符合行情吗?」
昴先生立刻回答:「户籍买卖并不是值得惊讶的罕见行为,不过要看个案。现在大多透过网路交易。」
「这样啊……如今什么事都靠网路搞定。」香川先生发出呻吟。
「但也不是这么简单。伪造户籍另当别论,但不是光靠买卖和交换,就能变成另一个人,因为护照和驾照等都附有照片。」
「没错,长相没办法交换。」
「是的,如果买卖或交换的双方都没有护照和驾照,是白纸状态,价钱就会提高。若其中一方或双方都已取得这类证照,需要伪造或动手脚,价格便会下跌。」
所以要看个案。
「取代广树的男子,结婚后变成『卷田广树』,在山梨县上驾训班,取得驾照,
换句话说,真正的广树本来并无驾照。」
香川先生点点头。「恐怕没错。即使他想,也不可能上驾训班,乖乖听教练的话。」
语气十分恶毒,完全不像在谈论亲生儿子。连我母亲都得甘拜下风。
「广树不可能出国旅行,应该没护照……」
「附带一提,卷田广树和卷田典子现在也没护照。」
我不会再去质疑「蛎壳办公室」怎么查出此事。
香川先生拿起「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随即放回桌上,接著道:
这个人和广树在小钢珠店认识。他是那里的店员,广树天天去报到,花钱如流水。」
一定相当引人注意,香川先生说。
「在他看来,广树是好客人,年纪又相仿,两人不知不觉亲近起来。没多久,广树主动坦白自己的事,当时,广树的表情就像在好奇对方的反应。」
他就是这种人――
「面对看起来和善的人,他就敢强势。在学校也是如此,连对方是老师都不放过。在这层意义上,广树看透人的能力精准得可怕。」
――起初我十分同情他。
「年轻人这么说。真的很傻,这下他就完全落入广树的掌心,之后便任凭广树操弄。」
「户籍买卖的事,是哪一方提出的?」
「不清楚,我没问详情。不过,当时他的……」
他又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
「他的父亲生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支付手术费和医疗费。」
那么,在他眼中,这一百五十万圆,显然具有比金额更重大的意义。
「广树有钱。」
「是你和他断絶关系时,分给他的钱。」
「没错。」
昴先生开口。
香川先生毫无心虚的神色
「只要一百五十万圆,就能在官方文件上变成别人,在他看来应该非常划算。」
「可是,这部分我有些不懂。」昴先生发问。「香川先生家的火灾,确实是一起惨痛的悲剧,当时媒体也大肆报导,但广树只是十四岁的少年,警方并未证实是他纵的火,我不认为他会如此受到『香川广树』这个名字的束缚,甚至想换掉户籍――」
香川先生打断昴先生的话,「他被束缚了。因为他心里有底。」
那是没有一丝犹豫的断定。
「况且,跟别人交换户籍,广树觉得很好玩吧。他亲手杀害家人,毁掉这个家,逼得父亲逃走。但换了新户籍,就能得到新的家人。」
听到这里,连蛎壳少爷都答不出话。
香川先生依然指著「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有生病的父亲,还有照顾父亲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好死不死,偏偏是妹妹,广树最喜欢虐待女孩。」
面对默默无谱的我们,香川先生喝一口女侍留下的冰水,继续道:
「所以,这个人才会怕得不知所措,最后走投无路,想找人商量,于是找上我。因为广树开始纠缠他的妹妹。」
我感到一股寒意,衬衫袖子底下的胳臂爬满鸡皮疙瘩。
「你们没办法查到广树国中毕业后的行踪吧?连我都无法完全掌握,能够掌握到的,我都四处奔走,全数掩盖掉。」
「掩盖掉?」昴先生的目光变得锐利,「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家伙盯上住家附近的年轻女孩,我不晓得他做过几次、做到什么程度,不过其中一件,他当场拍下被害人的照片。」
「你怎会知道?」
香川先生粗暴地说:
「我在广树的房间看到那些照片!」
一阵冻结般的沉默,只听得到香川先生的喘息声。
「所以,我忠告这个人――」
忠告「伊织」的广树先生。
「叫他快逃。妺妹不用说,我劝他让父母也逃去别的地方。否则,没办法从广树的魔爪中保护两个妹妹。」
不过,要完全逃离户籍上是亲人的男子,极为困难。
