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理由,荒唐可笑。工作组认为沙福远不但拒不执行上级的命令,还宣传封建迷信思想,停职反省,让沙福久具体实施开荒种地。
沙福久带人在大草甸子里放了一把大火,把祖宗留下的大草甸子烧成一片焦土。
沙福远知道后跑来阻止已经晚了,冒着余烟热气的大草甸子,已经被铁犁翻了个底朝天。
气急了的沙福远冲着沙福久破口大骂,认为沙福久破坏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毁坏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大草甸子,一拳便把沙福久打倒在地。
沙福久也是年轻气盛不肯示弱,爬起来跟沙福远扭打在一起。
工作组知道了这件事,给沙福远扣上破坏粮食生产坏分子的帽子,留在沙里屯接受劳动改造,沙福久支书队长一肩挑。
沙福远认定这是沙福久在背后搞的鬼,借机整倒自己大权独揽,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坚决反对妹妹沙福芳嫁给沙福久。
沙福久跟沙福芳处了两年多对象,这一年正考虑办喜事,生生地被沙福远要死要活地给搅和黄了,沙福芳最终跟一个外乡人远走他乡。
沙福久坚持认为自己光明磊落没有做错什么。新开垦出来的土地确实打了几年好粮,解决了口粮危机。
没想到后来渐渐出现了沙化现象,十几年后已完全没有了耕种价值。北方的沙漠也开始向沙里屯步步逼近,沙里屯陷入了耕种没有土地、放牧没有草场的艰难境地。
屯里人开始投亲靠友纷纷外迁。沙里屯的房子再好也卖不出去,木材又是紧缺物资,迁走的人家扒走了房梁檩子门窗框,给沙里屯留下一处处残垣断壁。
走投无路的人只能留在沙里屯,无奈地听天由命顽强地生存着。
直到这时,沙福久才意识到自己无形当中成了沙里屯的罪人。前年开始实行土地承包制,沙福久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少得可怜的土地,荒漠化的草场,拿什么给大家承包?
沙福远便有了理直气壮骂他“败家的玩意儿”的理由。他无言地承受着重负与自责,唯有一点耿耿于怀:千不该万不该,沙福远不该拆散他和沙福芳。
去年春,一支地质科考队来到老河套考察,得出这样的结论:老河套连接着一条地下河,只要能维持好老河套的生态系统,阻止沙漠向老河套推进,就能给沙里屯带来一线生机。
上级部门又像当年号召开荒种地一样,号召退耕还草。哪还有耕可退?仅有的一点可耕种的土地,连口粮都解决不了。
没有资金没有土质没有树苗草种,人心也散的像攥不成团的沙粒,哪是一个号召就能解决的?
好在当年看到沙福远极力反对,老辈人留下的话他也听说过,虽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让他暗自留了个心眼。借口劳力不足,保留下老河套两岸的草地和沙柳丛,这才为被沙漠包围的沙里屯带来一线希望和生机。
想到这些,沙福久对沙万里说:“你自己的出路自己闯,别想指望我,我和你娘也不会给你留下什么。”
沙万里看着爹娘笑笑,继续埋头吃饭。
他不明白,爹怎么突然用这种严肃沉重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爹给了他二十只羊,一年多的时间他给变成了四十几只,以后还会继续增加,他相信自己不靠天不靠地也会闯出一条出路。
娘护着儿子:“你不会好好说话?儿子跑了一天,回家还得看你虎着脸,真是的。”
沙福久缓和了语气对沙万里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除了放羊,也得琢磨琢磨将来怎么办。”
他为沙里屯的现状担忧,为儿子的前途担忧。沙里屯本就是个穷乡僻壤,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说是退耕还草,却不下拨一分钱,这不是让沙里屯自生自灭吗?
他和村民们商量,订立村民公约:老河套两岸不准放牧,每家每户都得出义务工看护老河套,秋后收干草平均分配。
大家同意了。他又提出集资买树苗买草种,把老河套两岸的绿化面积逐步扩大。
一涉及到钱,没人吭声了。也怪不得大家,家家都没几个钱,三十几户人家倒有十几个三十出头的光棍,青壮年都出去找活路,看不到希望的事儿谁还愿意自掏腰包?
单干了,他这个村长兼支书说话的力度大不如以前,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张罗忙活,只是苦了儿子。
儿子承担下家庭劳动的重担,他愧对儿子又没有能力为儿子指出一条明路,也无法预测沙里屯的将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撂下饭碗走出家门,天黑前他还要到老河套去巡查一遍。
走到村口,沙福久先去查看了一下老核桃树旁的那口水井。那口古井深十余丈,口小肚子大,砌筑井壁的石块已呈墨黑色,石缝里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井水清冽,水源稳定,是全村人唯一的生命之泉。为了防止古井被风沙掩埋,他带着村民给古井盖了一间严严实实的小房,装上铁门上了锁,每天早晨按户按人头供应水。
水源是沙里屯最宝贵的财富,人人都自觉地保护着古井,遵守着供水制度。
井房铁门上的大锁完好无损,沙福久围着古井转了一圈走向老河套。夜幕已经降临,只在遥远的天际还亮着清光,他沿着老河套漫无目的地巡视着。
据代代人相传,沙里屯的原住民,是古时候屯垦戍边将士的后代,他们的身上流淌着祖辈豪迈纵横的血液。
当兵是沙里屯年轻人最热衷的事业,十之七八都会走从军这条路,可是又有几个能真正找到出路?到头来还得回到沙里屯,硬着头皮跟老天爷对抗着。
沙福久在老河套的沙岗上望见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知道是谁,可他不想走近他。那个人也看见他,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动,只把目光投向广袤的荒原,似乎穿越千年望得见祖辈的荣光。
祖辈把一片茂盛的大草甸子交到他们手上,他们给后辈子孙又留下什么?
败家的玩意儿!仿佛听见祖辈无声的痛骂,沙福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荒原下埋葬着多少祖辈的尸骨,他如何承受得起祖辈的责罚?星光黯淡,无边无际的夜幕笼罩着两个人各自孤独的身影。
沙万里倒没有把爹的话太放在心上,他没有走出过荒漠,外面的世界如沙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从没有过不切合实际的想象。他用一盆凉水擦洗了身子,早早地躺下。
沙里屯夏季的夜晚难熬,尤其是这种闷热无风的天气。
为了抵御漫长冬季的严寒和风沙,沙里屯的房子全都建成一个模式:平顶低矮小门小窗,屋里比院子低一尺多,人一进家就像掉进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