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的最后一场风,把黄河口的盐碱粒吹得漫天都是。靳雪松盯着RtK的屏幕,指尖在触控屏上滑动,最后一组坐标跳出来时,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x:8999.999,Y:7555.555,标高3.0米,误差0.1毫米。这是A地块最后一根光伏基桩的放样数据,也是他们三人在这片旷野里,用三十一个日夜刻下的最后一道基准线。
“搞定!”张伟扛着GpS接收机跑过来,工装的肩带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棉絮,那是三十天里每天扛着十几斤设备跑点磨出来的。他把GpS往地上一放,机身的金属壳上布满了划痕,是上次在洼地摔的,却依旧精准。“最后一根桩的灰线撒完了,王浩正带着工人核对呢!”张伟的声音带着沙哑,是这些天喊着指挥撒灰练出来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有底气。
李强蹲在最后一根桩位旁,用石笔在水泥桩顶画了个小小的对勾。他的眼镜片上沾着层薄霜,镜腿用细铁丝缠着——上次吹大风时镜腿断了,这是他在板房里自己修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最后一页写满了数据,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来的潦草,再到此刻的沉稳,记录着三十天的晨昏与风霜。“所有数据核对完毕,符合设计要求。”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
王浩带着工人走过来时,裤脚还沾着撒灰用的白灰,鞋面上的灰渍已经板结,像结了层壳。他手里拿着个空的灰桶,桶沿磨得发亮:“最后一根桩的灰线对齐了,和石笔标记的偏差不到一毫米。”工人师傅们围过来,老王拍着雪松的肩膀:“靳工,你们三个真是好样的!这桩布得,比用尺子量的还齐!”
雪松站起身,往A地块的制高点走。三十天前,这里还是片布满冻茬的盐碱地,坑洼不平,藏着流沙和莲藕;三十天后,一千二百根光伏基桩像被精心排列的士兵,沿着经纬线铺开,横看是直线,竖看是直线,斜看还是直线,在夕阳下投下整齐的影。风卷着他的工装,衣角扫过一根基桩,桩身的水泥还带着淡淡的温度——那是昨天刚浇筑完成的,凝结着三个年轻人的汗水。
张伟和李强跟在后面,脚步踩在压实的土路上,发出“咯吱”的响。三十天里,他们走了多少路?张伟的工装鞋底磨薄了一公分,李强的笔记本写满了两本,王浩的灰桶换了三个。从最初的晨霜里瑟瑟发抖,到后来顶着正午的烈日换填流沙,再到冒着寒风浇筑水泥,他们三人像三台精准的仪器,分工协作,从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你看那边!”李强突然指着西边的桩阵。夕阳的光穿过云层,落在基桩上,把桩身的水泥染成了金红色。一千二百根基桩的影子在地上连成网,像一张铺在旷野里的巨大棋盘,而他们,就是这棋盘的设计者和建造者。“从这里看,才知道咱们干了多大的事。”李强的声音带着感慨,眼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
张伟从背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布桩图,这是他们出发前在宿舍画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的红笔标记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他把布桩图铺在地上,用三块石头压住边角:“你们看,咱们实际布的桩,比图纸上的还齐!”雪松蹲下身,手指顺着布桩图上的线条划过,再抬头看向远处的桩阵,线条与桩阵完美重合,像从图纸上拓印到旷野里的一样。