「万一办不到,只能由你挺身而出,赶走广树。我告诉他,只有这两条路,否则会沦落到我这样――眼睁睁看著妻女被广树杀死。他回去前,脸色变得比来见我时苍白。」
后来,他怎么行动、事情如何发展,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香川先生说。
香川先生深呼吸,彷佛要努力恢复冷静。
「不过,从你们给我的报告来看,他似乎选择后者。」
他挺身而出,赶走香川广树。除掉这个人。
我是杀人凶手。
他的吶喊,其实是这个意思。与香川广树交换户籍的青年,杀死香川广树――为了保护家人。
他接下来的人生,一直背负著这个秘密。即使对他坠入爱河 结婚的对象,都无法全盘吐露的秘密。
然而,打算独自带进坟墓的秘密,却从内在不断折磨他。最后,他遭到侵蚀。在他深爱、也深爱著他的卷田典子,为了保护他,而在两人周围筑起的坚固高墙的内侧,他变得愈来愈脆弱。
因此,得知流著自己血脉的婴儿即将出世,他顿时崩溃。
明明不是正常人,我没办法继续假装正常人。我无法用鲜血玷污的这双手,拥抱自己的孩子。
人会追求幸福,为了追求幸福而努力,但每个人的幸福都不同。为了冀求乐园,拚命往前走,可是每个人心中的乐园都不一样。
连相爱的男女之间,追求的事物地不尽相同,于是会造成误解。努力只是徒劳,幸福知幻影般消失,不管再怎么往前走,乐园永远都在构不著的另一头。
香川先生说:
「他替我完成身为父亲应尽的责任。在这层意义上,我对他很过意不去。」
语气平板,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是眞心感到亏欠与悲伤。
「不过,这个人――如果他……嗯,除掉我儿子广树……」
不是能立刻恢复原本的身分吗?
「我绝对不会去找儿子,他应该也明白,不必担心我会追究。既然如此,以
『香川广树』的身分,处理完必须善后的问题,他大可取回眞正的身分。」
「事情没这么容易。」昴先生解释。「户籍的买卖,不是户籍誊本的买卖。除非确定交易确实成立,否则买方不会付钱。交易都是这样的吧?」
香川先生蹙起眉,「那要怎么做?」
「刚刚提过,这种情况下,若双方证件都是白纸的简单买卖,一般作法是买方用获得的身分申请护照。」
「一般作法?」
我忍不住插话,但昴先生一如往常,淡淡地继续道:
「因为护照是附有照片的官方身分证。」
长相无法交换。
「没有比取得护照更确实的方法。而且,护照和驾照不一样,只要文件齐全,马上就能取得。」
香川先生依然苦著一张脸,嗤笑一声:「可是,只要不出国,就不需护照。本人小心点就没问题吧?」
「那可是我国政府发行的身分证。对本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政府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个人识别证件。」
昴先生望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
「这个人老实又胆小。一般我们称这种人为『善良的小市民』。」
这样一个人,却在情势逼迫下,犯下杀人重罪。
「他甚至没在自己的面店网站放照片。明明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他原本的长相,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到网站;就算看到,碍于名字不一样,也可能以为是相似的不同人。即使如此,背负著罪恶感,他仍怕得不敢放照片。」
这样一个人,心知社会上存在著一份可能揭发自身谎言和罪行的官方资料,还敢恢复原本的身分吗?一旦碰上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的不巧,导致眞相败露,会牵扯到他想保护的眞正的家人。
昴先生抬起头,望向香川先生:
「最起码,直到你儿子以这个人的身分取得的护照失效前,他只能继续使用香川广树的身分。我是这么认为。」
就在这时,他认识卷田典子――
我忽然想到,他会将「香川广树」的过去告诉典子小姐,或许并非单纯是太诚实,而是希望她能和自己分手。要是典子小姐害怕,远离他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死了这条心。
