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母后……已经不在了……」
泪水从喃喃低语的脩子的眼睛滑落。
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皇上的脩子,表情十分平静,皇上诧异地望向她。
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来,当时的锥心之痛还会鲜明地涌现。
「母后在四年前,冬天结束时驾崩了。已经离开人世的人,不会再回来了,父皇。不管您多么想念她、多么希望她回来,母后都……」
每说一个字,泪水就从脩子的眼睛扑簌扑簌掉下来,在膝上形成好几个水渍。
皇上伸出手,心疼地抚摸女儿小小的头,像是在安慰她。
「父皇……」
看到脩子的脸扭曲起来,皇上点着头说:
「不要哭,定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是那种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是说出了这句话。
「唔……」
脩子倒抽一口气,哑然失言。
父亲的眼睛又望向了遥远的某处。
「定子……快点……」
脩子泪湿的脸颊僵硬,胸口好似有冰冷的大石头往下沉。
她注视着微笑的父亲。
呜叫般的声音逐渐迫近。
啊,这是虫的拍翅声。
视线无法离开父亲的脩子,恍惚地这么想。
拍翅声在她四周播起旋涡。
不用看也知道,有很多飞虫往这里飞过来了。
奇怪的是没有人惊慌尖叫。
皇上的寝殿有大群飞虫出没,侍女们一定会乱成一团,把虫赶出去。
脩子眨眨眼睛,屏住了气息。
侍女们没察觉,是因为听不见。
听不见的声音、看不见的东西,就不会察觉。
她知道不能回头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动了起来。
几乎可以说是噪音的拍翅声,已径逼近背后。
「……」
就在她要回头的瞬间,犹如透明器具裂成两半的尖锐声划过。
明明没有风,床帐和帷幔却掀了起来,空气突然变了样。
「——公主殿下,怎么了?」
刚才都不见踪影的侍女,突然进入了视野里。
帷屏旁边有几个侍女,把上半身藏在帷幔后面,探出头来讶异地察看状况。
脩子悄悄环视夜殿,张开僵硬的嘴巴问:
「刚才是怎么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
「好像是吹过了一阵旋风。」
「太突然了,您一定吓到了吧?」
「哎呀,公主殿下,您的脸色……」
从侍女们惊慌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差。
脩子瞥一眼父亲,看到他把双手放在外褂上,闭上了眼睛。
「……」
苍白的脸上阴气更浓了,眼皮无力地合上了。微张的嘴唇干燥,胸口轻轻地上下起伏。
看样子,不会再张开眼睛了,又坠入梦与现实的狭缝间。
脩子假装平静。
「……父皇睡着了。」
欠身而起的脩子,一个踉跄,膝盖和手又着地了。
「公主殿下!」
侍女们都花容失色地跑过来。
在她们的搀扶下走出床帐的脩子,回头看了一眼床帐被放下之前的小缝。她稍微瞧见有黑色的东西在父亲周围飞来飞去。
「啊……」
床帐被放下来,遮蔽了视野。
「公主殿下,请到那边休息,您的脸色很差呢。」
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夜殿的脩子,看到待在外廊的风音喘着大气。
风音望向了脩子。从刚才到现在,她们才分开没多久,她的脸上却浮现极度的疲惫。
◇◇◇
皇上暂时有起色了。
因为脩子的脸色太差,藤壶中宫特地准备了房间让她休息,但她礼貌地拒绝了,回到了竹三条宫。
进主屋前,脩子担心命妇她们,先去房间看望了她们。
命妇很担心皇上,但听完脩子的话,似乎放心了,又躺下来睡了。
进入主屋的脩子,换好衣服就爬上床,抱着嵬睡着了。
有藤花在床边陪伴,所以风音先把脩子交给她,回自己房间了。
进宫的正式服装是称为「十二单」的礼服,重到很难行动。她脱下唐衣④、裳⑤,换上平时穿的裤裙,终于喘了一口气。
上次进宫,命妇她们会一回来就病倒,并不只是因为阴气,身上的礼服太重也是原因之一吧?风音这么想。
「怎么了、怎么了?很少看到妳这样子呢。」
跑来问寝宫状况的猿鬼好奇地歪着头问。
「妳看起来很疲惫呢。」
「皇上的状况那么糟吗?」
独角鬼和龙鬼也满脸疑问。
「……是啊,很糟。」
其实皇上曾大量吐血。
呼吸一时停止,是片刻不离左右的典药头⑥、御医,竭尽全力设法避免了最糟状况。
风音不是直接听说了这件事,是脩子从从夜殿的床帐出来,正在准备离开皇宫时,间接听见待命的侍女们在窃窃私语。
她们说得活灵活现,风音不敢让脩子知道。
