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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别重逢 一(1 / 2)



位于京都堀川通的一条戾桥,天色已然昏暗。



除了「走过一定会再回来」的传承外,这座桥还有另一个传说。



在遥远的一千年前的平安之世,有个被誉为旷世大阴阳师的男人,因为妻子看到式神的模样会害怕,所以把式神留在这座桥的桥畔。



约莫一千年后的现在。



这座桥的桥畔还有妖怪栖宿。



一般人看不见的这些妖怪,会在三更半夜悄悄动起来。



『真……真的没问题吗?』



在现代只有博物馆或图鉴才看得到的牛车,谦卑地询问。



这辆牛车是妖车,在很久以前曾被主人收为唯一的式,为主人殚精竭虑。那位主人虽非大阴阳师本人,但也与大阴阳师有血缘关系。



飘浮在一边轮子中央的巨大鬼脸,缠绕着自身不时喷出来的惨白鬼火。



当时的主人替它取名为车之辅。



它说:



『在下……大有问题……』



对不安的车之辅信心十足地点着头的是鸟妖,名为魑鸟。



「没问题啦。」



「一般人看不见我们啊。」



精神奕奕地接着说的,是雅乐器笙历经岁月后变成付丧神的付丧笙。



它们是从那个大阴阳师还活着时,就一起在京都生活,直到现在都没有分开过的小妖们。



交互看着两只小妖的车之辅,嘎哒嘎哒打起了哆嗦。



『可是……无论如何,要在汽车跑那么快的车道上奔驰,在下还是有点害怕……』



堀川通的一边是三线道到四线道的大马路,交通流量也非常大,几乎连晚上车影都没有断过。



自己将混在那些铁块汽车里,奔驰在那条铺着沥青的马路上。



车之辅光想都觉得害怕,几乎要昏过去了。



听着从远处传来的救护车警笛声,车之辅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



堀川还有一条与堀川通相对望的小马路,名为东堀川通。



这几十年来,车之辅从戾桥畔出来时,都是走这条路。



『还、还是跟平时一样,悄悄走这条河川沿岸的小路吧……』



魑鸟啪沙举起了一只翅膀。



「你在说什么啊,车之辅?听着,汽车那种东西跟车兄相比,根本就是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它们敢挡你,你就把它们撞飞。」



魑鸟语气强悍地大放厥词,在它旁边的付丧笙,用力握起从器体长出来的细如竹子的双手,说:



「就是啊。而且,车兄就是道道地地的一辆车子,而车道是给车子跑的路,有什么理由害怕呢?」



在两只小妖的逼迫下,车之辅的可怕鬼脸,露出困窘的神色。



『但、但是,魑鸟兄、笙兄,像在下这样的牛车,大摇大摆地奔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起来真的很悲哀,现在牛车一辆也看不见了。』



魑鸟与付丧笙面面相觑。



「话是没错……可是,车兄也不必因为这样就有所顾忌啊。」



「就是嘛,难得今晚是新月,我们就趁黑夜来个久违的散步吧。」



车之辅偏着轮子中央的鬼脸说:



『即使趁黑夜,街灯也太亮了吧?』



张开翅膀有一尺半长的鸟妖,马上开朗地说:



「不用在意那种小事。」



『虽是小事,但也是事实啊……』



这时,有辆大卡车开过堀川通。



卡车的引擎声震耳欲聋,付丧笙看着刺眼的车尾灯,喃喃说道:



「黑夜……的确是逐渐消失了……以前天一黑,一寸前就漆黑一片了。」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魑鸟沉下脸,叹着气低声咕哝。