然而,尽管烦恼到憔悴消瘦,典子小姐却没放弃对他的爱。
――明明不是正常人,却要假装正常人。
所以,他不得不选择这条路。
「真的很像广树的作风。」香川先生紧皱眉头,唾弃道。「死掉以后,还要继续折磨这个人。」
「广树可是你的儿子。」昴先生彷佛在低声劝告。
香川先生丝毫不受影响。他瞪大充血的双眼,瞪著昴先生说:
「不,他是怪物。」
国中的入学典礼上,少年凶狠地板著脸入镜合照,不知是光线刺眼,还是厌恶著什么。
不管是怎样的父母,终归是父母,最瞭解孩子。
他是怪物。
「我也不是一直袖手不管。我看过许多书,请教许多专家。像广树那种人,是极低的机率中,不是谁造成的缘故,而是天生就是那副德性。那就叫心理变态吧。」
「那不是能随便使用的字眼。」
蛎壳少爷第一次明确表现出愤怒。
「对象是孩子,更应该谨愼。」
「那么,你认为我还能怎么办?」
香川先生握拳,重重捶一下桌子。冰水杯摇摇晃晃。
怒气染红他的双眼,脸色却宛如白纸。
「我只能祈祷。祈祷广树――他应该早就变成白骨了吧,祈祷他永远不会被找到。然后,然后……」
香川先生望向「伊织」的广树先生照片,真的像在祈祷般闭上眼。
「希望这个可怜人,能回到父母和妹妹身边,过著安稳的日子。」
虽然对店家很过意不去,但我们没用餐就离开。
夜已深,从秩父前往山梨县境的山路沉入黑暗,副驾驶座的昴先生脸庞倒映在车窗上。
他看起来像一抹幽魂。像卷田典子发现时,抱著膝盖坐在自家后方坟地的她的丈夫。像憔悴不已,哭肿双眼倒进我怀里的卷田典子。
「蛎壳先生。」
你还好吗?我问。
「大概吧。」他应道。
夜晚与深山的黑暗,连同车子包裹住我们。
「他也死了吧。」
昴先生彷佛在自言自语。
「所以才没将约定的五十万圆寄给井上乔美。」
我什么都不想说。
「他的自我认识大错特错。他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正因太正直,才会无法承受。」
曾是「伊织」老板的人。打出美味的荞麦面,深爱妻子,喜欢登山和摄影,温柔和善的人。
昴先生说一声「抱歉」,打开汽车音响。与在斜阳庄听到的截然不同的重量级摇滚乐响起。
我握著方向盘,昴先生靠向椅背闭上眼,车子以远光灯划开夜晚的深渊前进。我漫不经心地听著大音量的重金属音乐,几首歌过去,歌词的某个部分勾起我的注意。
「沙男要来了」。
所以,就寝前记得祷告――歌词这么向孩子述说。
沙男―sandman,这是欧洲童话故事里登场的怪物,会往孩子的眼睛撒上魔法的沙子,让他们睡著,落入美好的梦乡。不过也有人解释为,那是将孩子拐进黑暗世界的怪物。
孩子啊,睡前记得祷告,因为像沙子一样无法捉摸的恐怖怪物就要到来。
眞正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不幸男子,或许认为对于即将出世的婴孩来说,自己就像沙男。
「我要上床睡觉了。
神啊,请保护我。
如果我一睡不醒,
请带走我的灵魂。」
我不熟悉重金属音乐。
「这首曲子叫什么?」
「金属制品(Metallica)的Enter Sandman)。」
我觉得这是写给他的送葬曲。
这个月底,父亲去世了。走得十分安详。
守灵和葬礼一切顺利。唯一的插曲,只有麻美哭到睡著,感染中耳炎。
丧期结束,我到「夏目市场」上班,每个人都安慰我。中村店长说:
「私下去我的秘密基地吧,我们痛饮一场。」
我感激地答应,没想到目的地竟是斜阳庄。昴先生大展厨艺,并备妥红酒等待我们。
喝酒吃饭之际,昴先生将这次的案件一五一十告诉店长。
「少爷,我会当成什么都没听见。」中村店长开口:「所以,请端出比红酒更烈的酒来吧。」
然后,他大口喝著不该用红酒杯品尝的义式白兰地,在深夜醉倒,睡著在沙发上。
「杉村先生,你看起来闷闷不乐。」昴先生关切道。
我以为他讨厌酒类,没想到判断错误,他是千杯不醉。所以,他才说平常不喝酒
「是又被卷入案件的关系吗?」
我摇摇头,「总觉得自己受到诅咒,连回到故乡都会招惹麻烦。」
这话有一半是认真的,为此消沉也是眞的。
蛎壳少爷没有笑我。
「这次的案件不是你带来的。不过,我理解你忍不住要这样想的心情。」
然后,他微笑道:
「既然如此,乾脆别逃避,挺身面对诅咒如何?」
我惊讶地望著他。
「不会要求你在我底下工作。」
即使微笑,昴先生依然老成持重。
「比超担任我们这种办公室的调查员,杉村先生更适合当自由行动的私家侦探。我会每个月提供案子给你,让你维持生活所需,也会提供支援,方便你独立创业。」
