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去吧，别到处乱晃，扰了军心。” 说罢，便带着亲卫转身离开，紫貂袄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粮道尽头，吕彦昭立刻转身，快步绕到囤粮帐后。帐后的积雪更深，半人高的枯草上积着雪，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

他拨开枯草，果然看见一辆被厚厚的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粮车，帆布边缘还压着几块石头，像是怕被风吹开。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一角，一股混杂着霉味和粮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的粮袋整齐地堆叠着，每一个袋子上都印着那个熟悉的 “史” 字，与方才亲卫腰间的粮袋一模一样。

他伸手抽出最上面的一个粮袋，袋口没有扎紧，露出一小截折叠的信纸。

指尖捏着信纸抽出来，借着雪光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仓促，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匆忙写就的：

“三日后三更，以营西火光为号，献粮百石，换我部突围之路，切切。”

“御史！”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唤，带着几分慌张。

吕彦昭猛地回头，看见方才那个满脸冻疮的小兵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身子抖得厉害，像是怕极了。

“这、这是方才何监军的亲卫掉在地上的…… 小的不认字，可、可方才偷偷看了一眼，听见他们说要放史朝义的人走！”

吕彦昭快步走过去，接过那张纸。

纸张边缘已经被冻得发脆，上面的字迹与粮袋里的信纸如出一辙，末尾还盖着一枚朱红色的私印，正是何潭的印记。

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被攥得发皱。

他想起父亲当年在紫宸廊下被诬陷时，也是这样拿着一封伪造的 “通敌信”，却始终挺直脊背，不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烫，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眼眶发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伸手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动作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多谢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坚定，

“你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将士们受委屈。”

小兵怔怔地看着他，眼眶突然红了，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回了帐外的避风处，只是这次，脊背挺得比之前直了些。

当夜三更，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吕彦昭提着一盏防风灯，灯芯被玻璃罩护着，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

他避开巡逻的士兵，沿着营中的小路往郭子仪的主营帐走，积雪没到了脚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

主营帐内还亮着烛火，橘黄色的光透过帐帘映在雪地上，像是一团温暖的光晕。他刚走到帐前，还没来得及叩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郭子仪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忧虑：

“史朝义被困幽州多日，粮草断绝却迟迟不突围，定是在等外援，或是在营中寻退路…… 若我军粮草再出问题，士兵们寒心，这合围之势，怕是要功亏一篑啊。”

紧接着，是副将的叹息声：

“将军，何潭那边盯得紧，咱们想查粮草，根本无从下手……”

吕彦昭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了叩帐帘，声音清晰：

“郭老将军，吕彦昭求见。”

帐内的声音瞬间停了。片刻后，郭子仪的声音传来：

“进来。”

吕彦昭掀开帐帘，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帐内的烛火很亮，郭子仪正坐在案前，身上穿着一件旧棉袍，头发已有些花白，脸上的皱纹在烛火下愈发清晰。

看见他进来，郭子仪立刻起身，目光落在他沾满雪的肩头和靴底，连忙道：

“彦昭，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快进来暖暖身子。”

吕彦昭走到案前，将手中的信纸和那截粮袋布料递了过去，眼神里满是恳切，声音铿锵有力：

“郭老将军，何潭私通史朝义，约定三日后献粮放路！这是他通敌的证据，若不及时处置，我军辛苦布下的合围，恐怕真的要白费了！”

郭子仪接过信纸，手指微微颤抖，目光落在字迹和私印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手指在信纸上重重一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怒极。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头，看向吕彦昭的目光里，既有对何潭的愤怒，又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欣慰。

“好，好个吕承裕的儿子！” 郭子仪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果然没辱没你父亲的赤诚，也没辜负某的信任！你且放心，明日一早，某便以‘商讨军情’为名，召何潭入帐。届时，定要他当着众将的面，现出原形！”

帐外的雪还在下，防风灯的光透过帐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吕彦昭的脸上，映得他眼底的光芒愈发明亮。

他望着郭子仪坚毅的神情，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在凤翔御书房，肃宗皇帝摸着他的头，轻声说：

“你父亲是忠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积蓄实力，辅佐社稷，做大唐的栋梁。”

那时他似懂非懂，如今终于明白，所谓的栋梁，不是身居高位，而是在黑暗来时，敢握紧手中的正义，为家国撑起一片清明。

他微微颔首，眼底映着烛火的光，像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帐外的风雪依旧，可帐内的人心，却已然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