车之辅摇晃车体,像是在鼓励突然陷入沮丧的两只。



『不如……我们去京城外,寻找久违的黑夜吧?到了山里,说不定可以找到以前那样的一大片漆黑。』



魑鸟马上振作起来,开心地笑了。



「啊,这主意不错。笙兄,就这么做吧。到了那里,再为我们弹奏一曲吧?你很久没弹了。」



「好啊,我很乐意。」



车之辅掀起后车帘,催促两只上车。



魑鸟和付丧笙一跳上车,车帘就啪沙盖下来了。



『那么,我们走吧。』



车之辅从堀川爬上通往马路的斜坡,趁路上没车时,悄悄跑了起来。



从戾桥出发后经过很长的时间了。



妖车选择人烟稀少的路,穿越京都市内,跑到了郊外。



经过船冈山公园旁,往西北前进,直奔大文字山。



渐渐地,民房减少了,草木与绿意增加了。



入山后,几乎没有住家,只有登山用的小径、山林管理员走的山路、栖息山中的野兽来来往往的兽道。



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间,传来微渺的虫鸣声。



远处有猫头鹰的叫声。



在市内,喧嚣声不曾断过,几乎快遗忘什么是寂静了。但是,稍微跑一段路,就有这么富饶的大自然,还留着往昔的寂静。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车之辅还是喜欢京都。



尽管已经成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道路、建筑物、活着的人的装扮、说不定连人心或所有一切都改变了。



但是,这片土地有重要的回忆。



车之辅早已驶离铺沥青的道路,进入没有路的路。它嘎啦嘎啦转动车轮,尽可能小心不要踩到花草。



飘浮在轮子中央的鬼脸环视周遭。



『离京城很远了,到这里就行了……』



听到声音的魑鸟,正好打开轮子上方的车窗。



「我看看。啊,可是,车兄,还有零星几户人家,所以要小心点。」



付丧笙也爬到窗框上,与魑鸟并排。



「没错,三更半夜应该没人醒着,却听见笙的声音,万一被传成什么怪谈就麻烦了。」



对于小妖们这样的担忧,车之辅有点困惑地低喃:



『妖怪不就是这样吗……』



「喔,说得也是。」



「说得没错。」付丧笙露出深思的眼神,接着说:「可是……引起骚动就不好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太吵会被投诉。」



看到付丧笙不胜欷歔的样子,车之辅也有些惆怅。



『真的呢,这世间活得越来越辛苦了……咦?』



忽然,车之辅眨眨眼睛,停了下来。



魑鸟和付丧笙把身体探出车窗外,俯视车轮中央的鬼脸。



「车兄,怎么了?」



「有什么吗?」



车之辅抬起了视线。



『魑鸟兄、笙兄,那是什么?你们看,那间小庙附近……』



车之辅用车辕指着小庙,制轮楔发出嘎当声。



「小庙?」



「啊,你是说那间?不过,山中有一、两间小庙也不奇怪啊……嗯?」



苍郁的森林里有间破旧的小石庙。应该是没什么人来祭拜,小庙布满灰尘,看起来有点肮脏,到处都是蜘蛛网和枯叶。



但感觉不是一般的那种肮脏。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空气扭曲或沉滞混浊了。



小妖们定睛注视时,突然飕地卷起了怪风。



没多久,它们看到了。



小庙前出现模糊的灰白色东西。



是扭曲或沉滞的空气,正慢慢地凝聚出形状。



那是──



「人吗?」



魑鸟喃喃说道,车之辅啪沙摇晃车帘,说:



『不……好像不是……』



付丧笙插嘴说:



「可是,是人的形状……咦?那身打扮好像看过……」



说到这里,付丧笙倒抽了一口气。



「啊?!」



『啊?!』



魑鸟和车之辅异口同声大叫。



灰白色的影子逐渐成形,浮现出穿着黑色衣服、戴着乌纱帽的身影。



车之辅张大了眼睛。它见过那身衣服,它不可能忘记,那是──



『……!』



惊吓到不能呼吸的车之辅,当场定住。



灰白色的身影在瑟瑟作响的风中,缓缓地飘过来。



随着距离缩短,外貌的轮廓也越来越明显,渐渐连长相都清楚呈现了。



从五官到眼角、脸颊的皱纹,都清晰可见。



那是老人家的「灵」吧?



