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万里最见不得她流泪的样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心里不禁轻叹一声,我这是干什么?是兴师问罪还是讨要说法?
石砬子那个在暴雨中孤独无助呼天喊地的小女孩;冒险跟着他走进荒漠,因思念亲人而失声痛哭的小女孩;终于跟他睡在一铺炕上,幸福的藏在被窝里嘤嘤啜泣的小女孩,她一生流的眼泪够多了。
每一次流泪都让他心痛不已,何苦再让她继续流泪难上加难?他控制住愤怒的情绪,平和地说:“我饿了,来盘土豆丝炒鸡蛋。”
每年的春季青黄不接,沙里屯人除了咸菜就是土豆,土豆丝炒鸡蛋是饭桌上最难得的好菜。
石秀秀刀工不错,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均匀,打上几个鸡蛋搅拌开,用猪大油一炒,又脆又香。
那时候,他常常夸她炒菜好吃,比娘做的还好吃,每夸一次她就像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会更加卖力地做好一切。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了这道很久没有吃过的菜。
石秀秀抹着眼泪走进厨房,沙万里起身跟了进去。
厨房简陋而狭小。一个铁管焊成的灶台,两个锈迹斑斑的液化气罐,三个装满水的白色大塑料桶,墙壁上安装了一个换气扇,沾满了油污。
石秀秀洗了两个土豆一刀一刀地切,手有些抖,土豆丝粗细不均。
沙万里站在她的身旁看了一会儿,知道她这是心里紧张,见厨房的另一侧也开个小门,便推门进去。
跟厨房一般大小的房间,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户。靠墙竖着一张双层铁床,铺着稻草垫子,放着两个还没打开的行李包,地上摆着几只装满杂物的纸箱木箱,该是她母子俩栖身的地方。
没有一丝热乎气,冷气袭人,白天都这样阴冷,到了晚上便可想而知。这些年母子俩过着怎样艰辛的日子,硬是把一个小女人磨成了无所不能?
沙万里四下捕捉母子俩生活的痕迹和气息,心早已凉了半截。
石秀秀端着一盘土豆丝炒鸡蛋走进来,沙万里接过尝了一口,朝她点点头赞赏着:“还是过去的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石秀秀递过一个馒头说:“我好久没炒这个菜了。”
沙万里接过大口吃着,看来她还没有完全忘记过去。
石秀秀不眨眼睛地看着沙万里狼吞虎咽的吃相,久远的满足感又盈满心头,她鼓足了勇气问:“爹和娘呢?”
沙万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埋头继续吃:“爹娘还在沙里屯。”
石秀秀说:“我想见见爹娘。”
心中虽有猜疑,可也不敢多问。
沙万里把吃光的盘子递给她,淡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外面的屋子里,有人喊石秀秀。石秀秀答应了一声,颇为自豪得意地悄声告诉沙万里:“这人是田大山,是沙洲的老板,有可能跟咱们结亲家。”
田大山得知沙洲找到了亲生父亲,并要辞去工地上的工作,特地跑来找石秀秀问问情况。见石秀秀和一个男人一同从里屋走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八九分,向沙万里伸过手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沙洲的父亲。”
沙万里握着对方的手说:“谢谢田老板对他们母子俩的照顾。”
田大山哈哈一笑:“我算哪门子的老板,也是给人提鞋打工讨口饭吃。”
沙万里回头吩咐石秀秀:“炒几个菜,我们兄弟喝几杯。”
落了座,田大山开门见山:“沙洲跟着我干得好好的,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更好的安排。”
沙万里看出这个人独断专行惯了,但失散了十几年的儿子的出路,还容不得别人插手,他说:“想继续读书考大学是最好不过的,不愿读书先跟我种一年地再说。”
田大山不屑地摆摆手:“那还不如跟着我干。”
沙万里耐心地说:“这孩子太野了,心里没有根。跟土地打打交道磨磨他的性子,脚板上踩着泥土心里会生根。心里没根的人,干什么也不会踏实。”
“年轻人不野还配叫年轻人?”田大山很是吃惊地看着沙万里。
他不大相信这套嗑是一个老农的肺腑之言,难道还没吃够土地的苦头?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有一定的道理,可还是愤愤地说:“我们这些南跑北奔四海为家的人,如果不是有家乡的土地拴着拽着,倒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土地带给我们什么?是贫穷劳累愚昧落后和低人一等,是看不到希望又一年年盼着望着,苦熬了一辈子最终埋到土里。就像你说的,这回踏实了。”
田大山的愤怒,来自他在田家坳的失败。起初工程队干得好好的,虽说规模不大,发展起来还是有前途的,偏偏鬼使神差地解散工程队,跑回田家坳竞选村长、开煤窑,结果身败名裂。
沙万里说:“人都是吃土长大的。我娘说我小时候吃炕墙土,把炕墙抠了好几个坑。沙洲会爬的时候也抠炕墙,手指捏着土渣往嘴里送,一直到一岁半才不吃土。”
田大山嘲讽道:“怪不得你们北方人都长得高大威猛,原来是吃土长大的。我们南方没有土炕,吃不到炕墙土,不也活得好好的?”
沙万里并不在意:“我们吃到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换句话说,还不就是吃土?”
同是农民出身却话不投机,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田大山显得极为失落和不耐烦:“你是沙洲的父亲,怎么安排是你的权利,我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恰好沙洲走了进来,他抓住沙洲没好气地问:“你是跟你爸种地还是继续跟着我干?”
沙万里也紧跟了一句:“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沙洲还不知道这是为他争吵,依着自己的本意说:“书本扔了很长时间了,跟着田叔干也挺好的。”
自己中途退学,田小霞也跟着离开校门,在县城的一家超市打工。如果自己在这边重返校门,让她怎么办?
田大山如释重负,双手一摊地对沙万里说:“你看看,这可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
石秀秀端着两盘菜放到桌子上,让沙洲去拿酒,背着田大山朝沙万里直眨眼睛。沙万里看明白了,这是提醒自己考虑考虑田大山的另一重特殊身份。
为了顾及儿子的感受,他息事宁人地说:“那就尊重孩子自己的主张。”
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倒还投缘。趁着沙洲去厨房帮忙身边没人,田大山比较客观地,把石秀秀母子俩在田家坳的生活状况告诉了沙万里,最后强调了一句:“这是个特殊情况,你不能怨恨石秀秀,把责任推到她一人身上。”
沙万里沉寂了很长时间,之后平静地说:“我谁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