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就八尺钢铁汉,
左手掌砖右掌鞭。
金砖专打恶不善,
监察御史王哎灵官!
他念完词之后,跨过了板凳,一个滚锤后站立在台口。
接着由红立昌扮演的赵灵官上场了,他画黑花面,戴黑花将盔和黑张口胡须,身穿黑花大靠,背插四面金龙靠旗,胸前扎着一朵绿色绸子绾的大花,两条绸带从两边腋下垂下,威严凶猛。他如法进行了一番搜门程式后,也接过前台人员点燃的黄表,念道:
生吾当天昏地暗,
降吾当星斗未全;
生世来一心要除恶扬善,
自幼儿修炼在峨嵋宝山;
下山来到西岐与子牙鏖战,
气数尽吾命归天。
要问我是哪路大仙?
黑虎玄坛赵哎灵官!
二位灵官交叉做程式,双搜门之后,同声言道:“远望东南祥云缭绕,想必天官来也!”
然后恭候两旁,天官带着童儿上场了。红富贵是第一回上台,显得有些拘谨,步子和动作都显得有些生硬。他正生扮相,头戴金相帽,插云耳子,双耳挎三绺黑须,身穿大红蟒袍,腰系玉带,足蹬厚底靴子。这是齐翠花亲手为他化的妆,穿的衣,派头倒是不错。他自报家门之后,双手执笏板念道:
“正在天宫金殿议事,天门忽被阵阵香烟冲开,掐指一算,今有甘肃省西海固州西原县官泰乡红城子烧香弟子,日夜烧香点表,敬奉上天神灵,诚心可鉴,精神可贵,感动玉帝,玉帝派我下凡前来赐福,保佑红城子宝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恶风暴雨下在了深山旷林,和风细雨降在了红城宝地;狼来了嘬口,贼来了迷路。红城子大小人等无灾无难,吉祥如意。各路大仙有福的赐福,有财的降财。正是:平时勤烧香,来年降吉祥!”
下来便是刘海撒钱,三仙献宝。把台下的观众看得心花怒放,五内熨帖,沉浸在神仙赐福散财的喜悦之中,憧憬着神仙给自己带来好运气好收成。
山里人没有几个懂戏看门道的,大多数人是在看热闹,有花脸打仗的戏,有旦角、丑角调笑的戏,他们认为就是好戏。《上天官》和《调寇》在他们看来都比较单调。他们听说有个唱旦角的名戏子今晚要出台,都等着看她。终于到第三折了,只听得幕后面“啊”的一声叫板,那声音像一个老人的哭一样。胡琴儿就慢悠悠地拉起了过门,只见有个白胡子老汉驼着背上场,后面跟前一个像女子又像儿子娃的半大小伙子。台下就有人议论:“看红喜子又上台了。红喜子头一场当刘海撒钱哩,这会儿又跟上他大做啥去呢?”
扮演老生的是张学仁。老生吃力地唱了四句慢截,就开始表白(戏上行话叫自报家门):老夫吕鸿儒,儿名宝童,女儿荣华,嫁与许升为妻……
台下有人喊道,噢,《三回头》,这老汉是《三回头》他大。娃是《三回头》的儿子……
吕老汉父子二人下场后,齐翠花扮演的吕荣儿上场了。她身穿紫底红花小旦紧身和裙子,手握一方红色手帕,刚一出场,叫了一声“苦呀”,就擦了擦眼泪,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台下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红乾仁低声向坐在一旁的李桂花说:“这是富贵媳妇儿。”
李桂花不热不冷地说:“小心看花了眼着。”
台上的吕荣儿开始唱了:
吕家女在深闺泪流两行,
悔当初将奴身配与许郎。
论容貌他原来十分俊样,
论才学他也有满腹文章。
台上齐翠花如泣如诉地唱着。台下渐渐静了下来,人们都被台上的人物吸引住了,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四邻八方的人也听说开药铺的红富贵从大城市里拐来了一个美如天仙的戏子,但大部没有见过。如今她就在台上,原来她长得那么体面,真像仙女儿一样,唱得那么好。看过大戏班演出的人连连说:“大戏是个啥?这才是大戏大人物哩。”
也有晓得内情的人说:“听说她的嗓子还招了祸,现时不如原来了,原来唱得比这还好听。”