可是,「灵」听起来有点邪恶。



没错,那就是邪物。



『狩、狩衣……居然会出现在现代……』



好似层层交叠后碎裂的恐怖声音轰然震响,盖过了车之辅的低喃。



『你们是谁……』



邪物对着它们咆哮,彷佛从喉咙挤出来的嘶哑破裂嗓音混浊不清。



车之辅嘎哒嘎哒颤抖,努力张开嘴巴。



『你……你……你是……』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是,这张脸绝对是他。



穿着狩衣的邪物,对脸色发白的车之辅嗤嗤冷笑。



『唔……唔!』



震惊到无法呼吸而气喘吁吁的车之辅,听见上头响起僵硬的微弱尖叫声。



「咿……」



「啊……啊……」



吓到说不出话来的魑鸟和付丧笙,攀住窗框抖个不停。



邪物嘲弄地瞥三只小妖一眼,把嘴巴抿成新月形状说:



『我是……安倍晴明──!』



◇ ◇ ◇



纯白车厢两侧画着鲜艳蓝线的东海道新干线「希望号」,迎风奔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



坐在最右边座位,托着下巴眺望车窗外的安倍昌浩,边期待着能快点看到富士山,边回想发车时遇见的幸运。



希望号正要从东京车站发车时,他发现对面月台停着代表幸福的黄色新干线,一般昵称为「Dr. Yellow」。



因为这样,他真的打从心底涌现幸福感。



今天他大早被挖起来,没头没脑地受命前往京都,把自己那份早已打包好的托特包背到肩上,就跳上了头班车后的某班中央线列车。



新干线的票早已买好,跟着同行的保护者兼照顾者,或说是随从也行,反正是跟着类似这种身分的人走就对了。他在心里叨念着:「算了,每次不都是这样吗?」边把托特包放到架子上时,发现了Dr.Yellow。



所以,昌浩勉强说服自己,这次会被临时派往京都,就是为了与Dr.Yellow相遇。



到东京车站时,车站便当店已经开始营业,但新干线就快发车了,没时间去买。搭新干线出远门时,吃车站便当是乐趣之一,但这次不得不放弃。



然而,因此往上加的遗憾分数,在Dr.Yellow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当列车从新横滨车站出发时,以为到京都才能吃早餐的昌浩,手上突然被放了一包用竹叶包起来的东西。



里面是三个玄米饭团。一个把羊栖菜、小沙丁鱼、脆梅切碎混在一起的饭团,一个把裙带菜、白芝麻、弄碎的鲑鱼混在一起的饭团,一个加入去籽梅乾的盐巴饭团。形状是漂亮的三角形,海苔是另外附加。相较于湿软的海苔,昌浩比较喜欢酥脆口感的海苔。



还附上了可能是上车前的什么时候先买好的宝特瓶茶饮,算是一份让人满意的早餐。



扫光三个饭团,用携带型湿手巾把手擦乾净,然后把垃圾拿去丢,再回到位子上就没事做了。



昌浩看看旁边。



就是这个在旁边合抱双臂闭目养神的年轻人,为了让大早被挖起来的昌浩可以马上出发,在更早的时间打包好行李、准备好早餐的饭团。



这个保护者兼照顾者,或者可以说是随从的人……不过,他并不是人,所以不该说是随从的「人」。



他其实是居众神之末的十二神将。



既然是神,那就是随从的「神」啰。



不、不对,既不是随从,也不是可以称为搭档的对等关系。



打从昌浩出生以来,都是他和他的同袍们在照顾昌浩、协助昌浩、陪昌浩学习、锻炼昌浩、教会昌浩种种事情。



总之,绝对是昌浩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存在。



他是从很久以前就待在安倍家的十二神将之一── 火将腾蛇。不过,昌浩都叫他红莲。



叫腾蛇或红莲,是看刚开始学会说话时先记住哪一个名字。



凡是生在安倍家的人,都是这样作选择的。昌浩听说,只有祖父和自己是先记住红莲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是在昌浩所知道的人们当中。以前的祖先当中,也有好几个是这样。



