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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镜头盖(2 / 2)


我也合掌。不知店家从哪里进的货,筷子是日式免洗筷。



天妇罗虽然炸得不算很高明,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油渗透到食材,不会让我惊叹「在尼泊尔竟然吃得到这么正统的料理」,反而比较像我在东京的家里自己做的素人料理。不过也因此,反而让我涌起对于日本料理的奇特乡愁,感觉颇不可思议。配菜的炖里芋质朴而美味。白米则还是和日本不太一样。



八津田的吃法很漂亮。他用筷子夹起的饭量不多不少,虽然吃得悠闲却也不算慢,背脊也很自然地挺直。



我观察他的筷子动作,在他停下时问:



「你说你常来这家店……有多常来呢?」



八津田放下味噌汤的碗,缓缓回答:



「大概每个礼拜一定会来一、两次吧?」



「这样问希望不会太失礼——在尼泊尔成为日本餐厅的常客,感觉好像有些奇怪。」



「你是想说既然这么想念日本料理,何不回到日本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还留在这里很奇怪?」



「老实说,的确是的。」



八津田嘴角浮现微妙的笑意。



「这个嘛,说出来也没关系,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做了这样的开场白后,边吃饭边在筷子停下时一点一滴地述说自己的过去。



「我出生在兵库县北部,今年就五十九岁了。我介绍晚了,我的全名是八津田源信。出生在平凡的上班族家庭,学校毕业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家,不过在大坂的公司上班时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就毅然决定遁入佛门了。」



我对于他所谓不太愉快的事情感到好奇,不过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



八津田继续说:



「经过修行之后,我被委任到和歌山一间小寺庙,在那里待了二十年。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苦于找不到寺庙继承人的信徒非常高兴,对我非常好。我也有了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在谈起过去的时候,声音与表情也没有流露怀旧的情感,就好像谈到早已结束的事情,以淡淡的口吻说着。



「不过我在过了五十岁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明明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他人进入佛门。但这二十年来却一直在对他人解说佛法。我开始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最后终于抛弃了家庭。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九年了。」



我问:「你的家人昵?」



八津田静静地回答:



「包含他们在内,也一起舍弃了。」



「……我明白了。」



「我想要找个地方静静地面对自己,首先想到的就是释迦牟尼出生的蓝毗尼。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寺院,却千里迢迢来到尼泊尔……然后也没想太多,或许是水土很合吧,我就留在加德满都以托钵维生。」



八津田一粒米都不剩地吃完天妇罗定食,发出声音啜饮茶。



「我可以请教你的宗派吗?」



八津田对于我这个问题委婉地回答。



「我已经脱离宗派,造成他人困扰。还是别提了吧。」



我也吃完了自己的天妇罗定食,放下筷子。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鱼。我拿起茶壶,倒茶到茶杯里。



店主吉田双手拿着装水的杯子过来。



「味道如何?」



「很好吃。谢谢你。」



「别客气。」



他把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这是冷开水,请放心喝吧。」



我虽然没有担心这一点,不过听他这么说,我就喝得更安心了。加德满都的自来水状况颇有问题,听说喝生水会有危险。



吉田转向八津田询问。



「对了,『佛』什么时候会到呢?」



八津田以悠然自得的口吻回答。



「大概是后天,或是再晚一天吧。,」



「那我知道了。」



我目送吉田转身离开,然后不禁盯着八津田。或许是我的表情太奇怪了,八津田苦笑着说:



「吉田的说法有点问题。」



「那个,请问刚刚提到的『佛』是……」



难道后天左右会有病人过世吗?(注2:佛——日本有时会称死者为「佛」。)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对话语气未免太轻松了。



「佛虽然是佛没错,不过指的是佛陀。」



他的话好似谜语一般。



「你是指……」



八津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着吉田大声说:



「喂,吉田,都是因为你说了奇怪的话,害这位小姐吓到了。」



吉田再度手拿着长筷子、面带友善的笑容问道。



「哦?我说了什么?」



「你提到『佛』吧?」



吉田似乎猜到了,发出「啊」的声音点点头。接着他对我解释:



「我是指佛像。八津田要托付佛像给我。」



「……哦,原来如此。」



「我下个礼拜要回日本,所以他请我顺便带回去。」



八津田补充说明。



「因为这里的邮政状况不是很好。如果要寄送容易损坏的东西到日本,我会请人帮忙带回国。」



这个资讯挺重要的。我得牢牢记住。



「我还以为是有人病危。」



「你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店内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他们是一副背包客装扮的年轻男子,长得有点像日本人,但他们说的却是英语。



音响又播出新的歌曲。



「嗯,这家店很不错,只是有些太吵,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八津田边抚摸着茶杯边这么说。



走出「吉田」,八津田没有说明要去哪里,也没有叫我跟随他,只是走在越来越热闹的塔美区。或许是他的僧侣打扮很特别,有几个旅客把镜头朝向他。



我们继续穿过几条巷子之后,背包客聚集的街景仿佛变魔术般消失,英文摇滚乐和拉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再度出现红褐色的街景。阳光越来越强烈,但却不会炎热到令人不舒服。以纬度来说,这里应该是相当于冲绳的南国,但或许因为湿气不高,所以很舒爽。



路边矗立着奇特的建筑。虽然有精致的铺瓦屋顶,却像凉亭般没有墙壁。屋顶只由六根雕刻精致几何图案的柱子支撑。屋顶下方没有任何结构物,只有在高出来的地方铺了石头。看上去似乎只是路边遮阳的屋顶。勉强可以说有点像公车站。



正值工作年龄的男人躺在浓密的阴影中睡午觉。八津田丝毫不在意那名男子,说:



「这里应该很适合。」



他进入屋顶下方。我面对陌生的设施,感到有些迟疑。



「这座建筑是什么?」



「这叫做『帕蒂』,我也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么。现在就像是街上到处可见的休息处。」



帕蒂里不仅没有椅子,甚至也没有长椅。八津田毫无顾虑地盘腿坐在铺石上。他没有叫我坐下,也没有以动作或眼神示意,仿佛早已知道什么都不必说我也会坐下。而我也确实坐下来了。



「这回轮到我来问你。」



八津田开口。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呢?」



他以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我……」



「你不是观光客,也不是为了追求佛法来到此地。看样子也不是学生。而且你为了某种理由而焦虑。」



「是吗?」



「别小看和尚的观察。我也看过各式各样的人……要不要说说看?即使只是个臭和尚,也可以当个听众。」



八津田说我焦虑,但我不认为他的说法正确。



不过我的确想要找个人说话。我没有忏悔的习惯,也不打算因为对方是僧侣就对他告解,不过八津田有某种特质,能够溜进他人的内心。我照着他的提议开始述说:



「的确……我并不是特别想要到这里。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来到这座城市。」



常常有人说我谈话方式太注重逻辑而显得冷酷,也有人说我的声音没有热度,听起来像是在说谎。此刻的我正是以这样的声音说话。



「我叫做太刀洗万智。我曾经在东洋新闻这家报社担任记者。」



我如此开头。



「我一开始被分配到冈崎分社,工作了六年。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表现不错。可是去年……我的同事过世了。」



我望着初夏扬起尘埃的街道,想起当时的事情。那一天也很热。



「是意外吗?」



「是自杀。」



自杀的理由不明。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很正常地上班,甚至也显得很开朗。但是隔了一个星期天,到了星期一他没有上班,也没有接电话。由于他是单身,因此公司派人去探视他的情况,而被指派的就是我。



我等到星期四,向公寓管理员说明缘由,请管理员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遗体之后便打一一〇报警。事件没有上新闻。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多。」



