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期待,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点火星。
“技术上有些问题,”我实事求是,“结构稍许松散,有些段落可以更紧凑。歌词太晦涩,意象堆叠太多,普通听众很难进入。”
那点火星迅速暗淡下去。
“但里面有种东西,是真的。”我继续说,看着他眼睛,“那种愤怒是真的,那种困惑是真的,那种想冲破什么又不知道往哪冲的劲儿……是真的。我能在你的音乐里,听到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何西,而不是一个包装好的艺人。”
他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杯子里氤氲的热气。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脸。
“但没人听。”他终于说,声音干涩,“那些乐评……他们说我是噪音,是呓语。朋友说听不懂,同学说太吵了……田总,我做音乐,不是想自娱自乐。我想说话,想有人听。但现在……好像只有我自己在听。”
这个问题,我也在问自己。
下午,“共荣音乐”负责宣发的陈小姐专门从香港飞过来,开了一个小会。
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高军、我、陈小姐,还有“共荣”代表李宗盛、杨峻荣的市场总监孙先生——孙先生没来,派了个助理。
陈小姐三十出头,姓陈名薇,做事干练,说话直接,典型的香港职场女性。她把两份数据报告放在桌上,推了推无框眼镜:
“王斐专辑,制作成本48万,目前回收12万,按当前销售曲线预估,需要7-8个月回本。何西专辑,制作成本20万,目前回收2万,按照当前趋势,回本无望。”
她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田总,高总,我不是否定王斐和何西的艺术价值。但‘共荣音乐’不是一家公司,不是艺术基金会,是联合了多家资源的平台。我们要对股东负责,要对签约的其他艺人负责,也要对整个平台的可持续发展负责。”
她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一行字:资源优化配置。
“如果一直把钱和资源投在没有明确回报的项目上,整个平台都会垮掉。其他艺人会怎么想?‘野火’组合的首张Ep,成本只有15万,首周在台湾就卖了一万五千张,现在还在持续销售。他们的音乐同样有品质,但更贴近市场。”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但立场没变:“我的建议是:暂停王斐第二张专辑的筹备,将预算转给‘野火’组合的全国巡演。至于何西……”
她看了一眼何西的报告:“可以考虑解约,或者转为非独家合作,公司不再承担制作费用,只提供发行渠道,分成比例调整。这样既能止损,也能给何西更多自由,他可以去寻找更适合他的合作方。”
高军看向我。
陈薇也看向我。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窗外的天色更暗了,像是要下雨。
我翻看着那些数据报告,那些冰冷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48万,8000张;20万,1200张。商业的逻辑清晰而残酷:投入产出比。
但音乐仅仅是生意吗?
艺术的价值只能用销量衡量吗?
那些深夜的创作,那些录音棚里的反复打磨,那些想要表达的冲动和痛苦……这些,数字能衡量吗?
“艺术需要时间成长。”我最后说,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薇摇头,动作干脆:“田总,我理解你的想法。真的,我大学也学艺术,我知道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情怀。但现实是,‘共荣音乐’要活下去,要发展,就不能只靠情怀。我们要面对市场,面对投资人,面对残酷的竞争。”
她身体前倾,语气诚恳:“王斐的音乐很好,但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被更多人接受。何西……他的音乐可能永远都只是小众。市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就是叫好不叫座。我们可以欣赏,可以尊重,但不能把整个平台的未来押在上面。”
她说得对。从商业逻辑上,完全正确。资源应该流向效率最高的地方,这是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
“给我一周时间。”我说,合上报告。
“什么?”陈薇没明白。
“一周时间,让我想想。”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王斐和何西的问题,我会给出解决方案。既不让平台承担过大风险,也不简单放弃他们。”
陈薇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一周。但田总,请理解,‘共荣’不是我们一家说了算,香港和台湾那边也在看着。如果迟迟没有改善,压力会很大。”
“我明白。”
散会后,我没给李老师、杨总打电话,也没回办公室。
而是下楼,去了一个地方。
红星生产社。
自从“星海”独立运营后,我过来的次数很少。但每次来,都有种回家的感觉——那种混杂着烟味、汗味、乐器声和自由讨论气息的味道,像某种精神上的故乡。
陈健添在办公室里,看到我,有些意外:“浩彣?怎么来了?脸色不太好。”
我们在那张熟悉的旧沙发上坐下。沙发是真皮的,已经磨得发亮,坐下去会陷进去一点。陈健添给我倒了杯茶,是上好的龙井,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像活着的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