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春天,石秀秀生下一个男孩。沙福久亲自跑到乡政府给孙子上户口,自作主张给孙子起名叫沙洲,取沙漠里的绿洲的意思。
沙洲的出生,意味着沙里屯后继有人。沙里屯只剩下几户人家,人们已对沙里屯彻底地失去了信心。政府投资建防护林,把沙里屯甩在了防护林以外,完全放弃了沙里屯。
沙福久不甘心,一次次跑到乡里申请资金,人家的答复是:专款专用,重点资金要用在重点项目上。
沙福久不甘心,自掏腰包买树苗。每年的春天,都带着家人在老河套一带种草栽树,想凭一己之力拯救沙里屯。
沙洲三岁那年,天气大旱,整整一年没下过一场透雨,老河套里没有一滴水,草地退化小树枯死,秋季颗粒无收。
熬过漫长寒冷干燥孤寂的冬天,春天的到来也没能带来多少希望。冬无雪春无雨,旱情进一步扩大,大风肆虐着扬起沙尘,白天刮晚上刮。
老河套几乎被沙子填平,沙柳丛摇摆着枯干僵硬的枝条,没有任何返青的迹象。
生存的压力迫使人们陆续地搬走,偌大的沙里屯,只剩下沙福久一家还在坚守者。
沙福久孤独无助地站在老河套的沙岗上,风沙抽打着沧桑无望的脸,挂满沙尘的眼睛浑浊而茫然。老天爷要灭沙里屯,谁也挡不住了——这是沙福远临走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那天也是在老河套,他踌躇满志地巡视着他的草地,沙福远找到他,默默地跟在他的身边。他站住,望着沙里屯说:“有话你就直说。”
沙福远说:“早些年是我误会了你,这些年我骂你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针对你。你为沙里屯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眼睛不瞎,我打心眼里佩服。”
他说:“我只图个问心无愧。”
沙福远说:“沙里屯没有希望了。沙里屯原先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你我心里都清楚。别太固执了,早作打算早想辙。”
他说:“沙里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沙里屯,沙里屯作为一个行政村就还存在。”
沙福远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蹲在地上抽出一根草茎,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末了只说了一句:“我要搬走了,帮不上你了。”
哪怕还有一线生存的希望,谁又愿意背井离乡?他理解沙福远,理解所有搬出沙里屯的人。可他不能走,他心里还有一口气在:老天爷再无情,我也不能服输。
沙福久带着一身的沙尘回到家里,跟老伴商量了一下,疲惫地对沙万里和石秀秀说:“你们搬走吧,我和你娘留下。”
石秀秀对娘说:“一起搬走多好。”
娘说:“住一辈子了,舍不得。”
沙万里说:“我们也不走。”
晚上睡觉时,石秀秀对沙万里说:“你得想办法让爹娘跟咱们一起搬走。”
沙万里无奈地说:“你不了解爹,他是不会搬走的。”
“咱们真的也不搬走?”
“总不能把爹娘扔在沙里屯不管不顾吧?再说往哪儿搬?”
“往哪儿搬都行,沙里屯还能住下去吗?这几年,咱家买树苗扔进去多少钱,活了几棵树?还不都是白瞎了?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沙洲着想,以后上学怎么办?你就忍心让沙洲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你别来烦我行不行?”
“我没烦你倒先烦起来了,你不走,我带着沙洲走。”
两个人第一次起了争执,惊动了爹娘。娘站在门外说:“别吵吵了,你们搬走,我和你爹不用你们操心。”
石秀秀赌气搂着沙洲睡,把沙万里晾在了一边。
第二天一大早,沙万里依旧赶着羊群出发。石秀秀给沙万里备好水和干粮送他出门,进屋喊沙洲起来吃饭,发现沙洲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咳嗽不止。
石秀秀害怕了,这跟自己那年烧成肺炎的症状一模一样,赶忙让爹套上毛驴车把沙洲送到乡卫生院。
大夫给沙洲打了退烧消炎针,不敢确定能否见效:“孩子太小,病情来得突然,咱这里条件设施都不行,最好是到县医院确诊一下。”
决不能让沙洲经受跟自己一样的痛苦,石秀秀决定马上去县医院。沙福久怕石秀秀带的钱不够,到乡政府找熟人借了两千块钱给她揣上,还是不大放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石秀秀抱着沙洲说:“放心吧爹,我能行。”
坐上汽车赶往县城,县医院的大夫诊断为呼吸道感染引起了高烧,住院治疗。输液后沙洲出了一身的汗,体温很快恢复正常。
大夫说还得观察一个晚上,只要明天早晨不反复就可以出院。石秀秀这才放心。
平稳地度过一个晚上,石秀秀拿上大夫开的口服药,领着沙洲走出医院的大门。医院旁是一家浴池,看见浴池两个字,石秀秀感到皮肤发紧身子发痒。
整整一个冬季,人畜饮水困难,除了洗脸洗脚,身上没沾过一滴水,长满了铁锈般的污垢。一家老小的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怪味。
诊病的时候,大夫戴着口罩还皱着眉,很含蓄地对石秀秀说:“要注意个人卫生才能少生病。”
石秀秀的脸火辣辣的。
石秀秀领着沙洲进了浴池,又是泡又是搓,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洗去积攒了一冬的污垢。一身轻松地来到汽车站准备回家,迎面的火车站让石秀秀临时改变了主意。
火车站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沙洲的这次生病,也让她坚定了离开沙里屯的决心。爹娘不离开沙里屯,沙万里也不会离开,自己和孩子就得跟着遭罪。
石砬子还有三间房,带着沙洲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逼着沙万里离开沙里屯。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走进火车站。
沙洲问她:“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石秀秀说:“娘带你去一个有山有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沙洲拍着小手高兴地说:“好。”
石秀秀抱着沙洲登上火车的时候,沙万里正在县城四处寻找她。沙洲病了他很不放心,一大早坐车来到县城,到县医院一打听,大夫说那个孩子病好了,一大早出院了。