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两日,厘清了诸多纷繁混杂,渐渐回归原有的节奏。
练完舞蹈,一身清爽。晚八点,陈健添家书房。
与香港的时尚精致、与Jive会面的商务氛围截然不同,陈健添的书房弥漫着一种老派音乐人的沉静气息。
满墙的唱片封面,从黑胶到卡带再到cd,像一部无声的华语流行音乐史。
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那张经典的红底黑字封面,王菲早期还叫王靖雯时的青涩模样,beyond乐队四人并排的剪影,还有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专辑,它们层层叠叠,在昏黄的壁灯下泛着时光的包浆。
空气中漂浮着普洱茶的陈香和淡淡的雪茄烟味。
那些味道似乎已经浸入书架的木纹、沙发的绒布、甚至墙上每一张唱片的纸套里,成为这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们相对坐在舒适的旧沙发里,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紫砂功夫茶具。
陈健添正娴熟地洗茶、冲泡,动作不疾不徐,手腕翻转间,热水注入壶中,蒸汽袅袅升起。
他今年四十二岁了,在柔和的灯光下,那些岁月刻下的皱纹反而赋予他一种沉静的威严。
“尝尝这个,朋友送的勐海老茶头,有些年头了。”他将一小杯橙红透亮的茶汤推到我面前。
我双手接过,细嗅,然后小口啜饮。浓郁的陈香瞬间充满口腔,带着独特的药香和甘甜,滑过喉咙后,舌根泛起持久的回甘。
“好茶,很醇厚。”我放下杯子,“汤色透亮,口感饱满,至少存了十年。”
陈健添抬眼看了我一下,嘴角微扬:“去趟香港回来,又懂茶了?”
“哈哈,略知皮毛。以前看书学的。”
“看书能学出这样的品鉴力,不容易。”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靠在沙发背上,点燃一支雪茄。
火柴划燃的瞬间,橘黄的火光照亮他半边脸,随即暗下去,只剩雪茄头一点暗红的光,“浩彣,昨天同那个david谈得怎么样?”
开门见山。这就是陈健添的风格——省去不必要的寒暄,直指核心。
我大致汇报了会谈的情况,重点提到了我提出的“战略合作伙伴”而非单纯“歌曲供应商”的构想,以及晚上带大卫去看郑钧演出的插曲。
陈健添听得仔细,不时点头,雪茄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
当听到大卫最后态度的转变时,他吐出一口烟圈,笑了笑:“这个大卫是聪明人,识货。带他去看现场演出,这招行得通。做音乐这行,说到底都是要靠作品、靠现场说话。你跟他讲再多数据、前景,都不如让他亲身感受一下这里的‘气’和‘力’。”
他用了“气”和“力”这两个字,很精准。中国传统文化讲究“气韵生动”,音乐亦然。那不是技术参数可以量化的东西,是一种整体的、流动的生命感。
“是啊,陈叔。我也是这么想。”我放下茶杯,“不过,经过这次接触,我越发觉得,我们之前的一些模式,可能需要变一变了。”
“哦?怎么变法?”陈健添目光锐利地看过来,雪茄停在半空。
书房里安静下来。远处隐约传来胡同里自行车经过的铃铛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走得清晰可闻。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敏感。陈健添从发掘beyond到捧红王菲,再到一手创办红星生产社,他建立的是一套完整的艺人培养体系——公司投入资源制作、包装、推广,艺人按合约分成。这是九十年代华语乐坛的主流模式,也是红星成功的基石。
但现在,时代在变。
“比如,像郑钧这样成熟的音乐人,他最近不是想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吗?”我试探着问。
我知道郑钧这个想法在红星内部有一定争议;而我又是那个促进者。
陈健添的眉头微微皱起:是,他跟我提过,我也没反对。他深吸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但,浩彣,不是我思想保守。你想想,每个大牌点的歌手都想要独立工作室,要自主权,要分成大头。那我们公司做什么?制作、宣传、渠道,哪样不是公司的资源?如果大家都分散搞,一盘散沙那样,怎么同国际大公司竞争?”
这是典型的传统唱片公司思维,担心失控,担心资源稀释。我完全理解他的顾虑——红星不是慈善机构,它需要盈利,需要掌控力,需要对投入有回报的保障。
但理解不等于认同。
“陈叔,我明白您的担心。”我身体前倾,语气诚恳,“但我觉得,郑钧他们的诉求,未必是要脱离公司,而是希望有更大的创作主导权和经营灵活性。传统的‘雇佣制’,确实能集中资源办大事,但也可能束缚顶尖创作人的手脚。”
我顿了顿,观察他的表情。陈健添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雪茄的烟雾在他面前缓缓升腾,像一层薄纱,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我继续道,“把公司从一个‘管理者’,转变为一个‘平台方’和‘战略投资者’?”
“平台方?怎么说?”陈健添的语调很平,听不出情绪。
“比如,我们支持郑钧成立个人工作室,公司以资金、渠道、法律支持等入股,占一定股份。他的音乐制作、宣传、发行,优先通过红星体系的资源,但具体艺术方向由他和他的团队主导。收益按股权比例分成。”
我尽量清晰地阐述这个在后世已经很常见的模式,但在1999年,这无疑是超前的、大胆的。
“这样,他不是公司的‘雇员’,而是公司的‘合伙人’。对于公司来说,我们不用再承担巨额的固定薪酬和制作成本,降低了风险,同时通过持股,依然能分享顶级艺人成长带来的长期收益。对于艺人来说,他们获得了渴望的自主权,积极性会更高,更愿意把个人品牌做深做久。这是一种更深度、也更平等的绑定。”
说完,我停下来,“星海”这种已确定的模式,在陈健添这里还需要消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