《三回头》是一折家庭戏,随着许升的出场,戏情进人了高潮,许升由红立贵扮演,他在第二折演了八贤王,演完以后赶紧换了装,两个角色都属小生行当,只换装很快就换过了。他扮演的许升是个浪荡公子,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气得吕荣儿要跟他离婚。这时候他刚从窑子里出来,回到家中就跟妻子争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越吵越凶,最后还动手打起架来。正在这时候,吕鸿儒带着儿子宝童来家了。岳父跟女婿又争吵起来,丈人逼女婿写下了休书。当吕老汉要领着女儿吕荣华离开家门的时候,吕荣华的内心起了波澜。她担心面缸、米缸、水缸、衣柜没有收拾好,怕粗心的丈夫挨饿受冻,就出现了三次离家而又三次回首家门、心系丈夫的情节。这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是丈夫许升被人引诱进了赌场和青楼后,品格上发生了变化。当一向贤惠的妻子吕荣华将要随父离开时,许升的心被触动了,他在妻子的劝说教育下,向岳父承认了错误,一家人重归于好。这是一出十分流行的戏,农村山野的妇人娃娃很是喜欢。
齐翠花对于角色的内心世界当然把握得十分得体,在将要离开家门离开丈夫的关头,她把对丈夫又爱又恨,当着父亲和兄弟的面又不便表达的复杂心情演得入木三分,人们议论说:真是个勾魂娃,名不虚传。
《三回头》刚一结束,台下的小伙子大姑娘就成群结伙地向后台跑,要看一看勾魂娃究竟是个啥样儿。齐翠花还要演《断桥》,就顾不得招呼别人,赶紧换装。
第四折是《二进宫》,红家三兄弟和红喜子四个人演出。《二进宫》排练的次数最多,又演过一回,所以红家三弟兄演得很是投入。
过罢年,腊月让大宝把她娘家父母请了来看戏。大宝早就搬去家里的板凳,占了戏场,又把自己的父母叫来陪着岳父岳母看戏。腊月早早下了饺子,吃完饭就穿上棉袄,把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看丈夫跟两个兄弟的戏。
大宝性格本身就开朗。这一回他装扮起来,幕后一声“侍郎官,随着本官出来”的叫板,大步流星地走出二帐。他手握铜锤,胸脯挺得高高的,与二弟扮演的杨波放开手脚表演起来。杨波是文职官员,他不能像徐彦昭那样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他举手投足,都显得斯文儒雅。兄弟二人一人一句交叉地唱,在过门中又在台口一左一右走剪子步。三兄弟站到一起做戏情的时候,有认得大宝父母的人就夸他们:“他姨夫、他姨娘,你们可是把后人养成了。三个虎子一个赛如一个,生旦净都世全了。”
有人说两个兄弟比大哥演得好,有人说兄弟三人演得都好。夸得最多的还是三宝。
腊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自从大宝兄弟进了戏班子,她更忙了,还真没有亲眼看过丈夫唱戏哩,她自然想起那一晚夕淘气的事。大宝连了第二回之后,她才觉得自己是妇人心肠,错怪了丈夫。过了几天年,丈夫照例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思用在背戏文方面,她不但没怪他,还说,你就给咱好好学戏,家务活有我哩。平时家里没有啥好吃的,过年备下的白面、猪肉,也尽他吃。
“腊月儿,你看戏台上这会儿谁唱得最拿手?”腊月正在想心事,左前方坐的李桂花回过头来笑着问她。
腊月本来早就看见李桂花跟丈夫保长坐在一起。心里想:你不是赌咒发誓地不看那狐狸精的戏吗?咋今儿老早就看来了?她想起了她说齐翠花勾引大宝,还有双宝、三宝的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人家都好好的,清清白白的,凭啥嚼这样的牙碴?这样老不正经的女人,她的话还是少听。出于对她的憎恶,就没有跟她打招呼。不想她竟发现了自己。见她问话,就笑着说:“奶奶您说谁好就谁好。”
李桂花说:“我看大宝唱得最好。”
腊月说:“他毛手毛脚的,会唱个啥戏?台上的人都比他唱得好。”
李桂花就说:“你听腊月多会说话。大宝寻了个贤惠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