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萨的第二个冬天，雪落得比第一年更从容。平静，是袁袁对这一年的注脚。学习压力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校园，但袁袁已经学会了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节奏，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大多数周末都泡在图书馆，或是在宿舍里联机打游戏，窗外新英格兰地区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她甚至开始习惯美国东北部的寒冬，脚踝的伤早已痊愈，只在天气骤变时留下一丝极其细微的酸胀，提醒着那个雪夜的真实存在。

【袁袁视角】

一年了。那个救了我，我却不知其名的男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却沉在了水底。留学生的大群小群里，我曾悄悄搜寻过可能的痕迹，但“哥大附近”、“雪夜”、“中文”这样的标签太过模糊，淹没在无数相似的信息里。最初的执念慢慢淡去，化为一种平静的挂怀。我想，或许有些人出现，就是为了在你最狼狈的时刻，递过一把伞，然后消失在雨幕中，无需姓名，不必再见。

直到那个傍晚。

她刷着手机，偶然点开一个留学生常用的中文论坛。圣诞氛围已经弥漫网络，一个飘在首页的帖子标题是：「那年今日，你最想感谢的陌生人」。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进去。楼主讲述了一个在异国他乡生病时被室友照顾的故事。下面的回复五花八门，温情满满。

手指悬停了片刻，她打下了自己的故事。

「“大概一年前的今天，纽约雪夜，我在车站被抢了包，脚也崴了，手机没电，特别绝望。后来出现了一个中国男生，他帮我报警，送我去领事馆，帮我联系工作人员，垫钱安顿我住下，然后没留下名字就走了。帮我报警，送我去领事馆，还给我留了钱住酒店。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能看到，我想再说一声谢谢。不知道你在哪里，是否一切都好。一直欠你一句正式的谢谢。”」

没有期待回音，只是像完成一个仪式，将这份存放了一年、来不及说出口的感谢，轻轻安放在一个可能被看见的角落。

几天后，我刷着朋友圈，指尖划过各种圣诞聚会、期末吐槽和度假照片，漫无目的地点赞。突然，虞梦溪的一条状态让我手指一顿。那是一张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雪景照，一群华人面孔的留学生聚会，配文：「波士顿的初雪，比纽约温柔一点。」

我下意识点开大图，那个照片里高大到突出的身影……我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那个雪夜模糊的身影忽然变得清晰了一点——冷静的语调，利落的处理方式，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疏离。她一直默认他是纽约的学生或工作者。

波士顿？……我一直以为他在纽约！原来他在波士顿吗？那那天他可能是去纽约开会？

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念头攫住了她。她立刻点开梦溪的对话框，语气尽量装作随意：“梦溪，你朋友圈大合照里后排左数第三个的男生是你们学校的吗？”

梦溪的回复很快：“不是哦！他是MIT的研究员，超厉害的数学大神叶贻方！也是我们波士顿学联的叶学长！怎么，袁袁你认识他？”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发颤地打字，将一年前那个雪夜的经历简单告诉了她，然后问：“你认识的这位叶学长…他一年前的圣诞节前后，是不是来过纽约？”

等待回复的那几个小时，格外漫长。尘溪直接拨了视频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讶：“我的天！袁袁！我刚刚问了学长，时间对得上！他圣诞那天确实在哥大参加学术会议！而且他平时就挺…嗯…乐于助人的，虽然有点冷淡。会不会真的是他？”

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找到了？真的可能找到了？

我拜托梦溪，能否委婉地帮我问一下，并表达我的感谢，如果他不介意，我希望能亲自向他道谢。

屏幕那端沉默了二十几分钟，格外漫长。我坐立难安，一遍遍刷新着本该写完的课件。

终于，尘溪的消息来了。她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包。

“我问了。他承认了。但他说……”尘溪复制粘贴了叶贻方的原话，语气礼貌而疏离：“虞同学你好。确有其事，不必挂怀。举手之劳，任何人遇到都会帮忙。感谢心领，不必挂怀。祝她学业顺利。”

意料之中的礼貌，意料之中的拒绝。像一杯温水，不烫不冷，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我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期待像被轻轻戳破的气球，缓缓塌陷下去，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弥漫开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释然。至少，我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那颗石子来自何方。

「没关系啦，」我回复梦溪，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能知道是谁帮了我，已经很好啦！替我谢谢他，再次！」

尘埃落定。我没有再通过尘溪去打扰他，但那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网络的海洋里，搜寻关于“叶贻方”的痕迹。这并不难，他显然是个学术新星。MIT的个人学术主页，几篇发表的顶尖期刊论文，名字出现在某些国际会议的报告者名单里。高中毕业于国内顶尖的竞赛班，本科直博，研究方向是高深莫测的几何，拿过几个学术新锐奖……一串串光鲜的履历和成就，勾勒出一个清晰而遥远的形象：聪明、专注、走在一条璀璨的学术道路上。

她一点点看着，像拼凑一颗遥远星辰的轨迹，试图将网络上这个“学术明星”叶贻方，与那个雪夜里给予她最实际帮助的沉默男生重叠起来，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优秀而善良的陌生人。我知道了他来自哪片星空，知道他正以怎样的速度向着怎样的高度运行。这就足够了。

她关注了他的ResearchGate，读不懂摘要，但还是会点开；她偶尔会搜索他的名字，看看有没有新的成果发布。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单方面的注视，源于一份无法安放的感激和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好奇。她了解了他的学术履历，却对他的喜好、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一无所知，也觉得自己无权探知。

他只是她人生中一个短暂的、发着光的岔路口标志，在她最慌乱无措的时刻，为她指明了方向和安全感。然后，他回归了自己的轨道，一条高速运行、常人难以企及的精英轨道。

而她也沿着自己的路，继续前行。人类学、环保、流浪猫、还有和小白一起探索的二次元世界……她的世界平凡、温暖，带着人间烟火气。

那份感谢，她终于说出。虽然未被接受，但于她而言，已经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