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商人吕不韦 墨离在秦军探子营昏睡的第三天,吕不韦一言不发缓步行走在赵国邯郸出城的街道上。虽然连年战乱,秦赵边境剑拔弩张,但在这赵国的都城,赵人却依旧生活得怡然自得,大街上行人络绎不绝,道路两边叫卖声不断,饭馆酒坊更是热闹得很。可吕不韦却对这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迈着大步,步履稳健,两条浓眉紧锁,一双大眼深邃,阳光下,头上青玉冠翠绿如璧,身上黑狐裘熠熠生光。他一身装饰之华贵,便是七国的王侯将相也鲜有人能比,可在他的气势之下,这身装饰倒并不那么夺目,他从这街上走过,路人无不侧目惊叹这高大身躯上所散发的非凡气势,便是那正在做着买卖的小贩,也不禁停下讨价还价之声,指着他窃窃私语。
在吕不韦身后一丈开外,跟着他的贴身护卫吕方和谋士卫平。吕方身上穿着普通的赵服,手中握剑,一双眼睛如鹰眼一般尖锐而警惕;卫平则穿着长袍,头上束着一顶黑色小冠,嘴下留着几撇胡须,此时正转动着小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沉默不语的吕不韦。
“主公今日为何如此不悦?”卫平问吕方道。
“你这做谋士的尚不知晓,我这做护卫的怎敢相问!”吕方冷冷答道。
卫平白了吕方一眼,右手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撇胡须,眉头皱得更紧了。
走过这条繁华的街道,再往前便是邯郸的外城了,这外城主要做赵军城防之用,平日里多有城防驻兵,近日此处除了驻兵,还有许多从上党来的平民。赵国国君派平原君赵胜接收了上党之后,秦王便派遣大军准备进攻上党,平原君回邯郸之时,许多上党平民便都随他逃往赵国境内以避战祸,其中一部分人一直跟到了这邯郸城,邯郸城虽大,但一次涌来如此多的上党人,一时也难以容纳,城防统领赵允便将这些人安排在了外城,平日里守城将士也对这些上党人严加看守,一是防止他国细作混杂其中,二是为保邯郸赵人生活安宁。
吕不韦走到外城,停住了,他看着这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上党人,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这连年的战乱,真苦了这些寻常百姓了。”回头对卫平吩咐道:“今日回府后备置一些薄被,明日赠予这些人。”卫平忙答道:“是!”吕不韦将身上狐裘裹紧,捡了条人少的道,继续朝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邯郸的城墙了,高高的城墙皆用巨石筑起,城墙上站着手持矛戈的赵国兵士,每隔三丈,还建有角楼,而在整座四方形城墙的四个角上,各有一座极大的角楼。
吕不韦来到城墙下,一个赵军小统领模样的兵士上前施礼问道:“吕先生,今日怎有空到此?”
吕不韦展开眉头,含笑回礼,答道:“偷得半日空闲,想到这城墙上看看风景。”说完略一回头,身后卫平立马会意,忙掏出一些钱币递给那兵士。兵士也不客气,伸手接过,说道:“吕先生每次来都如此,倒让在下得了不少好处。先生尽管上城楼,不过还是只能进在下管辖的这座角楼,别的角楼,在下做不得主。”
吕不韦微微点头,说声“多谢”,便踏上台阶,往城楼上走去。卫平对那兵士施了个礼,吕方却狠狠瞪了那兵士一眼,好在那兵士忙于数手上的钱币,并没在意二人。
吕不韦上得城墙,入了角楼,顿觉寒风扑面,全身蒙上一股寒意。抬眼朝前方看去,远处的大山,山前的平原,尽是一片雪白,便是城墙下的护城河,也似冻住了一般,寂静无声。城墙下,几棵大树树叶落尽,几只乌鸦立在枝头,却收紧了翅膀懒得鸣叫。雪地里偶有几个进城的人走来,也是缩着身子有气无力——天上虽晴空万里,大地却了无生机。
此时吕不韦若是转个身,整个邯郸城便能尽收眼底,城中央富丽堂皇的赵国王宫,此刻必是歌舞升平,王宫周边的贵族豪宅,此时也该是充满靡靡之音。可吕不韦对这些却并不感兴趣,每次来这角楼,他都不往城内看,他知道,在邯郸城里、赵王宫中,没有他的一席之位,他的野心,也不在此。
“主公可是在担心胡狼十骑此次任务有失?”卫平在身后试探着问道,作为谋士,他已习惯时时揣测自己主公心中所想,可跟随吕不韦多年,他却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按理说以吕不韦今时今日的地位财力,应是万事无忧,可他却时常忧心忡忡,一脸愁容,而在这种时候,卫平的心便如随风飘荡的树叶,无着无落。
吕不韦没有回答,他看到城门前护城河上的吊桥下,几个衣着破烂的人正在接受赵军的盘查,那是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三个孩子都把脸藏在了大人的衣袍里,而那两个大人,正哀求盘查的赵军兵士放他们进城。
不知为何,那几个赵军兵士突然将那五人往外推,大声喝道:“尔等不可进城,速速离去。”说完,一把将其中一个大人推倒在地。
“军爷,求您开恩,让我们进城吧,不然我们一家人会冻死在外面的。”那被推倒的人在雪地里跪拜求情。
“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尔等若再不离去,休怪我等无情。”两个兵士说完,端起了手中的长戈。
那三个孩子吓得不轻,把头埋在那站着的大人怀中哭泣,那跪着的大人挪过身子,五人抱在一起痛哭。
吕不韦眉头皱了皱,说道:“吕方,你去给那两个兵士一点钱财,求他们放那五人进来。”吕方也不答话,快步下了城楼,出城来到吊桥前,对两个赵军兵士耳语了几声,那两个兵士回头朝城墙上看了看,吕不韦微笑着点了点头,吕方趁机往两个兵士手中塞了点东西,然后带着那五人朝城内走去。