是的,被称为神的十二神将,待在安倍家好几年、好几十年、好几百年了。



因为是神,所以不会老,一直维持以前的样貌。



昌浩知道,红莲即使闭着眼睛也不是在睡觉。保护昌浩也是他的工作,所以除非待在安全场所,否则他绝不会有半刻的松懈。



红莲的个子很高,肌肤黝黑,显然不是日本人的肤色。眼珠是深榛子色,有点长的散乱头发是浅色,在阳光下会偏向红色。



这是因为以人身现形,若是恢复十二神将的原貌,据说肤色会更深、头发会是浓烈的火焰红、眼珠会是暗金色、耳朵会是尖的。



这都是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因为包括红莲在内的十二神将恢复原貌的模样,安倍家的人几乎都没见过。



自动门敞开,车掌走了进来。



红莲在同一时间张开眼睛,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忽地皱起眉头。



「票、票……」



他先找牛仔裤前面的左右口袋、再找后面的左右口袋,然后搜寻放在架子上的托特包的口袋,眨了眨眼睛。



「找到了、找到了,拿去。」



他递出两张车票,车掌很快检查完毕,交还给他。



「谢谢。」



「不客气。」



昌浩斜眼看着接过车票的红莲,开口说:



「我一直在想……」



红莲默默把视线转向他。



「如果你变成小怪的模样,不是只要买我的一张车票就行了吗?」



小怪是长得像动物的东西,十二神将腾蛇非常非常偶尔会变成那个模样。



可以说是异形或变形怪吧。大小像是小狗或大猫,一身纯白色的毛,额头上有红花图腾,脖子上围绕着一圈红色勾玉般的突起,四肢前端有五根黑色爪子。其他还有长尾巴、长耳朵,双眼犹如撷取自夕阳,透明清澈。



这东西为什么叫小怪呢?



昌浩懂事后第一次看到它的样貌,搞不懂它是什么生物,还来不及思考学会的辞汇,就脱口而出叫它「怪物小怪」了。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头被敲了一拳。



在旁边看的神将们都苦笑着说:「怪物小怪啊?不错啊。」红莲虽摆出一张臭脸,却也没反对。



后来才听说,在安倍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这么叫的人。



某天,祖父晴明偏头思索说:「应该是血缘中传承的记忆吧。」



「交通费……」



红莲低声咕哝,昌浩点点头。



因为红莲是扮演一手扛起安倍家家计的金库角色,所以昌浩自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主意。



红莲却眯起眼睛摇摇头说:



「国中生在非假日一个人搭车,会不容分说被辅导老师带去辅导吧?」



「解释清楚就行了吧?」



昌浩似乎不接受那样的说法,红莲叹口气说:



「一般旅行就算了,这次是为了工作,要尽量避免麻烦。」



「说得也是。」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所以昌浩就乖乖退让了。



看到红莲又闭目养神,昌浩调整坐姿紧靠椅背。



到名古屋车站,还要三十多分钟。京都车站是名古屋的下一站,从名古屋到京都大约三十分钟。



所以还要一个小时。



好闲。



呆呆望着窗外的昌浩,忽地眨眨眼睛。



「对了,我上小学前,曾经大家一起去住本家吧?就是在成哥、昌哥放春假的时候。」



昌浩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大他十四岁的大哥成亲,一个是大他十二岁的二哥昌亲。



红莲张开眼睛看着昌浩。



「嗯,有过。」



「彰子也在,我们去了伏见稻荷、在电影村化装,记忆深刻。」



想起快乐的回忆,昌浩自然笑逐颜开。



红莲却露出了苦笑。



「那不叫化装,叫角色扮演。」



「都一样啊。那时候,红莲是扮成弁庆吧?」



听到昌浩这么说,红莲满脸惊讶。



「你那么小居然记得。」



「是后来成哥告诉我的,那很好玩呢。」



那时哥哥们都还一起住在东京的家,现在他们都独立出去,住在京都。



昌浩还清楚记得,他们边看整理仓库时找到的照片,边津津乐道这是怎样那又是怎样。



红莲与开心怀念过去的昌浩成对比,半眯起了眼睛。



「好像是吧……」



「嗯?」



昌浩觉得红莲的回应不对劲,诧异地偏起了头。



「咦,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虽然完全没概念,但好像是这样。



红莲乾笑几声说:



「没有啦。嗯,是很好的经验,嗯。」



硬挤出来的笑容最可怕。仔细看,一边嘴角还在微微抽动呢。



「红莲?」



「没什么,真的是美好回忆,嗯。」



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有自暴自弃的味道,昌浩惊慌地东张西望。直觉告诉他,完蛋了,再深入追究,八成会陷入「在绝不能进入的地雷区全力奔驰」的窘境。



「咦……啊、啊!那时候,彰子是扮成小公主,好可爱。我是扮成牛若丸吧?」



连昌浩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刻意转换话题,但红莲似乎打算配合他的用心,半眯着眼睛回应:



「是啊。」



「回家后找找照片吧,有照片吧?」



「有吧,应该收在哪里。」



上次找到后,应该收回仓库了。如果没人动过,就还在仓库某处。为了防湿气,应该是收藏在桐木箱或桐木橱子里。



昌浩会这么想,是因为整理仓库也是由十二神将负责,其中性格一丝不苟的神将会特别留意这种事。



可能是十二神将中的六合、天一、天后,或白虎,也可能是所有十二神将。



从很久以前,安倍家就会接很多政界、财界的工作,收取相对的报酬。拥有的土地面积、建筑物也非常广阔。与同学相比,差异悬殊到难以置信。



但是,昌浩从小就听说,这些都是用生命换来的正当所得。



安倍家的祖先,代代都是以阴阳师为业。现在的亲族当中,又以祖父晴明的能力最强。



这个祖父和十二神将,对昌浩和昌浩的两个哥哥,进行了难以言喻的几近虐待的残酷训练。



幸好没造成精神创伤。因为快造成精神创伤时,他们会马上进行破除精神创伤的训练,所以没造成问题。



不采取会留下后遗症的拙劣训练,是安倍家的训练铁则。



该怎么说呢,或许该说人类有很强的适应力吧。



言归正传。



连悲哀、痛苦、难过的种种,都差点跟着快乐的角色扮演的回忆跑出来,所以昌浩把那些都慎重地请回记忆深处后,再小心地询问红莲:



「当时发生过什么事吗?」



红莲皱起了眉头。



「是啊,很棘手。」



连十二神将中最强的红莲都说棘手,可见是大事。



究竟是怎么样的大事发生在红莲身上呢?



「我不知道的事?」



「对。」



从表情可以知道,当时的情景正如跑马灯般从红莲脑中流过。



门突然敞开,进来的是车内的贩卖推车。



「你要喝什么吗?」



红莲指着推车,昌浩瞄一眼贩卖单说:



「呃,柳橙汁。」



红莲点个头,微微举起了手。



「麻烦一下。」



推车停在他们旁边,年轻女性贩卖员笑容可掬地回应:「是。」



「请给我们柳橙汁和热的黑咖啡。」



「好的。」



回应的贩卖员很快备好了柳橙汁的宝特瓶,动作非常利索。



「共五百圆。很烫,请小心。」



红莲付完钱后,把桌面拉出来。贩卖员把柳橙汁的宝特瓶和装着滚热咖啡的纸杯交给了红莲。



「谢谢。」



「不客气。」



昌浩也跟着点头致意后,推车又缓缓动了起来。



后面有声音叫住了贩卖员,含笑回应的声音逐渐远去。



「拿去。」



「谢谢。」



昌浩选择柳橙汁,是因为觉得维他命C不足。不过,宝特瓶的果汁也只是安慰剂而已。



对着咖啡吹气把咖啡吹凉的红莲,忽地眯起眼睛说:



「对了,六合说新干线上的咖啡豆,上行列车与下行列车不一样。」



昌浩瞪大了眼睛。



「唷,六合居然会知道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车内贩卖的东西不便宜呢,早知道就自己带了。」



家里的冰箱应该有蔬果汁。



才十三岁,说话就像个已成家的人,听得红莲苦笑起来。



「又不要你付钱,不用担心。」



「话是没错啦……几点会到京都?」



昌浩看一眼手表,时间还不到八点。



红莲也看一眼左手上的手表。那只表伤痕累累,看就知道历史久远。



两人戴的都是简单耐用的军用表。他们的工作大多需要跑来跑去,从小小的碰撞到无法想像的冲击,都大有可能经常遇到,所以表必须够坚固,才不会因为一点意外就损毁。



红莲戴的是汉米尔顿,昌浩戴的是威戈。昌浩的威戈是上国中时,两个哥哥和某位大哥送给他的入学礼物。



「大概还要一小时吧,你可以睡觉,我会叫醒你。」



「哦,是吗?那么……」



正要把椅背倒下来时,架子上的托特包忽然动了一下。



听到声音的昌浩皱起眉头,看到包包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什么啊?」



昌浩满脸惊讶,旁边的红莲砰地拍一下手说:



「啊,把它忘了。」



红莲刚要站起来,托特包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个黑影。



「你要把我关在那么窄的地方关到什么时候啊!」



跳下来的是大到要双手才抱得住的黑鸟。



昌浩有点被吓到,张大了眼睛。



「哇……」



降落在桌面上的鸟,生气地逼向红莲。



「把我忘了是什么意思!」



「抱歉、抱歉。」



「没诚意!」



鸟对敷衍道歉的红莲大发雷霆,昌浩看着它,暗暗思忖:



啊,难怪托特包那么重,还散发出妖气般的气息。



他猜测可能是跟工作相关的什么东西,没想到是鸟妖。



鸟的眼睛一团黑,散发着不算强的妖气。



昌浩是第一次见到它,但红莲好像跟它很熟。



察觉到视线的红莲,看昌浩不发一语,就把鸟体转向他说:



「它是很久以前就住在京都的小妖,名叫……」



「我叫魑鸟。」挺起胸膛自己报上名字的鸟妖,横眉竖眼地说:「你要睡觉?」



魑鸟从桌面飞到昌浩膝上,大大张开了嘴巴。



「真受不了你,发生这种大事,你还能这么悠哉。」



「你要说我悠哉我也没办法……啊,要不要喝?」



昌浩试着递出柳橙汁,魑鸟的表情就整个变了。



「哎唷,可以吗?那么,我就喝一点……哟,很好喝呢……先不说这个。」



魑鸟又怒目而视,弯起双翅抱住了头。



「昨天天刚亮时,我就冲进了京都的安倍家,结果本家的吉平对我说『最好去找东京的分家』。我马上攀住新干线前往关东,靠着本家给的地图,昨晚半夜才到达分家。顺带一提,迎接我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式神。」



说到沉默寡言的式神,只会想到一个人。应该是六合。



「哦,是吗?」红莲点点头说:「啊,你飞到的时间,刚好是六合回到家的时间。」



魑鸟大大张开翅膀说:



「我十万火急地赶来,你们却感觉不到事情的严重性。这竟然就是安倍家族的子孙,我看世界末日快到啦,唉。」



听到魑鸟感叹万千的一番话,昌浩的心情都纠结起来了。



「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昌浩是习惯与妖怪相处的安倍家族的孩子,早就被训练成不管妖怪说什么话,心情都不会受影响。但是,那句话实在听不下去。



假如他自认没有理由被这样无端责难,心有不甘,又有谁能责怪他呢?