脩子只知道,皇上的病情突然恶化,一时陷入危笃状态,好不容易救了回来。知道这样就行了。
不论脩子是个多聪明的内亲王,毕竟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知道真相,极有可能对她造成很深的伤害。
据说考虑到脩子的心情,下令隐瞒的人是藤壶中宫。这是她对已经失去母亲的小孩的一份关爱吧。
「……」
风音的眼睛泛起了厉色。
她曾试着祓除那里沉滞的阴气,结果只能驱散。
耳目太多,不方便大胆地施法是原因之一,但主要还是因为阴气太重,没做任何准备,没办法应付。
做为皇上寝殿的夜殿,暂时不会有事了。比较令人担心的是,弥漫整座寝宫的阴气。
那里的阴气称为汙秽也不为过。
待在寝宫里的人,心都被阴气侵蚀了。那样的心会招来更多的阴气,孕育出更重的阴气。
那样下去,病会好的人,待在寝宫里也好不起来。
「必须暂时解除结界,把寝宫里的阴气清除干净,否则那样下去,后果会不堪设想。」
手按着嘴巴沉思的风音,说话的声音十分严肃。
「这种事请式神想办法就行了吧?」
独角鬼说的是十二神将六合。
风音耸耸肩说:
「不是那种问题,何况他现在也回晴明那里了。」
详细原因她还不清楚,六合是在过半夜时收到神气之风,赶回了安倍家。
「咦,不会是晴明发生了什么事吧?」
小妖们慌张起来,风音摇摇头说:
「应该不是。」
如果是,六合不可能保持漠然的表情。
十二神将六合是个缺乏表情、沉默寡言的男人,但是,遇到与主人晴明相关的事,
脸色说变就变。就某方面来说,也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
「他的脸还是跟平常一样毫无表情,所以我认为不是那样。」
风音苦笑着说那个人就是没什么表情,小妖们敷衍地对她点点头,心里暗想:与
晴明扯上关系时就不用说了,与妳扯上关系时,那家伙也超可怕的。
小妖们默默交换视线,三只都是同样的想法。
端坐在床边的藤花,望向打开的上板窗外面。
她小心不发出任何响声,并注意有什么事时要能马上察觉。
「……」
从太阳的倾斜度,可以知道大约的时间。
脩子是在黎明时进宫,回到竹三条宫时,中午已经过了大半。
从阴霾的天空变成阳光普照,是在大约六天前。
藤花心中暗忖,天气突然变好,有没有可能不是自然发生的事?
会不会是阴阳师采取了什么行动,把阳光找回来了?
可能是回到京城的晴明,也可能是忙到最近都不见人影的昌浩。
她想起六天前的傍晚,回到了很久不曾回去过的安倍家。
感觉晴明比记忆中老了一些。他长期躺在床上,才刚刚能坐起来,可能是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所以看起来老一些吧。
然而,藤花心中明白,一定不是因为那样。
从住进安倍家那天到现在,已径五年了。
——明年夏天……
「……」
藤花举起右手小指,噗嗤笑了起来。
好令人怀念的约定,什么明年啊,都已经五年了。
夏天快要过一半了,今年大概也不可能履行约定了。
不止今年,明年、后年、大后年,再几个后年都不可能了。
履行约定的夏天,肯定永远不会到来。
「……」
藤花把小指头举到眼睛的高度,眼皮垂下了一半。
多么希望能梦见那个不会到来的夏天。至少,这个愿望可以实现吧?
如果有咒语可以梦见想作的梦,她很想试试。
想到这里,她还是摇了摇头。
梦不是想作就能作的。
「……砚台盒在哪?」
突然从床帐里传来带点嘶哑的声音。
藤花反射性地站起来。
「是,马上拿来。」
脩子掀开床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快给我砚台盒、纸张……」
睡眼惺忪的脩子,对藤花下令后,便在矮桌前坐下来。
漆黑的乌鸦跟着她钻出了床帐。
『内亲王啊,妳怎么突然要那些东西呢?』
藤花眨了眨眼睛。看来是脩子一醒来,就说要砚台盒。
脩子仰头看着把砚台盒、纸张拿来的藤花,开口说:
「我要拜托晴明。」
藤花在矮桌旁跪下来,把砚台盒、纸张摆在矮桌前面,歪着头问:
「拜托晴明大人吗?」
「是的。」脩子点个头说:「我要拜托晴明救父皇。父皇的病不是一般的病,光是药典头和药师治不好,一定要靠晴明……!」
神情急迫的脩子提起了笔。
「再这样下去,父皇会……」
藤花只能忧心地看着脸色逐渐发白的脩子。
站在床帐前的乌鸦,眨了眨眼睛。
「——」
脩子专心地振笔疾书,嵬无言地盯着她的背影。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③甘葛:将藤蔓植物切开,用滴出来的树汁熬煮而成的溶液,类似现在的糖水。
④唐衣:短上衣。
⑤裳:缠在腰上,覆盖下半身的衣服。
⑥典药头:掌管医药的典药寮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