我直到最后仍旧无法融入职场的气氛。虽然还算能够和同事合作,但却没有特别理由地就是无法和上司好好相处。当我说我想要自己订企划去采访,上司并没有摆出好脸色。



不过除此之外,工作很愉快,也学到许多东西。



第一年,我的工作是每天到警察局询问有没有事件发生。负责应付记者的总是副局长。我写了许多琐碎的事件报导,学习新闻的基础。



从第二年开始,我被交付的工作范围逐渐变广。到了第四年,我转到大垣分社,负责连载新闻。这是报导传统文化及特产从业人员的专栏,叫做「我的街」,不过因为标题Logo的「的」字很小,看起来像是「我街(注3:音同:我是万智。)」。当我向采访对象递出过去写过的报导与「太刀洗万智」的名片,对方往往会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点头。



在采访工作中,我认识了许多人。譬如有位半老的地方史学家,不论我问他什么都板着脸说「不知道」,但几天后却总是寄给我很长的信,详细回答问题。日式点心店的女老板特别中意我,每次我经过店门口,就会给我日式馒头、金锷饼、大福等点心。去采访祭典准备工作时,祭典负责人员跟我说凡事都是经验,教我狮子舞。到了祭典当天,虽然我不是当地信徒,而且因为禁止女人参加而不能在神前献舞,不过在游街时,负责人员却鼓励我:「没关系,试试看吧。」在当地,狮子的角色是要吓唬小孩,因此我把许多小孩子都弄哭了。虽然说几乎每天都有不如意的事情,但整体而言,是很不错的工作。



进入公司后先派到分社的新闻记者,通常在两三年后会被调到其他分社或本部。第六年,虽然感觉有些可惜,不过我也有心理准备,差不多要面对职务调动。



然而突然发生的同事之死却意外地丢了一个问题给我。



「你想了什么?」



「我想到时间是有限的。」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周遭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亡。



我在学生时代也曾失去过朋友。我既无法在她临死时陪伴她,至今也没有到她的墓前致意。我之所以成为记者,不就是为了要理解她的死亡吗?以现在的方式,我究竟能够看到多少真相?这个问题在我心中某个角落成为小小的刺。



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我大概不会辞职。因为我还没有把新闻记者能做的事情做完。



「不过我辞职的最大理由是因为有人谣传,那位同事是为了我而自杀的。」



「哦。」



「那件事与我完全无关,可是却被穿凿附会,让我很困扰。我并不是很在意他人眼光,可是到后来甚至有人不愿提供我资讯,造成工作上的困扰,让我开始觉得问题很大。我也和同期的同事讨论过,想了很多,后来觉得人生道路不只一条,没有必要执着于报社的工作,所以就辞职了。」



当然也有人指责我没毅力。有朋友劝阻我说,如果辞职就等于是承认谣言。但我却没有预期的眷恋。



「我决定当一名自由记者,正在寻找工作,刚好有位认识的杂志编辑随口提到,他们打算制作亚洲旅行特辑,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就很庆幸地接受了。可是采访开始时间是八月。因为和报纸的步调差太多,老实说我感觉有些难以适应。与其在那之前无所事事,我决定先到这座城市进行事前采访……」



我笑了一下。



「总之,我只是顺其自然。」



我并不觉得自己感到焦虑。不过或许我真的在焦虑吧?



在屋顶下方午睡的男子突然大声打呵欠,爬了起来。他没有看坐在附近的我,只是很舒服地伸了懒腰,边转动脖子边走出凉亭。



八津田一直默默地听我说话。当我闭上嘴巴,他便以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开口。



「我也这么想。」



「怎么想?」



「人生道路不只一条。」



「……是的。」



他又以稍微开朗的声音提出疑问。



「你既然是记者,应该有相机吧?」



「是的。」



「这座城市有许多值得拍摄的美丽事物。你一定能够拍到好照片。」



希望如此。



但是相机放在行李箱内,连镜头盖都还没打开。我还没有找到必须拍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