我喝得相当醉。「蛎壳办公室」的年轻所长,饶富兴味地观察我。
「以前,我卷入案件时……」
「嗯。」
「有两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说我应该去当侦探。」
「她们应该会和我很投机。」
我不禁一笑。「在那起案件中,我认识眞正的私家侦探。他以前是警察,中途离职,做起侦探。」
相当罕见呢,他说。「我们办公室也有警察出身的调查员。」
「这样啊。他告诉我,他厌倦刑警这个等悲剧发生后再收拾残局的工作,往后他要尽可能防患未然。」
昴先生在我的杯中斟入红酒。
「这话说的真不错。」
「是的,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惜已去世。」
客厅播放著老蓝调金曲,这是中村店长的嗜好。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先生点点头,「当然,我会在这里待到月底。」
我无法想像他在东京的办公室,于是益发好奇。
中村店长微微打著鼾。昴先生瞥他一眼,露出苦笑:
「杉村先生,看看身后的书架,有你怀念的公司信封吧?」
书架上的书不多,我马上找到「蓝天书房」的淡蓝色信封。
「请你看里面。」
里面是一本外观宛如绘本的薄书,名叫《快乐折纸》,作者是「南阳一郎」。
「是你在惠比寿见到的,那个头发稀疏的调查员的作品。他是个折纸大师喔。」
居然连所长都如此形容,这个人实在太教人同情。原来他有著如此令人意外的兴趣。
「这是他写给孩童的第二本折纸书。眞要说起来,南的本行是折纸,调查员是副业。」
「哦……」
世界实在广大,充满各式各样的人。
「调查你背景的,其实也是南。一般情况下,不会在事后和调查对象碰面,想必他颇尴尬。他说算不上赔礼,如果不嫌弃,请送给令嫒吧。」
「谢谢。」
第一页是可爱的雨蛙折纸。
这件事我只和一个人商量,就是我的侄女麻美。
我们坐在她喜欢的咖啡厅,隔著披萨吐司和果酱吐司讨论。
「不错啊。」侄女说。「如果叔叔住在东京,我就能三不五时去玩。
「好自私的理由。」
麻美咯咯笑著。
「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我工作不到半年就辞职,对中村店长和『夏目市场』的人太过意不去。」
「叔叔只是打工吧?『夏目市场』少了叔叔也没差。」
这话刺伤我了。
「叔叔受伤啦?」
「有一点。」
「叔叔在这方面意外脆弱。」
是你的措词太不纤细。
「我呢――只是隐约啦, 一直觉得叔叔不会待太久。因为你的心思总是不在这里,彷佛灵魂有一半留在东京。」
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情况。
「原本以为叔叔是和女儿分开,感到寂寞,但我又觉得不仅仅如此。」
「我也不清楚理由。」
「那就更应该回去确认一下吧?」
侄女吃著披萨吐司,果敢地敦促我。
「人生就得往前进。,万一失败,再回来就好。反正不管叔叔去哪里,故郷都不会跑掉。」
不过到时我应该已不在老家,她说。
「我会在外头的世界冒险。叔叔失去冒险的冲劲了吗?」
我扪心自问。
然后,得到了答案。
接下来,我真的忙得和陀螺一样,辞掉「夏目市场」的工作,在故郷和东京来来回回,寻找事务所兼住家,在「蛎壳办公室」接受基础实习(原来这么正式,还有实习) 、这段期间,也处理父亲的纳骨事宜。
对于我的决定,母亲没生气,但依旧毒舌。
「你这个人啊,不管做什么都三心二意。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
大嫂显然非常开心。因为她开心,哥哥也赞成。
姊姊和姊夫洼田一阵惊讶。接著,姊夫鼓励我,姊姊则是担心健太郎――不过,不是担心爱犬会寂寞。
「以后没有你帮忙带出去散步,就不能这么轻松了。」
家人的反应都很像他们的作风,其实我觉得这样就好。
「名片要印『杉村侦探事务所』喔。」
麻美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调查事务所』听起来是半吊子,实在很逊。叔叔要当的是私家侦探,所以要自称侦探。」
于是,我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