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辛道:“大人是想说,就算查出真相,依我个人之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谭辛的两颊微微绷着,她远在杭城,又是一介女流,于京中之事自然无甚了解,之前不是顾着钻研医术就是随祖父看诊,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在她面前也仅仅只是一张遥不可及的网而已,何人位高权重,何人背景庞大,通通不明不白,最多也只是听人谈及一些风评较大的能臣,实在是不痛不痒。后来父亲出事,她才陡然关注此事来,她自然猜到父亲是被那些乱网缠住了一角,其中也必然存在隐情。
只是就算叶笙说出一个足以令人谈之色变的名字来,恐怕她都不会随着这个名字的变化而有多少波动。
因为对于她而言,不管对方背景如何,她只需要知道,在那件事里,究竟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无论是谁,她都没有畏惧退缩的道理。
小瓷瓶通体泛着晶莹的光,叶笙随手抓过其中一个,也不知道他指尖是怎么发力的,塞子就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轻轻落向一侧。
叶笙并不否认:“如此,你还要继续吗?”
谭辛发出一声轻笑:“开弓没回头箭,若因为心生忌惮而松了弦,岂非笑话。”
叶笙嗤笑了声:“这话倒是说得挺有骨气,可骨气不是靠一张嘴说出来的。”
谭辛接口道:“可若是连说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以后呢?”
“也是。”
烛火随着乘虚而入的冷风而跳动着,也不知在乱舞还是在叫嚣,叶笙的脸被照的忽明忽灭,谭辛看不清他的神色,亦猜不透他这句话的背后究竟是出于肯定还是出于嘲弄。
只听他又道:“只是勇气这东西还真是奇妙,可以将不自量力包裹地如此冠冕堂皇,匹夫之勇,也不知该不该要。”
谭辛:“……”
叶笙慢慢地将卷着的袖子放下,又将那两瓶药重新塞好,神情不咸不淡。
“匹夫尚有血气之勇,战马尚且知道勇往直前的道理,最可惜的不是庸碌一生,而是浑噩一生,走到尽头,连最敬之爱之的人都维护不了,不仅可惜,还很可怕。我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既无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还的豪情壮志,又无大人这般年纪轻轻就平步青云的能耐,我能做的,始终只剩下这么一件事,若连这点东西都守不住,那还真的没什么可剩的了。毕竟,他是我的父亲,我的亲人,”
父亲。
不知无意触到了哪根细弦,谭辛感觉到叶笙那张淡然无波的脸竟微微紧绷了一瞬。她不由地想起些事来,这些日子,关于叶笙的身份传言从未停歇过,他本人对此态度不咸不淡,更是引得人饭后遐想多言。
世人知道边疆有个小将军,京城有个叶笙世子,而这里,刚巧也有个叶大人。
宣平侯府这一脉非寻常的簪缨世胄,而是大功大勋之族。前朝分崩离析后,大周太祖落都于京城,刚临政后的那几年并不轻松,漏网余孽接二连三地暴起,瞅准时机的附属国也伺机而动,动乱频繁,流民四起,并不太平。这其中的每一件事,包括随太祖征战接住这个天下,身边都少不了一个得力的人,也就是叶家先祖。
所谓树大招风,功勋过硬者得到的不仅仅是同僚的忌惮,更要命的是上位者的猜忌。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格外的信任,太祖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难得态度,竟大笔一挥,恢复了前朝废除的世袭罔替制度,封叶氏先祖为宣平侯,半块兵符保留,赐予了叶氏满门荣耀,一直辉煌至今。
第二十八章 叶笙世子
细数京中有头有脸的叶氏人家,也就那么几个,且多为宣平侯府的旁支,况且京城离江宁也就这么远,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刮得飞起。不过说空穴来风也好,说无影不成风也好,究竟事情是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话题已经很快地从‘叶大人是不是叶笙世子?’过渡到了‘叶笙世子为什么要来江宁做按察使?’。
关于那位叶笙世子,大周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耳闻。
前些年也不大太平,和夏州、白两国前后打了几场战役,虽有力应付,到底也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尤其在持续数十年平静之后,这点风浪便显得格外强劲。听说那位年纪尚轻的小世子,未满十四岁就随其父入了军营,夏州国进犯之时,他也不过刚过十五。 叶家人素来骁勇善战,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没有辜负他们手中的握着的那半块兵符,小世子自然也不例外,小小年纪就执剑上阵,不见半分胆怯,鲜衣怒马少年郎,何其威风。
虞林之战那年,夏州国犹不死心,来势汹汹地就往北地闯,而这边白国明里作伏低姿态,暗地里却早已和夏州国通了气。在一次回营的路上,车队遭伏,宣平侯被一箭射穿心脏,无力回天,突失首将,军心涣散,小世子拼尽全力,首当其冲,率万人回营,更是在那场战役中力挽狂澜,誓死捍卫大周边境,将敌人驱逐于四方。
那一年,叶笙不过十八。
那一年,叶笙名声大震。
然而他却在万人的激昂的欢呼声陡然消失了,有人说他又回了京城,也有人说他外出游历去了,总之,在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听说过同他有关的事了,叶笙世子的名号响得猝不及防,又消失得莫名其妙,可尽管如此,那段过去却从未被云淡风轻的掩埋掉。
说到底,或许有人看不惯武夫,却至始至终都是尊崇英雄的。
当然,这些本不该是她多过问的,不管站在眼前的人是谁,不管他是不是那位世子,亦或是个其他的什么人,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谢昀怀果真理直气壮地在叶笙这儿住下了,却住得尤其挑三拣四,对此,流云和飞羽格外的无奈。
然而更无奈的还在后头,谢昀怀很喜欢往衙府里带人,隔三差五就带一个,且五花八门,有文人,有商人,有戏子,甚至还有耍杂耍的,这些都不算什么,今天他竟勾肩搭背地领回来一个江湖术士——抖着个八字长须的、揣着一脸的高深莫测,手中还抓着个黄色的幌子,上面飘着‘铁口神断’四个大字,甩的龙飞凤舞,摇摇欲坠。
“介绍一下,我朋友。”谢昀怀满面春风地将人领了来。
流云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我猜,又是您今儿新认识的?”
江湖人不拘小节,广结豪友不在话下,只认君子不认出身,这是个极好的现象。可对于谢昀怀这样的人而言,这当真是个很要命的毛病。
是的,毛病,至少流云飞羽是这样觉着的,姑且不论这些人究竟是不是君子,就是自家主子哪儿也不好交代,按察使司好歹是刑事办案之地,岂能让人随随便便就进来?
谢昀怀摆手,谴责地看了他一眼。
二人诧异地看着他,心想这难不成还是个老朋友?
“昨天就认识了。”
流云:“……”
飞羽:“……”
为表热情,江湖术士揣着一张高深莫测地面瘫脸上前了:“在下姓许,单名一个鸣字,有幸见着二位小兄弟,为表诚意,便为二位算上一卦吧,不知二位想知道什么?放心,不收费。”
“不、不用。”流云忙道,“多谢。”
飞羽则是一言不发,想必心中所想和流云无差。
江湖术士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的神情比飞羽还要平稳,点了点头便又退回去了。唔,大概对于他而言,这些话就如同寻常人家互相寒暄‘吃饭了吗?上我家来吃吧。’一样。
谢昀怀笑道:“你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真不用。”流云无奈——真不是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