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香说:“不说你用力太猛,不惜疼女人,还说我不经事?你是我,我是你,看你疼不疼?”
张百旺笑着说:“那就下辈子我给你当女人,你给我当男人,这辈子你先把这个亏吃了。说归说,笑归笑,牲口是给你匹的,你就骑上。新媳妇回门不骑牲口人笑话哩,你还是骑上。”
她说:“疼得骑不住,走上还好一些。”
他说:“那咋能成呢?那我把你背上。”
她前后四下一看没有人,就说:“背上就背上”。
他就伏下身子,她就爬上他的脊背。他就牵着驴子,背着媳妇向前走。
走了一阵子,她听见了他的喘气声,就心疼了。说:“算了,我还是骑驴吧?你也乏哩。我大我妈要晓得是女婿背着我回门,不晓得要咋骂我哩,让我进门才怪哩?”
于是他又把她扶上了驴。
可今天的情景与那时的情景多么不同啊!
那时间身体疼痛,可心里却舒坦。身子越疼痛,心里越高兴。可今天,身子的疼痛比起那时候算不了啥,可心灵的疼痛却使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心灵的疼痛才是最为难受,无药可救的。
骡子驮着她走到了河边。河边的冰上,行人和牲口来来往往踩出一条黑乎乎的泥泞小道,明明显显地把整个冰川切割为两半。河的中心尚未冻严冻实,清清的河水哗啦啦地向南流淌。两边的冰碴子上吊着一个个冰棒,像一只只玲珑剔透的宝石一样镶嵌在冰棱上。她最喜欢这宝石一样的冰棒。小时候不论是去镇上赶集,还是走亲戚,路过河畔的时候,都要小心地到冰棱上掰几个冰棒玩耍,像吃糖果一样噙在口里“吸溜吸溜”吸吮。有一次她掰那冰棒的时候,一群赶集的人正好也踩冰过河,其中有一个人说出了“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话。她当时虽然不懂得冰清玉洁是啥意思,总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就牢牢记在心中。后来她问爷爷:“啥叫冰清玉洁?”爷爷说:“冰清玉洁就是人的心要像这冰棒一样干净。”爷爷也认不了几个字,也说不出更多的道理。后来,她才慢慢知道冰清玉洁这句话的实在意思。她由此突然联想到自己的情景,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天哪,我王兰香不再是冰清玉洁了!
骡子走得快,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张镇堡。祥子说:“嫂子,我就不进庄了,老爷让我赶早回去哩。”就把王兰香扶下了骡子,然后自己“日”的一声跨上了牲口背子,回头客气地对王兰香说:“嫂子,我走了。”说罢抽了骡子一缰绳头子,骡子就蹬蹬蹬地跑了起来。
张百旺正在台上张罗,乍一抬头,见媳妇王兰香来了,他心中立即咯噔了一下,心想,她咋来了,莫非家里出了啥事情?就急忙迎上前去问:“你咋来了,家里出了啥事?”
这时候围上来好几个人向她打招呼。面对大伙儿,她只有打起精神来,笑了笑说:“咋,就兴你们唱戏,不兴我来看戏?家里好着哩,大跟妈都好着哩,是他们打发我来看戏的。”
张百旺知道,他父母平时对这个儿媳妇连大门都不让出,要出门必得他领着,她父母才放心,今日个咋让她一个人跑大老远的路来看戏呢?就问:“你说实话,你真格做啥来了?”
王兰香真想立马扑过去,爬在他的肩膀上痛哭一场。可她仿佛看到了红家高房里桌子上颤悠悠闪着寒光的刀子,就咬了咬嘴唇,还是笑了笑,说:“真格是看戏来的。不信了你回去问咱爹妈去?”
张百旺还是半信半疑地说:“只要家里老人不出啥事我就放心了。你可不能哄人,哄了人看我不砸你才怪呢?”
王兰香说:“看你这个人哟,谁敢哄你呢?你不要我看戏了我立马就回去……”她说着就转过身子要走的样子。她觉得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怕他们看见,就连忙用衣袖擦了眼泪。
她的这一举动还是被张百旺发现了,他就赶来拉住她的手说:“你看你,我问一句好话你也受不住。我是怕家里真有啥麻达事,没有了就好,谁还盼望着家里出事呢?只要家里好着,你看十天八天戏都能成。哎,有几件戏装开了口子,你来了正好,帮着缝一缝,也帮咱戏班子做点儿活,不能白看我们的戏,能行吗?”
她心里想,在这当儿,咋了都不能让他看出她的真正心情,就收住了眼泪,又是一笑说:“你是戏团长么,有啥事你就言喘一声,我能帮上手的活我一定帮。”她见众人都上了戏台,就压低声音说:“看戏是小事,主要是想你了……”
张百旺也压低声音说:“想我的啥哩?想我的球哩!”
正在这时候,忽听见双宝喊百旺叔哩,张百旺就答应了一声:“有事吗,双宝?”
双宝说:“有人请戏来了,富贵叔叫你来商量哩!”
一听有人请戏,张百旺高兴得跳了起来,就对王兰香说:“娘子,你这一来带来了好运气,又有人请戏了,美事美事。走,咱一起走,噢,你怕是还没有吃饭吧?快吃些饭。”
王兰香说:“我不饿。”
他们夫妇俩快步走到住户张全民家。红富贵、齐翠花早在这里等候。他们夫妇见了王兰香,自是一番亲热,齐翠花就把她领到厨房去吃饭。
请戏的是静宁县的八里镇。镇上要唱三天三夜戏,过正月十五。管吃管住,一天一夜三十万元,三天三夜共计九十万元。戏价不少,但戏却成了大问题。戏只能演三场,其他三场就得热剩饭。这一点,八里镇的人不太情愿。他们的理由是,在张镇堡这样的偏僻地方,戏重演几遍都没有啥,而八里镇离县城只有几里路,重戏太多,恐怕观众不答应,也影响戏班声誉。万一不行了,演重戏就少开戏价。
张百旺冲着齐翠花一笑,说:“那就看嫂子的了。”
齐翠花沉思了一会,她心里想:我倒是能凑几折,可离县城那么近,临时凑的戏难保质量,演不好会砸了牌子。但这些话不好当着八里镇人的面讲。她粗略算了一下,如果柳毅也去,红立贵中途不退场,再增加两台折子戏是没啥问题的,要是加班排练,《游龟山》的本戏也能拿下来。她对张百旺说:“先让客人吃点饭歇一歇,我们几个人筹划一下,再定。”
张全民便把八里镇的村长带到高房上去吃饭。张百旺,红富贵,陈润年,齐翠花几个人便开始商量。他们打发人到戏台上去叫柳毅。
红富贵说:“柳教师主要牵扯个戏价问题,若戏价出好些,他肯定乐意去。立贵的事倒有些搅扰。他媳妇儿要烧头期纸,他不回去怕是说不过去哩。”
张百旺说:“人都死了埋了,戏也唱了个昏天地黑,还讲究啥烧纸不烧纸的,他不回去,家里人肯定就替他烧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拿他的事。将在外不由帅嘛!”
陈润年说:“立贵的事还是要处理好。处理不好,立贵不高兴,庄里亲戚邻人也骂我们戏班不近人情。我看这么办,头期纸那一天正好是正月十五,咱们在十四给她唱一折子祭灵戏也祭奠一下,看是《祭灵》么,《秦雪梅吊孝》都能成。晚夕再提醒立贵烧些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