这是他们三十天来的分工:张伟扛着GpS接收机,每天跑遍A地块的每个角落,对坐标、校基准,哪怕是流沙最严重的洼地,他也会咬着牙把GpS架稳;李强拿着RtK打点放样,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十字丝,哪怕是正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也会用手搭着凉棚,确保每个点的误差不超过0.5毫米;王浩带着工人撒灰、画桩位,手里的灰勺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白灰线像刀刃一样直。
“还记得第一天布桩吗?”王浩突然说,“张伟扛着GpS在风里站了半小时,冻得嘴唇发紫,还硬说不冷。”张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时候不是怕耽误进度嘛!再说,后来你们不是给我暖手了吗?”李强也笑了:“还有那次处理流沙,雪松蹲在坑边看了三个小时,连午饭都忘了吃。”
雪松摸了摸帆布包底的纯铜铅锤,冰凉的金属触感里,似乎还带着蜀城高铁桥的温度。三十天里,他不仅要统筹三人的分工,还要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流沙层的换填、与村民的沟通、水泥浇筑时的温度控制……周师傅的笔记被他翻得卷了边,“三查原则”被他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每天开工前都会念一遍。
有次浇筑水泥时,突然降温,水泥的初凝时间比平时慢了两倍。雪松守在浇筑现场,每隔十分钟就测一次温度,用草帘把刚浇筑的桩体盖起来,再浇上温水养护。老王劝他去休息,他却说:“桩体的强度不能出问题,这是底线。”那天他守到凌晨三点,直到最后一根桩体初凝,才拖着冻僵的腿回到板房,手里还攥着温度记录表。
还有次,村民们担心光伏桩影响地里的庄稼,跑来工地阻拦施工。雪松没有和村民争执,而是带着他们去看布桩图,详细解释光伏桩的间距和深度,还承诺帮他们加固田埂。最后,村民们不仅不再阻拦,还主动帮他们指认地下的水管位置,避免了施工破坏。“施工不仅要懂技术,还要懂人心。”这是雪松三十天里最深的感悟。
夕阳渐渐沉下去,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伟突然提议:“咱们三个在最后一根桩前合张影吧!”李强从背包里掏出相机,这是他特意带来的,记录了三十天的施工瞬间。王浩跑去叫工人师傅们一起,老王朝着远处的板房喊:“老刘!拿相机来!给靳工他们拍合影!”
工人们围了过来,小杨扛着挖机的钥匙,老王手里拿着个刚挖的红薯,老刘擦着手上的面粉——他刚在食堂蒸了红薯,特意给他们留了几个。雪松、张伟、李强站在最后一根基桩前,桩顶的石笔对勾在夕阳下格外清晰。张伟把GpS接收机抱在怀里,李强举着笔记本,王浩拎着灰桶,三人的脸上都沾着灰渍,却笑得比夕阳还灿烂。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下这瞬间。老刘跑过来,把刚蒸好的红薯塞给他们:“快吃!热乎着呢!”红薯的香气混着泥土的味道,在旷野里弥漫开来。张伟咬了一口红薯,烫得直呼气,却还是说:“好吃!比城里买的甜多了!”王浩把红薯掰成三块,分给雪松和李强:“这是咱们的庆功宴!”
张学长开车来工地检查时,看到A地块的桩阵,惊讶得合不拢嘴:“我没想到你们能做得这么好!这精度,比老技术员布的还高!”他拿着数据记录表,一页页翻看,“误差全部控制在0.5毫米以内,这在整个项目组都是最好的成绩!”他拍着雪松的肩膀,“项目部要给你们发通报表扬,还要给你们评优秀实习生!”
晚上,板房里举办了简单的庆功宴。老刘做了满满一桌菜:红烧黄鳝、清炖小鱼、炒藕片,还有一大盆红薯粥。小杨买了几瓶啤酒,老王给每人倒了一杯:“这杯酒,敬咱们A地块的桩阵!敬靳工他们三个小伙子!”大家举起酒杯,酒杯碰撞的声音在板房里回荡,盖过了外面的风声。
酒过三巡,老王说起了三十天前第一次见他们的场景:“那时候你们三个背着背包来,脸都冻白了,我还担心你们扛不住。没想到啊,你们比我们这些老工人还能吃苦!”小杨也说:“靳工教我用RtK打点,比师傅教的还清楚!我以后也要像靳工一样,做个懂技术的工人!”