「当然有必要。喂,式神。」



魑鸟转身把一只翅膀指向红莲。



认为事不关己,从自己的袋子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正要翻到夹着书签那一页的红莲,不悦地回应:



「干嘛?小妖。」



魑鸟开始炮轰眼神呆滞的红莲。



「我叫魑鸟、魑鸟。你在干嘛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打开书本。真是的,竟然对几十年不见的老相识这么冷漠,呜呜呜。」



听完魑鸟这番话,红莲露出了苦到不行的苦瓜脸。



「别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然而,魑鸟没停下来。



「看到式神变成人类的模样,我很吃惊,但以为式神应该不像以前那么冷漠了,没想到还是一样冷漠,呜呜呜。」



半眯起眼睛的红莲低声咒骂:



「这小子……」



听着他们对话的昌浩,眨眨眼说:



「你们……很熟?」



魑鸟骨碌转向昌浩,用力点头,张大黑漆漆的眼睛。



「是啊,我跟这个式神,已经认识近千年了。」



「哦──」



真的够久了。



「以前这家伙很可怕,我被瞪一眼,就会吓得缩成一团……」



说到这里,魑鸟不经意地瞄了红莲一眼。



被瞄的红莲,无言地眯起眼睛,狠狠反瞪回去。



尽管时间很短,但非常凶狠,鸟妖发出颤抖的叫声,缩成了一团。



「现、现在也一样,很可怕……」



魑鸟收起翅膀,缩成了一小团。昌浩说没事、没事,边拍拍魑鸟,边告诫红莲。



「红莲,这样吓它,很可怜耶。」



「是它先说了没礼貌的话。」



看样子,红莲是被惹恼了,完全没商量的余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你毕竟是堂堂十二神将,吓这种小妖,也太难看了。你红莲不是十二神将最强的斗将吗?」



说得有道理。



看到红莲哑口无言,魑鸟才松懈下来,抬头望着昌浩。



「对了,小朋友。」



昌浩挑起了眉毛。



「别叫我小朋友,我叫昌浩。」



已经是十三岁的国一学生,不想再被叫小朋友了。



「昌浩是吗……可以这么叫你的话,我就这么叫……」



这句话似乎别有含义,魑鸟说完瞄了红莲一眼。



神将叹着气说:



「随便你。」



鸟妖暗自窃笑。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昌浩,你不用去学校吗?」



现在的小妖都知道,在人类的世界,小孩子非假日都要去学校。



「应该要去,可是,爷爷说不用去就可以不去。」



「这样啊,那就好。」



昌浩心想还会关心我呢,有点小感动。



「说正事吧,我要知道事情的详细内容。你到我家时,我已经睡了。醒来时,爷爷叫我去京都,我就马上出门了,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昌浩一说,魑鸟就倒抽一口气,开始剧烈颤抖。



「出现了可怕的灵……」



昌浩暗忖:



居然有害怕灵的妖怪。不管是多小的小妖,毕竟是妖怪。



这样对吗?