“这些逃难的人哪里知道,没有钱财,根本进不得这邯郸城。”卫平说道。
“有钱财又有什么用呢!”吕不韦长叹了一口气。逃难的日子他何尝没有经历过,儿时跟着父母兄弟逃避战祸,便如眼下这五人一般,没有钱财便求不得一方容身之地。那时吕不韦便发誓,一定要赚取金银财富,只要有了钱财,便能吃穿不愁,便有安身之所,于是他奔波于七国之间贩卖货物,如今才攒下这巨厚的家业,可有了钱财又如何呢?战祸依旧,人命如草芥,刀兵之下,王侯之命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他一个商人。钱财给他带来的仅是生活之需,却并没有给他尊严,他结交的各国官吏,见了他虽表面客气,眼中却尽是鄙夷,吕不韦知道,他们只是想从他身上得些金银而已,便是平日要到这角楼上站一站,也需摆出一副卑微模样用钱财打点这些职位低微的兵士。
便是富可敌国又如何,钱财虽能收买人心,可这些人又岂会真心为他卖命?多年的经历告诉吕不韦,若想保住自己的财富,若想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手握重权,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真正惧怕他,尊敬他。
吕不韦看着远方,在那个方向,有七国中军力最强的秦国,而他的野心,正在那遥远的地方,他今时今日不吝钱财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早日到达那个地方。
“吕先生。”一声轻唤,在吕不韦背后响起。吕不韦回过头来,看到身后之人,心中忧愁顿时散去了大半。
卫平不知何时已出了角楼,与吕方一起候在楼外,而城楼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洁白衣服的女子正含笑看着吕不韦,脸上两朵红霞,倒像是冬天里开了一朵桃花。
吕不韦施礼问道:“赵姑娘,你怎会到这城楼上来?”随即又道:“莫不是来找你兄长赵允?”
“赵姬来此,是找吕先生的。家父要我来告之吕先生,先生这次带来的货物,他尽数购下。今夜家父设宴,请吕先生过府一叙。”那女子说完,脸上红色又加深了些,探身到吕不韦跟前含羞说道:“赵姬已备下歌舞,请吕先生今夜定要赴宴。”
吕不韦心中一动,鼻息间尽是赵姬身上传来的幽幽香气。
“赵公盛情,吕不韦却之不恭,今晚定当赴宴。”
赵姬嫣然一笑,微微施礼,说道:“那赵姬在家恭候先生。告辞。”说完,转身朝城墙下走去。吕不韦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容依旧,心想这赵国巨贾赵商的女儿、城防将军赵允的妹子,当真是角色佳人,令人神魂颠倒。
正出神间,吕方突然指着城外喊道:“主公快看,那好像是左寒星的马。”
吕不韦心中一惊,忙回头朝城外看去,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匹黑马从远方疾驰而来,马背上背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袭黑衣,无力的趴在马背上,头上乌黑的长发散开,与马脖上黑色的鬃毛混成一色。
“快,下去接应,带回府中。”
吕不韦话音未落,吕方早已飞奔出城,在城外将黑马拦停,进城时少不得又给守城兵士一些金银,这才牵着黑马朝城内走去。
邯郸城内,除赵王宫殿和文武大臣的府邸外,另有三座大宅,城西一座乃是赵国巨贾赵商的府邸,城南一座原本属于吕不韦,现如今已被他赠予了秦国质子异人,在内城东南角,有一座比赵府与质子府略小的宅子,乃是吕不韦后来新修的吕府,吕不韦虽常在列国游走,但自从结识异人之后,便常驻邯郸,因而这吕府虽比别家的府邸小,却修得极其别致气派,更有传闻,说这吕府地底下已被吕不韦派遣能工巧匠挖空,修建了庞大的地宫,而那地宫下的暗道四通八达,甚至能直通邯郸城外。
此时在吕府偏厅,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正跪在堂前,左手撑着地面,右手捂着前胸,脸色煞白,嘴角残留着血迹,身上衣衫不整,看神色甚是痛苦,显然身上带伤。吕方站在女子身旁,时不时的低头看看,脸上神色似是十分心疼。
未几,偏厅后传来脚步声,吕不韦和卫平从厅后转到厅前。
“受了伤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吕不韦刚一看到跪在地上的女子,忙上前搀扶,那女子却往旁边一让,说道:“寒星有负主公所托,请主公责罚。”
吕不韦双手一摊,问道:“我为何要责罚你?你跟嫪毐他们不一样,你虽是胡狼十骑中的老二,但却是我安排在嫪毐身边的眼线,胡狼十骑的任务本就不是你的任务。”说完语气一软,叹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我逃难时将你捡回,便待你如女儿一般,这么多年你为了我委身在嫪毐他们一帮男人身边,我已是心有愧疚,如今又怎舍得罚你。”
这厅前的黑衣女子,竟是胡狼十骑中的老二。
吕不韦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把跪在地上的左寒星说得十分感动,眼中流下泪来。吕不韦吩咐吕方将左寒星扶起来,自己转身坐到偏厅上首的熊皮椅上,关切的问道:“你伤势如何?”
左寒星答道:“皮外伤,来的路上已上了药止住了血,不碍事。”
“那你先将这次任务的经过一五一十讲来。”
左寒星忍着身上伤口疼痛,将胡狼十骑刺杀秦隐一家的经过娓娓道来,吕不韦一句话不说,坐在熊皮椅上倾听,只是眉头却越皱越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