雪松端着酒杯,看着身边的室友和工友们,心里满是暖意。三十天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甘甜。他想起了蜀城的高铁桥,想起了周师傅的教诲,想起了珍珠寄来的棉袜,想起了小宇的画——那些曾经的经历,都成了他此刻的底气。他站起身,对着大家鞠了一躬:“谢谢大家这三十天的照顾,没有你们,我们完不成这个任务。”
张伟和李强也站起身,三人一起举起酒杯:“敬桩阵!敬旷野!敬我们!”酒杯里的啤酒泛起泡沫,像他们三十天里的欢喜与感动。外面的风还在刮,却不再觉得冷,因为板房里的暖意,足以驱散所有的风霜。
回到宿舍时,三人都有些微醺。张伟趴在床板上,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从第一天的晨霜到最后一天的夕阳,每一张都带着故事。李强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A地块光伏基桩施工完成,精度0.1毫米,无安全事故。”王浩把灰桶洗干净,放在床底下,这是他的“战利品”。
雪松掏出手机,给周师傅发了张桩阵的全景照,配文:“师傅,A地块的桩布完了,精度0.1毫米,没给您丢脸。”周师傅的回复很快,附带了一张照片——蜀城高铁桥的夜景,桥上的灯光像条银色的龙。“好小子,没白教你。记住,每一根桩,都是你的勋章。”
他又给珍珠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珍珠的声音带着骄傲:“我就知道你能行!李深叔听说你完成了施工,特意杀了只鸡,说等你回来炖给你吃。”雪松的眼眶有些热,他吸了吸鼻子:“妈,我挺好的,学到了很多东西,等实习结束就回去看您。”
三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像三十天里的每个夜晚一样。风刮过塑料布,发出“哗哗”的响,却不再觉得刺耳。张伟的脚抵着雪松的膝盖,王浩的呼吸吹在雪松的后颈,三个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像三根紧紧靠在一起的基桩。
“你们说,以后咱们还能一起施工吗?”王浩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不舍。张伟拍了拍他的肩膀:“当然能!等咱们毕业了,一起去建大桥,建电站!”李强也说:“我们可以成立一个测量队,就叫‘雪松测量队’!”雪松笑了,他摸了摸枕边的纯铜铅锤,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格外清醒。
他想起了三十天前的那个清晨,三人扛着仪器走进A地块,面对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心里满是忐忑;想起了换填流沙时的汗水,浇筑水泥时的坚守,与村民沟通时的耐心;想起了夕阳下的桩阵,相机里的合影,庆功宴上的欢歌……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瞬间,都成了他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
迷迷糊糊中,雪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张伟、李强站在A地块的桩阵里,光伏板已经铺好,阳光照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光;周师傅、老陈、小李站在光伏板旁,朝他笑着挥手;珍珠和小宇举着画,画里的光伏桩阵旁,有三个戴安全帽的小人,旁边写着“雪松测量队”;远处的黄河水奔腾着,带着金色的光,流向大海。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床板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带。雪松睁开眼,看见张伟和李强还在睡,张伟的手里还攥着那张合影,李强的笔记本摊在胸口,王浩的灰桶放在窗边,沾着白灰的桶沿在阳光下泛着光。
他轻轻爬下床,走到窗边,推开塑料布的一角。A地块的桩阵在阳光下铺展开来,一千二百根基桩像一千二百枚勋章,镶嵌在黄河口的旷野里。风卷着光伏场地的白灰线,像在演奏一首属于建设者的歌。远处的村民家升起了炊烟,小杨的挖机在场地里缓缓移动,准备开始b地块的施工。
雪松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纯铜铅锤,又看了看桌上的笔记本,心里满是踏实。A地块的施工结束了,但他的成长之路还在继续。三十天的经历,让他从一个只会操作仪器的学生,变成了一个懂技术、会统筹、善沟通的建设者。他知道,这些基桩不仅立在了黄河口的旷野里,更立在了他的心里,成为他未来路上最坚实的支撑。
张伟和李强醒来时,发现雪松已经煮好了红薯粥,粥香飘满了板房。“今天咱们去黄河边看看吧!”张伟提议。王浩点点头:“听说黄河入海口的日出很美。”雪松笑着说:“好啊,看完日出,咱们整理数据,准备迎接新的任务。”
三人洗漱完毕,扛着相机往黄河边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工装的灰渍和盐粒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远处的A地块桩阵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片沉睡的森林。雪松知道,无论未来他们走到哪里,无论建多少桥、布多少桩,A地块的这一千二百根基桩,都会像一枚枚勋章,提醒他们:所有的坚守,都不会白费;所有的辛苦,都能开出最美的花。
黄河入海口的日出果然很美,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把天空和河水都染成了金红色。三人站在黄河边,举起相机,定格下这瞬间。相机的取景框里,是金色的黄河、壮阔的旷野,还有三个并肩站立的年轻人——他们的身后,是一千二百根立得笔直的光伏基桩,是三十天的坚守与成长,是属于建设者的荣耀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