◇ ◇ ◇



到达京都的一行人,先把行李暂时寄放在投币置物柜里,再搭市公车去第一个目的地。



那就是堀川通旁的一条戾桥。



戾桥旁边就有一个公车站,站名是「一条戾桥.晴明神社前」,名字取得非常直白。



去祭祀祖先的神社前,昌浩他们先走过了戾桥。



「唷,这就是戾桥啊,我第一次来呢。」



这是事实。搭公车或其他车经过戾桥是有过,但没有特地来过。



「因为很少来京都的本家啊……嗯?」



一只手按着脖子后面的红莲,忽然向四处张望。



从桥下传来嘎哒嘎哒声。



「车辖?」



低喃的红莲把手搭在栏杆上,俯瞰桥桁下方,看到一辆大牛车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



昌浩跟着红莲往桥下看,站在他肩上的魑鸟叫了起来。



「啊,车兄!」



车之辅停下车轮,前后左右张望。半晌后,把视线往上移,终于看到了魑鸟。



『啊,魑鸟兄,您回来了……啊。』



车之辅张大了眼睛。



「啊。」



红莲低嚷。



昌浩是第一次来这座桥,红莲也很久没来过了。



猛然停止的牛车的前车帘掀起来,出现了笙的身影。



「怎么了?车兄……啊,式神。」



昌浩眨了眨眼睛。



那辆大牛车绝对是妖车。从里面出来的东西,是雅乐用的乐器笙。



那支笙长出了细如竹条的手脚,仔细看,器体前面也开着像是双眼的洞。



这也是一种妖怪,被称为付丧神。



昌浩交互看着小妖们和红莲。



「咦,怎么,你们认识?」



红莲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妖车,发出感慨万千的低喃。



「你还活着啊……」



说这么无情的话,真的太过分了,魑鸟听不下去,板起了脸。



「式神,这么说有点过分吧?」



车之辅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发出嘎哒嘎哒声一举冲上斜坡,顺势往上跳。



响起更大的嘎咚声在桥上着地的妖车,奔向配合它改变身体方向的红莲。



『式、式神、式神大人!』



车轮在距离神将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来,位于中央的鬼脸剧烈扭曲,从双眼溢出超大颗的泪珠。



『好……好……好……好久不见了……您好吗?式神大神……』



车之辅的视线被闪过视野角落的脸庞吸引过去,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主人?』



昌浩诧异地偏起头。



「车子的……妖怪?」



『……!』



听见昌浩的低声咕哝,车之辅脸色发白,车体嘎当嘎当颤抖起来。



魑鸟啪沙啪沙飞向车之辅,停在车轮前,仔细说给车之辅听。



「车兄、车兄,你听我说,车兄,他是另一个人,只是长得很像。」



车之辅缓缓张开了嘴巴。



『另……一个人?』



技术高超地停在半空中的魑鸟点点头说:



「是的,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一千年了。」



车之辅眨了好几下眼睛后,注视着魑鸟、红莲和昌浩。



『啊……说得也是……嗯,的确是这样,知道了……』



车之辅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停地点头。



掀开前车帘出来的付丧笙,直盯着昌浩看,感叹地说:



「可是,真的好像……」



听不懂他们对话的昌浩,环视小妖一圈,眨了眨眼睛。



「咦?像谁?」



这时,红莲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前,大约一千年前,安倍家有个跟你很像的人。」



这句话算是做了说明,昌浩露出理解的表情。



「哦,一千年啊……呃,是平安时代吗?」



「对,你记得很清楚嘛。」



面对红莲的称赞,昌浩挺起胸膛说:



「学校教过啊。那么,红莲,你也见过藤原道长啰?」



红莲「嗯」地沉吟。



「有没有见过呢……嗯,算见过吧。」



「哦,他是怎么样的人?」



看到昌浩兴致勃勃眼睛发亮的样子,红莲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



「身为权力者的道长,几乎就是史实的模样。至于史书中没有记录的私下的道长,是个很顾家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昌浩瞪大了眼睛。



「哦,他不像是那种人呢。」然后,昌浩有了更深的体会。「红莲,听你们说那些事,就深深觉得,你们真的活过了千年呢。」



红莲和其他神将一有机会就会告诉昌浩很多事,但是,对活在现代的昌浩来说,那些事听起来都很遥远。



因为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昌浩常常只觉得是被埋没、被隐藏在历史里的轶闻。



不过,昌浩心里明白,有感觉遥远的历史的累积,才能有现在。



昌浩把视线转向小妖们。



「听这位魑鸟说,我家祖先变成了恶灵之类的东西,你们都跟它一起看见了吗?」



牛车妖怪点点头,回应昌浩的确认。



『是、是的。在那边的深山里,有间小庙。那里有个怨气冲天的可怕恶灵……』



很认真地盯着鬼脸嘴巴看的昌浩,维持那样的表情转向了红莲。



「呃……红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