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2月28日,深夜,北京协和医院耳鼻喉科。
“声带小结,伴随轻微出血。”医生指着喉镜屏幕上的影像,语气严肃,“田先生,你必须休声至少两周。如果再这样高强度用嗓,可能会导致永久性损伤。”
诊室里的白炽灯冰冷刺眼。我坐在检查椅上,喉咙里还残留着麻药带来的麻木感。屏幕上,我的声带像两片充血的红肉,边缘有微小突起——那是连续一个月每天录音六小时留下的痕迹。
“两周不行。”我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我下个月要录完专辑最后三首歌。”
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是歌手,应该知道声带对歌手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才十五岁,如果留下永久损伤,这辈子可能都唱不了高音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时间不等人。
纳斯达克指数昨天收盘报4789.21点,距离历史最高点越来越近。我们的期权浮亏已经超过250万美元,保证金比例岌岌可危。高军三天前又找我谈过一次,声音都在抖:“浩彣,再不止损,公司真要垮了。”
IFpI的律师函堆在办公室桌上,厚得像砖头。赵振团队已经连续熬了七个通宵研究应对方案,但法律层面的胜算依然渺茫。
张汝京上周从上海发来邮件,说厂房土地手续终于批下来了,但设备采购谈判遇到阻力——美国供应商突然要求提高预付款比例,理由是“中国市场风险增加”。
还有武汉。刘大虎虽然暂时没动静,但加盟网吧里开始流传谣言,说我们的系统“有后门”“会盗取用户数据”。王工查了Ip,源头指向武汉本地的一个服务器。
所有线都在绷紧。
而我,坐在这间诊室里,被告知要休声两周。
“医生,”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继续工作,同时保护声带?”
医生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不要命的病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写处方,“第一,每天说话不超过两小时,用气声,禁止喊叫。第二,早晚各做一次雾化治疗。第三,绝对禁止饮酒、辛辣、过冷过热食物。第四……”他顿了顿,“每天保证六小时睡眠。这条最重要。”
我接过处方单。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像某种判决书。
“能坚持吗?”医生问。
“能。”
“你最好能。”他站起身,拉开诊室的窗帘。窗外是北京深夜的街道,零星的车灯划过,“年轻人,我见过太多歌手,年轻时透支身体,三十岁就倒嗓了。艺术是长跑,不是百米冲刺。”
我点点头,没说话。
走出医院时,已经凌晨一点。二月底的北京,夜风依然刺骨。我裹紧外套,在路边拦车。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工发来的消息:“田总,推荐算法伦理小组吵起来了,张工坚持要加入‘用户行为全记录’功能,说这样才能提高准确率。李工反对,说这是侵犯隐私。两人在会议室拍桌子了。”
我打字回复:“我马上到公司。让所有人等着。”
发送。
出租车里,司机在听午夜广播。财经频道的主持人用亢奋的声音播报:“纳斯达克指数今日再创新高,科技股继续领跑!分析师预测,三月初有望突破5000点大关!互联网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
我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黄金时代。泡沫之巅。
我知道,这座山就要塌了。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我的团队、我的合作伙伴、甚至我的竞争对手——继续往山顶爬,继续往这场狂欢里投入更多筹码。
这种知道结局却无法言说的孤独,比重生前一眼到头的等死,更让人窒息。
公司会议室,凌晨一点半。
推开门时,烟雾缭绕。张工和李工面对面坐着,两人面前都堆着烟头。王工坐在中间,一脸疲惫。其他七八个技术骨干围在旁边,表情各异。
“田总。”所有人站起来。
我摆摆手,走到白板前,拿起笔:“两个问题。第一,推荐算法现在的准确率多少?第二,全记录功能到底记录什么?”
张工先开口:“准确率68%,但如果我们记录用户的完整听歌行为——包括单曲循环次数、快进跳过片段、单曲停留时长——我有把握提到75%以上。75%是什么概念?用户会觉得这个系统懂他。”
李工立刻反驳:“但我们要记录的是:用户什么时候听歌、听多久、在什么设备上听、甚至可能通过麦克风权限收集环境声音。这是赤裸裸的侵犯隐私!”
“我们可以加密!”
“加密有什么用?数据在我们服务器上!如果哪天我们被黑客攻击,或者……迫于压力交给政府,用户怎么办?”
“你太理想主义了!做互联网产品,数据就是石油!没有数据,我们做什么个性化推荐?靠猜吗?”
两人又要吵起来。我敲了敲白板。
会议室安静下来。
“王工,”我转头,“如果我们加一个开关,让用户自己选择是否开启‘深度数据记录’功能,技术上可行吗?”
王工思考了几秒:“可行。但用户大概率不会开——除非我们有足够的激励。”
“那就给激励。”我说,“开启深度记录的用户,享受无损音质、无广告、优先新歌试听权益。关闭的用户,用基础算法推荐,准确率可能只有50%。”
张工皱眉:“田总,这样会把用户分层,可能引发不满……”
“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看着所有人,“我们要做的是:第一,把选择权完全交给用户,界面设计必须清晰,不能藏着掖着。第二,把数据用途说清楚——这些数据只用于改善推荐算法,绝不出售给第三方。第三,设立独立的数据伦理委员会,定期审查数据使用情况。”
李工眼睛亮了:“这个我同意!透明、选择、监督——这才是负责任的技术。”
张工还想说什么,我抬手制止:“张工,我知道你想要更高的准确率。但记住,我们做的是音乐平台,不是监控工具。音乐的本质是自由,是慰藉,是私人空间。我们不能用技术手段,把用户的私人空间变成我们的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